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 叔

士龙

我记事的时候，雄叔已是个大男孩。他生于荆山边上的吴集小镇。早些年，他那据说当过几天地主姨太太的母亲改嫁给了我们村里的吴大爷。这样，我们两家就成了邻居。

雄叔大我十来岁，按乡俗家里大人让我们叫他雄叔。有年春节，我父亲把雄叔的姐夫哥灌醉了，我养的小黑狗吃了他吐的东西，也跟着醉得“不省狗事”，我大哭起来。雄叔抱起小黑狗，跑到屋后，放在半干半湿的阴沟里，人在那蹲守着。过了大半天，小黑狗终于打了个激灵，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从此，我和雄叔便成了好朋友。

雄叔大名叫黄世国，和电影《白毛女》中的恶霸地主“黄世仁”一字之差，又因他亲爹早些年确实当过一阵子地主，所以村里一些知道底细的人就不时叫他“黄世仁”。

雄叔性格倔强，颇有些桀骜不驯。当村里有人喊“黄世仁”时，他就低声骂上一句：“老子又没弄你家喜儿！”

雄叔天资聪慧，喜欢读书，初中时虽因腿疾休学半年，但并没有妨碍他考上高中。上了约一年高中后，因学校合并他就回乡务农。但他仍酷爱读书，喜欢写写画画，吹拉弹唱，活脱脱一个乡里的文艺青年。那些年，他动不动就吼上几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板有眼，和电影里唱得差不多。

恢复高考那年，雄叔也踌躇满志地跟着报了名。结果，因久困偏远乡村找不到足够的书本和复习资料，加之仓促上阵而折戟沉沙。为这，村里平时爱和他掐架的田大伯还编了几句顺口溜戏弄他：“黄世国不简单，积极报名考大专。谁知大专没考上，工分耽误了几十天。”雄叔听了，飞起一脚，把一块土疙瘩踢出老远，高声唱道：“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过后，雄叔继续着他的幸福生活，仍旧吹拉弹唱，用笛子把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演绎得荡气回肠。

和雄叔相处最惬意的时候，莫过于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总喜欢跑到他家里去玩。雄叔的房间和很多村里年轻人的房间大不一样：墙上糊着报纸，报纸上面张贴着王心刚、唐国强、郭凯敏、李秀明、张瑜、陈冲等明星花花绿绿的海报图片。他的床上一年四季挂着白色的蚊帐，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床头柜，玻璃板下面压着他穿着喇叭裤花衬衣戴着墨镜的照片，上面放着《大众电影》杂志以及一些电影文学剧本和书籍。房间的小桌子上，铺着花色的塑料布，上面酒瓶里时不时插着几朵栀子花或别的野花、狗尾巴草之类。

记得那年，我们在共同阅读了侦探小说《AP案件》之后，倍受鼓舞，三个初中水平的乡里娃子（其中两个还没毕业）立志也要以此为鉴，搞出一个电影文学剧本来，并为此彻夜不眠，虚构情节，争吵不休，大费周章。雄叔为此骂了好几回“狗日的，文学这碗饭不好吃”！折腾了一阵子后，奈何绠短汲深，不了了之。

少年不识愁滋味，志大才疏更快乐。虽说剧本创作失败，但并没有影响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和追求。我们想办法或借或买，弄来《十月》《收获》等文学期刊，如饥似渴地阅读，海阔天空地讨论，活得有滋有味。其中，最为温馨的记忆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小山村里，每到冬日傍晚，我们就钻进雄叔家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小伙房。黄泥涂抹似油畫般厚重的墙面上，跳跃着柴禾土灶里噼啪作响的明明灭灭的火光，小屋里散射着金色而温暖的光芒。黄澄澄的锅巴，香喷喷的米饭，霜打后甜糯的青菜，以及鸡蛋羹、烤红薯……借着一小碗浓香四溢的土酒，瞎扯淡地聊文学、谈人生……我们由衷地感叹，雄叔硬是把一个个困苦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后来，有人给雄叔说媒，介绍了一个邻县的名叫张楠芳的姑娘。夏天的时候，那个长得有点像张瑜的姑娘来过一趟，雄叔兴奋得手舞足蹈。此后，雄叔不时鸿雁传书，还得意洋洋地把“蓝天作纸，大海作墨，也写不尽我对你的喜爱……”之类的情书给我们显摆。

田大伯一旁听见了，就问道：“用啥子作笔？”雄叔顿时憋得满脸通红，啐了一口涶沫道：“用你爹的拐棍！”

快过年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雄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叽的，成天默不作声，狠命地抽烟。那年的冬天过得特别漫长。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雄叔又抖擞起了精神，开始和村里其他单身汉们一起干起了“钓黄鳝”的营生——扛上一袋大米进山，以物易物，换回一根木梁，卖给那时候竞相起房的人家。两三天一个来回，可以赚上十来块钱。那两年，雄叔跑得很勤，有人进山他必伴行。进山时，背负近百斤的大米，出山时扛回六七米长、重达百余斤的木梁。一次往返百十里的山路，前后一两百趟的奔波，让雄叔的脚上打满了血泡，双肩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人也搞得胡子拉碴的，但他仍乐此不疲。文学被放到了一边，他发誓一定要拼命挣钱，去追求他的美好爱情。

大约又过了一年，雄叔离开了我们。那天，他穿戴一新，脚蹬一双锃亮的塑料皮鞋，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黛青色山峦，微笑着说，远方的幸福在向他招手，这次他要真正进山了。

若干年后，听说雄叔最终在广州找到了张楠芳。两人打拼几年挣了一些钱，然后雄叔做了倒插门女婿，随张楠芳回老家承包了一片山林，养了几十只鸡、一条狗和一双儿女。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

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