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齐物论》中的“似丧其耦”之“耦”
2023-04-20杜懿
杜 懿
(香港理工大学 中文及双语学系,中国 香港 999077)
《庄子·齐物论》开篇曰: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1]43
此处提出了一个奇异诡谲的命题——“吾丧我”,对于这一命题该怎么解读,南郭子綦在这里“丧”了什么,历来学者或从文字学出发辨析“吾”与“我”的差别,或直接联系《庄子》整体思想进行伸发,产生了很多样的讨论。实际上如果关注“吾丧我”所在的叙事情境,会发现先于“吾丧我”的提出,故事主人公之一的南郭子綦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行为,那就是“似丧其耦”。由于“似丧其耦”与“吾丧我”的相近关系,并且“似丧其耦”是先于“吾丧我”提出的,在本文中,我们将通过解读“似丧其耦”,尤其是其中的“耦”字,以求能够对“吾丧我”产生新的理解。
一、“耦”作“偶对”义及庄子对偶对关系的反思
关于“耦”这个字,回溯注疏史,大多注者从不同角度将其释读为“匹对”“耦对”。郭象赋予“耦”天与人、外物与自我之间的相对关系的含义:“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荅焉解体,若失其匹配。”成玄英将身与心的及物与我的相对关系解读为“耦”:“子綦凭几坐忘,凝神遐想,仰天而叹,妙悟自然,离形去智,荅焉坠体,身心俱遣,物我兼忘,故丧其匹偶也。”[2]郭庆藩从字源入手,以更为常用的“偶”字释读“耦”:“《其耦》本亦作偶,五口反。匹也,对也。”[1]44陈鼓应提出肉体对精神的限制、物和我之间的相对关系为“耦”:“按‘耦’作‘偶’,即匹对;通常解释为精神与肉体为偶,或物与我为偶。‘似丧其耦’,即意指精神活动超越于匹对的关系而达到独立自由的境界。”[3]当“耦”作“偶对”“匹对”之意时,对“似丧其耦”的解释就略显抽象,就是说南郭子綦失去了一种匹对的关系,过去的注者常常通过联系《庄子》文本,寻找与“丧”相关,又能够构成偶对关系的对应项,以此来填充“耦”的含义。
(一)偶对:作为商周思想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葛兆光在探讨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时曾提出过,思想史的书写不应该只是精英思想列阵或民间思想的探幽,他认为应当关注“一般知识与思想”,既“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识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对宇宙间现象与事物的解释,这不是天才智慧的萌发,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当然也不是最底层的无知识人的所谓‘集体意识’,而是一种‘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识和思想,作为一种普遍认可的知识与思想,这些知识与思想通过最基本的教育构成人们的文化底色,它一方面背靠人们不言而喻的终极的依据和假设,建立起一整套有效的理解,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解释与操作的作用,作为人们生活的规则和理由。”[4]14“偶对”并不是庄子独创的哲学概念,而是他从“一般知识与思想”内容中撷取而来,进而继续阐发的一个命题,因此,本文拟将眼光延伸至《庄子》文本之外,探查这个概念的一般性含义,以此来拓展对庄文中“丧其耦”理解的限度。同时,“偶对”这个概念在今天的语言当中依旧存在着,那么当我们在研究时,就要考虑这个概念的历史性,彼时它的含义与今天的理解是否存在着差异;这样,在不断地辨析过程中,我们追求的是得到一种更“好”的理解。
实际上,至少在秦汉之前,“偶对”的概念在“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当中是非常重要的。当我们探查商周时期的先民们是如何认识宇宙与世界时,可以发现他们将其理解为一个规范而有序的物理空间,人在宇宙的中心观摩万物,可以看到“天与地相对,而天与地则又都是由对称和谐的中央与四方构成,中央的地位高于四方,四方要环绕中央。四方各有星象,四方又与四季相连,四季又各有物候”[4]51。上引葛兆光的总结是非常精炼的,它可能不足以囊括商周时期宇宙观的全貌,但却扣住了核心。在这段总结中,我们可以看到偶对观念在商周人的宇宙规律中非常重要,它几乎充当了每一次宇宙空间延伸时的基础逻辑:首先是天和地相对;接着空间有四方,两两相对;从物理空间延伸出去,则四方又各自与季节相对。
商周人在处理社会生活一般事物时,基于对自然的认识和体验,又由于对自然的崇拜和理解的局限,会参照自然差序格局的规律进行模仿,从而拟制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运作的规则。《仪礼·觐礼第十》中描述的天子会见诸侯时的宫室设置即是一例:“方三百步,四门坛十有二寻,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设六色,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黄,设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东方圭……”[5]这种宫室设计有意地模仿了中央-四方的宇宙,强调四方上下两两相对,而天子则会处于中央,这能够帮助天子获得来自上天和自然的权威性。除此之外的例子还有很多,总的来说,对宇宙结构的初步认识为先民提供了价值的本原、观念的样式以及行为的依据,而从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偶对的认知逻辑遗留下来的痕迹。
较为重要的是,商周时期的祭祀规则,以及从祭祀规则脱胎而来的周朝礼制①都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中建构的;我们可以继续参考葛兆光对周代礼制内容的评述:“周代礼制的核心,是确立血缘与等级之间的同一秩序,由这种同一的秩序来建立社会的秩序,换句话说,就是把父、长子关系为纵轴、夫妇关系为横轴、兄弟关系为辅线,以划定远近亲疏远近次第的‘家’,和君臣关系为主轴、君主与姻亲诸侯的关系为横轴、君主与领属卿大夫的关系为辅线,以确定身份等级上下的‘国’重叠起来。”[6]可以看到周礼的内容与先民总结的宇宙规律具备的相似性,它们同样以我作为中心,宇宙规律以空间远近、周礼以血缘关系向外延伸,同时,他们也同样习惯以两两相对的关系,作为中央与外界不断关联的基础逻辑。
由此可见,偶对思想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周朝礼制的建成,很鲜明地体现在礼制的内容之中。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由于周礼作为政治-伦理制度所具有的权威性,一方面,民众会较为依赖这种认知方式,以此作为思考路径,确立自我价值的所在。根据周朝礼制的内容,一个人得以确定他自己,必须要依靠外物和他人,必须要从与他人的相对关系处入手——一个人必然得是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君臣,并承担相应名分应当负担的义务,他在外界条条关系网交汇的中心,依靠关系网络以划定自我的位置,如果取消其身边的关系网络,那么个体反而有可能在中央迷失。
(二)呼唤独立:反思依赖偶对关系的认知模式
了解了这样的背景之后,再回到庄文中来,我们会发现,《庄子》对于依靠外界获得自我认知并不很赞同,自我意识的觉醒,个体的高度独立,是其思想中的一面大旗。庄文中创造了一系列独立无所依的形象以表达其观点,以《逍遥游》为例,《逍遥游》中以一种等次结构,将庄子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划分为“圣人”、“神人”和“至人”,他们各有自己的境界,即所谓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个体想要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则需要经过自我修炼,都要求个体一定程度上的与社会分离。后文几则寓言,[1]22-42具体释读了如何达到及怎样才是“无名”“无功”“无己”,我们可以对其做一读解。
尧让天下于许由一则,解释怎样是“无名”。一方面,许由认为自己能力不及尧,因此不接受禅让,“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由此也可知,对于尧的成就,许由并不持排斥态度;另一方面,许由的价值观更重视自我个性的满足“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即是说对于不同个体,达到自我满足有不同的路径。“名者实之宾也”,许由已达到了自己满足的生活状态,亦不否定尧的成绩,只是不需要为了“名”继续追索了。
肩吾问于连叔一则解释“无功”,“无功”并不是说反对、排斥所有的事功,藐姑射山之神人“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不能不说是事功。然而神人并不主动地追求事功,而只是一己修身养德,达到与万物为一的地步,“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以天下为事。”神人是不会关心世间的俗事的。这样,“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即使什么也不做,他都可以达到尧舜的成就。
惠子以为大瓠无用等篇解释如何“无己”,惠子执着于自己的认知,认为大瓠无用,庄子却能够转换立场,指出它有用的地方;所谓“无己”,不是说要丧失自我,而是要去除偏于一隅的我执,这我执又往往是在世俗标准的规约下形成的。个体追求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境界,就不应该有世俗的立场和执念所在;需要注意的是,与万物为一的“一”并不是指自我与万物一致,而是得道之“一”,得道的自我得以从世俗中挣脱,才是真我所在。
《逍遥游》中提到的“功”“名”“己”,是个人实现独立路途之上充满迷惑性的阻碍,必须要对其进行扬弃,但这还是不够的;“功”、“名”说到底是满足了礼制权威化下的道德、文化标准后得到的社会成果。庄子认为个体直接源自于“道”,也应当以追求“道”为生命的目标,因而不该有政治制度对个体做出规约,他是反对礼制的,但需要注意的是,庄子并不反对在寻求万物为一的路途中获得的具有附加性质的功名;许由可以有自我满足之“名”,姑射山神人可以有年谷熟之“功”,他们是以个体修身以顺应“道”为最终目的的,成就的不是世俗的“功”和“名”,沿用“功”“名”两字是因为无法自造词、脱离现实语境来更清楚地表达内涵,有所成就更是因为人合于天,天道往复的机巧所在。
(三)怀疑礼制:追问固化偶对制度行使的正当性
对于礼制及其权威化下的道德、文化准则,即“仁义”“礼乐”,《大宗师》直言: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1]282-284
以颜回之名,要求彻底丧忘仁义和礼乐。
实际上“偶对”只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思维模式,其问题如前文所述,是礼制权威之下民众可能会养成思维固化的习惯;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礼制规定的“偶对”关系的两个对应项往往是固定并不允许更改的,组成关系的依据是血缘的亲疏,而社会成员需要服从这种确定的关系,承担从关系中延伸出来的责任和义务,才能获得价值观的肯定。但是动乱的社会环境让庄子对隐藏在礼制中“偶对”关系背后的权利作用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则阳》篇有一段文字描述了统治阶级制定律法时的随意:“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醉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徒而诛不至。”[1]902隐匿真相却怪罪人民不知晓,制造困苦却怪罪百姓无所为,增加事务却惩罚不能按规定做到的人,延长路途却要杀掉不能到达的人。如果统治者可以依靠权力随意地规定礼制的条目、解释道德的标准,那么这样的礼制仍然是可用的吗?其中的偶对关系是必须要服从的吗?
从前面的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去除“仁义”和“礼乐”是追求“道”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但是人们陷入困境并不仅仅由于仁义礼乐的存在,庄子从个体出发,指出“肢体”“聪明”与外界的仁义礼乐交互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所以要“堕肢体”“黜聪明”。这一阶段与上述《逍遥游》中的“无己”是类似的,其实这是依靠正向自我修行解除个体对外界偶对形式的依赖性,以及脱离固化的礼制所产生的社会影响的关键所在。徐复观对“离形去知”做出的阐释可供我们参考,首先,他认为“离形去知”的“形”是指人的欲望:“达到心斋、坐忘的历程,主要是通过两条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这是达到‘无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因为实用的观念,实际是来自欲望。欲望消解了,‘用’的观念便无处安放,精神当下得到自由。”[7]43实际上,在《庄子》文本中可以看到,庄子确是一直保持着对欲望的警惕,去除心中的过度的欲望才可不使心累,“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1]538他更加倡导平淡简单的生活模式。但是,庄子的“无欲”并不是完全排除所有欲望,包括符合本性的欲望宣泄,正如崔大华所说:“一种毫无耆欲的不动心,似乎并不是精神的觉醒,而是精神的麻木不仁。”[8]
对于“去知”,徐复观认为这是达到心斋坐忘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做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活动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于是心便从知识无穷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并且它与被解读为欲望的“形”也相互联系:“欲望籍知识而伸长,知识也常以欲望为动机;两者是在互相推长的关系,同时也是在互相消解的关系。离形即含有去知的意味在里面;去知即含有离形的意味在里面。”[7]43只有这样,个体才可以说彻底实现了自我的独立。
二、“耦”作“人偶”义及庄子抛却形体的追求
在上文引用的注释内容中,我们注意到很多注者会选用“偶”字与“耦”互训,“耦”“偶”两字语源关系非常密切,王力在其《同源字典》中以“共性”②作条目,将两者归为同源字:
《廣雅·釋地》:“耦,耕也。”《玉篇》:“耦,二耜也。”《說文》:“耦,耒廣五寸為伐,而伐為耦。”《詩·周頌·噫嘻》:“十千維耦。”《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國語·吳語》:“譬如農夫作耦。”《荀子·大略》:“禹見耕者耦立而式。”注:“兩人共耕曰耦。”
《廣雅·釋詁四》:“耦,二也。”《左轉·襄公二十九年》:“射者三耦。”注:“二人為耦。”《僖公九年》:“耦俱無猜。”注:“耦,兩也。”《莊子·齊物論》:“嗒然似喪其耦。”注:“耦,匹也。”釋文:“耦,對也。”字亦作“偶”。《荀子·修身》:“偶視也先俯。”注:“偶視,對視也。”《史記·秦始皇本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世。”正義:“偶,對也。”《文選·孔稚圭〈北山移文〉》:“偶吹草堂。”注:“偶者匹對之名。”[9]
由此可见,“耦”本指“两人共耕”的农耕方法,“两人共耕”可以引申出“匹对”的含义;正是由于同有“匹对”这个含义作为共性,“耦”和“偶”字同源。
需要注意的是,“偶”字“相对”义的产生,同样经历了一番演化,罗君愓在《说文解字探源》中对“偶”字曾做过详细的考察,此处略引几条:
《儀禮·公食大夫》:“賓入三揖。”注:“每曲揖及當碑揖相人偶。”
《禮記·中庸》:“仁者,人也。”注:“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
《史記·殷本紀》:“帝武乙無道,為偶人。”正義:“偶,偶對也,以土木為人對象于人形也。”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論》:“其猶木禺之於人也。”注:“言其如刻木為人。”此假借也。
《管子·海王》“禺笑之商日二百萬。”注:“禺讀為偶,偶,對也。”故字本卽作禺而后有從禺者,均謂其為人之對象也。禺亦聲。[10]
由此可见,“偶”最初是指用木头雕刻、或用陶土烧制的拟人俑,因为类似人形,所以人偶和人互为相对,由此引申出“偶”的相对之意。
(一)人偶:作为庄子时代“耦”的另一个含义
“耦”与“偶”是同源字,它们之所以具有同源关系,是由于两者都有“偶对”含义。作为同源字,在使用的过程中,两字经常不作区分,“耦”虽然原本没有“人偶”的含义,也会被假借作“人偶”使用;《说苑·正谏》就有:“见一土耦人,方与木梗人语”、“木梗人谓土耦人曰”[11]之句。那么庄子在这里使用“耦”字,是否也受到了这一意涵的影响呢?由于“耦人”“土耦”的使用具有一定的广泛性,我们无法否定这一可能性的存在。
同时,回到“似丧其耦”这一事件发生的语境当中,可以发现在南郭子綦的“丧耦”过程中,一直有一个亲临现场的旁观者,即颜成子游。子綦“丧我”之后,他提出“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1]43的疑问,这意味着他确实以他者的观看,觉察到在南郭子綦身上发生的变化。“似丧其耦”作为一个事件发生,使它不仅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概念讨论,庄子在奇崛的寓言模式下,赋予了这一命题一定的实践性,而实践完成的可能,或许就与《庄子》文本中常常出现的轻“形”重“德”的理念相关;“丧我”和轻视形体确实可以属于同一逻辑,那么“耦”在这里只有与“人偶”这一意涵联系起来,“人偶”相对于人有类似的肢体,却没有精神和活力,才能与相对于“德”的“形”产生相关性。
另一方面,在描述南郭子綦的“丧我”时,《庄子》在这里使用的一个形容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即“荅焉”,王先谦引《经典释文》:“荅,解体貌,本又作嗒。”[12]郭庆藩引卢文弨:“今本作嗒。案解体,即赵岐孟子注所云解罢枝也。”[1]44“解体貌”要分解的“体”是什么呢?如果“耦”在这里作“人偶”意,而庄子贵“德”轻“形”,进而丧无精神无活力之“人偶”的“耦”,这样就能对“解体貌”的形容作出一种回应。
(二)放弃形体:特殊环境中产生的重“德”轻“形”观
实际上,对于“形”《庄子》曾用大量的篇幅来进行讨论,经过统计,在文本中,“形”字共出现了98 次,这些形往往都是变形、残缺、丑陋的身体。《德充符》一篇五则寓言对“形”的讨论最为集中,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一类是因为后天的刑罚使得身体残缺。人们最初因为刑罚留下的屈辱记号厌恶他们,子产不愿与受刑残疾的申徒嘉同室学习,质疑他的德行:“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1]198子产所谓的“德”是指当时流行于世的道德观;申徒嘉则反问,刑罚就一定是正义吗?子产用以衡量他的“德”产生于一个已经趋于崩塌的社会,这一观念真的还可以继续使用吗?
另一类人则生就丑陋,比如卫国的哀驼它“以恶骇天下”,但是人们都很喜欢他,“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这是因为哀驼它是一个“才全而德不形”之人。所谓“才全”:“死生存亡,穷达夫贵,贤与不肖惠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亱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所谓“德不形”:“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1]206-215
由此可见,庄子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说,“德”是他存在的本质,“形”只是一种容器,有时甚至是累赘,因而人们需要重“德”而轻“形”。庄子对“德”的重视,是因为他基于对于世间的悲观态度,意识到了外在的“形”是不可靠的,是脆弱和容易损毁的,也因为外界的标准和观念不同而受到不公正的评价;但是形体容易改变,精神却能在人自主的控制下保持安定淡然的态度。《大宗师》篇中子舆生病“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头,句赘指天”[1]258。他的形体已经被损坏的非常严重了,但当子祀问他是否讨厌这样的自己时,子舆的回答是否定的,并且说假使将他的左臂变成鸡,他就会用左臂报鸣;若是将他的右臂变成弹弓,他就会用右臂打了斑鸠烤了吃;假使将他的尻骨变成车轮,他还会将精神化为马,乘着车走。子舆形体损坏几乎失去了人的样子,他之后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想象则更为荒诞,如果身体是人类生存的底线,那么他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尊严,可是没有人会为子舆的痛苦负责。但故事中子舆却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积极与认真,不管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好好地使用它,他以内心的信念与无情的变化相抗衡着。综上所述,由于对形体脆弱不可依靠的承认,也由于对现实的反抗和超越,庄子产生了贵“德”轻“形”的观念,“耦”作“人偶”时,在这里指的就是形体,是需要被“丧”去的。
(三)复归为“气”:形体的消亡并不意味存在的终结:
然而,“形”毕竟是人生存必须依托的基础,失去形体人就会死亡,那么再做怎样的精神超越还有意义吗?然而在庄子这里,死亡并不意味着一切结束,人死其实是抛却形体的终极形式,抛却形体之后的人化为“气”存在。《至乐》篇,妻死,庄子“箕踞鼓盆而歌”,惠子问其故,曰:“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1]605-606即是说自然界及其万物皆由“气”构成,“形”也不过是“气”的一种存在形式,“形”灭后又复归为“气”,死亡是形式的转化,因而不必过于悲伤。
更进一步,当进行形而上的思辨时,庄子认为所谓生死,不过是“变”的常态。《知北游》有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生,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1]746不论是什么人,在天地之间,最终必然会走向泯灭不存,所以不如从消亡的困境中超脱出来,这种超脱不该是人具体存在的永不消亡,而是在于对世间万物“变”的常态的接受和超越。妻死后,还需修墓厚葬么?最好的归宿应是“寝于巨室”,回归天地;生者还需为此悲哀不已么?那便是“不通乎命”了。
三、结语
通过类比“似丧其耦”以理解“吾丧我”,“吾丧我”所丧忘的“耦”,就可以是一种“偶对”关系;进入庄子所处时代的“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偶对”首先是商周时期人们认知、理解宇宙规律的基础逻辑之一,而彼时社会规则的建立又会摹仿、移用自然规律,周朝更具政治性和系统化礼制在此背景下形成,其内容较为明显地展现出对“偶对”逻辑的运用。礼制具有的权威性质一方面促使民众依赖以“偶对”关系为基础逻辑确认自身与认识世界,《庄子》中宣扬的鲜明的自我意识则反对个体对外界社会有过多的依赖,要求个人在社会、物质世界、个人精神等方面都拥有绝对的独立。另一方面,政府以礼制中固定的以“偶对”关系为基础的条例来作为规约个体的标准,以此划定个人的道德价值,这也是庄子反对的。身处乱世的庄子有着政府随意规约制度、压榨民众的生活体验,因而他对仅以亲情为纽带的礼制条例的合理性非常怀疑。庄子理想的政治模式是取消政府,民众依据自然达到自我治理,他认为“仁义”“礼乐”应当彻底被舍弃。需要注意的是,庄子提出要彻底丧忘外界的仁义、礼乐,但从个体本身出发,会为欲望和知识奴役的心也应该不断修炼,这是个体更大程度上的得到独立的重点所在。
根据资料,“耦”在庄子时也有可能是“人偶”的意思。人偶相对于人本身,是无精神的形体。《庄子》思想中有贵“德”轻“形”的传统,庄子因处在战火四起的混乱时代,对于保全形体持悲观态度,但却并不妥协地支持通过精神修养追求“德”的境界;“耦”作“人偶”可以与庄文中的“形”类比。轻“形”的终点,是生命形式的消亡,但庄子认为死亡的人可以化作“气”在天地间,死亡只是存在形式的变化,并不影响对“德”的追求。
注释:
①关于周礼产生的基础,李泽厚通过考察认为:“所谓‘周礼’,其特征确是将以祭神(祖先)为核心的原始礼仪,加以改造制作,予以系统化、扩展化,成为一套早期奴隶制的习惯统治法规(‘仪制’)。以血缘父家长制为基础(亲亲)的等级制度是这套法规的骨脊,分封、世袭、井田、宗法等政治经济体制则是它的延伸扩展。”本文采用这一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论述。(参见《中国古代思想史》,李泽厚,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8 年,第4 页)
②王力指出,“在同源字中,有许多字并不是同意词,但是它们的词意有种种关系,使我们看得出它们是同一源的。”“共性”就是其中这样的一种关系,指两个字的含义之间有某一处是一样的,因而可以同训互举。(参见《同源字典》王力全集版,王力,中华书局,2014 年,第2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