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的悲剧性刍议
——以“四大悲剧”为例
2023-04-22何晓丽
何晓丽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是英国文学史上杰出的诗人和戏剧家,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作家,世界戏剧史上的泰斗,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一起被公认为是西方三大里程碑式的作家。他辉煌灿烂的戏剧艺术成就举世公认,他戏剧中超越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散发着永恒的艺术魅力。他的“四大悲剧”即《哈姆莱特》《奥瑟罗》《李尔王》《麦克白》,不仅是对悲剧艺术和人性的探讨,更是对当时社会环境的如实再现,深刻表现出对英国社会及人类命运的哲学思考。审美鉴赏时在客观规定性的基础上存在着主观相对差异性,自古及今,人们对悲剧的认识见仁见智,尽管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无疑的:悲剧中存在着必然的尖锐的矛盾冲突,从鲁迅“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的观点出发,莎士比亚戏剧的悲剧性是对人的价值、美好爱情以及人与人和谐关系的毁灭,从而形成一代人文主义者的悲剧。
一、对人存在价值的否定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哈姆莱特》和《麦克白》通过对人存在价值的否定性体验,向人们展示出人生肯定性的存在价值,这是一种深层次人生实践的存在体验,是对人命运的终极关怀。以此观之,哈姆莱特对人看法的转变、麦克白前后善恶的改变,充满了对个体生命存在价值的清醒理性的认识。
(一)哈姆莱特对人认识的转变
《哈姆莱特》是叙述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为父复仇的一部悲剧。主人公哈姆莱特在遭受一系列打击之前,他认为:“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2]他认为人与人应该是平等的,他的语言具有磅礴的气势和深刻的哲理,肯定人的价值,歌颂人的力量,闪耀着人文主义思想的光辉。但是,当他思想上经历三次打击之后,即第一次是父王去世,第二次是母亲在父王去世不到两个月就改嫁叔父克劳狄斯,第三次是得知父王的真正死因——叔父害死了父王。哈姆莱特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3]“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4]他发出“是生存还是毁灭”[5]的哲理思考。哈姆莱特从叔嫂乱伦的行为看到了弑君篡位的政治阴谋,从满朝文武对克劳狄斯的拥戴看到了整个社会的罪恶和荒淫腐朽的时代本质。17世纪初期的英国,伊丽莎白盛世已过,政局动荡,危机四伏,社会矛盾激化,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封建阶级、资产阶级与人民群众的矛盾无法调和,其中尤以哈姆莱特为代表的先进力量与以克劳狄斯为代表的社会恶势力之间的矛盾最为突出,众多社会矛盾最终导致人文主义者肯定人存在价值的理想的破灭,这也是人文主义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矛盾冲突的反映,是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末年英国社会的真实写照。
(二)麦克白善恶的转变
《麦克白》是谴责统治者个人野心罪恶的一部悲剧。从戏剧第一幕第二场的侧面描写中可知,主人公麦克白最初是“性本善”的,他善解人意,能处理好君臣、同僚的关系,是一个心胸坦荡、有气度的人;身为将军,胆魄过人,能力出众,礼贤下士,有勇有谋,英勇无畏,为国平叛,战功显赫,听从指挥,忠君爱国,曾对国王邓肯表露:“为陛下尽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种酬报。我们对于陛下和王国的责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样,为了尽我们的敬爱之忱,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6]邓肯也夸赞他:“你的功劳太超越寻常了,飞得最快的报酬都追不上你……一切的报酬都不能抵偿你的伟大的功绩。”[7]可是,一次战役返回途中,路遇三个女巫,由于女巫神秘预言的诱惑、一步登天的诱惑、麦克白夫人的怂恿,再加上心中邪念作祟,麦克白走上了罪恶的道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凶残地杀害了敬仰的国王邓肯,排除异己,继而为了坐稳王位杀死大将军班柯,残忍杀害无辜妇孺即杀死大臣麦克道夫的妻儿,视人命如草芥,尽显其残暴。
麦克白由一个国王赏识、忠心耿耿、保一方平安、有勇有谋、战功显赫的大将军转变为一个弑君篡位、滥用权力、杀人如麻的暴君,在前国王邓肯的长子马尔康说出“麦克白气数将绝,天诛将至;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的”[8]时候,他的命运走向便再无悬念。作者通过悲剧主人公自己的行动证明人肯定的价值不可避免地被否定了,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悲剧的过程往往是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的过程,要么是主人公性格上的缺陷导致的,要么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9]导致的,“悲剧主人公通过自己的活动,执著地追求自己所肯定的价值,但不可避免地、先验地注定要以失败、毁灭乃至死亡而告终。在面对失败的忧叹中,受难者或者欣赏者认识到了人的活动的有限性。在对生命信仰的沉思中,人获得了一种超越生命本身的启示。”[10]麦克白在生命之花开得最绚丽的一瞬间失去了他存在的应有价值。
二、纯洁美好爱情的破灭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哈姆莱特》和《奥瑟罗》所表现出的悲剧精神是人类应对生存困境时张扬出的一种生命激情,是一种超理性的情感,它是悲剧的灵魂,彰显着悲剧的精神高度和人性魅力。[11]以此观之,《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奥瑟罗》中奥瑟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美好爱情明显散发出现代意味浓郁的悲剧色彩。
(一)哈姆莱特为父复仇牺牲爱情
《哈姆莱特》中哈姆莱特在父亡母改嫁之前是一个快乐的王子,他与首相波洛涅斯之女奥菲利娅是一对倾心相爱的恋人。他曾送礼物给奥菲利娅,并写信给她,信中写道:“你可以怀疑星辰的发光,你可以怀疑日月的运行,你可以怀疑真理会说谎,决不要怀疑我的爱情。最亲爱的小姐,只要这副机器还属于我,我永远是你的——哈姆莱特。”[12]可是,当哈姆莱特在城堡露台见过父王的鬼魂,从父王鬼魂口中得知:父亲是在午睡时被诡诈奸险的叔父克劳狄斯用毒药灌入耳朵而死后,他怒火中烧,既想为父复仇,又想“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13],由于复仇对象——自己的叔父、当今的国王势力强大,谋杀事件发生时自己在德国威登堡大学读书深造,回国后,事过境迁,无从下手,对母亲又爱又恨,对鬼魂的话将信将疑,调查真相困难重重,这一切使他苦不堪言。哈姆莱特犹豫、延宕,不得不艰难地选择牺牲自己与奥菲利娅的爱情,装疯以便暗中调查事件的真相。因此,哈姆莱特狠心地对自己从前深爱着的奥菲利娅说道:“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染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14]并冷酷地劝告她:“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要生一群罪人出来呢?”[15]至此,在哈姆莱特的心中充满了为父复仇和重整乾坤的责任,已经没有爱情的位置了,他与奥菲利娅纯洁美好的爱情成为了肮脏的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千百年来,爱情一直被人们所赞颂与追寻,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好,而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又是如此倾心相爱的一对恋人,哈姆莱特选择放弃爱情时的艰难与痛苦可想而知,他迫于强大的外部恶势力的重压与威胁不得不亲手葬送最难割舍的情感,这真实地暴露出17世纪初期宫廷斗争的残酷、当时社会的黑暗以及对人性的扼杀。
(二)奥瑟罗因妒忌葬送爱情
《奥瑟罗》讲述了军功卓著的摩尔黑人将军奥瑟罗因听信谗言误杀忠贞妻子苔丝狄蒙娜的悲惨爱情故事。主人公奥瑟罗具有英雄气概和浪漫情怀,他在戏剧第一幕第三场中的一段慷慨陈词:“我一年又一年所经历的各次战争、围城和意外的遭遇……最可怕的灾祸,海上陆上惊人的奇遇,间不容发的脱险,在傲慢的敌人手中被俘为奴,和遇赎脱身的经过,以及旅途中的种种见闻……”,[16]这段讲述深深吸引和打动了元老勃拉班修之女苔丝狄蒙娜,苔丝狄蒙娜美貌多姿,多才多艺,温柔忠贞,她无疑具备符合男性心目中完美女子标准的特质,奥瑟罗不同寻常的奇特经历和征战史令她心驰神往,她一往无前、放弃一切爱上了历经沧桑、戎马一生的异族青年,苔丝狄蒙娜表示:“认识他那奇伟的仪表,我已经把我的灵魂和命运一起呈献给他了……要是他一个人迢迢出征,把我遗留在和平的后方,过着像蜉蝣一般的生活,我将要因为不能朝夕侍奉他,而在镂心刻骨的离情别绪中度日如年了。”[17]她深信:两个不同种族的青年男女之间应该能够平等、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并能白头偕老、相伴一生。奥瑟罗也无比地爱着苔丝狄蒙娜,视她为自己的生命。感情上的共鸣叩击他们的心弦,催发了他们的爱情。他们彼此相爱,按理说,应该拥有美好的婚姻生活。然而,他们的爱情理想是纯洁、崇高和完全理想化的,这种崇高美好的爱情并未得到社会和他人的认同,苔丝狄蒙娜的父亲反对、伊阿古反对、罗德利哥反对,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种族歧视心理在作祟,这种反对有隐性的,如勃拉班修,也有显性的,如伊阿古、罗德利哥等。因而,由于伊阿古的诬告、谗言和陷害使奥瑟罗受到怀疑、妒忌、仇恨和疯狂的折磨,他痛苦万分,抛弃了爱情,心灵和思想上的转变完全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轻信苔丝狄蒙娜的不贞,采用极端的手段,掐死自己的妻子苔丝狄蒙娜,他们历尽千辛万苦争取来的美好爱情被毁灭,悲剧酿成。究其根源,是由于旧世界的旧势力、旧观念还很顽固,人文主义理想不彻底性而导致失败的悲剧,莎士比亚深刻而巧妙地揭露和批判了当时社会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和残酷的社会现实。
三、人与人和谐美好关系的幻灭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哈姆莱特》和《李尔王》所表现出的悲剧意识是人类面对其生存困境自我反思的结果,是对生命存在的悲剧性发现。当人类感受到自己的生存困境,并试图超越这种困境却又无法超越之时,悲剧意识便迸发而至,它构成悲剧的内核,体现着悲剧的哲思性和反思深度。[18]以此观之,《哈姆莱特》中丹麦先王和王后乔特鲁德、《李尔王》中国王李尔与三个女儿——高纳里尔、里根、考狄利娅,对他们之间和谐美好的人际关系的悲剧性处境的理性思考,是思考个体存在的悲剧性,是一种反思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悲剧性。
(一)夫妻关系的嬗变
《哈姆莱特》中丹麦先王老哈姆莱特生前深深地爱着王后乔特鲁德,“简直不容许天风吹痛了她的脸庞,”[19]乔特鲁德也“依他傍他,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20],他们相敬如宾,这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那时的年轻王子哈姆莱特必然激发出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此时的他是一个快乐的王子。但当先王暴死、母亲随即改嫁后,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人生变故,震撼了哈姆莱特的心灵。此时的他痛恨母亲对父亲的背叛:“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哀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人了。啊,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21]在哈姆莱特眼中人与人之间和谐美好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前那么相爱的父母都能这么轻易的变心,世界上哪有真爱可言,极端的痛苦使他产生了极端的偏见,以为从母亲的水性杨花中看到了全体女性的本质,并发出呼喊:“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22]哈姆莱特久久沉浸在深深的悲痛和愤懑之中,先王的葬礼已经过了两个月,可他还无法解开心结,始终一脸愁云,郁郁寡欢。他以自身主体对人类存在境遇的独特感受去思索现实社会,对那个社会深层危机的忧虑和反思,使他对如何走出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深刻探究,从而产生了一代人文主义者的闪光思想:只有充分认识并肯定人与人之间和谐美好的关系,人类社会才能平稳、健康地向前发展,才能构建和谐社会。
(二)父女关系的异化
《李尔王》讲述了刚愎自用的老国王李尔年迈体衰,欲以三个女儿对他表达爱的程度为依据将国土和继承权作为奖赏来测试她们的孝心,最后落得在暴风雨中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悲惨结局的故事。主人公李尔曾是一呼百应、高高在上的英格兰国王,他心地善良,真挚地爱着三个女儿,父女之间的爱本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最伟大的情感、也是最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情感。但李尔王认为自己是信念、秩序和伦常的捍卫者甚至化身,他既任性、偏执又独断专行,是一个既刚愎自用又不辨真伪的专横大家长,轻率地凭女儿对自己的赞美之词就要把国土一分为三,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自私、虚伪,为了利益对父亲极尽赞美,她们声称用超越一切可以估价的贵重稀有事物爱父亲,不惜用甜言蜜语欺骗父亲,骗取国土和国家的统治权力;而三女儿考狄利娅诚实善良,说了实话,表达出自己对父亲最朴实、真挚的情感,她反对空洞的承诺,她要以女儿应尽的责任来爱父亲,结果李尔大怒,把本应分给她的国土又平分后也给了大女儿和二女儿,并把她驱逐出国。此时,既得利益者——高纳里尔和里根很快就暴露出她们冷酷、残忍、忘恩负义和不忠不孝的本性,一旦大权在握,就变得冷酷无情,不惜践踏一切道德准则,把失去国土和权力的父亲无情地抛弃,逐出家门,无家可归的李尔在暴风雨中走向荒原。至此,人间最美好关系——父女关系失衡已成事实,伦理秩序被异化,人们透过事件可以看出事物的本质,别人的奉承像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外表豪华富贵,内里却空空如也,这也揭示了人性的真实与丑恶,深刻表达了李尔失去一切后的醒悟和绝望后的反思。李尔的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演变成社会的悲剧,让人感到更加悲壮。悲剧从深度和广度上探求人生的真谛,将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理智与情感及思考与行为紧密联系在一起,肯定维系好人与人之间和谐美好的关系,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根基,悲剧在探讨人性与人生永恒主题中体现着永恒的艺术魅力。
总之,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揭示了人文主义理想与英国丑恶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以及人文主义理想的幻灭,体现了对人类命运的整体性关怀,表现出对人性、对生存更深远的体悟。悲剧以强烈的批判精神、鲜明的时代性登上世界戏剧艺术的顶峰,是莎士比亚戏剧艺术的精华,这也正是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重新解读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现实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