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育才学塾”
2023-04-22韩泽
文 韩泽
前些年的国庆长假期间,我与孩子作浙江之行,瞻仰了秋瑾故居及轩亭口秋瑾殉难处。归途得七绝二首,其二云:
童稚便知侠女事,
慈亲钦仰以秋名。
轩亭此日秋风里,
再拜高呈三代心。
这里第二句说的是我母亲的故事。我母亲原名陆崇顺,在她17 岁那年,因听了秋瑾的事迹深为仰慕,就把名字改为陆佩秋。同时,她的妹妹也改名为陆侠秋。
妈妈虽未能如秋瑾那样走在革命前列,但作为苏北小镇的一名普通女子,秋瑾精神深深影响了她,在她身上的表现是自立自强、求新求变。
一
自家庭破产之后,母亲带着我姐姐和出生才一个月的我,暂住到外公家。外公已为我们家消除了官司和钱庄的逼债,且安排好家人的去路,母亲还能要求什么呢?今后的路只有自己去走了,不只为自己,更为了两个孩子。她一生铭记外公的两句话:“姑娘,从今以后,你是母亲,又是父亲。三房这一支托付给你了。”
妈妈帮外公料理他的私塾一年多,也算是见习吧。1931 年开始,她自立门户,设塾教书。她在西街河边的苏家巷口一个大院内,租了朝南的一进三间,东一间作卧室,另两间作教室。塾名“育才”,取自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当时海安有私塾30 多家,执教者一律是男性,且年长资深。“育才学塾”是第一家由女先生独自掌教的私立学校,而且是位年轻女子(当时妈妈29岁),她是开风气之先的。
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也是在苏家巷口留下的。那是我两岁多的一天傍晚,我正跟妈妈在巷口河边玩,好几个阿姨过来同妈妈说话。我一个人玩着玩着向西走去,不知走了多远,回头不见妈妈,就哭了起来。这时一个跟妈妈年龄相仿的女子从西边走来,她身穿浅蓝竹布大襟上衣,黑长裙,额上扎着黑丝绒的包头,中间有一粒绿色的玉。她面容白净,端庄慈祥(这是我的记忆加妈妈的记忆合成的),见我哭着喊妈妈,便蹲下来问我家在哪儿,可我哪说得出。她估计出我是街上的孩子,一定从东边来,就领着我向东走去。这时妈妈已发现我不在身边,急得同几位阿姨一起,一路喊着我的名字向西找来。见到我时忙把我抱起,说:“宝宝,你到哪儿去了,把妈妈吓死啦!”等她想起要谢谢那个女子时,那女子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后来妈妈每次提到这事,都说这女子一定是观音菩萨。
妈妈在苏家巷设塾3 年之后,因为家长们逐渐对这位年轻的女先生产生了信任,学生也逐年增多,屋子就嫌小了。于是在我5 岁的时候,我们迁居到了又西边一点的李家巷口。这是一个单独的小宅院,面南,门前一条大河。宅分三进:进门是门厅和耳房,隔过天井是两间堂屋,最后与堂屋紧连的是两间卧室。天井西侧是伸出去的厨房。堂屋和耳房作为教室,共三间;学生多时,卧室里也可以坐几个。
在李家巷住了9 年。这段时间学塾的最大变化是参与1936 年的私塾改良运动,妈妈参与学习了4 个月。私塾先生不可能丢下学生去学习,妈妈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有时也得白天去学习,亏得有两个非常懂事的大女孩——王文玉和陆崇贞,妈妈去学习时,一群孩子就由她俩照应。
那时我六七岁,姐姐常在三姨家,妈妈不放心把我一人丢在家,晚上去学习时常把我带着,有时我就在妈妈身边睡着了。那段时间,我能感受到,尽管辛苦,但妈妈学得很投入、很开心。
私塾改良主要是课程改革,可以使用旧的童蒙读本、四书五经等,但要推广新课本,力求教授音乐、体育和使用国语教学。妈妈常常在深夜灯下认注音字母。
学习结束后,妈妈得到了一张毕业文凭,是泰县教育局发的。从那以后,学塾的课程就发生了变化。私塾教学是“个别定制”,给每个孩子教什么,旧的、新的、新旧合参的,还得看家长的要求。但妈妈总是竭力向他们推荐新课程,后来旧课程没有了,大多是新旧合参,也有全新的。学生们朗读的时候,我也听熟了好多。新编国语课本第一册的开头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一身二手,大山小石,父母男女……”比《三字经》跟小孩要贴近多了。算术教到四年级为止。音乐主要是当时的抗日歌曲,常由姐姐把在学校学的教给妈妈,后来驻军组织儿童团,经常教歌,妈妈同孩子们一起学,回来再辅导。体育课就是跳绳、踢毽子、拍皮球。学生们在妈妈这里读过三四年后,有的转到公立学校四五年级去了,有的家长希望孩子继续读孔孟经典,就到夏华甫、徐虎臣等几位老秀才那里读《诗经》《左传》。
由于妈妈年轻、好学,喜欢接受新事物,她的育才学塾是私塾改良运动后变化最大的。1937年,县教育局的督学来海安查学,特地到妈妈的学塾来,听了孩子们的歌声,看了孩子们的习字本,抽听了新课本朗读之后,多有鼓励,说是看私塾改良的效果,育才是个好例。
二
后来的日子就不太平了。1938 年、1941 年,海安两度沦陷。我们也两度逃难,尤其第二次逃难之后,妈妈已无力再租房教学了。不得已,经向族中几位长辈恳求,得到他们的同情,就把宗祠的厅屋借给妈妈。长辈中的韩子安最为关照,他既是韩姓族中的叔叔,又是妈妈娘家那边的姨父。韩子安是族中实力人物,他在海安东街开一家绸布庄,家境殷实,为人正直,辈分又高,在族中有威望。
在宗祠教学的几年,也曾风波迭起。虽然在宗祠设馆得到族中不少长辈的支持,但不乏反对者,主要是族长。他辈分最高(比妈妈长三辈),但人品极差,族中人不大瞧得起他。他与儿子儿媳闹僵后,就住进宗祠的一间耳房里,在这里烧煮吃住,还时而拉牌友来打麻将。自恃族长,又一身痞气,他常嘟嘟哝哝:一个女人在祠堂里走来走去,成什么体统?一群孩子整天闹哄哄的,祖先不得安宁!
为息事宁人,妈妈对族长的话只当没听见,而且对他格外恭敬,并经常要求学生离他门口远点儿。
私塾不同于新式学校,全年无星期日,无寒暑假。只在过端午、中秋和冬节时各有一天休息,过年(春节)的时候,从头年除夕前数日到第二年落灯放假,约30天。但这与公办学校的放假含义不同,公办学校实行“六三三”学制,每段时间是连着读的,假期过后接着去上就成了;而私塾如果讲“学制”,可称“一一一”制,即一年为期。年末放假后,双方关系即告结束。如果继续上,则开年后重新报名。
各私塾一般在年初五贴出招生帖子。妈妈的招生帖子,格式是:“育才学塾定于某日开始报名,某日开学。”帖子张贴后,妈妈须每天到宗祠那边去,等待报名的家长。年初六早上一去就发现帖子被撕了。有学生家长悄悄说,是某爹撕的。又有人点拨说:先生,某爹为人你不知道吗,得孝敬呀!妈妈想,这会儿孝敬,他更邪,便去同他理论。某爹冷冷地说,祠堂不能再给你处馆,理由便是他咕哝多少次的那两条。妈妈说,学生念的是圣人的书,祖先要听;你那打麻将的声音,才是吵闹祖先!妈妈说,女人怎么了?我自己奋斗,教学生,做的是正经事;你一个男子汉,游手好闲,却住到宗祠里,反倒合适吗?妈妈说,我是为韩家抚养后代,你排挤我不要紧,我可以离开这里,但是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请你负责把他们抚养成人。妈妈说时,一些邻居和学生家长在一旁看着。族长被堵得无话可说。妈妈说,招生帖子我还要贴出来,如果你再撕,明天孩子就交给你了。妈妈把帖子重写重贴了,族长没敢再撕,这事算过去了。开学后妈妈依然对他表示尊敬,在他患感冒的时候,还送去两包茶食,从此永远平复了。
又一次风波发生在一年后的年末。驻军(伪军)某部看中了这里三进两天井的宽大房舍,要“借”来办公。通知住在里面的族长,除祖先牌位外,一律腾空——就是说连族长也住不成了。族长大惊,马上报告宗祠管事的几位族中大佬。可在这乱世,谁愿意出头同伪军打交道?族人告诉了妈妈,让她有个准备。妈妈理解他们的难处,为了生存,不得不带着我去闯驻军师部。
师部设在西寺,一位自称参谋的军官出来接见。妈妈陈述了两点理由:一、这关系50 多名学生的学习,学塾停了,学生失学,家长和居民对你们必有意见;二、一个寡居女人靠教学维持生计,学塾停了,一家三口何以为生?参谋说,这事他们还不知道,答应查一查。妈妈回来后,提前在年三十就贴出了招生帖子,并用特大张纸写成。据说后来真的有人来查了,而且指着招生帖子询问附近居民,是否真有这所学校。居民证实是的。来人告知族长:军队另找地方,不来了。这次妈妈不但争取了自己的生存条件,而且保护了宗祠,也照顾了族长,他从此在妈妈面前驯服了。
三
自立自强的母亲,是渴望精神自由的,反对歧视妇女、反对等级压迫,因而是拥护社会变革的。她是抗日宣传的积极分子。大约在1938 或1939 年,一次塾师们的征文活动中,妈妈写过一首诗:救国同胞胆放开,莫临歧路意徘徊;须知巢覆无完卵,收拾枪刀快起来。
1940年秋至1941年初,新四军曾短期进驻海安。他们带来的那一股青春朝气,让妈妈深受感染,她带领学生积极参加团结抗日的宣传活动,游行,唱歌,演讲。民运部的谢至诚、顾静、康琳几位是我家的常客。尤其是谢至诚(又名谢知群,陈丕显夫人),年龄20 不到,一身整洁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活泼而干练。她三天两头来我家,和妈妈成了好朋友。一天她留给妈妈一张表格,要妈妈先看一看,过几天她再来详细讲解,如果愿意再填写。她走后妈妈一看,是一张入党申请表。两天后,谢至诚匆匆赶来,却不是讲解,而是告别。说日军将大举北进,她们暂时撤退。谢至诚将那张表格取走,说留在你身边是危险的。
如果不是局势变动,妈妈也许1941 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错过了这次可能创造她生命辉煌的机会。妈妈一辈子教了35 年书,独自地让七八百个孩子学得了初级文化,远远超出了当时一般女子对社会的贡献。妈妈的一生过得是很充实的。
妈妈始终是自由精神的追随者。1945年秋到1946年夏,新四军解放海安。她曾打听谢至诚,但后来者已不知谢至诚是何人,更不知她去了哪里。妈妈带着学生,依然活跃在文娱宣传前列。学生们唱的歌,我记得的有《刘桂英》,是关于妇女解放的;有反对蒋介石一党专政的;还有一首《乡下人上街》,是说在共产党领导下,农民翻身抬头,兴高采烈地走进城来,再不感觉低人一等了。在妈妈年近90 的一个夏日傍晚,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我还听她又唱了一遍,唱得笑哈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