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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2023-04-20刘永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竹鞭猪草背篓

刘永娟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

似乎还没有人跟我解释过季节的概念。那时我正在田里割猪草。空气非常潮湿,我记得头发湿答答快往外冒水的感觉。我用一把生锈的小刀把爬在湿土上生长的野菜割断,凑够一把就拿起来抖抖泥,然后放到身旁的背篓里。这样的动作我并不熟悉,但我妈说了让我割满一背篓猪草我就割,即使我不怎么愿意也得割。我妈说,要把猪草尽量压得紧实一点。我妈还说,你还小,背不动那个背篓,到时我让你二姐来背,你把背篓压实装满就可以回家了。

不知我哥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声音,我抬起头,看见我哥正站在田埂上对着一群小鸡撒尿。小鸡被尿滋得四处跑,我哥开心地大笑,然后拉上裤子跑开了。远远地,我看着我哥的身影消失在村道上。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为什么我妈不叫我哥割猪草?

两只小鸟在河边的树上喳喳喳地叫,不时飞上两圈又落到树干上歇息。我在词语匮乏的脑瓜里搜罗,决定给它们取两个名字。大的就叫沙梨子,小的就叫小橘子吧。我嘴里念念有词,感觉在对它们进行赏赐,就像爷爷弯腰从裤兜里摸出兩粒糖果。

发现可以随意给小鸟取名字让我有一种发挥了权力的快感。我似乎不再那么渴望逃离田野。我对小橘子挥手,叫它的名字,然后高声问道,和我才开始学习割猪草一样,你也是才开始学着在天上飞吗?

忽然,我看见伯父带着我哥拿着弹弓往河边走过来了。小橘子还在绕着树练习飞,沙梨子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我的脑海,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搅蒙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我意识到死亡不仅属于小橘子,也属于我。

我四脚朝天躺在田中间,茂盛的紫云英把我小小的身体淹没了。我闭上眼睛,但伯父和我哥手里拿着弹弓,远远地向小橘子所在的柚子树瞄准的场景还是占据着我的脑海。

那个开始阴雨绵绵然后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爷爷死了。

在这之前爷爷已经起不来床了。爷爷生了肝很疼的一种病,医生说,治不好了,接回家能吃得下就尽量给吃点好的吧。开始爷爷还能吃点汤汤水水,过几天干脆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我爸和我伯父每天都把爷爷抬到木桶里洗澡。人这一辈子,能多舒服一秒就多舒服一秒,我爸边给我爷爷搓身子边说。隔着洗澡间的门,我爸叫我,让我到厨房里拿些茶油,说是爷爷的皮肤很干,要滴几滴茶油到木桶里给润润。

爷爷不再拿着鞭子在院子里吓唬我们,也没有力气往枇杷树的树干糊泥巴预防我们爬树了。在城里工作的大姑买回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散放在爷爷的床头,爷爷也没有力气把它们藏起来,偶尔拿出来一粒,引诱我们给他往烟斗里填烟叶了。

那零星散乱的糖果,如爷爷的生命般散去。随之散乱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不时隐现的权威。早上,二姐给爷爷端去一碗稀饭,用小勺子舀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却一直不张嘴。一直到下午,稀饭上面结了一层硬皮。下午,二姐问,早上的稀饭是倒了还是拿去喂狗。我爸斜眼瞪了一下二姐,眼神里带着刀刃般的光。

爷爷的竹鞭静静地靠在墙角,过不了几天就会被烧掉。竹鞭的主人死了,那竹鞭也就随之而死。是真的。

唢呐声中,我妈往我的头上扎一根白布条。布条长长的,都快要拖到我的脚后跟了。我妈问我,紧不紧?我说不紧。我妈又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我妈说,你爷爷老说你奶奶来接他了,都好几十年了,接过去了一起也好。

我没见过我奶奶。那时这世上还没我呢。我爸才十七岁,我奶奶就得了一种肚子肿得肚皮都给撑薄了的怪病,死了。撑死是表面,实在的真实,我奶奶应该是被饿死的。

还有很多事情,是后来我妈陆续跟我讲的。像在说无关的人,没有悲伤,也不正式,就是普通的唠家常,想起就说几句,说过也就过了。

“柜子里我那黄色棉衣最里夹层的口袋里,还有十块钱,别烧了。”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爸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老家的新坟是没有墓碑的。

装在棺材里下葬的遗体需要八到十年的时间才完全腐烂,留下和土地难以分离的尸骨。届时,子孙后辈会选一个黄道吉日,择一块风水宝地把逝者的骨头重新拣到金坛里下葬。下葬时一般会有新刻的墓碑。有钱人家还会做豪华的墓基,如同建一座预想中永世坚固的房子。

四年前的夏天,我哥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自杀的。

早前我哥偶尔也会发个朋友圈。开着油罐车路过一片海,或者到更南的南方,看到了我们本地没有的椰子树;歇车的时候和同事喝了两杯啤酒,或者看到指示路况的牌子显示出来一个大大的“丑”字拍下来,说妈的好好开车莫名其妙就被骂了……

表面上看,我哥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日子还是轻松快乐的。很多时候,还带着点儿幽默。

我最后一次见我哥,是那年清明节回老家上坟。

他骑摩托车带我。把车停在山脚下,我们爬到一座山的顶峰去给我爷爷上坟,完了又爬到另外一座山的山腰去给我伯父上坟。从山上下来,他还摘了一袋野生茶叶。袋子系在腰上,我笑他像背了一个猪肚。

我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说车出问题进修理厂了,正好休息一段时间。我问他生活怎么样,他说,好得很。

那次见我哥,他还是帅的,穿得也很精神,似乎没任何异样。后来,我才记起来,在我爷爷和我伯父的坟前,他都说了差不多意思的一段话。

他说,其实睡在地底下应该还是挺舒服的,睡在地底下就不用去管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那时只当他是感慨一下世事多艰,哪承想,他不仅仅在感慨,还把这当成了一个生命的筹划。

清明节过后,我哥就没发过朋友圈了。遗憾的是,这也是我回过头才发现的。想想,我的反射弧确实是有点过长了。

救护车划开荔柳路上的夜市摊。

但救护车来得再快也没有用了,我哥趁我嫂子和侄女不在家的时候对自己下的手。他实在是对自己太狠了。他不仅吃了药,还割了腕儿,然后打开煤气,甚至还尝试着抹了脖子。只是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只在自己脖子的右边划了一条浅浅的刀痕,没有血。

他像一个刽子手在施酷刑,只不过承受酷刑的对象是自己。

我哥去世后,我总是做同样的一个梦。

坐在一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我自如地掌控着方向盘,载着全家飞驰向前。车子穿过一条小街,我老远地就看见一个男孩儿在路边挥手,我没有刹车。即便他十分虚弱、衣衫褴褛,即便他身后有人喊叫着追过来,我还是加速从他身旁冲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一阵狂风阻碍了我的汽车,我的身体重重地向后倾斜,然后汽车开始快速往后滑动。不能翻车——我只能这样想。我死命把住方向盘。越往后车滑得越快,但我想它总会自己停下来的。然后我看见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孱弱的男孩儿,才发现那个男孩儿竟然是我哥。车子里的人都不說话,我爸我妈也一直没说话。

车停了,我妈推开车门,一把把我哥拉上车来。车门关上了,风也停了。我开着车继续风驰电掣般在路上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没到殡仪馆送我哥,他们去殡仪馆的时候,风水先生正好要一个能拍板的人带着去周边选墓地,我自告奋勇留了下来。

我哥不在了,谁能做这个家拍板的人呢?父母年纪那么大了,老年失子,难道还要亲自去给儿子选墓地吗?

我妈在院子里放声号哭,哭完了,朝纸巾里头擤了两管鼻涕,问我,你说,你哥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可是什么都想着他的呀,他买房子我们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帮着他们出了一半的钱,现在他也是有房有车了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呢?如果他是得病去世的,我还会觉得好受一些,他这样自己选择丢下我们我真的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呀?

我对我妈说,我哥就是得病离开的,只不过他的身体没有大问题,他得的是情绪方面的病,叫抑郁症,就是一种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的病。

我妈迷惑地看着我,问,觉得活得没意思也是一种病了吗?

我说,是的呀,而且现在有这样病的人还不少呢。

高速公路上,山和海在朝后面跑,我哥油亮的头发朝后飘,反光镜上绑的红绸布也在往后飘。一切都是那么的生动,只有那弧形的天空是安静的。

出门前,我哥好生拾掇了自己。浅色的裤子不能配深色的衣服,就穿一件浅咖色的夹克吧。它们提起他的精神,使他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灰暗。我哥是属鸡的,听说,属鸡的人不论男女都比较注重穿着。他们是落地的凤凰。

我哥应该是想过坚持下去的,他确实也已经坚持了很久了。

一切始于那场车祸。很多年前,一个老太太突然横穿公路,我哥的车撞了上去。

清早的乡道上人很少,车也很少,我哥的车开得也不是很快,老太太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了尾椎骨,但她的家人坚持要我哥赔偿一笔超出我哥能力的赔款。我哥说老太太是自己撞上他的车的,我哥甚至怀疑老太太故意撞他的车就是为了诓骗养老钱。我哥说几年之内老太太已经撞了好几次车了,我哥还怀疑这些都是老太太的儿女指使的。

我去看我哥,我哥缩在出租屋的蚊帐里没起床。老太太的赔偿是嫂子、二姐和我一起去协调解决的。

现在回想,那个时候我哥应该就开始轻度抑郁了。人很多时候,其实是钝感的。

“早知这样就不该支持你哥去学开车,就在家种田就好了,那么多的田地,还有山,你看隔壁邻居不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我妈老喜欢想当初。

我哥去世后,我能回忆起的与之相关的大多是童年的经历。就连做梦,也都是小时候的事。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到后来成了我哥墓地的那块坡地去栽红薯。恍如昨日,我哥把下巴顶着锄头的木把,目光穿透狮子山,悠悠地说,以后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买一辆超级豪华的车,轰隆轰隆地开回古东坪,让一村老少惊得掉下巴。不过,你要替我保守秘密,给他们提前知道就没什么震慑力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对我刮目相看。

又有多少人没做过这样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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