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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之正”:明前期理学思潮中的杜诗价值取向

2023-04-19张慧玲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台阁杜诗性情

张慧玲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明前期杜诗学,在崇唐师古,倡导性情的文学风气中,在明廷强力宣扬的程朱理学的官方哲学背景下,将发源于元代的“性情之正”概念加以突出,表现了与宋代不同的特点。明前期文坛代表台阁体文臣一方面承认杜诗出于性情,另一方面却又将杜诗纳入到汉儒温柔敦厚的诗教体系之下,无论是摹拟杜诗还是阐释杜诗,都以雅正为尚,务求得性情之正。

一、 回复儒家诗教的倾向

清人陈田《明诗纪事》云:“明初诗家各抒心得,隽旨名篇,自在流出,无前后七子相矜相轧之习,温柔敦厚,诗教固如是也。”(1)[清]陈田:《明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的确,明初不少文人仍延续着一种自由、自然,重视抒发自我性情的创作风格,同时,又将汉儒“吟咏情性”思想与温柔敦厚的原则结合起来,落实到“性情之正”的方向。

首先,明人认为诗有几种,但都必本于性情;性情有多种特点,但都归于“正”或“醇”(“真”)两端。大半生活于元季的张以宁尝言“诗者,性情之发也。性情古,则诗古矣;性情不古,欲诗之古焉,否也”,不惟力主“诗本性情”,还具体阐释其复古之道:

古之君子,仁义忠信焉耳矣。学焉者,淑乎一己以古于身;仕焉者,行乎一世以古于人者,纯其心焉耳矣。其心纯,则其性情正,其性情正,则其发于诗也,不质以俚,不靡以华,渊乎其厚以醇。(2)[明]张以宁:《翠屏集》卷三《李子明举诗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91页。

在张以宁看来,诗风醇厚,绝俚俗、弃浮华,关键是“性情正”。而“性情正”的具体表现是“仁义忠信”,做到“性情正”的要求却是“心纯”。他说的“心纯”实际相当于一般说的“性情真”,可见,他是将“性情正”与“性情真”合起来看的。此外,张以宁还把情性论与《诗经》的赋比兴传统联系起来,他有这样的概括:

古之为诗者,发之情性之真,寓之赋比兴之正,有常有变,随感而应,一是悟言而已矣。……后乎《三百篇》,莫高于陶,莫盛于李杜,大抵二《雅》赋多而比兴少,而杜以真情真景、精义入神者继之;《国风》比兴多而赋少,而李以真才真趣、浑然天成者继之。(3)[明]张以宁:《翠屏集》卷三《黄子肃诗集序》,第590页。

张以宁在这里涉及到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情性或情感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在诗里。张以宁对《诗经》的赋比兴作了新的解读,认为多用比兴的《国风》不直接言情,却能以情动人;李白继承《国风》比兴传统,以“真才真趣、浑然天成”表现了“情性之真”。大、小雅多用赋,直接表现“真情真景”,同样也深情动人;杜甫继承二《雅》传统,因为“精义入神”而愈使“真情真景”得到深刻表现。可见,真情性是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表现特点。张以宁的这一思路,后来李东阳有所回应: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4)[明]李东阳:《麓堂诗话》,载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74-1375页。

李东阳认为赋就是“正言直述”,与“事实”联系紧;比兴则是“托物寓情”,有利于“情思”的表达。在他看来,诗应该“贵情思而轻事实”,那么,逻辑推论的结果应该是:贵比兴而轻赋。如果结合张以宁的说法来推论,就很容易得出:李白诗有利于“情性之真”,杜甫诗的写法容易遮蔽“情性之真”。李东阳虽然没有直接说出这个观点,但从逻辑上是指向这一看法的。这为后来的格调派导其先声。

其次,明初人多倡导“性情之正”和温厚平易的诗风。如林弼《华川王先生诗序》云:

古人之诗,本乎情而以理胜,故唯温厚平易而自有馀味;后世之诗,局于法而以辞胜,故虽艰险奇诡而意则浅矣。夫《三百篇》者,诗人情性之正,而形于温厚平易之言也。后世能言之士,有极力追仿不能及者,则固非无法也,非无辞也,其法非后世之所谓法,其辞非后世之所谓辞也。盖情之所发者,正理之所存者;顺则形于言也,自有其法,自有其辞;有不待于强为者也。唯能有得于古人之法之辞,则后之作者皆可以与之方驾并驱,则无愧矣。(5)[明]林弼:《林登州集》卷十三《华川王先生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页。

林弼认为,《诗经》所确定的创作原则是“本乎情”,而不“局于法”。他进而指出:本乎法,则诗境多倾向于艰险奇诡;本乎情,则不激不厉,温厚平易。他说的“本乎情”的情,就是“情性之正”,即在儒家礼义范围内的情,是有所约制的情,故有温柔敦厚之趣。这一观点,后来成了台阁体诗人的核心思想。

明代学者高棅,又通过剪除杂芜、复取《唐诗品汇》之精要纯正者编成一部《唐诗正声》,并于《序》中阐明“题曰《正声》者,取其声律纯完而得性情之正矣”,即从形式与内容上明确了其编此选本的两大标准。单就其阐发“得性情之正”而言,已充分体现深受理学浸染之迹:

诗者,声之成文也,情性之流出也。情感于物,发言而为声,故感有邪正,言有是非。唯君子养其浩然,完其真宰,平居抱道,与时飞沉,遇物悲喜,触物成真,咨嗟咏叹,一出于自然之音,可以披律吕而歌者,得诗之正也。其发于矜持忿詈谤讪侵凌,以肆一时之欲者,则叫躁怒张,情与声皆非正也,失诗之旨,得诗之祸也。观者先须遣妄返真,秉心冥目,然后辨是非,察邪正,以定其取舍,而有迷谬者寡矣。(6)[明]高棅:《唐诗正声》卷首《唐诗正声序》,吴郡宝翰楼藏本,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古文献特藏三甲善本《唐诗正声》二十二卷,693300/0042。

诗歌本是性情的自然流淌,诗人触物及心而产生了创作的灵感和冲动,但高棅认为“感有邪正”,故须怡养性情,通过抱道而居,时时涵养君子品格、调适中正平和的心态,才能渐入性情之正,远离情与声不和状态。

由于《唐诗品汇》中杜甫虽为“大家”,选杜诗仅277首,屈居各体皆列“正宗”的李白诗405首之下,故后来对高棅“大家”之标准存有质疑的意见层出不穷。但若翻阅《唐诗正声》即知,所录杜诗93首已明显跻身第一位,且以“三吏”“三别”等既体现真实感人又传达忠爱诚心的五言古诗数量最多。这表明高棅强调“得性情之正”必以涵养性情为前提,是要求诗人表达情感应符合儒家伦理道德规范,对人心向善有所裨益。

最后,明初人还认为性情正的诗人,在创作上多以自然为尚,而不满于因袭、模拟之风。如浙籍诗人贝琼就崇尚“一种‘性情’与‘法度’高度统一的‘自然’”(7)朱易安:《中国诗学史(明代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他在《跋胡季诚南征诗后》中,既认可胡诗“沉郁顿挫,一出性情而具经纬之体,非徒摹拟少陵而作者也”,又嘉许“少陵自入夔州,诸诗若轮扁之斫,有不能传之妙”(8)[明]贝琼:《清江文集》卷三《跋胡季诚南征诗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8页。,凸显出杜诗深得自然之妙、性情之正。其《陇上白云诗稿序》亦曰:“汉魏以降,变而为五言七言,又变而为律,则有声律、体制之拘。作者祈强合于古人,虽一辞一句,壮丽奇绝;既不本于自然,而性情之正亦莫得而见之也。”(9)[明]贝琼:《清江文集》卷二十九《陇上白云诗稿序》,第486页。通过直陈汉魏以来古律体制之变,已不适于强求古诗形貌来说明唯有“本于自然”才得“性情之正”。这种观点在弘正以后曾有较长一段时间被人们所忽略,但在明后期又再次被人们所记取。

二、 天下之心与鸣盛之意

明代前期,由于统治者对文化领域控制极严,又通过八股取士制度大力宣扬程朱理学,在禁锢读书人思想的同时,也弱化了他们对唐诗审美功能及意义的认识。当儒家诗教观念日益成为文坛的一种主导性意识形态时,士人对杜诗的接受便走向了维护伦理正道的路子。因之,“性情”往往被直接对应于天理、伦常,而对杜诗的阐释也大多有明显的理学烙印。

师承鸿儒宋濂、被誉为“天下读书种子”(10)[清]张廷玉等撰:《明史·方孝孺传》引姚广孝劝谏朱棣语:“杀孝儒,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019页。的方孝孺,“是一位醇正的尊崇宋代理学的儒者”,在文学观念上,“是一位工具论者”(11)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8、70页。。他的诗论有鲜明的儒学家色彩,如云:

古之诗,其为用虽不同,然本于伦理之正,发于性情之真,而归乎礼义之极。《三百篇》鲜有违乎此者,故其化能使人改德厉行,其效至于格神祗,和邦国,岂特辞语之工、音节之比而已哉?(12)[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二《刘氏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5页。

方孝孺虽然接受了宋濂等人的性情诗论,承认诗要出自“性情之真”,但却更为强调诗“本于伦理之正”和“归乎礼义之极”,以“格神祗,和邦国”为目的,与汉儒诗论高度同调。他又指出:

诗者,文之成音者也,所以道情志而施诸上下也。……唐之杜拾遗、韩吏部,皆深于诗,其所师则周公、吉甫、卫武公、史克之徒也。其体则唐也,而其道则古也。(13)[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二《时习斋诗集序》,第376页。

与明代常见的“诗以道性情”之语相比,方孝孺这里所用的“道情志”之语,似有明显恢复早期诗学命题之意。在以上直接的理论表述之外,方孝孺在诗里又表达了对杜甫性情的感佩,值得对照着一阅:

少陵老翁饿濒死,意欲大庇天下人。一椽茅屋不足蔽风雨,安得万间之厦盖覆四海赤子同欣欣?言狂意广不量力,至今世俗闻者交笑嗔。侯城小儒愚独甚,不敢嗔笑谓公之意厚且真。古来致乱皆有因:大臣固位谨持禄,其计止为安一身。高车大纛耀侈富,子女玉帛骄里邻。安危得失百不知,更僭膏腴便利田宅遗子孙。生灵穷苦堕沟渎,寒士困悴无衣绅,彼也珍羞绮席歌舞燕乐穷朝昏。老翁哀痛实为此,熟视鄙夫憸子辟之犬鼠加冠巾。曰我得志有不为,嫉邪愤世欲救其弊忘贱贫。至今已阅八百岁,知翁之意世独少,蹈翁所恶常纷纷。(14)[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二十四《题万间室》,第695-696页。

在这首诗中,方孝孺把杜甫与蝇营狗苟、追逐世俗利益的士大夫相比较,歌颂了杜甫为天下苍生、寒士而忧,却不惜一身寥落的崇高感情,表现的是对独立精神、自由德操的的崇尚。在此诗中,方氏无意于杜诗的诗艺,但却从直感中把握了杜甫崇高、伟大感情,实际上强调了高尚的情志对于诗歌的意义。

以这种伦理视角来审读杜诗性情之正,也得到了王直认同,在《虞邵庵注杜工部律诗序》中他阐发道:

开元天宝以来,作者日盛,其中有奥博之学,雄杰之才,忠君爱国之诚,闵时恤物之志者,莫如杜公子美。其出处劳佚、忧悲愉乐、感愤激烈,皆于诗见之。粹然出于性情之正,而足以继《风》《雅》之什。至其触事兴怀,率然有作,亦皆兴寄深远,曲尽物情,非他之所能及。元微之尝谓“诗人未有如子美者”,信哉斯言也。(15)[明]王直:《抑庵文后集》卷十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77-578页。

杜甫拥有博学雄才的诗歌天分,又心怀民胞物与的忠爱精神,还经常抒写感愤忧时的真实情感,所以,王直认定杜诗出于性情之正而直承风雅传统,且其中蕴含了两层含义:一是杜诗是性情文字,来自于杜甫最纯粹的心灵感发;二是自然生成的杜诗还承担着一定的政治伦理教化功能。《朱子语类》曾引袭盖卿言曰:“性、情、心,惟孟子、横渠说得好。仁是性,恻隐是情,须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者也。’”(16)[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第五,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3页。既然人之性情是由心来统摄,那么杜甫所具备的仁爱之心,则决定了他会自觉承担儒家人格所赋予正教化、厚风俗的社会职能。因而,杜诗描摹世情动辄关乎国家天下且大多寄意深远,同时亦沛然出乎肺腑而率性自得。

参与过修撰《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梁潜,在《雅南集序》中说:“诗以道性情,而得夫性情之正者尝少也。《三百篇》风雅之盛,足以见王者之泽,及其变也,王泽微矣。”(17)[明]梁潜:《泊庵集》卷五《雅南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这种诗学观发展到台阁体时代,即突出了传圣人之道与鸣国家之盛的意识。“性情之正”的观念,使诗学直接回到《毛诗序》所推崇的“王道诗学原则”,黄淮称许杜甫的“忠君爱国之意”,“得夫性情之正”(18)[明]黄淮:《黄文简公介庵集》卷十一《读杜愚得后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8页。按,此文亦收入仇兆鳌注《杜诗详注附编·诸家论杜》。,就是从这个角度看的。钱志熙认为:古人“所期待的、推崇的作为王道政治教化工具的正风、正雅的诗歌并没有真正出现过”(19)钱志熙:《论“吟咏情性”作为古典抒情诗学主轴的地位》,《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然而,在明代台阁体盛行的时期,在“吟咏性情之正”的观念催生下,正风、正雅式的诗歌却流行一时。此时,杜诗被视为最接近正风、正雅的典范,杜诗的整体风格被引为雍容和雅的台阁体站台了。

三、 从时世之正到性情之正

明初数十年强化中央集权统治,永乐朝颁布了《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等作为科考必备教材,理学正式成为官学,对明前期社会精神有强有力的规范。以“三杨”为代表的内阁重臣,开始创作了大量雍容典雅的鸣盛之作,台阁体迅速成为仁、宣两朝的主流文风。因而,这一时期诗学批评与此相适应。

杨荣在为大学士黄淮作《省愆集序》中,明确提出“君子之于诗,贵适性情之正而已。盖人生穹壤间,喜愉忧郁、安佚困穷,其事非一也。凡有感于其中,往往于诗焉发之。苟非出于性情之正,其得谓之善于诗者哉”(20)[明]杨荣:《文敏集》卷十一《省愆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169页。。这里“性情之正”已不再如明初诗家“各抒心得”般自由、任意,而是“情”要受到性理的束缚,更出于维护理道观念的需要,只能应时而作合乎儒家伦理规范的和平之思,具体到台阁时代便是传圣人之道、鸣国家之盛。依据这一标准,杨荣慨叹黄淮“居幽时感时触事,形于赋咏,积累成编,名之曰‘省愆’,其志可尚也”,更赞赏其“真和而平、温而厚、怨而不伤,而得夫性情之正者也”(21)[明]杨荣:《文敏集》卷十一《省愆集序》,第169页。。恰好《明文海》中也保留了黄淮自撰《省愆集序》曰:“先儒论诗,以为穷而后工。近古以来,若李白、杜甫、柳子厚、刘禹锡诸名公,其述作皆盛于困顿郁抑之馀,至今脍炙人口。”(22)[明]黄淮:《省愆集序》,不见于四库本《省愆集》,而收录于[清]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二三四,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2410页。又见于《丛书集成续编》第16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370页。杜甫在“困顿郁抑”之时,仍不忘以诗来传达民间疾苦,渴盼明君圣主来拯救苍生。这种忠贞不渝的诚挚情性,正是儒家仁爱精神的化身,故能深得台阁文人拥戴。

事实上,无论黄淮写诗推崇唐音,还是论诗主张学杜,也都是强调唐诗音情变化无不体现着时代风貌下的诗人性情。杜诗是性情之正的最佳样板,因而,学杜也最能契合鸣盛的时代需求。这在他为明人单复编刻的《读杜愚得》所作“后序”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其序略云:

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其发于言也,本乎性情;而被之弦歌,于以格神祗,和上下,淑人心,与天地功用相为流通。观于《三百篇》可见矣。汉魏以降,屡变屡下,至唐,稍惩末弊而振起之,既而律绝之体复兴焉。当时擅名无虑千馀家,李杜为首称,而杜为尤盛。盖其体制悉备,……其铺叙时政,发人之所难言,使当时风俗世故,了然如指诸掌。忠君爱国之意,常拳拳于声嗟气叹之中,而所以得夫性情之正者,盖有合乎《三百篇》之遗意也。(23)[明]黄淮:《黄文简公介庵集》卷十一《读杜愚得后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8页。

在黄淮看来,《诗经》的音乐性、“格神祗,和上下,淑人心”的功效,都是从“温柔敦厚”的性情来的。这是先秦淳朴时代的性情表现。汉魏以下,这种性情不复存在。而到盛唐,社会恢复到接近先秦风气了。杜诗的“诗史”功效,以及其“忠君爱国之意”,都是“性情之正”的表现,让人可感受到“《三百篇》之遗意”。可见,在黄淮的认识中,杜诗的“性情之正”,与其能鸣唐世之盛,回复先秦风气和风雅遗风是相关的。黄淮这一观点,实际上出自台阁文臣对明代文学建设的立场:“呜呼!诗关治道,协气运。洪惟我朝绍百王之大统,振万世之洪规,复古之机,正在今日。……士君子操觚秉翰,以求风雅之音,必于是编始焉。”(24)[明]黄淮:《黄文简公介庵集》卷十一《读杜愚得后序》,第78页。

台阁首辅杨士奇,自叙崇唐学杜之由,初见于《玉雪斋诗集序》中云:

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而推之可以考见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杜少陵浑涵博厚,追踪《风》《雅》,卓乎不可尚矣。一时高材逸韵,如李太白之天纵,与杜齐驱;王、孟、高、岑、韦应物诸君子,清粹典则,天趣自然。读其诗者,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而后之言诗道者,亦曰莫盛于此也。(25)[明]杨士奇:《东里文集》卷五《玉雪斋诗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4页。

明确指出:诗的本性“理性情而约诸正”,其意义在考“治道之盛衰”。因此,包括杜诗在内的盛唐诗,最让台阁文臣杨士奇兴奋的是其能鸣一时之盛。

杨士奇为杜集作有两篇序文,都强调了“性情之正”为杜诗的重要特征。其《读杜愚得序》曰:

李、杜,正宗大家也。太白天才绝出,而少陵卓然上继三百十一篇之后。盖其所存者,唐虞三代大臣君子之心;而其爱君忧国、伤时悯物之意,往往出于变风、变雅者,所遭之时然也。其学博而识高,才大而思远,雄深闳伟,浑涵精诣,天机妙用,而一由于性情之正,所谓“诗人已来,少陵一人而已”。(26)[明]杨士奇:《东里续集》卷十四《读杜愚得序》,第541页。

让杨士奇不能回避的是,杜诗“爱君忧国、伤时悯物之意”,是因为诗人处于安史之乱的时代,所以,杜诗实承变风、变雅传统。这样,元稹所谓“诗人已来,少陵一人而已”的评价,缘由何在,就得另有解释了,杨士奇认为其关键为杜诗出于“性情之正”。换言之即是:杜甫所处的时代,性质虽与正风、正雅不同,但杜甫性情却仍与正风、正雅同。又其《杜律虞注序》言:

律诗非古也,而盛于后世。古诗三百篇皆出乎情,而和平微婉,可歌可咏,以感发人心,何有所谓法律哉!……若雄深浑厚,有行云流水之势、冠冕佩玉之风,流出胸次,从容自然,而皆由夫性情之正,不局于法律,亦不越乎法律之外,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为诗之圣者,其杜少陵乎!(27)[明]杨士奇:《东里续集》卷十四《杜律虞注序》,第541-542页。

现有文献中,直接、明确、正式称杜甫为“诗圣”始于此。在杨士奇看来,奥秘只在“由夫性情之正”。而“性情之正”的说法,以及“诗圣”之号,又都与古诗三百篇信息潜通。

由上可见,明前期文人,尤其是台阁文臣,带着鲜明的理学思想和汉儒诗教观念的色彩,以自觉的为明代盛世而创作的意识,认识到杜诗的伦理价值,并把这种价值解读为“得性情之正”的结果,使汉儒倡导正风、正雅的观念在历千年之后重新得到了呼应。

四、 余论

明前期台阁文臣对杜诗的阐释,潜在逻辑是个人的主体精神与时代的正向互动关系。台阁文臣的鸣盛追求,虽然在嘉靖以后,就已退潮。但其从汉儒那里延续下来的潜在思想逻辑,在此后仍有回应。格调派的时代,鸣盛的追求被抛弃,但“性情之正”的概念仍然得到坚持。明末,“性情之正”的说法也渐渐失去市场,但其内涵还在一定程度上被继续发挥。董应举说:“予以性情在人,声气在宇宙,发为诗歌,虽视其时之所尚,与其气运之盛衰,而一种浑涵深厚和平之气,终未尝绝。时盛则旁薄一世,时衰亦留于数人。故唐诗之尤者,多有《三百篇》遗意。”(28)[明]董应举:《崇相集》序一《唐诗风雅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2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34页。这段话有较深的哲学内涵,这里试着稍作梳理,董应举认为:宇宙间的“声气”,因时代不同而有不同表现,这称为“风尚”和“气运”。气运有盛有衰,表现在诗里,大有区别;诗人的性情、时代的风尚不同,诗自然不同。但是,最重要的是,董应举还认为,在诸种变化中,“浑涵深厚和平之气”却永存于天壤,时盛则这种气盛,人得之而气局开张,诗则大气磅礴;时衰则这种气被压抑、变态,人难免不受到影响,但“浑涵深厚和平之气”仍然不会绝,还会表现在少数人身上。这少数人及其所作诗,将支撑起末世。而存在于末世少数人的“浑涵深厚和平之气”经较长时间的积蓄,终将逐渐强大起来,故末世终将转变为治世。在董应举的表达逻辑中,时代的制约与个人的作用,两者都得到了关注。性情论中对主体作用的强调,以及台阁文臣对个体性情的约制思想,都有明显的印痕。明代杜诗学“性情之正”的思想主题在明后期虽然有所淡化,但却并未被否定,仍有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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