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大雅·绵》“曰止曰时”释义商兑
2023-04-20彭慧,朱敏
彭 慧,朱 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大雅·绵》是《诗经》中颇具代表性的长篇史诗,诗人正面描写了古公亶父带领族人迁往岐山并开荒拓土、筑室建屋的伟大创举以及文王继承祖先遗志、攘外安内的历史事件,从而歌颂了周朝圣王勤勉笃行、励精图治的功业和传统。全诗共九章,每章六句,跌宕起伏、气势恢宏,王夫之曾盛赞道:“传其情,写其势……如群川之洊流也,如春华之暄发也,如风之吹万而各以籁鸣也。呜呼,盛矣!”[1]442
对于其中“曰止曰时”一句,毛亨未有所注,郑玄则释“止”为“止居”、释“时”为“是”,并称:“卜从,则曰:‘可止居于是,可作室家于此。’定民心也。”[2]360传之后世,孔颖达、朱熹等均认同郑说。然而,清代中叶,王引之却一反旧说,指出:
经文叠用“曰”字,不当上下异训。二“曰”字皆语辞,“时”亦“止”也,古人自有复语耳。《尔雅》曰:“爰,曰也。”“曰止曰时”犹言“爰居爰处”。《玉篇》曰:“《尔雅》‘室中谓之跱’,跱,止也。”《广雅》同。《玉篇》又曰:“跱,止不前也。”今本《尔雅》“跱”作“时”。《尔雅》又曰:“鸡栖于弋为榤,凿垣而栖为埘。”《王风·君子于役》释文“埘”作“时”。栖止谓之“时”,居止谓之“时”,其义一也。《庄子·逍遥游》篇曰“犹时女也”,司马彪注曰:“时女,犹处女也。”处,亦止也。《尔雅》曰:“止,待也。”《广雅》曰:“止、待,逗也。”“待”与“时”声近而义同,“待”亦通作“时”。《广雅》曰“㱖、离,待也”,《方言》“㱖”作“萃”,“待”作“时”,皆古字假借。[3]160
王氏以行文体例为据否定了郑注,并结合字词音义提出了新解。此说一出,便引起后世学者的高度关注,清末马瑞辰便认同王说,并进一步指出:“‘时’之本义为‘是’,‘是’从‘正’,本有‘止’义,故又引申为‘止’。”[4]818及至近现代,高亨《诗经今注》[5]379、袁梅《诗经译注》[6]731、程俊英《诗经译注》[7]416、周振甫《诗经译注》[8]405、董治安《诗经词典》[9]377等皆采纳王说,以“跱”释“时”,认为“时”“止”同表“居止”义。此外,向熹《诗经词典》[10]407、李山《诗经析读》[11]635则兼采二说,未有抉择。
对比郑、王所言,并揣摩上下文语义和“止”“时”二字的具体用法,进而结合古人的占卜实践和《诗经》的行文通例,笔者以为,郑氏之言不合文例,“止”“时”确当同义,然而王氏所言亦有欠妥帖,“止”“时”非“居止”义,而当同为“吉祥”义,“时”通作“善”、“止”通作“祉”,所谓“曰止曰时”实乃诗人对“占得吉兆”的正面陈述,也是对太王敬德保民、诞膺天命的侧面烘托。这里,笔者便不揣浅陋,略为分疏,以就教于方家。
一
本诗开篇“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起势悠远、总领下文,以比兴的方式概括了周人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历史,并描写了周族先民初建周邦、挖洞筑穴的光景。在此基础上,次章“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记叙太王带领周人沿漆水西行而至岐山脚下,并偕同太姜勘察地形、筹建屋宇一事。清人牛运震称:“避乱迁国,极不得意事,却写得雄爽风流。只‘来朝走马’一语,形容精神风采如见。”[12]173
本章“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紧承上文,描写周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周族部落意欲定居于此,于是便占卜预测,占卜得吉,便开始凿土筑室。其中,“爰始爰谋”表示古公亶父与部落居民谋划定居之事,“爰契我龟”则是造室之前先以龟甲占卜吉凶,正如孔颖达所言:“大王见其如此,知其可居,于是始欲居之,于是与豳人从己者谋之,人谋既从,于是契灼我龟而卜之,龟卜又吉,大王乃告从己者曰‘可止居于是,可筑室于此’”[13]510。从中可见,占卜结果为“吉”是周族部落定居周原的关键因素,同时也是衔接上下文语义的重要环节。因此,“曰止曰时”应紧承上文“爰契我龟”,是对占卜结果为吉的正面陈述,也是对太王敬德保民、神灵庇佑周族的侧面烘托,它旨在表现太王顺应天时、估量地利、赢得民心,并为下文“筑室于兹”做铺垫。换而言之,从诗歌前半的行文逻辑来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重在强调和烘托太王褒有天德、诞膺天命,于是神灵感应而示其定居周原,因而将“止”“时”理解为“吉”更契合诗歌的内容主旨和情感表达。
而且,下章“廼慰廼止,廼左廼右。廼疆廼理,廼宣廼亩”对周人勘定疆界、营建宫室的劳动场面展开了具体论述。对于首句“廼慰廼止”,《毛传》云“慰,安也”,惠栋指出,“《方言》云:‘慰,居也。江、淮、青、徐之间曰慰。’是‘慰’与‘止’同义。”[14]69由此可知,“慰”与“止”同为“止居”之义,在叙事逻辑上,“廼慰廼止”才是对周族部落决意定居于此的记叙。因而,反观上句“曰止曰时”,如若将“止”“时”同样理解为“止居”,那么前后两句的意义完全雷同,这显然不合情理。
二
“时”,甲骨文从日、从之,“之”表“往”义,因而“日”“之”结合便表示“太阳运行”。《说文·日部》:“时,四时也。”段玉裁注:“本春秋冬夏之称,引伸之为凡岁月日刻之用。”[15]302由此可见,“时”本“季节”义,如《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在此基础上,又引申表示“时候”“时辰”“时代”“时势”“天时”等多种含义,如:《论语·季氏》:“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周礼·天官·阍人》:“閽人,掌守王宫之中门之禁……以时启闭。”《史记·项羽本纪》:“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不过,在各种常见用法之外,由于语音的近似,“时”又常常借用为“善”,表示“善,美”之义。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受字形的影响,加之“时”字表义的灵活性,古籍中“时”表“善”义的用法常被后世误解。如:
(1)《周易·既济》:“《象》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
(2)《尚书·皋陶谟上》:“百僚师师,百工惟时。”
(3) 《尚书·康诰》:“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
(4)《尚书·康诰》:“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5)《仪礼·士冠礼》:“旨酒既清,嘉荐亶时。”
例(1),王弼以“适时”释“时”,并云“在于合时,不在于丰也”[13]72,后世多承此说,然而高亨注:“《广雅·释诂》:‘时,善也。’传意:爻辞云:‘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言东邻杀牛之厚祭不如西邻用饭菜之薄祭之美善也。”[16]442宋祚胤亦注:“时,美好。”[17]557相较之下,释“时”为“适时”貌似可通,却与前后文义隔阂,而释“时”为“善”则文从字顺。例(2),伪孔传以“是”释“时”,并云:“师师,相师法,百官皆是,言政无非。”[13]139清末,孙星衍一改旧说,以“善”释“时”,并称:“‘时’者,《诗传》云:‘善也。’《盐铁论·刺复篇》引此经,说之云:‘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乱,事起而不废,士守其职,大夫理其位,公卿总要执凡。’……‘时’为‘谨’者,王逸注《楚辞》云:‘谨,善也。’时亦训善,义同。”[18]83由此可见,所谓“百工惟时”即是百僚相互师法、正直贤良。例(3),伪孔传亦以“是”训“时”,而孙星衍亦依《毛传》释之为“善”,并称:“言武王承文王之志,杀伐大殷,大受天命于其国其民,惟善而悦豫也。”[18]360例(4),伪孔传仍以“是”释“时”,而孙星衍仍改释为“善”,并称:“乃汝尽其顺道,言当以善叙之。又自思曰未有顺事以先教民也。”[18]366例(5),郑玄、贾公彦皆无所注,但上文云“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时”与“芳”前后呼应、意义相承,因而“时”亦“善、美”之义。清代中叶,朱骏声在疏解《说文》“时”字时便云:“《广雅·释诂一》:‘时,善也。’《诗·頍弁》‘尔殽既时’,《传》‘善也’。《仪礼·士冠礼》‘嘉荐亶时’,按:亦善也。《尔雅·释兽》‘时善乘领’,按:时、善双声字,兽名,连语也。”[19]160
此外,根据笔者的初步统计,《诗三百》中,“时”借用为“善”的情况亦屡见不鲜,前后共计9 例。其中,绝大多数“时”字前人已经言明或澄清表示“善”义,亦有个别“时”字仍然存在歧义或误解。具体如下:
(1)《小雅·鱼丽》:“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2)《小雅·十月之交》:“抑此皇父,岂曰不时?”
(3)《小雅·楚茨》:“孔惠孔时,维其尽之。”
(4)《小雅·頍弁》:“尔酒既旨,尔殽既时。”
(5)《小雅·宾之初筵》:“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6)《大雅·文王》:“有周不显,帝命不时。”
(7)《大雅·生民》:“上帝居歆,胡臭亶时。”
(8)《大雅·既醉》:“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
(9)《大雅·荡》:“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
例(1),《毛传》无注,《郑笺》“鱼既有,又得其时”[2]224,后世亦多以“时令”或“及时”释之,然而参照上文“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来看,前后三章意义重叠,“时”即“嘉”“偕”,三者同为“美,善”义。例(2),《毛传》“时,是也”,《郑笺》“女岂曰我所为不是乎?”[2]270今人则多以“时令、天时”释之,然而诗文后章首句云“皇父孔圣”,因而“不时”实则对应于“孔圣”,“时”“圣”同为“贤、善”义。例(3),《毛传》无注,《郑笺》“甚得其时”[2]310,清末马瑞辰却不拘旧说,指出:“时、善一声之转……《周官》‘告时于王,告备于王’即此诗‘孔惠孔时’。”[4]707由此可见,所谓“孔惠孔时”即是指祭祀过程顺利圆满。例(4),《毛传》直言“时,善也”[2]323。例(5),《毛传》“时,中者也”,《郑笺》“时,谓心所尊者也”[2]328,后世多取毛说,同时又产生了“时祭”“时物”或“天时”等不同解释,然而结合上章“其湛曰乐,各奏尔能”来看,“时”与“能”意义相通,旨在表示宴会中擅射宾客的技艺才能,因而“时”亦当为“美,善”。例(6),《毛传》“不时,时也。时,是也”,《郑笺》“天命之不是乎?又是也”[2]353,马瑞辰一反旧说,注云:“此诗‘帝命不时’,时读承,亦当训美。帝命曰‘时’,犹天子之命曰‘休命’、曰‘大命’也。”[4]793不过,事实上,“时”无需另读为“承”,“时”亦即“善”,“不显”表示周朝国运辉煌,“不时”表示上天的旨意美善,袁梅便注云:“二句犹言‘周朝的功业是光荣的,上帝之名是好的(或正确的)’。”[6]713例(7),《郑笺》“何芳臭之诚得其时乎”[2]385,马瑞辰亦不取郑注,指出:“‘胡臭亶时’与《士冠礼》‘嘉荐亶时’句法相似,‘亶时’犹云‘诚善’也。”[4]888此外,陈奂亦以“善”训“时”,云:“‘胡臭亶时,后稷肇祀’,言何其芳臭、达闻于天、诚无不善者,以后稷之始行郊祀故也。”[20]867例(8),《郑笺》“威仪甚得其宜”[2]389,马瑞辰仍改释为“善”,并云:“《广雅·释诂》:‘时,善也。’时、善以双声为义,‘威仪孔时’犹言‘饮酒孔嘉’也。《笺》训为宜,宜亦善也。”[4]894此外,陈奂亦通过对比《大雅·瞻卬》“威仪不类”,指出“时”“类”同为“善”义[20]877。例(9),《毛传》无注,《郑笺》“非其生不得其时”[2]411,清初王夫之便反驳郑说,指出:“言匪上帝不生善人,特殷不用耳。旧训‘时’作‘辰’,与下文文义不属。”[21]193后来,马瑞辰亦根据旧注申明“‘时’当读‘尔殽既时’之时”[4]944,陈奂亦云“‘匪上帝不时’,言非天帝之不善是也,与《左传》云‘君与大夫不善是也’,句法相同”[20]920。
事实上,针对先秦典籍中“时”表“善”义的用法以及前人旧注中的疏漏,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亦曾有过集中的讨论与辩驳,其《经义述闻》卷三十一“时”下云:
《小雅·頍弁》篇“尔殽旣时”,毛传曰:“时,善也。”家大人曰:古传注及小学书训“时”为“善”者,《毛传》而外,仅一见于《广雅》,今略引经文以证之。“善”“时”一声之转。“尔殽旣时”犹言“尔殽旣嘉”也。以类推之,则“维其时矣”犹言“维其嘉矣”也,“威仪孔时”犹言“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也。他若“孔惠孔时”“以奏尔时”“胡臭亶时”及《士冠礼》之“嘉荐亶时”,皆谓善也。《内则》曰“母某敢用时日”,谓善日也。犹《士冠礼》云“令月吉日”。春秋曹公子欣时,字子臧,是其义也。解者多失之。[3]727
由此可知,对于先秦典籍中“时”表“善”义的用法,以王氏父子、孙星衍、马瑞辰、陈奂等为代表的一批清代经师已有明确的阐释和辩驳。不过,遗憾的是,在释读《绵》“曰止曰时”一句时,王氏父子或许因受“止”的影响而未对“时”的含义进行审慎辨别。
此外,需要说明的是,“时”借用为“善”,而“善”亦有“吉”义。善,古文作“譱”,《说文·誩部》:“譱,吉也。从誩,从羊。此与义、美同意。”段玉裁注:“《口部》曰:‘吉,譱也。’《我部》曰:‘义与善同意。’《羊部》曰:‘美与善同意。’按:羊,祥也。故此三字从羊。”[15]102《礼记·中庸》:“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这里,“善”与“不善”便分别表示蓍龟占卜的“吉”与“凶”。
三
古人崇拜鬼神、迷信占卜,遇事犹豫必占卜决疑,这些卜筮活动可测国之祅祥、人之祸福,亦可验战争成败、部族兴衰,因而成为华夏先民的一种重要习俗。根据考古学家的发现,早在9000 年前的贾湖文化时期,汉族祖先就已有了占卜预测的习俗,商周时期,人们又逐渐建立起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人事卜筮决策制度,有关战争、祭祀、婚姻、生产、建筑、迁居等大疑之事往往经由龟筮而定。《周易·系辞上》:“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礼记·曲礼上》:“龟为卜,策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与也。”
在涉及部族或国家的辗转迁徙、建都立业时,这种占卜活动更显得格外神圣与严谨。在甲骨卜辞中,有关商人卜宅、卜迁的记录便较常见,如:《甲骨文合集》30267:“王其乍㘱于旅邑……其受又(祐)。”《甲骨文合集》13563.3:“丁未卜,贞:今日王宅新室?贞:勿宅?三月。”此外,《尚书·盘庚下》中亦载,商王盘庚为了实现政治中兴,不顾反对,坚决迁都,且一面号召宣传,一面勘测占卜,并直言“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在《周礼》《尚书》等相关典籍中,关于周人卜居的礼俗亦多有记录,如:《周礼·春官·大卜》:“国大迁、大师,则贞龟。”《尚书·召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此外,《左传》中,有关春秋各国迁都龟卜的事宜也有大量记录,如:《左传·僖公三十一年》:“冬,狄围卫,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左传·文公三十年》:“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
古人的占卜活动历史久远、占卜流程神圣庄严,而其对占卜活动的记录和书写亦有固定的程式。一般说来,一条完整的卜辞包括“前辞”“命辞”“占辞”“验辞”四个部分。其中,“前辞”记录占卜时间与占卜人名,又称“叙辞”或“述辞”;“命辞”记录具体占卜事项,又称“贞辞”;“占辞”记录占卜结果,是巫师根据骨甲裂痕分析天神给予的答案;“验辞”记录事后占卜事项的结果,评价占卜内容是否被验证。当然,从占卜决疑的现实目的来看,“占辞”无疑是先民最为在意、最渴望获知的部分,于是反映在文献典籍中,便是对占卜结果——“吉”“凶”或“无咎”等的记录与强调。
具体到《诗三百》中,有关占卜活动的记录亦不乏其例,其中既涉及君王筑室建都等重大历史事件,也涉及百姓婚嫁行旅等日常事务。而且,在具体行文中,为了强调事情的发展走向,诗人对占卜结果往往都有直接正面的陈述。遍检全书,相关文字共有7 处,具体如下:
(1)《鄘风·定之方中》:“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
(2)《卫风·氓》:“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3)《小雅·杕杜》:“期逝不至,而多为恤 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
(4)《小雅·小旻》:“我视谋犹,伊于胡厎 我龟既厌,不我告犹。”
(5)《小雅·小宛》:“哀我填寡,宜岸宜狱 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6)《大雅·文王有声》:“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
(7) 《大雅·绵》:“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例(1),“卜云其吉,终焉允臧”表现了卫成公考察地势、灼龟占卜并获吉兆的历史情节,孔颖达《正义》云:“人事既从,乃命龟卜之,云从其吉矣,终然信善,非直当今而已。乃由地势美,而卜又吉,故文公徙居楚丘而建国焉……《大卜》曰:‘国大迁、大师则贞龟。’是建国必卜之,《绵》云‘爰契我龟’是也。”[13]316仔细读来,不难发现,《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终焉允臧”与《绵》“爰契我龟,曰止曰时”异曲同工、相得益彰,而迨及东汉,张衡《东京赋》“卜征考祥,终然允淑”又化用了“卜云其吉,终焉允臧”,将三处文字加以参证,可以看出,“吉”“臧”“止”“时”“祥”“淑”应同为“吉”义。例(2),“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描写女主人公在成婚之前进行占卜,“体无咎言”亦是占卜结果的正面体现。例(3),“卜筮偕止”描写征人久久未归,妻子忧心失望转而求卜问筮,“偕止”亦在表明卜问结果为吉,马瑞辰注:“《广雅》:‘皆,嘉也。’《疏证》曰:‘皆、嘉一声之转,字通作偕’……‘卜筮偕止’,偕亦当训嘉,嘉即吉也,谓卜与筮皆吉也。”[4]526例(4),“我龟既厌,不我告犹”描写诗人痛感国事日非,为预知国运而灼龟卜问,马瑞辰注:“犹、繇古同声,犹当为繇字之假借,谓繇词,即《笺》所云‘占繇不中’。”[4]630由此可见,“犹”通“繇”,即卦兆之占辞,“不我告犹”表达了诗人想要获知占卜结果的迫切之情。例(5),“握粟出卜,自何能谷”表现主人公穷苦无依而又连遭讼狱,于是手抓粟米占卜问吉,朱熹注:“然不可不求所以自善之道,故握持其粟出而卜之曰:何自而能善乎?”[22]139“谷”表“善,吉”义,“自何能谷”体现了诗人渴望改变生活境遇而寄希望于得到吉兆的凄苦之情。例(6),“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描写了武王定都镐京之前契龟卜问的历史细节,郑笺:“稽疑之法,必契灼龟而卜之,武王卜居是镐京之地。龟则正之,谓得吉兆。武王遂居之,修三后之德,以伐纣定天下,成龟兆之占。”[2]378句中,“维龟正之”亦是对“考卜维王”的占卜结果——获得吉兆的直接显现。因此,综合前6 例的行文通例来看,例(7)亦当存在对占卜结果的直接说明,而且此时此刻,占卜结果之“吉”不仅维系着周部落的生死存亡,也体现了周太王的审时度势与英明决策,因此在行文表达中诗人理应有所说明。
事实上,在针对“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的注解中,古今学者也都或多或少提及“占得吉兆”一事,如孔颖达云“于是契灼我龟而卜之,龟卜又吉”[13]510、朱熹云“又契龟而卜之,既得吉兆,乃告其民曰‘可以止于是而筑室也’”[22]179,袁梅云“意谓:此处就是建筑宫室房舍的吉地”[6]731。不过,由于受旧注的影响,加之对诗文通例缺乏通盘的考察,学者们或拘于郑笺,或信守王说,而未对“止”“时”的意义提出质疑。
四
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句式以四言为主,同时间杂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其他句式。“四言二拍”的句式结构整齐匀称、节奏鲜明、短促有力,不仅反映了当时汉语发展的真实面貌,也大大提高了诗文的通俗性和传唱度,从而成就了《诗经》的经典性品质。其中,为了形成四字格式并合乎诗文的节奏韵律,作者在行文表达中使用了大量特殊的修辞方式,如加字、重复、倒装等,并进而形成了一些特殊的句法形式。“ABAC”式结构便是其中极为常见的一种特殊句式,它们多由两个意义相同或相关的二字结构叠加而成,句式整齐、表意清晰、节奏明快,便于流传和记忆。纵观《诗经》305 篇,“ABAC”式结构共计345 例,其中,“A”往往是无意义的语助词,如“其、维、爰、是、实、曰、载、以”等,亦或是否定副词“不、勿、弗”,偶尔亦有实义动词“有、如”,而“B”“C”则往往是表意鲜明的动词、名词或形容词。例如:
(1)《周南·葛覃》:“是刈是濩,为 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2)《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蔽芾甘棠,勿翦勿败。”“蔽芾甘棠,勿翦勿拜。”
(3)《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4)《唐风·山有枢》:“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子有廷内,弗洒弗扫。”
(5)《秦风·终南》:“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6)《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7)《小雅·斯干》:“爰居爰处,爰笑爰语。”“乃寝乃兴,乃占我梦。”“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8)《小雅·楚茨》:“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以往烝尝,或剥或亨,或肆或将。”“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既醉既饱,小大稽首。”“孔惠孔时,维其尽之。”
纵观345 例“ABAC”式结构,不难看出,其间“A”的意义往往较为空泛甚至虚无,属于句意表达中的次要成分或陪衬部分,而“B”“C”则词性相同、意义相关,而且表意清晰、所指明确,处于句意表达中的主导地位。总体而言,“ABAC”式结构的大量存在源于诗人生成四字格式的初衷,它们不仅反映了诗歌的节奏韵律之美,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上古汉语时期当单音词占据主导地位时,古人通过组合实词与虚词而形成双字结构的自觉意识,以及叠加意义相关的词语而形成并列结构的成熟做法。袁梅便曾指出:“《诗》中屡见近义词、同义词迭用的例子……这种复语形式,不仅能加重语势、足成语意,而且,也能使句式更为整齐、更富节奏感。”[6]730单就《绵》篇而言,“ABAC”句式便前后出现7 次,具体如下:
(1)《绵》:“古公亶父,陶复陶穴。”
(2)《绵》:“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3)《绵》:“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4)《绵》:“廼慰廼止,廼左廼右。”
(5)《绵》:“廼疆廼理,廼宣廼亩。”
例(1),“复”“穴”同为“土室”,《正义》云:“《说文》云:‘穴,土室也。’‘■,地室也。’则■之与穴,俱土室耳。”[13]509例(2),“始”“谋”意义相关,同为动词,马瑞辰注:“始,亦谋也。始谋谓之始,犹终谋谓之究。‘爰始爰谋’犹言‘是究是图’也。《尔雅》‘基’‘肇’皆训为‘始’,又皆训‘谋’,则‘始’与‘谋’义正相成耳。”[4]817例(4),“慰”与“止”义同,“左”与“右”义通,《正义》云:“民心既定,乃安隐其居,乃止定其处,乃处之于左,乃处之于右。言或左或右,开地置邑,以居民也。”[13]510例(5),“疆”与“理”义同、“宣”与“亩”义同,《正义》云:“乃为之疆场,乃分其地理,乃教之时耕,乃治其田亩……疆、理是一,宣、亩亦同。”[13]510因而,结合此四例来看,例(3)“曰止曰时”中,“止”“时”意义亦同。
总之,由于“古人行文不避重复”,而且《诗经》作者为了形成四言结构并达到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行文表达屡屡堆迭,于是便形成了大量的“ABAC”式叠用结构。具体就“曰止曰时”而言,“止”与“时”应词性相同、意义相通,训“止”为“居”、训“时”为“是”显然有失妥当,而着眼于“曰止曰时”与上文“爰契我龟”的语义关联,“止”当与“时”同表“吉,善”义。进而,从字面上来看,“止”当借用为“祉”。
“祉”从示、止声,本义为“福”,《诗三百》中,“祉”的使用亦不乏其例,如:《小雅·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小雅·巧言》“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大雅·皇矣》:“既受帝祉,施于孙子。”
“止”为“祉”的声旁字,因而可得借用为“祉”,刘钊、冯克坚在考察甲骨文“止”的用法之后,便曾概括指出:“止,通用为址、祉、址、芷。”[23]309此外,《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一句中,“止”亦通作“祉”,表“吉,福”义。诗文上句“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表示姜嫄祭祀神灵以求后嗣,因而本句“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应当表示姜嫄踩中上帝趾印,神灵降福于她,并承接下句“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描写后稷感神灵之气而生。因此,参考前后文义,“止”当与“介”意义相通,表“吉祥、福祉”之义。郑玄注“介,大也。止,福禄所止也。”[2]382显然于义难通,传之后世,程俊英便注:“介:通‘祄’,神保佑。《集韵》:‘祄,佑也。’止:通‘祉’,神降福。《尔雅·释诂》:‘祉,福也。’”[7]279周啸天亦注:“介:通祄,神保佑。止:通祉,神降福。”[24]258
结 语
《诗经·大雅·绵》以热情洋溢、绘声绘色的语言追述了古公亶父自豳迁岐,带领周人安家定宅、开荒拓土的光荣业绩,同时也讴歌了文王讨伐戎狄、振兴周族的丰功伟绩,于简洁质实、丰满含蓄中彰显了周族首领的仁德爱民、勇敢坚毅与周族的日益繁兴、步向鼎盛,是典型的中国式史诗。
诗中,“曰止曰时”乃“ABAC”式叠用结构,“止”“时”二字义同,郑玄以“止居”释“止”、以“是”释“时”显然不合文例,王引之以古人行文惯例为据辩驳旧说,令人耳目一新,然而其以“止”“时”同为“居止”义又略显欠缺。在斟酌文义、辨析词义的基础上,进而考察古人的占卜实践和《诗经》的行文通例,笔者认为“时”通“善”、“止”通“祉”,二者同为“吉、福”之义。“曰止曰时”承接上文“爰契我龟”,正面叙述了太王占卜迁岐而获得吉兆的美好结局,同时也侧面烘托了太王褒有天德、诞膺天命的伟大圣明,以及周族为神灵庇护而步向兴盛的历史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