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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悲·孤怨·愁离:曹丕诗赋创作中的感伤情绪与身心体验

2023-04-24张莹莹

文化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诗赋曹丕身心

张莹莹

曹丕诗赋创作类型多样且数量可观。 据魏宏灿《曹丕集校注》所收,曹丕现存诗歌51 首,赋29篇。 其中以心悲、孤怨、愁离为典型特征的诗赋创作多与曹丕对秋风凉的身体感知、对秋草黄的视觉感知、对别鸟哀鸣的听觉感知等多重通感紧密相关,主要体现在《陌上桑》《短歌行》《燕歌行》《善哉行》《丹霞蔽日行》《大墙上蒿行》《艳歌何尝行》《芙蓉池作》《杂诗》《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清河作》《寡妇诗》《于明津作》《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感离赋》《离居赋》《戒盈赋》《永思赋》《悼夭赋》《寡妇赋》《出妇赋》《愁霖赋》《莺赋》等诗赋。这类将身心感受与外部环境紧密结合的诗赋主要作于曹丕称帝前,吻合其争夺太子之位的心路历程,体现了他细腻独特的身心痛感与生命体验。

一、出征与留守:曹丕遭受的身心孤独体验

鲁迅曾言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1],孤独更是人生常态。 在被命远征与独自守邺之时,曹丕诗赋创作的身心孤独色彩极为浓厚。 吴淇认为《善哉行》 “想亦魏武欲易世子时作……‘高山’必以‘崖’为基,‘林木’必以‘枝’为辅,伤己之孤立而寡助也”[2]68。 据《三国志》和曹丕自身创作所载,他有多次出征的孤苦经历,也有独自守邺感到身心格外孤独的经历。 出征与留守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对曹丕的身心体验略有不同,但深层的底色都是孤独,这在某种程度上传递出一定的政治意味。 邹庆浩曾言: “作者(曹丕)强烈的忧患意识深藏心底,当时太子之位未定,丕、植兄弟明争暗斗,而植才受其父欣赏[3]。” 可见曹丕留守时的诗赋创作频繁传递的孤独体验不单在身体孤独,更在心理上的深刻孤独与不安。 但这种身心孤独体验并非曹丕自主选择,而是面对统治者规训和压制下的社会现实的被迫反应。 正如汪民安解读福柯身体学所言: “身体更多是被动性的,它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消极但又敏感地记录、铭写、反射世界。 他们都将身体和社会、制度、律法、权力关联起来,将身体作为一个重要的楔子插入社会之中[4]。” 可见身体与外部环境的联系和映射与人类社会的诸多要素有着深刻而错综复杂的关联,曹丕诗赋创作中的身心孤独体验亦然。

(一)远征时的孤独:沐风栉雨,举目无亲

曹丕从小长于军旅,《典论·自叙》载: “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生于中平之际,长于戎旅之间”[5]301,《感物赋》 序言: “南征荆州,还过乡里”[5]104;有时可谓惊心动魄,《典论·自叙》: “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 旬日而反。 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 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5]301,因此,他对身心孤独的感受极为深刻。

曹丕随军出征展露身心孤独的创作主要有《陌上桑》《燕歌行》《善哉行》等。 《陌上桑》中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侧足独窘步……伴旅单”[5]5-6呈现被命离乡远征、形单影只的身体孤独和路途漫长、心理上无亲可依的持续性孤独。这种孤独体验有时甚至影响他的身体健康,如《燕歌行》其二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5]12;《善哉行》其一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5]22;又其四 “乐极哀情来,寥亮催肝心”[5];《大墙上蒿行》 “为何自苦,使我心悲”[5]26;《杂诗》 其一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5]40,看似是身体的夸张感知,实乃曹丕真实的身心反映。 中医理论有人的情绪对身体五脏六腑的相应伤害,说明消极情绪极易加速身体衰老,典型表现即白发的出现。 曹丕在《短歌行》中已发现此问题: “‘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5]7。” 说明孤独的身心体验给曹丕身体带来影响是客观存在的。 这种身心孤独有时通过承受风吹雨打呈现,如《善哉行》其一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5]22;《黎阳作》其一 “霖雨载涂,舆人困穷。 载驰载驱,沐雨栉风”[5]53;又其二 “蒙涂冒雨,沾衣濡裳”[5]54;《杂诗》其一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5]67;这些征途所历的身心困苦体验与曹丕的身心孤独交织,造成了他浓厚的心悲、孤怨、愁离的感伤情绪。

(二)留守时的孤独:秋气惨厉,亲人分离

曹丕留守时所作有《芙蓉池作》《寡妇诗》《感离赋》《离居赋》《戒盈赋》等。 面对自己独自留守而曹植随父出行,曹丕的身心孤独感格外沉重。 因为这种留守与政治、权力挂钩太过紧密,意味着身份的不确定性太强,曹丕无法掌控。 典型如曹丕留守时名义上监国理政,实际面临曹操的考验。 这种极度渴望权力但被人扼住命运的深层孤独难以明言,只能借诗赋流露,如《感离赋》序 “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5]105。 《三国志》载: “太祖征孙权,使植留守邺,戒之曰:‘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 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 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说明曹植被偏爱,曹丕无比羡慕而又充满危机感。 其次是曹操出征带众多亲眷,唯留曹丕守邺,使他与亲人分离,加上曹丕对多重身体感知格外敏感,导致身心孤独感尤为浓烈,进而诉诸诗赋。 《戒盈赋》 “信临高而增惧,独处满而怀愁”[6]108写高处不胜寒的身心孤独体验;《寡妇赋》 “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6]110-111乃孤独有怨的体验;《离居赋》 “惟离居之可悲,廓独处于空床。愁耿耿而不寐”[6]107体现独居愁苦的体验,夏传才云此赋 “写一人独处的悲凉”[7]。 此外,曹丕留守时因孤独多次流露对秋风凉、秋草黄的身心感知,如《燕歌行》 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5]11、《善哉行》其三 “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5]24、《大墙上蒿行》 “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5]39、《杂诗》 其一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5]67、《感离赋》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柯条惨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5]106、《寡妇诗》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5]77,将他身心孤独体验与秋风凉、秋草黄的通感相联。

曹丕诗赋提到孤独处尚有不少。 《丹霞蔽日行》 “孤禽失群,悲鸣云间”[5]32借动物失群悲鸣写自己离群心悲孤独;《大墙上蒿行》 “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穷! 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5]39写自己被舍弃的身心孤独体验;《杂诗》其二 “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5]68是曹丕对异乡他客身份的身心孤独与疏离体验。 这些体验造成他诗赋创作中典型的心悲、孤怨与愁离的感伤情绪。

二、生离与死别:曹丕经历的身心悲痛体验

曹丕此类身心痛苦体验之作有《陌上桑》《短歌行》《清河作》《黎阳作》《于明律作诗》《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离居赋》《永思赋》《悼夭赋》等。 生离死别是战乱时代无法回避的话题,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8]“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9]270即强烈的痛苦体验。 曹丕目睹生命无常的体验亦不少,《令诗》言 “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5]78。 面对身心苦楚,曹丕多借痛、泣涕、别鸟哀鸣等身心感知来表现,且以《短歌行》《悼夭赋》为最。

(一)生离之作:痛与泣涕的身心体验

曹丕诗赋多次提及痛和泣涕。 《陌上桑》 “涕泣雨面沾枕席……惆怅窃自怜,相痛惜”[5]5-6,陈祚明云: “其情苦悲”[2]79;《于明律作诗》 “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5]79写离乡怀亲之痛苦;《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 “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5]82只用牵衣和抆泪两个动作就将生离的痛苦化出;《清河作》 “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5]74则以听觉的敏锐抒写生离的心理苦楚;《永思赋》面对生离之无奈直言 “哀遐路之漫漫,痛长河之无梁”[5]109。 由此可见,生离死别的经历对曹丕身心痛苦体验影响极大。

(二)死别之作:睹物、悲泣与闻哀鸣的多重身心体验

这类诗赋以曹丕亲历失去亲人体现的身心悲痛体验最为细腻浓烈。 如《短歌行》写至亲死别的身心痛苦,开篇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5]7以两个身体动作睹物思人、表明物是人非,想到曹操倏忽而去,不由 “靡瞻靡恃,泣涕连连”[5]7,身心情绪外映到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 翩翩飞鸟,挟子巢栖”[5]7的听觉与视觉体验中,以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5]7表明死别带来忧愁衰老。 《悼夭赋》据笔者所考 “最有可能作于建安二十二年(217)”[10],写曹丕与族弟死别遭受的身心痛苦体验经历睹物思人、悲从中来、气郁结于胸而潸然泪下的身体变化过程。 “气纡结以填胸,不知涕之纵横”[5]109“痛尔身之独亡”[5]109直言死别的身心悲痛, “愁端坐而无聊,心戚戚而不宁。 步广厦而踟蹰,览萱草于中庭”[5]109以系列身体动作和心理表明死别带来的身心不宁难以消解,最后只能融入悲风夜起、秋气惨厉的触觉和别鸟哀鸣的听觉中形成 “仰瞻天而太息”[5]109的死别体验。 王粲《伤夭赋》 “物虽存而人亡,心惆怅而长慕……昼忽忽其若昏,夜炯炯而至明”[9]302也表达伤夭之情,但隐藏情绪变化。 这与曹丕景随情移、情投射于景的调动全身心实现浑融的情感表达迥然不同。

曹丕在生离死别类诗赋中借助诸多身体动作来填充身体语言情绪,融入视觉、触觉与听觉等多重身体感知,寻求情绪、感知与周遭环境的和谐一致,使得其身心悲痛情绪和体验跃然纸上,令人动容。

三、接受与抗拒:曹丕的身心愁苦煎熬体验

曹丕在诗赋中存在接受与抗拒两种明显矛盾的身心煎熬体验,这源于曹丕自身理想受到现实里曹操掣肘和曹植集团威胁的矛盾在曹操生前不可调和,因为曹丕称帝前的实际掌权者是曹操。 曹操生性多疑,曹丕心思敏感细腻但不轻易流露,二人性格不合,加上曹冲死后曹操在继承人问题上犹豫未决,立太子后仍有悔。 这种不确定性使曹丕惴惴不安,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而无法登顶皇权宝座。 巨大的精神压力导致曹丕劳心费神 “矫情自饰” ,身心遭受巨大伤害。 曹操去世后,他感慨自己逐权忧思过度,自言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5]7。可见他为理想付出的心力。

这种矛盾反映到诗赋创作上,就形成了当理想与现实冲突时接受还是抗拒现实的心理。 如《临高台》 “下有水且清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行! 为臣当尽忠”[5]1,《乐府正义》云 “疑时被命远征,故以黄鹄为比,前祝君,后自叹也”[2]82,鲜明体现了曹丕面对强权发令不想出行但被迫动身的身心矛盾。 这种在接受与抗拒两个天平上来回倾斜的心理导致他身心无比煎熬,时有别离愁苦的感伤情绪,并借动作、心理或动物情形表现,主要有《临高台》《十五》《寡妇诗》《于明津作诗》《寡妇赋》《离居赋》《莺赋》等。

通过动作、心理表现自己接受与抗拒现实的身心煎熬愁苦体验。 如《燕歌行》其二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5]12中 “未敢言” 三字的心理和动作正隐含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煎熬。 为此他常夜不能寐,《杂诗》 其一 “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5]67;《寡妇诗》 “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5]77写不能随君殁的身心愁苦煎熬;《于明津作诗》 “远望使心怀,游子恋所生。 取车出北门,遥望河阳城……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5]79通过望、恋、取、出、伫立等一系列身体动作和心理表明抗拒出征而思归,但由 “泣” 知已接受现实。 这种矛盾行为与政治环境相关,易健贤指出 “时曹丕太子身份未定,又独守孤城,心中颇多疑虑不安”[11]。 “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11]82也是这种身心体验的反映。

通过动物情形呈现身心的煎熬愁苦体验。 如《十五》 “号罴当我道,狂顾动牙齿”[5]4以途中禽兽的动作投射丁仪等拥曹植为嗣导致自己受制的现实。 《临高台》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 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 我欲负之,毛衣摧颓”[5]1,以鹄自况,表明内心所想受现实掣肘,口不能开更显身心煎熬愁苦。 《莺赋》写身体受困、密网缠身、悲苦无依、生命难保的情形, “怨罗人之我困,痛密网而在身。 顾穷悲而无告,知时命之将泯”[5]131对这种自身理想受到现实掣肘但难以抗拒的身心煎熬体验描述得最好。 王粲《莺赋》 “览堂隅之笼鸟,独高悬而背时。虽物微而命轻,心凄怆而慜之”[9]330以旁观视角同情莺,煎熬苦痛的情绪自不会有曹丕代入自身遭遇浓郁。 这种通过身体动作、心理或动物受困情形书写理想与现实矛盾时是接受还是抗拒的身心煎熬愁苦体验也是曹丕强烈感伤情绪的表现。

四、结语

曹丕诗赋整体以哀怨缠绵见长,鲜少欢快情绪,这与他成长环境缺少偏爱所形成的心悲的性格底色不无关系。 成长坏境带来的心悲体验导致他不喜孤独与别离,面对生死离别总是容易进入孤怨、愁离的情绪状态中。 这为他对外部环境与事物的细腻与敏感提供了契机,使得他对秋风凉、秋草黄、闻鸟兽哀鸣等通感的敏锐度高于常人,形成他在诗赋创作中常有孤独、悲痛和愁苦的典型身心体验,带来浓厚的心理感伤情绪和时常目睹景物萧条而悲怆泣涕的身体反应。 有关曹丕诗赋创作的身心体验不止于此,其在视觉色彩惨淡、时气凄厉的身心体验等方面的书写也是他强烈感伤愁怨情绪的体现,值得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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