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古代代笔现象与文人命运

2023-04-24马一心

文化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胡宗宪代笔文士

马一心

学界很少将古代代笔现象的研究作为话题的讨论中心,往往在幕府文学、山人文学、晚明文人谋生方式和科举制度的专门研究中会涉及一定体量的文人代笔行为的书写。 此外,还有少量论文对代笔现象进行了大致的粗略梳理,如《门客 “代笔” 现象探析》一文[1],作者列举了历史上几个经典的门客代笔的例子进行论述,举例作品延续的范围由秦汉至南宋,其中一些代笔作品尚缺乏进一步的证明材料,但作为对门客代笔这一现象的初探文章,其为古代代笔现象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唤醒与重构:徐渭〈女状元〉 “代笔” 关目中的游幕记忆》[2]一文作者选取徐渭的《女状元》这出剧作为切入口,论述其作为幕僚需要进行的代笔等文书工作,着重以这出戏中的即兴代笔来分析徐渭作幕僚时代笔背后的身份焦虑与自我认同的问题。 张德建的《明代山人文学研究》[3]92-123一书中,在山人幕中活动一节提及山人入幕后有为幕主代笔的职务,在山人生计一节中写了山人们代写各类文体会明码标价。 此外,在涉及晚明文人文风的研究论文中也会看到较多晚明文士从事代笔活动,如《晚明吴越地区民间尚文风气试析》[4]《明代诗文的功利化趋势——嘉靖、隆庆文人何良俊诗文解读》[5]两篇文章都提及晚明文人代笔以谋生路的现象。 而《唐代代笔公文中文人的主体意识研究》[6]则专门通过分析唐代的代笔公文,着重研究这些代笔文人的心态。 本文试图在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古代文士代笔现象的相关内容,包括代笔现象在历史上出现及演变的过程、参与代笔各环节人物的大致身份以及代笔类型分析、代笔带给文人的积极影响与挫折打击等内容,最后还原古代历史中的代笔现象并进行分析。

一、代笔现象的历史演变与类型

代笔作为一种特别的写作现象,最开始的发展与政府运行有关,《尚书·说命上》载: “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7]可见,代笔这一行为起始于臣下替天子草拟诏书。 春秋战国时依附于各诸侯的门客多数也靠代为著书生存,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政治斗争的需要,各政治集团内往往都会招揽豢养能文名士以形成一个文士集团,替自己出谋划策并包揽文书工作。 “代笔” 一词最早也常与 “捉刀” 连用,谓之 “捉刀代笔” ,这个含义出自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容止》记载: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 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王闻之,追杀此使。”[8]这一外在形象的具体替代行为在隋唐科举制兴起后最终引申为代替他人做事作文的含义,将科举考场上替人作文的代笔人称作 “捉刀人” 。 在隋唐科举考场中,最有名的 “捉刀人” 当属温庭筠。 后周显德二年(955)五月,尚书礼部侍郎、知贡举窦仪奏上: “及今后进士,如有倩人述作文字应举者,许人言告,送本处色役,永不进仕。 同保人知者殿四举,不知者殿二举。 受倩者如见任官停任,选人殿三选,举人殿五举。”[9]根据文献记载可以看出科举制度发展到唐五代时,应试考生请人代笔之风屡禁不止。 当然,这一问题发展到南宋时依然未能得到有效解决,周必大在《论科举代笔劄子》一文中明确斥责 “科举之害莫切于代笔”[10]。 在科举考场内发生的代笔行为,代写文章者多是同为应考的士人。 中晚明因多方面的原因,代笔现象在晚明时发展至巅峰,一方面文士求人作诗文以自重的风气越发流行,一方面因科举取士之途愈发狭窄,代笔行为发生的也就更为频繁。 另外,活字印刷术促进了出版行业的繁荣,文字的传播愈发迅速,也促进了民间对文学的崇尚风气的兴起。 至清朝,代笔在官场、科场或是民间都发展得较为成熟完备。 而代笔这一最开始为尊者服务的行为,也因后期公文代笔地位的下行、日常代笔行为的普遍而被打上负面标签,以代笔为生的文人也渐处于社会中下层。

通常代笔者的身份是多样的,他们或是文坛名流、或是门客幕僚、或是山人隐士,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精通文学写作的,最起码也是能无障碍进行应用文写作的书生,不识字的山野村夫不可能出现在替人捉刀代笔的行列。 朝廷中发生的代笔行为则往往是由文学素养极高的文臣完成,如南朝刘宋时,宋武帝刘裕虽然文化修养不高,但颇喜文事, “帝于彭城大会,命纸笔赋诗。 晦恐帝有失,起谏帝。 即代作曰:‘先荡临淄秽,却清河洛尘。 华阳有逸骥,桃林无伏轮。’于是群臣并作。”[11]522作为宋武帝身边的近臣,谢晦担心武帝自己写作恐有文辞不妥之处闹出笑话,便主动代刘裕作诗。 在唐中宗李显还是太子时,崔融除了是太子侍读还 “兼侍属文,东朝表疏,多成其手”[12],如崔融代李显作的《代皇太子请复膳表》《代皇太子请起居表》《代皇太子请放罪囚表》《代皇太子请停幸东都表》,等等。 历朝历代,发生在政治集团内的代笔行为总是最频繁的,地方幕府为出身较低的文人士族发挥用武之地提供了大量机会。 如汉魏时,陈琳在袁绍幕府时为幕主作《为袁绍檄豫州》,阮瑀在曹操的文人集团时曾代作《为曹公作书与孙权》,后二人同为魏武记室, “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13]。 又如桓温的幕府,也聚集了大量可为文事的海内奇士,《渚宫旧事》卷五记载: “温在镇三十年。 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元(玄) 、罗含、范汪、郝隆、车允(胤) 、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知人。”[14]这里面既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有出身寒微的文士,而身为幕府僚佐,他们都能凭借自己的文才成为王公们拟写文书的官方代笔。 明朝时代笔文人们的身份更为多样,目的也更加明确, “嘉靖间,山人奔赴京师,大多希望能入大学士门为词客,代为拟制青词”[3]92。 这些山人其实多数为科举中屡考不第的文士,他们往往胸怀大志却入仕无门,通过在名公巨卿的幕中代草书信奏章、撰写青词这一方式,他们能迂回地实现接近权力中心的目的。 游于胡宗宪军幕的徐渭、游于戚继光幕府的沈明臣、游于内阁大学士袁炜门下的王穉登等山人名流都通过入幕代笔来获得基本物质保障,代笔这一行为此时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赖以生存的基本技能,同时他们也通过自己极高的文学造诣收获了流传甚广的声名。 但有些时候,过大的名气也会给文人带来困扰甚至是祸患,如王世贞虽身居高官之列,却也不好推辞亲信朋友的请托,代作一些文辞诗句,此时又因代笔行为逐渐被视为一种低劣的行径而使他陷入一种身份尴尬的苦恼中。 在明代文士求人作诗文以自重的风气越发流行之后,因为代笔需求种类的多样性,捉刀代笔之人的身份也渐渐并不局限于才高八斗的文人,甚至识字的书商、刻工也能代作几首送行诗或送序文来谋生。 这让代笔这一行为成为人所不齿之丑行。

有代笔需求的请托者们的身份也较多,有公务繁忙的权力上位者,也有商贾细民。 处于权力下阶的文士们有时主动承担起 “为尊者书” 的服务,多数是上位者们在拟写诏令时主动寻求文学素养更高的臣子去完成,这项行动最终衍生出专为王公代笔掌管文书的官职。 如汉魏之时朝内的秘书郎、著作郎等官职,上文中崔融所任的迁太子侍读、伴读等职位,又有自晚唐延续至清朝的翰林院学士一职,中途在明朝时这一职务短暂地被内阁所取代,然而本质上翰林院和内阁都有代皇室成员起草公文这一项工作内容。 有时甚至皇帝在宴会上的唱和诗都由他人完成, “中宗与群儒唱和,昭容代作,采丽益新”[15]。 上官婉儿以聪慧善文著称,武则天称帝时就得到了重用,诏敕多出其手,而在唐中宗复辟之后,依然凭借其过人的文学才能深受信任,专掌起草诏令之职。 此外,主动请求代笔的多数是不善文笔之人。 如许多因公务繁忙、或是疏于文笔的幕主们,他们与皇帝或是上级的交流均需要官方书面语进行文书沟通,若没有一个擅长公文写作的笔杆子在身边,势必难以提高行政效率。 而若是幕主慧眼识才,挖掘到一个怀揣八面玲珑之心的幕僚,有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比如当胡宗宪招募到徐渭后,后者的才能显然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一次 “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并他客草寄所善学士,择其尤上之”[16]。 徐渭为胡宗宪所作的这篇《进白鹿表》得了明世宗的青眼, “上大嘉悦,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17]1339。 而当严嵩把持政权时期,胡宗宪更是让徐渭代自己作了不少阿谀奉承严嵩的书启诗文,稳住了其在朝堂之中的地位,从而让他在前方能安心抗击倭寇。 如此,胡宗宪通过一个优质的幕僚代笔不仅帮他分担了公务,还在政治斗争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至晚明时,卖文鬻字渐渐成为一些沉沦下僚的文人的生存手段, “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 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君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18]。 代笔现象在民间更为普遍,当时有大量应用文需求的多为文学素养不高的富贾豪绅,或是追求送行虚礼的无名士庶。 如当社会风气流行以文贺寿时, “见吴郡风俗,大率于五礼多阔略,而于寿诞独重其礼,而又多谒请文辞以夸大之” ,而 “富贵之家往往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称道其盛”[19]。 挽诗墓志的消费在民间也甚为流行,常常有 “江南铜臭之家,与朝绅素不相识,亦必夤缘所交,投赀求挽”[20]。 这些挽诗本当已逝之人的亲信朋友去作,但人们为一己之虚荣心,往往更愿意花大价钱请著名的能文之士代自己而为。

代笔作品的阅读接受对象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其一若文本是公文代笔,那么阅读接收者则多为皇帝高官;其二若是私人文本,阅读接收者则多为委托请代者本人和赠与对象。 因而当崔融为太子代作奏疏就需要考虑诸多因素,一方面要揣摩太子的心思口吻,一方面还要因阅读接收者的变化而采用妥当的语气、词句。 上文中涉及的那些幕府文人替幕主写的公文,多数为上呈天子的奏启书表,因而这些代笔作品的接收者都是皇帝。 当然,幕僚们也会为幕主代笔私人文本,这其中相当大一部分代笔作品是赠送给同朝为官的同僚们的,比如徐渭为胡宗宪写的《代赠梁尚书公序》《代贺严公生日启》《代元旦贺礼部某公启》等,这些文本的接收者就是官僚体系内部的人,而能阅读这些文本的人除被代者及赠送对象外,可能还会包括对方的文士集团。 而发生在民间的代笔行为,如商贾细民求文人所作的墓铭寿序等文,其接收者自然是出资者本人,阅读者则有求文者和赠与对象。

二、代笔与文人命运

文士择明主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有时能最直接快速地获得地位晋升,比如前文中积极主动地为刘裕代笔的谢晦,这种主动代笔行为果然讨得武帝欢心,直接将谢晦与谢混比作两位玉人站在自己身边,最终谢晦也靠自己的 “涉猎文义,博赡多通”[11]522而一直在武帝手下出谋划策升官发财。 南宋时,嘉定十六年(1223)状元应繇被好友郑清之推荐任内相,皇帝一开始存有疑虑,没有即刻回应。某天,宋理宗夜召应繇入宫,要他立刻草拟五道诏书,应繇凭借自己的才能在四更时就完成了任务,于是应繇便被理宗授予了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的官职。[21]可见,为皇帝代笔不仅能迅速获取收益,还是一条官场中快速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捷径。 但对于未能入仕的落第文人来说,通过为台阁重臣文学代笔的形式谋求声名地位及生计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如中晚明时长期游走于各大幕府干谒求食的山人们, “他们一般替官员代作赠送文章,其余时间里,就是诗酒流连,吟诗作赋”[3]97,山人们代官员作一些诗文以助自己的门主完成社交礼仪后,便可长期以此维持生活。 这些代笔人倚靠方镇幕府作奥援,为幕主代笔公文、写作诗赋其一可以换取应试盘缠维持生计;其二,通过为这些达官要臣们起草文书,他们也相当于间接参与了政事,甚至能够隐晦地在这些代笔作品中附以己见,满足自己参与政事的愿望。 甚至,有时选择入幕是一条更为迅捷的官途,比如韩愈吏部铨选多次不合格后,便入宣武节度使董晋的幕府,得以出任宣武节度使观察推官;后又应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之聘,出任节度推官,甚至张建封还派他前往都城朝正。 韩愈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学才能通过为节度使们代笔的方式在官僚体系中谋得一份工作,同样达到了儒家出仕为政、践行儒士善政治世的目标。 又如李商隐因陷入牛李党争而成为政治牺牲品,长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 他却被调任为桂州刺史的郑亚所赏识,辟请其入幕,作观察支使兼掌书记一职,后来还特意为李商隐加上检校水部员外郎的虚衔。 因而当郑亚委托李商隐为李德裕的《会昌一品集》作序时,李商隐欣然代劳。 进入幕府成为门客,不仅让他们的才能有一席用武之地,帮助幕主成就功业;而且他们有时也能在代笔的文辞奏疏中为民请命,实现自身入仕及兼济天下的理想。

代笔带给文士部分的身份认同感及生活保障时,往往也避免不了它消极的一面。 在科考屡战屡败的情况下,进入幕府为王公将相代笔固然是一条积极入世、参与政治的好去处,但也不乏逆着本心贩卖文笔的文士。 如胡宗宪幕府中的文人,因为胡宗宪的社交选择与应酬,必然要代幕主胡宗宪创作许多巴结讨好上层官员的文章,徐渭便是他府中违背自己本心去代笔恭维严嵩等奸臣的文章的门客之一。 在他整理自己的幕中代笔之作的合集《幕抄》一书中,完整地记载了诸如《代宗宪谢严嵩启》《代贺严阁老生日启》《代贺严公生日启》这类媚词文章。 而这种对权贵阿谀奉承的行为其实为徐渭所深深厌恶,细览徐渭的其他诗作文章后便可知他本人对严党深恶痛绝。 在他的《代抄集小序》中,徐渭直截了当地剖析过自己撰写谀辞的心路历程与两难处境。 沈炼是徐渭欣赏的好友兼姐夫,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然而这样正直的人因无法容忍一手遮天的佞臣而弹劾严嵩最终被迫害至死。 徐渭在给沈炼写的许多悼诗祭文中都寄托了对挚友的哀思和对权奸的痛恨,如 “嗟嗟先生,忠血化碧,直气凝星,垂万世而愈朗,眇一死其何轻,难填者沧海之阔,不朽者精卫之诚,鉴微言于仿佛,应一笑于重冥”[17]659,悲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以沈炼为原型创作了杂剧《狂鼓士渔阳三弄》中的祢衡形象,祭文 “而公之死也,诋权奸而不已,致假手于他人,岂非激裸骂三弄,大有类于挝鼓之祢衡耶?”[17]1050可为佐证,愤懑之情托于文字。 从这些悼文中便能看出徐渭对严嵩一党的痛恨、对正直高尚操行的追求。那么当他在为胡宗宪代笔给严嵩的庆贺诗时,内心的良知与手中所书之诗词必然经历巨大的冲突。而要想进入幕府得到幕主赏识、有一份可观的报酬予以生存,就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知去为幕主恭维那些暂时占据权力高位的奸臣。 在生存与本心之间,徐渭不得不向生活屈服,去替主媚上。 长期以往,这些代笔之作便成了加剧他内心良知受到谴责的一把把枷锁。 尽管徐渭极力辩解自己这样的行为是 “处地然而” ,将自己代笔的那些阿谀奉承之辞与 “昌黎为时宰作贺白龟表,词近谄附” 归为一类[17]536。 但由此也可充分表明他内心的复杂与矛盾,想极力洗脱道德污点却不能的无奈。 为胡宗宪代笔的这些谀辞不仅在下笔写作时给徐渭的心灵造成极大创伤,更是在严嵩倒台后给徐渭带去了极大的精神折磨。 “为尊者代笔,他们虽然仅是尊者政治态度的传达者而非决策者,然局势一旦易主,他们作为代笔人便会首当其冲,成为政治上的牺牲品。”[22]对依附过严嵩的胡宗宪的门客们来说,毫无疑问他们会自动跟随幕主被划为严党。 尽管一离开幕府后,徐渭就加入了反对严嵩的斗争中,却还是无法消弭代笔的那几篇奉承之作带来的负罪感,他的后半生一直都活在极度的惊惧与恐慌中。

如果仅仅是为幕主代笔恭维奸臣的谀辞就足以让坚守儒家道德的文士终日惴惴不安,那么当一个为时局所迫不得已出卖文笔而为虎傅翼的贰臣又该如何自处。 代多尔衮写出《致史可法书》檄文的李雯[23],就面临着为新朝官方代笔所带来的负罪感。 明亡之际,宋征舆在《行状》中记录了李雯被迫入仕新朝的前后经过: “癸未,其仲弟复上书讼父冤,事大白,水部公得故官,而舒章遂从行入京师。明年三月,京师陷于贼,水部公竟殉难。 时舒章已不食四五日,絮血行乞,仅得棺,朝夕捧一壶浆,跪而奠父前,哭不绝声,又饿且病,形状变易几死矣。会朝廷以大兵破贼,遂收京师,而舒章守父骨不复动,气息奄然。 侍御曹公秋岳见而怜之,谓少司马金公岂凡曰:‘是故所称云间李雯者也。 以父丧故在此,旦暮不得食即死耳。’于是两公同荐之内院……内院诸大学士既奇舒章才,则强之以官,荐授内翰林弘文院诰敕文中书舍人,时甲申之秋也。”[24]在这种情况下,李雯首先得自己活下去才能将他父亲的棺椁运回故土下葬,拒绝新朝的官职保全忠义之节就无法保全仁孝之义,忠孝两难的选择前,李雯终究只能向现实妥协,选择了孝义。 入仕后,李雯替清朝撰写了不少高文典册,作为前朝的举人儒生,李雯不仅没能坚守儒家要求的君子之节,反倒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调转矛头与旧朝为敌。可想而知,李雯要承受异常沉重的心理负担去为清廷文字服务。 事已至此,李雯身虽入仕新朝,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愧悔交叠中,甚至无颜面对昔日挚友。 他在给好友陈子龙的诗《东门行寄陈氏》中写道: “南风何飂飂,君在高山头。 北风何烈烈,余沉海水底。 高山流云自卷舒,海水扬泥不可履……闻君誓天,余愧无颜,愿复善保南山南。 闻君恸哭,余声不续,愿复善保北山北。 悲哉复悲哉,死不附青云,生当同蒿莱。 知君未忍相决绝,呼天叩地明所怀。” 又附书曰: “三年契阔,千秋变常,失身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之已绝于君子也。 然而侧身思念,心绪百端,语及良朋,泪如波涌。 侧闻故人颇多眷旧之言,欲诉鄙怀,难于尺幅,遂伸意斯篇,用代自序。 三春心泪,亦尽于斯。 风雨读之,或兴哀恻。 时弟已决奉柩之计,买舟将南,执手不远,先此驰慰。”[25]将友人比作自在的高山流云,将失节的自己比作海底淤泥,自己失身以来,就再不敢与故人联系。 但他还是想大声倾诉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挚友自己的行为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所怀仍是明朝。 这封诗书文字传达出了李雯被迫降清后弥天大悲、痛彻心扉的悔恨之感,而当他在为清廷代笔那些典册时,却仍然要将自己的角色转换到新朝内院中书舍人的身份上去揣摩上位者的意图。可以想象,这些为新朝统治者代笔的文章,会给文士李雯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以至于他长期郁郁寡欢,最终英年早逝。

对一些文士来说,代笔虽是入世出路,却也可能是昧着本心去求得生存的活路。 哪怕不满于依附之主的行为也只能奉命代笔,这就使文士长期忍受着自我良知不安的精神折磨,只能在自己的其他书信诗文中一吐真言以自证清白。 对比他们的代笔作品与自清的诗文,不难发现,代笔有时常常给部分文人带去负面影响,以致他们长期活在矛盾不安甚至愧悔不已的心态中。

三、结语

古往今来,代笔行为产生的场景和缘由都非常多,发生地点如宫廷中、幕府内、市肆中、科举考场中等,缘由如期望以文本置换权力资源、以买卖文章赚取金钱、以文章作为疏通关系的应酬手段等;参与代笔行为的人物身份也很多样,从早期的上层文人到后来民间山人都参与其中。 代笔与多数文人的人生息息相关,代笔之列中有通过公文代笔得到晋升、获得赏识的幸运之士,也有被迫写下令自身痛苦甚至危及其身心健康文章的不幸之士。 文人在进行代笔公文创作时所流露出来的权力意识和责任意识表明公文代笔活动带给了他们身份认同感。 在不少的代笔创作中,部分文士也实现了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将自己的文学才能转化为了政治权力。 代笔给了失意文人们在封建体制中的一席之地,也为已经手握大权的文臣武将囊获了更高的政治地位,代笔创作使文士们的社会责任感有空间发挥,也给了他们一个能够看到自我价值的机会,让他们对自己儒士的身份不再焦虑。 然而代笔为文士带来入世生存的途径时,同时也会给文士造成极大的心理负担。 代笔者不仅要承担与被捉刀者同样的风险,更甚者需要违背自己的良知去进行文字服务。 参与这种特别的文章写作行为,有时需要牺牲文士的儒士身份,使其在代笔上找不到这项行为带来的成就感与身份认同感,反倒使其处于复杂的矛盾心态中。

猜你喜欢

胡宗宪代笔文士
胡宗宪悲剧与明代官场的“集体腐败”
这个饱受争议的民族英雄为何自杀
金永爵与清代文士的文学交流研究
代笔
徐渭的幕府时光
论玉山雅集与元后期文士群体的追求
以舞代笔——反排
臻于“纯粹”的布衣文士:洛地先生
代 笔
北朝文士温子升的评价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