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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台

2023-04-20李一默

躬耕 2023年4期
关键词:马莲天际老汉

李一默

德明老汉弥留之际,嘴里一直嘟囔着两个字。站在一旁的冯承趴在父亲耳际听了好久,最后终于听清了。德明老汉说的是土台。冯承使劲拍了一下脑门,突然就知道了,眼里的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德明老汉死之前还有个心愿,看一眼土台。冯承就把垂死之中的父亲放在轮椅里,从家门口一直推到了马莲村的正中央。空落落的,除了一个坚硬的广场之外,啥也看不见了。

冯承轻轻摇了摇昏迷之中的父亲,然后把耳朵放在冯德明嘴边。德明老汉的眼睛才缓缓睁开,嘴唇就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啥也没说出来。后来,德明老汉笑了。父亲脸上的笑在冯承看来有点儿假,还有点儿苦。紧接着,冯承就看见父亲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黯淡了下去。

土台是马莲村的标志性建筑。

馬莲村最热闹的并不是过年,并不是正月那些个天。所谓的过年也好,正月也罢,说白了都是各家各户的事儿,最多也就是亲戚之间来回走动走动,联络一下亲情。没别的,有了别的也是多余。一句话,不过就是个形式而已。要说最热闹的,不得不把农历六月六放在首位。可别小看了这个日子,这个日子是马莲村少有的大日子,多少年传承下来的,从未更改。

每年六月六那天,按照惯例,马莲村要唱大戏。

村子正中间是个土台,谁也闹不清什么时候就在那了。那些白头发白胡须的老人们都说不出来它的具体年代。德明老汉也是其中之一。别人问起来,德明老汉眉头一皱,手在半空中扒拉了两下,嘴里就那么一句话,不多说,就一句话。多说还是一句话。

“哎呀,那可久远哩,有了历史啦!”

别人再问:“到底多远?哪个年代的?”

“哎呀,那可久远哩,有了历史啦!”

一听就是自豪的语气。

土台高出地面一米多,长不长,宽不宽,差不多就是个方形了。严格意义上讲,土台其实并不“土”。土台的正中间嵌入一块很大的青石,圆形,上面画着某种远古动物的图案。许多年过去了,图案早就模糊不清,再也没有人能认出那是个啥。土台四个角分别置一块方形青石。再也不棱角分明了,而是滑溜溜,光灿灿,圆润得很。不光有风雨的打磨,马莲村的人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摸着,坐着,甚至躺下来睡觉。还有一些年轻的后生女娃,趁月黑风高夜,还在上面谈情说爱。离土台四个角的不远处,差不多四五米开外,分别立着一根高高的圆形石柱,土台的整体形象一下就立起来了,威严又大气。一到唱大戏的时候,它们就派上用场了。搭台子,撑场面,全靠这四根高高的石柱。

那些年头,冯承还小,可冯承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和父亲德明老汉坐在台下等着开戏不同,每次开戏前,冯承都会跑到戏台后面看那些演员们化妆。简直神了。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的工夫,就是一张又一张大花脸,或红或白或青或黑。往往偷看一会儿,有些演员就不让看了,把帘子一拉,就只能听见里面的声音了。冯承并没走,隔着帘子听。突然,大花脸露出一个脑袋来,一群小孩子哄地一下散开,四处乱跑。有些演员就喜欢糊弄小孩子,刚才还安安静静的,突然一下回头,怒目圆睁,龇牙咧嘴,作猛兽状。胆子小的,就哭了,站在原地哭个不停。胆子大的早跑远了,却很快折回来,站在不远处,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跟大花脸们一块,开心地笑。

等到戏一开,冯承就跑到前面去了。

前面的人,那才叫个多。啥也看不见,就能看见一层又一层黑乎乎的脑袋。人们分布各处,正面的,土台两侧的,墙头上的,远处土堆上的,电线杆上的,邻村人来看站在三轮车上的。近处拿个小凳子坐着的,还有圪蹴着的,圪蹴下来还吧嗒吧嗒抽着烟。真的是乌黑一片,人山人海,人声嘈杂,都等着开戏呢。土台上呢,中间拉着一张红幕布,两边坐满了演奏人员。敲锣,打鼓,拍镲,吹笙,偶尔还爆出一阵尖锐的唢呐,马莲村人称之为喇叭。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这就是前奏。开戏前,都这样,大概要持续一刻钟。这是为了给后台化妆换衣的演员们留出时间。

冯承那时候并没土台高,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冯承钻进最前面的人堆使劲儿往里挤。冯承看见土台上的最前端坐着一排小孩。他们哪里懂得看戏?当然也并不看戏,等戏一开,就纷纷跑了,现在坐在这儿,纯粹为了热闹和好玩。有些小孩子坐不住,在戏台上跑来跑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下就激起其他小孩的兴趣,于是台上就乱了,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好不热闹。敲锣打鼓的人,才不管这些,继续隆咚锵咚锵,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台下人,看不下去了,有的人就站起来,一站起来,就挡住了后面的人的视线。于是,好几个人都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说坐在中间的,坐在中间的说坐在前面的,坐在前面的说坐在两边的。真的乱了。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就骂了。不骂还行,人们一开始骂,就一块骂,一起骂。

“他奶奶的,挡住了,挡住了!”

“谁家的小孩?谁家的小孩?也不管管?一点儿王法也没有。”

这还算好听一些的。

“坐那么前干啥呀?快点儿下来!不下来,打烂你的脑袋!”

“屁大点儿个孩子,能看懂哩?”

“快点儿滚下来!”

骂归骂,气氛乱是乱,可人们的心情确实好。骂声伴着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一旦正儿八经开戏了,台下无人不安静无处不安静。人们都在听,都在看。小孩子们,听了屁大一会儿就跑了,不知道去哪耍了。

冯承在找父亲。人很多,父亲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很难找。不过父亲有固定位置。冯德明总是坐在土台的正前面,有六七米远的样子。他嫌弃声音过大。后来上了岁数,他离得就更近了,每次都提前占位子,都是第一排。上了岁数的冯德明常被人叫成是德明老汉。德明老汉总会拿个小凳子坐在第一排。那些个演奏人员真是使了劲用了力了,看看那架势就知道了。吹打敲拉,把声音弄得分外大,好像那些声音是从他们身体内部飞出来的,是他们的一部分,也有蓬勃的激情和生命力。喇叭就在第一排的两边。德明老汉的耳朵有点儿背,太大的声音听起来绵绵软软的,反而舒服得很。

晋剧并不是德明老汉最爱听的。德明老汉喜欢的是道情,一种纯正的右玉道情。马莲村唱大戏,一般都会花钱请县城里的道情剧团,晋剧是很少的。道情唱完,捎带着唱个耍孩,再唱个秧歌。如果说道情纯正的话,耍孩和秧歌就次之。最红火热闹的要数二人台了。与东北的二人转不同的是,马莲村的二人台注重说,注重唱,注重两个人的互动,你一言我一语,以此来推进情节,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荤段子,很少扭呀跳呀的。二人台这种类型的地方小戏在这片土地上很流行,妇孺皆知,老少都喜欢。

德明老汉记得,唱道情的时候,冯承很少听。等到了二人台,冯承就坐在父亲旁边听,那种认真劲,一点儿也不亚于德明老汉。德明老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时隔多年之后,当冯承面对自己儿子冯天际的时候,或多或少能体会到父亲冯德明的一些心情。那时候冯天际已经有七岁了,常年在外的冯承很少再回马莲村,要回也是在某些个逢年过节。自然也就有六月六。冯承一家三口回到马莲村看望父亲冯德明,德明老汉特别喜欢带着孙子冯天际去看戏。

土台早就不是以前的土台了,倒是还在那呢,只是孤零零杵在村子正中央。

冯德明领着冯天际坐在前边。冯德明原以为冯天际会乖巧一些,没想到,戏还没看,冯天际就哭着要找爸爸。站在远处的冯承早已目睹了这一切。冯承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小家伙不喜欢看嘛,很正常嘛。可是,德明老汉却有点儿不依不饶了。回到家,他就把一张老脸拉下来,听戏看戏的气氛都没了。冯德明的话一套又一套。冯承只能听着。

“这么好看,咋不看?”

“土台都在了多少年了,难道真要在你们身上断了根?”

“小小的年纪,一点儿也不像你爹小时候。”

冯德明说一句,冯承点一下头。冯德明再说一句,冯承再点一下头。

最看不下去的当然就是冯承老婆春芳了。

春芳是个城里的女人,长得挺漂亮。还有点儿艳,不仅仅是化妆和穿衣的那种艳。马莲村的人们老是说春芳,看看哇,城里头来的,就是不一样。有人问了,到底哪儿不一样?人们就说了,人家身上总有股香味,不大,清清淡淡的,闻起来却分外清香,分外含蓄。再懂一些的人就会说,不光是身上,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城里的味道。说白了,就是气质。春芳往那一站,一下子就和马莲村的那些个女人们区分开了。首先就是衣服,春芳的衣服能跟得上时尚,抓得住时髦。马莲村也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穿在身上的那些个衣服也是从城里头买回来的,不过,看着就俗气。艳是艳,跟人家春芳站到一块,就是俗艳了。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确实是穿了好衣服的,确实是花了大价钱从城里买回来的,可穿在马莲村女人们身上却别扭,咋看咋别扭。同样的衣服上了人家春芳身上,就不一样,这就和内在的气质扯到了一块。

别人开玩笑的时候,马莲村的那些个女人们往往傻疯傻笑的,站到一块的春芳却大大方方。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到底是城里头来的呀。”

人们往往这样说。

冯承把这些一点儿一点儿都看在眼里,冯承的脸上当然就有光了。德明老汉就不一样了。他觉得扎眼。他也说不出个啥,就是觉得扎眼。这像个什么样嘛?为了这些,冯德明暗地里和冯承说过,没办法。冯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说出来,其实最难做的就是冯承了,夹在春芳和冯德明之间,两头都不能得罪。年年六月六,年年回去,年年因为这点儿小事不和。冯承和老婆春芳说过,回了马莲村,一切都听老爷子的,老爷子说啥就是个啥。等出了马莲村,一切就听春芳了。当冯德明数落冯承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春芳再怎么看不下去,也得忍着憋着。这里面有冯承的意思。还有一点儿其实也很重要,这是春芳后来才渐渐体悟到的。说白了,自己终究是个外来人,说到底这是人家冯家的家事呀,作为外人的春芳哪就有资格过问?

可春芳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不就是看戏嘛,不就是个土台嘛,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好,这还能有错?老爷子咋就揪住不放了?小孩子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爷子这是糊涂了。

一出了马莲村,春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冯承说了,春芳没敢在冯德明面前提,形势本来就不容乐观,再掺和点儿别的,就更不好弄了。冯承当然不认可。在这一点儿上,冯承的态度很坚定。别的都好说,说老爷子糊涂冯承一点儿也不认可。当然,这里面也有冯承自己复杂的想法,毕竟从小到大冯承对土台也或多或少有了些感情。冯承知道冯德明的意思,冯承也知道春芳的意思,可要把这两个意思弄到一块,再打通,这可不好办。

冯承很确定地知道一点,土台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土台了。

马莲村唱大戏其实只维持三天。六月初五,六月初六,六月初七。其余的日子,土台就闲在那里了。也就是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土台的作用也就体现在那三天内,怎么想来都不太划算。土台居于马莲村中心,位置再好不过了,而且占地面积又那么大,却只能用三天,许多年轻人就提意见了。说啥的也有。所有的意见到了年轻的村支书那里,就成了一个意见。其实就四个字。不多,就四个字。

土台得拆。

马莲村傍着有个煤矿,各方面的发展还算可以。外地人又多,所以有时候特别热闹,极具活力。这一带别的村早就荒芜了,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再也动不了,年轻人都去县城了。村里人老想着往县城里头跑,这是一种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县城其实并不大,可进了县城也就算是个城里人了,跟住在村里的,哪能一样了?马莲村的人们似乎跟别的村不太一样,这里有煤矿,外地人多,生意好做。开饭店、发廊、超市,甚至是旅店,都能赚到钱。进了城也不见得能找下个好营生。所以马莲村的地很值钱,毫不夸张地说,相当值钱。村中间那么一大片地方就更值钱了。

这里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土台留不住。

其实,要把土台拆了很方便,關键是拆了以后要弄个啥。这是问题。后路其实还没想好呢,现在只有一个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土台留在那,只是占地,没太大用。

村里头的那些老人们纷纷感慨。

“哎呀,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能随便拆!”

“就这样拆了,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要毁在你们年轻人手里了!”

也有不同看法的。

“要是拆了咋弄呀?拆了弄个啥呀?”

没人回答。谁也不知道拆了以后要弄个啥。

后来大头说了。作为马莲村煤矿的老板,也是最有钱的主,大头的眼光应该是独特的深远的。

大头说:“先弄个广场。”

“要那干啥呢?”

“先在那放着。”

“放着干啥?”

“空着,先空着。以后肯定有用。”

“有啥用?到底有啥用?”

“跳舞,跳舞,还想干个啥?”

大头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可细细琢磨一下,大头这话说得对,虽是一口之快,既然空出来了,跳个舞也好。后来真就在这广场上跳起了舞。

拆土台就是一件大事。这里面可有说头哩,毕竟也算是个老东西了,不能说想拆就一下给拆了的。老汉们当然不同意了。冯德明更是反对,没个说处,只能在电话里和冯承念叨几句。冯德明把声音喊得很高,那边的冯承早就听见了,只是回答得很慢。电话这边的冯德明有点儿生气了,就问。

“咋还问咋回事了?土台要拆了!你还没闹明白哩?你听啥哩?”

冯承赶紧把声音提高:“听着了,我也知道咋回事了。”

挂了电话,冯承就和春芳说了。春芳倒是明事理。春芳说:“老爷子这是难受了,就想着跟你念叨念叨。”

过了一会,春芳又说了。

“我早说过,这是迟早的事。”

冯承根本来不及对春芳这句话做多少追忆,和父亲冯德明一样,很快陷入难受之中。只不过,冯承的难受有点儿遥远,还有点儿虚,飘起来似的,明明感觉在胸口,就是抓不住。仅仅几天之后,冯承只身一人就回到了马莲村,回到了父亲身边。冯承知道,这个时候,父亲需要他。

父子俩一见面,都没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情,就是都没说话。很小的时候,冯承就领会到了这种沉默。和父亲在一起,冯承学会的只有沉默。父亲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可那种沉默却分外美好。尽管沉默,可冯承还是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想什么,冯承其实一清二楚,只不过冯承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多的时候,冯承其实还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倾听者。可是,父亲有话却不说。冯德明很少和儿子说心里话。有时候父子俩还喝一口酒,边喝还边聊天。只是那时候的话题又那么散漫,离中心议题太远,扯不上关系的。

这个关头,冯德明似乎有开口的打算。冯承一直等着。

后来,父子俩都躺下了。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后炕。灯早就熄灭了,因为空中挂了大半个月亮,屋子里倒也没有那么暗,能看见烟雾轻飘,爬至半空,绕上房梁,似一个人在低微诉说。德明吸的是水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填满屋子。冯承把剩下的半个烟屁股扔在灶火旮旯里,转了个身,朝向冯德明。冯德明吸完最后一口水烟,吹出一个亮亮的火星子。冯德明把水烟锅放在炕头那,慢慢把身子朝向冯承。冯德明看不见儿子冯承的眼睛是开是合,但能猜出来儿子冯承肯定没睡着。那边的冯承把父亲冯德明看在眼里,从花白头发到花白胡须,再到整个干干的身体。

父亲冯德明老了。这是事实。

冯承一下子还没承受住这样一个事实,眼睛缓缓就湿了。应该说,相比马莲村其他人的儿子,冯承算是个孝子了。冯承常年在外,可冯承知道老年人的心思,知道冯德明的心思,与缺钱相比,他们缺的更多的其实是儿女的陪伴。所以冯承往往隔不长的时间就会回来看看冯德明。

“承儿,爸这一辈子没有啥遗憾的。”

冯德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可冯承似乎是知道父亲下半句要说些什么了。冯承等着。可等了一会,冯德明却只说了五个字。冯承还专门数了一下,就是五个字。

“啥也没抓住。”

不过,冯承还是问了问。

“啥?”

“啥也抓不住。”

这不是一样嘛。

过了一会,又说:“啥也没留下。”

冯承本来要说的,可冯承还是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爹,管好自个,你好好的就行。甭瞎操心了。”

本来,冯承还想说“大势所趋,无能为力”这种大话,一来说出来也没用,二来怕更伤了父亲的心。

睡在炕头的冯德明却不说话了。以前的时候,冯承一说瞎操心,冯德明就会嚷嚷着反对,争辩几句。现在,冯承没听见冯德明的回应。冯承便觉得,父亲真的是老了。

拆土台的时候,冯德明一直在家,不出去。包括重建广场那段时间,冯德明也把自个关在屋里。电话也很少给冯承打,除了逗逗院子里的猫和狗,冯德明连与隔壁贵喜下象棋的兴趣也没了。平常还杀两盘呢,现在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冯承后来知道了,父亲这是病了。

广场一点儿一点儿硬是给建起来了。第二年六月六唱大戏的时候,德明老汉第一次走出了院子。那个时候冯德明走路已经有些飘飘摇摇了。拄着拐杖的冯德明看见了那些老汉们,一见面,都有些惺惺相惜了。那些个老汉们头发有的比德明老汉都白,背也是驼的驼,弯的弯。土台虽然拆了,但还是搭了一个小戏台,远远没有土台大,又低又平,再也没有那么高了,像一辆小小的车停在了大大的广场上,只是短暂停留和过渡。

台下人坐得比较靠前,木板凳一字排开。从侧面看过去,都是老头老太太们。戏台并不大,唱的也是道情,刚开始德明老汉似乎还进入了状态,有了那么点儿感觉。后来,德明老汉回了一下头。这个回头是在无意识之下完成的,却差点儿要了德明老汉的命。除了寥落几人在那站着闲聊,坐下来听戏看戏者几乎没有。倒是有一些人,就是做生意的,卖雪糕,卖炸火腿肠,跟当年盛景简直不在一个檔次。人之外,是更大更远的广场,而挨着广场的那些房屋瞬间都变小了,变远了。德明老汉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就有些恍惚,头有些发沉,身子有些软,也没收住,一下子朝前栽了下去。

自那以后,德明老汉基本不去广场了。其实也对,广场唱了几次大戏之后,效果并不好,好像撑不起场面似的,总感觉丢了些什么。也不完全是人少的缘故。后来,马莲村的戏基本就停了,不唱了。没人看,那些个老头老太太们一个接着一个离世了,剩下些年轻人哪还有那个心思?话说回来,剩下也没几个年轻人了。

后来,连那个小戏台也拆了,就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无边无际的广场,好像是一面巨大的白布,覆盖了周边的一些屋子、院墙、土路和农田。

而大头说的跳舞就正儿八经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刚开始人们并没有这种意识。和平时吃过晚饭一样,人们都聚在广场上闲谈拉呱,这是惯例。突然有一天,不知道是谁提来个音响,放了一些舞曲之类的动感音乐。一开始人们还只是听听,接着就跟着节奏乱扭起来。一个人,两个人,渐渐就多了。都是女人们。马莲村的人有点儿杂,因为有个煤矿,外地人特别多。湖北的、东北的,还有四川的,天南地北,哪的人也有。这个时候,认识的、不认识的,本村的、外地的,都聚在了一块。干啥呀?当然是跳舞了。

最开始,有人领舞,后面人跟着跳,那种流行歌曲的舞蹈,声音巨亮,震天动地。之后,形式就多样了,流行起了交谊舞和男女双人舞。不得不说,马莲村人们的夜生活真正就开始于这片广场上。除了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剩下各个年龄段的人们几乎都出来了。小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打闹,拍个皮球了,玩个彩灯了,热闹极了。大人们排成整齐的一列又一列隊形,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广场舞。

女人们跳舞,男人们站在一旁看着笑着谈论着。也有稍微会扭捏一些的男人找个女伴,跳个双人舞什么的。大概十点多,以前这个时候马莲村早就静悄悄的了,鸡上了架狗也进了窝。现在不一样了。这个时间点人们的兴致刚刚好,该休息的要回去的时候明显就有了恋恋不舍,剩下的人们已经跳完了舞,也没有走的意思,还留在广场上瞎拉呱呢,再顺便吹吹夜风。气氛实在是好得很。彩灯一直悬在广场的高空,那是大头专门让人挂上去的,天上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马莲村变了。

而马莲村的夜晚从此不再静悄悄,真的成了另外一种状态。

冯德明基本不出去。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冯德明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唯一的一次就是冯承回去之后,非要带着冯德明出去走走。那时候的冯天际已经长高了,而冯德明老得只剩下一块皮。和爷爷冯德明站在一块,冯天际总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不仅仅是自己比爷爷高,还有些别的说不出来的别扭,总想说点儿啥,却总没有啥可说。

那个夜里,风有点儿大。冯承特意把父亲冯德明推出了院子。冯德明首次出来的夜晚和平常一样,热闹又充满活力。广场上人很多,大多是些年轻人。舞曲从音响里飘出来,落在女人们的舞步上,跳来跳去,还十分调皮地爬上了男人们的脸和眼睛,使他们发出一阵又一阵呼唤声。

当然,跳去跳去的声音,最后以非常微薄的力量传到了冯德明的耳朵里。

冯天际站在爷爷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他和父亲冯承已经有了代沟,更别说和爷爷冯德明了。冯德明那个时候的脑子并没有坏掉,而是清醒得很。过了好久,冯德明突然说了一句话。

“怪不得我们就给老了,老得啥也没了。”

冯德明的声音不太大,何况那个时候的音乐又那么响。冯天际想要听见其实很难。事实上,冯天际知道爷爷冯德明说了一句话,可没听清说了什么。冯德明用的是方言,而冯天际最受不了的就是马莲村的方言。在冯天际听来,马莲村的方言不光难懂,听起来还分外别扭。冯天际不喜欢听,可冯天际却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冯天际把自己的耳朵靠近爷爷冯德明嘴边。

冯德明接着刚才的话又说了一句。

“怪不得我们老了。看看哇。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看哇。”

时隔多年之后,冯天际才多多少少明白了爷爷冯德明这句话的含义。当时,冯德明说完,冯天际并没有不理。冯天际用手指了指不远处跳舞的人们,意思是让爷爷冯德明往前看。

冯德明的脑袋抬了起来,眼神尽管不好,可冯德明还是看见了那个跳得最好的女人。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一排就她一个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卓越的领舞者。她后面的女人们在目不转睛看她,也是为了跟上跳舞的节奏。周围的男人们把目光也送了过来,在欣赏她流畅甚至有点儿艳丽的舞步。

这都连着好几天了,这里面,数她跳得好呢。

只是,冯德明老眼昏花,并没有认出来。这个女人正是他儿媳妇春芳。

责任编辑 杨艳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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