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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西方文论中的语言观嬗变探微

2023-04-24石中华

文化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结构主义语言学世纪

石中华

20 世纪是西方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水岭,许多传统观念都遭到了彻底的颠覆。 在语言研究方面尤其如此,主要表现在语言从过去的 “工具论” 观点转到了强调语言 “生产性” 或者说具有 “建构性” 的观点,这一观点极具现代性意义,它表明了语言不再只是我们的一种言说工具,而是与 “思维方式直接相关”[1],具有现代思维特征,因此也被称为 “现代语言学” 。 总体来说,20 世纪的语言学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这一分段时间以20 世纪70年代为界,70 年代以前可以称为现代语言学的前半期,70 年代之后则是我们现在通常意义上所谓的 “语言学转向” 阶段。 下面将根据语言学在20 世纪的产生、发展及影响等方面来略加论述,以期展现出20 世纪西方文论中的语言观嬗变历程。

一、传统语言观的颠覆与现代语言观的确立

西方传统语言观自柏拉图以降,都把语言当作一种表达思想的工具,语言是意义的载体,是静态反映世界的镜子。 在他们看来,人们使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意义,而语言符号与语言意义之间是一种自然对应的关系,语言只是意义的载体,是一种 “工具” 。 这种观念到了20 世纪初便遭到了彻底的颠覆,当时产生了文学理论史上所谓的 “语言学革命” ,也被称为 “语言学转向” ,其标志在于承认: “意义” 不只是某种在语言中被 “表达” 或者 “反映” 出来的东西,它其实是被语言 “生产” 出来的。

1915 年,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著作《语言学教程》出版,其新颖的观点在西方理论界拉开了一幕语言学研究热潮,从而也使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体系得以建立。 这主要表现在他为语言学的两个问题提供了新答案,这就是: “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 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2]关于第一个问题,索绪尔创造性地将语言区分为language(语言)和parole(言语),认为前者是先于具体的语言而存在的一种语言体系,而后者则是个体的具体言语,所以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就是那种先于个人具体言语而存在的语言体系。 对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词与物之间的关系问题,索绪尔不接受传统中那种认为语言是长时间逐渐积累起来的词堆,且其主要功能是指涉世间事物的观点。 在他看来,词汇不是对应于指涉物(referents)的标记(symbols),而是符号(sign)。 此符号由两部分构成:一是记号,书面的或者是口头的,叫作 “能指” (signifier,或译 “指符” );二是概念(即记号有了之后,其thought 即思想是什么),叫作 “所指” (signified,或译 “意符” )。索绪尔特别强调,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天然的,而是任意的,是由传统约定俗成的,而意义则是符号与符号之间差异的产物。

自索绪尔后,人们开始认识到语言符号之间的不对应、多层次性质,并将其作为一个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整体来研究,强调语言本身并不仅仅是一个工具,它甚至先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 现代语言学观念由此开始确立,索绪尔理论也被后人称之为语言学史上的 “哥白尼革命” ,因为后期哲学上所谓的转向在大多数情况下 “也是索绪尔化了的语言” ,是语言的形而上学转向和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的相向而行[3]。

二、20 世纪西方文论中语言观的嬗变及影响

总体上看,20 世纪的西方文论都具有一种自觉的语言意识,其语言观按发展变化又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主要以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和结构主义为代表,其研究特点表现在人们关注的是语言的本质和能力;后期则以后结构主义、后殖民、新历史主义等为代表,关注的是语言和其他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

(一)20 世纪前期的语言学理论及其批评

1.俄国形式主义的 “陌生化” 理论与文学性

俄国形式主义作为20 世纪初期的一个文学批评流派,是最早涉及现代语言观的一个批评团体。他们主要关注的是 “文学性” (由成员雅各布逊提出)问题,认为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的东西,也是文学作品区别于其他文本的本质特征,归根结底就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 该流派中的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诗歌写作形式中的 “陌生化” 技巧和手法,认为 “陌生化” 使人们摆脱了日常感受的自动化,带来了新奇感从而燃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而这种语言形式的 “陌生化” 正是一种 “文学性” 的表现。 在他们看来,文学性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技巧。 但细究我们会发现,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待文学,那么文学和非文学就没有区别,因为非文学的东西同样可以使用 “陌生化” 的技巧。 所以,在早期的俄国形式主义那里,关于 “文学性” 的讨论并没有完成,而是不了了之。

2.英美新批评的 “语义” 研究

英美新批评对20 世纪文学批评的重大贡献在于他们对语言中 “语义” 的关注,他们的关键词是诸如含混、多义、反讽、张力等,强调文学语言的复义性。 但英美新批评所说的含混、多义与一般意义上所说的 “隐喻” 是不一样的:首先,他们认为文学语言的多义性来自于世界本身的多义性和悖论性,并认为比喻就是故意把话说错;其次,传统文论将文学的多义性和理性对立起来谈,而新批评则强调文学语言活动中多义性的重要。 如新批评中的重要代表兰色姆在他的 “肌质-构架” 论中认为,任何文本中都既有和感性相关的语言因素,也就是肌质性的语言,也有和理性相关的语言因素,也就是架构性语言。 可以用别的语言加以转述而意义又不受损失的就是架构性语言;一转述就会受损害的就是肌质性语言,而更能体现文学语言特点的就是肌质性语言。

3.结构主义对作者与文本关系的淡化

结构主义是20 世纪前期语言研究和批评的集大成者,它的介入使西方语言批评形成了这样一种问题意识,即:语言活动(或者说结构)是怎样限制了文学和文学活动的。 从这样的角度切入,使结构主义对语言的研究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观念,具有颠覆性的意义。 这种颠覆性表现在:淡化甚至否认文本与作者的关系;对文学的价值判断,作品的意义和价值不是它说了什么,而是它怎么说;否认了文学的写作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写作只是对已经存在的模式和方式的一种重新排列和组合。 结构主义这种思路的形成和索绪尔的语言学有着密切关系,索绪尔要颠覆的是语言和实物相对应的观念,这为结构主义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总的来说,结构主义者们用 “语言能够把握一切现实的观点” ,与过去那种认为语言是作者头脑或者作者看到的世界的反映、语言表达了作者本人存在的观点完全相背离了。 意义不再由个人来决定,而是由那个控制个人的体系来决定的。 说到底,结构主义者们讨论的核心是试图将人类一切社会与文化实践的基础都解释为符码、规则和体系。然而,从这种意义来看,人们也可以争辩说所有的科学都是结构主义的,这为结构主义自身的难圆其说而必然走向后结构主义奠定了基础。

(二)20 世纪后期即语言学转向时期的语言学理论及批评

美国解构派的代表人物希利斯·米勒在他的《重申解构主义》一文中曾谈到:自20 世纪70 年代以后,整个文学研究的中心发生了一个重大转移——即由修辞学研究( “内在” )转向了关系研究( “外在” ),并且开始研究文学在心理学、历史和社会语境中的位置。 20 世纪70 年代以前的文学研究是一种内在研究,也可称为 “自律性” 的研究,采用的是一种把文本封闭起来、排除变化和创新的孤立和突出的体系;20 世纪70 年代以后研究的是其他活动对文学的渗透,可称之为 “他律性” 的研究。 这种研究与传统社会意义上的意识研究不一样:传统是直接研究文学和社会、历史等的关系,20 世纪70年代以后则是通过语言去研究文学和社会、历史、性别等的关系。 巴赫金、福柯、拉康等人在这次语言学转向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巴赫金对语言社会性作用的强调

俄国思想家巴赫金(Bakhtin)的研究远远早于这次转向,只是由于政治的原因,20 世纪70 年代以后才产生重大的影响。 他批评了俄国形式主义只是片面地强调语言及其本身的功能即材料特质,而忽略了语言形式的产生、作用和意识形态、文化之间的关系。 他尤其看重语言所具有的社会性,认为语言就是言语互动的社会文化事件,而不是抽象的体系。 他在《妥斯妥耶夫斯基的诗学研究》一文中,发掘了隐藏其中的 “复调” “多声部” “杂语状态” ,并认为这是长篇小说区别于中、短篇小说的特殊之处,长篇小说是用艺术方式组织起来的社会性的杂语现象,这种性质使它可以容纳各种各样的话语类型,所以,他特别关注不同话语类型所承载的意识形态的内涵。

2.福柯的话语与知识研究

米歇尔·福柯研究语言活动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最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词与物》一书中。 福柯认为话语本身就是一种话语实践,而不仅仅是一个单位,它的作用在于替一个客体领域划定界限,替知识建立起一个合法的视角,替概念和理论的阐发固定其范围。 他把话语实践当成一种生产权力,在《规训与惩罚》中叫 “系谱学” 研究,这与他早期的知识考古学即话语研究有着一定的区别。 在这之前,他把知识、权力、理论等的形成纯粹看成是一种话语形成的观念,但从此书开始,他除了研究以上这些之外,还开始研究制度的形成所起的作用,开始把话语研究附在制度的实体上,这也是 “系谱学” 研究所做的。 也就是说,他在知识考古学中强调的是权力来自于话语,而在其系谱学研究中则强调知识源自权力,是一种实体性的体制构成了人们的知识。

3.拉康的 “语言无意识”

另一个对这次语言学转向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是拉康,他在其精神分析学中把直接语言纳入其中,对弗洛伊德的 “潜意识” 理论作了一个全新的阐释。 他把 “潜意识” “欲望” 理解为是由语言所塑造的,语言就是 “无意识” 的。 在拉康看来,无意识是语言的一个特定效果,一个为差异所发动起来的欲望过程。 “语言并不是我们可以自信地操纵的工具,却是从里面分割我们的东西。 语言总是先于我们而存在:它总是已经‘在位’,等着为我们指定我们在它里面的种种位置。”[4]174就像后结构主义者们眼中的语言一样,无意识是由许多能指(signifiers)所构成的,而不是由看似稳定的意义即符号(signs)所构成的。 话语与语言主体无关,语言也因此成为研究 “无意识” 的一个症候。

正是在以上这些人的影响下,20 世纪的语言研究开始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即从对集中于语言的本质研究进入了社会、历史等领域,为后结构主义、后殖民、新历史主义、女性批评等理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福柯的弟子爱德华·赛义德在其 “东方学” 研究中看到了 “东方主义” 赖以存在的基础是在文化层面上构筑的一种 “西方” 与 “东方” 的差别,其对 “东方” 的误读是建立在一种 “权力话语” 基础上的,由此建立起了颇有影响力的后殖民研究体系。 西方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阿尔都塞受拉康 “语言是研究无意识的一个症候” 的影响,从而把 “症候” 理论用于文学文本分析,引发了文学上的 “症候式” 批评。 克里斯蒂娃受巴赫金的影响提出了 “互文性” 或译 “文本间性” (intertextuality)的概念。 这些概念同样启示了后马克思主义中的詹姆逊等人使用 “症候” 式分析文本中潜藏的 “政治无意识” 和 “总体化” “历史化” 等概念(见詹姆逊《政治无意识》,1981 年)。 新历史主义和女性批评更是从这次语言学转向中把视野从文学文本转向范围更广的文化层面,从而产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成果。

(三)后结构主义

在这次语言学转向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理论流派是后结构主义,它在这次转向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从结构主义转向后结构主义,正如巴特所说,部分地是从 “作品” 转向 “文本” 。 即是从视诗或小说为具有种种确定意义的封闭实体转向视它们为不可还原的多元体,一个永远不能被最终钉到任何单一的中心、本质或意义上去的无限的能指游戏(如《S/Z》)。 通俗一点来讲,即 “后结构主义用一种语言的一元论来代替了二元论,也就是取消语言与现实世界的二分”[5],如此一来,语言所指涉的关键就在于它的观念(意义),而不是现实事物本身。后结构主义者们发现,语言远不像经典结构主义者们所认为的那样稳定,能指和所指总是在不断地相互变换,永远也不会达到一个本身不是能指的终极所指。 在解构批评的代表人物德里达看来,一切语言都在试图要跑过和逃离那个试图容限它的意义(sense)。 解构批评要做的就是证明文本是怎样跟它们自己的起支配作用的逻辑系统为难的,而解构正是通过抓住种种 “症候” 点,即aporia 或种种意义死角来表明这一点的。 耶鲁解构批评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保罗·德曼致力于证明文学语言不断暗中破坏自己的意义研究,他发现文学读者在阅读中发现自己往往被悬在 “字面” 意义和比喻意义之间,无法从中进行选择,这样就导致读者被这种 “不可读” 的文本抛进了一个无底的语言深渊。

也许可以这样讲,从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后殖民、女性批评等的移动部分上是对这样一些问题的一个反应,即:有关性别的意识形态问题,男权话语下男人和女人构想自己和对方形象的方式的问题,以及无意识领域的种种感受方式和行为等问题。 在后现代的理论环境下,正如伊格尔顿所说: “任何一种不能把这些问题置于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中心的政治都会被抛入历史的垃圾堆。”[4]146

三、现代语言观在西方文论中的成就与缺陷

现代语言学观念的建立尤其是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的语言学转向,使人们无论是在哲学层面还是文学理论和批评层面都注意到了我们从来不曾关注过和想到过的问题。 它们不再将所谓的 “普世真理” 作为追求的目标,开始放弃 “本质主义” (essentialist)的语言观和 “客观主义” (objectivist)的研究范式,而将具体语境中的语言现象作为研究对象,把重心放在语言本身和使用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多样性、差异性和复杂性上,力图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和把握。 因此,当语言研究从内部开始转向外部(确切地说是内外结合),这种研究方法和途径的改变也就顺理成章地形成了。 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 “从语言到话语,从纯文学观到大文学观,有一定的必然性。”[6]

结构主义将文学文本视为一个封闭系统的观点和新批评将其作为一个孤立对象来对待,让我们不得不像伊格尔顿一样发出疑问: “语言难道真的就是一切吗? 那劳动、性、政治权力又怎么样呢?”[4]109虽然这种不足在20 世纪后期的语言学转向中得到了修正,但正如我们看到的,后结构主义者们不是给出答案,而是更多地提出问题。 他们解构非文学话语,把它们读作修辞性文本,似乎进入到了一个无限延伸、无所不包的语言文本分析之中。 尤其到了20 世纪末期,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文学的界限逐步趋于模糊, “后现代语言学” 的兴起把语言的研究方法应用到了更加广泛的范围里。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思考:如此下去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该如何界定? 如果仅仅是按照语言学的研究法则去研究文本,那么政治、法律书籍也可以被当作文学文本来分析。 而这,似乎只是绕了一个大圈,便又回到雅各布逊曾提出的 “文学性” 方面的老问题上去了,只是语境有了很大的不同。

伊格尔顿担忧地说: “如果批评的意义不在于解释文学作品,而在于以某种不偏不倚的精神去掌握那些产生种种文学作品的潜在符号系统,那么这种掌握一旦实现——而这……顶多只要几年就够了——之后批评又该去干什么呢?”[4]215对此,笔者个人的微见是:无论现代语言学给文学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和泛化,我们都只应该把它当作我们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手段,而不是全部。 因此,即便语言学转向使得20 世纪的文学理论发展成果显著,但我们仍需清楚的是:并非只有从语言学研究出发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文学的真谛,正如有学者认为文学文本自然应该具有 “文学性” 一样。[1]作为文学研究者,我们应该牢牢记住文学文本中的 “审美性” 这个核心要素,要时刻提醒自己 “审美性” 才是文学文本的最本质特征,这是其他一些具有相似 “文学性” 的文本所不具备的,文学文本的独特性也因而得以保留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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