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赣语上高话的能性述补结构

2023-04-19罗荣华罗秀云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罗荣华,罗秀云

(1.南京晓庄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2.深圳市桂园中学,广东 深圳 518000)

一、 引论

上高县位于江西省西北部,赣江支流锦江中游,隶属于宜春市。东连高安市,西接万载县,南邻新余市渝水区、分宜县、袁州区,北与宜丰县接壤。上高方言属于赣方言宜浏片,本文讨论上高方言的能性述补结构。

能性述补结构是汉语中比较有特色的一种短语结构,先后经历了“可能式”“可能补语”“能性补语”“能性述补结构”的变革。吴福祥(2002)首次将“能性”与“述补结构”相结合,提出了“能性述补结构”概念(1)吴福祥:《汉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的语法化》,《中国语文》2002年第1期,第32页。,该结构形式上一般是由谓语、补语和连接项“得”等成分构成,功能上则是用来表达“能够”“可以”“可能”等情态意义。在普通话中,能性述补结构在形式上表现为:“V得C”与“V得CO”格式,两者区别在于前者不带宾语,如“吃得完”;后者带宾语,如“看得清黑板”。而在上高话中,表达能性意义的格式要丰富得多,与普通话相比,存在着较大差异。本文拟对上高方言的能性述补结构格式、宾语类型和语序演化动因几方面展开深入探讨。

二、 上高话中表达能性意义的几种格式

汉语典型能性述补结构的构成成分包括动词、结构助词“得”、补语、宾语四种成分,根据后三种成分的不同的出现组合方式,形成了汉语中不同形式的能性述补结构。上高话表达能性意义的格式主要有“V得”、“V得O”、“V得C”和“V得CO”(2)“V得CO”格式是上高话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的代表之一,此外还有“V得OC”及其否定式“VO不C”“V不OC”和“V不CO”等格式。。

1. V得、V唔(3)“唔[m↗]”是上高话的底层语法成分,在受普通话影响较小的偏远农村的人们及城镇中老年人一般说“唔”;“不”是古汉语、北方方言和普通话的语法成分,已经渗透到上高方言中了,文化程度较高的城镇人一般说“不”。口语色彩浓厚的表达一般用“唔”,书面色彩浓厚的表达一般用“不”。本文行文以“唔”为例。得

(1) 箇种菇哩吃得,许种菇哩吃唔得。(这种蘑菇能吃,那种蘑菇不能吃。)(4)两位作者的母语均为上高话,上高话语料来自作者的调查和自省。

(2) 自己个崽打得骂得,别人个崽打唔得骂唔得。(自己的儿子可以打可以骂,别人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

(3) 公公八十赢岁还做得,伯伯还不到六十岁就做唔得过。(爷爷八十多岁还能干活,伯父还不到六十岁就不能干活了。)

(4) 箇件衣服着得,许件衣服着唔得。(这件衣服能穿,那件衣服穿不了。)

出现在“V得”“V唔得”格式中的谓词一般是单音节动词,还可以是单音节形容词。例如:

(5) 我个身体就是热得冷唔得。(我的身体能够耐热不能受寒。)

(6) 箇么贵呀,一块钱都少唔得?(这么贵呀,一块钱也不能少?)

(7) 路上车仔多,快唔得,容易出事。(路上车子多,不能太快了,很容易出事的。)

(8) 箇只事急得咪?(这件事能急吗?)

“V得”“V不得”格式早在唐代就存在,赵元任(1979)把这种表达能性意义的格式称为傀儡补语结构(5)赵元任著,吕叔湘译:《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10页。,是指能带傀儡补语的一种能性述补结构,例如:

(9)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唐·白居易《夜雨》)

(10) 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南宋《五灯会元》)

(11) 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明《水浒全传》)

这种格式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了,只有少数固定的表达仍保留着,大部分已凝固成固定词汇或熟语,如“老虎屁股摸不得”“这种玩笑开不得”“舍得”“舍不得”“见得”“见不得”“少不得”“由不得”“说不得”“大意不得”“耽搁不得”等。

2. V得O、V唔得O

“V得O”和“V唔得O”中的“得”读轻声[tæ0/ti0],“O”一般是受事宾语,宾语可以为代词、简单名词或者复杂名词短语等形式。例如:

(12) a.渠跌得唔重,还走得路。(他摔得不是很严重,还能走路。)
b.渠箇人脾气躁,谁都话唔得渠。(他这人脾气不好,谁都不能说他。)

(13) a.我唔怕辣,吃得辣椒。(我不怕辣,能吃辣椒。)
b.老王得过肺病,吃唔得烟。(老王得了肺病,不能抽烟。)

(14) a.渠一餐吃得半斤酒。(他一餐能喝半斤酒。)
b.公公蛮老去过,做唔得事。(爷爷很老了,不能干农活。)

蒋绍愚(1995)指出,“V得O”中的“得”经历了一个由“得(动词)→得(表实现)→得(表可能)”的语法演化过程。(6)蒋绍愚:《内部构拟法在近代汉语语法研究中的运用》,《中国语文》1995年第3期,第194页。“V得O”表可能大约见于唐代,因处于未然语境而进一步虚化为表可能义,如“如何救得阿娘火难之苦?”(《敦煌变文集·大目乾连》);到了宋代,“V得O”类推出否定式“V不得O”,如“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黄庭坚《卜算子》)普通话中“V得O”“V不得O”的用法很少见了,目前只有“说得话、说不得话、做得事、做不得事、走得路、走不得路”等少数搭配形式,宾语一般为单音节名词。

3. V得/唔C

其中“V得/唔C”中的“得”读轻声[tæ0/ti0]。该格式是普通话和大多数方言中最常见的能性述补结构,上高话中也广泛存在。例如:

(15) 箇片门打得开,许片门关唔拢。(这扇门能打开,那扇门关不上。)

(16) 在屋下吃得饱,在学堂里吃唔饱。(在家能吃饱,在学校吃不饱。)

(17) 箇只树唧不高爬得上去,许只大树蛮高爬唔上去。(这棵树不高爬得上去,那棵树很高爬不上去。)

在普通话中,有些“V得/不C”格式的口语已凝固为熟语,如“对得起”“对不起”“来得及”“来不及”“吃得消”“吃不消”等。

杨平(1990)(7)杨平:《带“得”的述补结构的产生和发展》,《古代汉语研究》1990年第1期,第62页。、蒋绍愚(1995)(8)蒋绍愚:《内部构拟法在近代汉语语法研究中的运用》,《中国语文》1995年第3期,第192页。、吴福祥(2002)(9)吴福祥:《能性述补结构琐议》,《语言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5期,第24页。等认为,原本表实现义的“V得C”在未然语境中表可能的意义,体现的是一种语境义。我们注意到,上高话中的“V得C”结构可以加上时体成分“过(10)上高方言中的完成体标记“了1”和“过”的语法功能一致,其区别就在于“了1”是上高话的表层,受普通话的影响而来,年轻人多用“了1”;“过”是上高话的底层,中老年人多用“过”。例如:渠他吃了1/过饭。”或“了”,用来表达已然事件,此时“V得C”为表结果实现的述补结构,例如:

(18) a.书拿得走过/了。(书已经拿走了。)(C为简单动词)
b.书拿得走。(书能拿走。)

(19) a.钱带得来过/了。(钱他带来了。)(C为趋向动词)
b.钱带得来。(钱能带来。)

(20) a.戴上眼镜后看得清过/了。(戴上眼镜后,看得清楚了。)(C为形容词)
b.戴上眼镜后看得清。(戴上眼镜后,能看得清楚。)

例(18)—(20)a句中的“拿得走”“带得来”“看得清”后面带“过/了”后表达了已然事件,表示动作行为已经实现并且出现某种结果或状态,“V得C”为表结果实现义的述补结构;而例(18)—(20)的b句都是用于未然语境中,表达的是未然事件,“V得C”为表可能义的述补结构。这也反映了“V得C”表可能义也是未然语境对整个结构起作用的结果。由此可见,“V得C”结构在上高话中还未彻底完成语法化,兼表实现和可能两种语义;而普通话中的语法化程度更高,“V得C”结构(除了补语为形容词可表非能性意义外,如状态义)只能表达能性意义。

4. V得/唔CO

“V得CO”是上高话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中的其中一个格式,其中的“得”读轻声[tæ0/ti0],我们将其表述为“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根据宾语的不同句法位置,动词“得”、补语和宾语之间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语序类型,具体分布可见下表1:

表1 上高话带宾能性述补结构的三种语序类型

上高话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有A、B、C三种语序类型,其中A类宾语紧跟动词,在“得/唔”之前,而补语在“得/唔”之后。A类否定式“VO唔C”比较常用,但肯定式“VO得C”格式不常用,一般在应答语境中使用。B类格式中宾语位于“得/唔”之后、补语之前。C类格式宾语位于补语之后、整个结构的末尾。B类和C类都具备肯定式和否定式,形成对称的格局,唯独A类相对应的肯定式只能出现在应答的特殊语境中。

三、 上高话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的语序类型

表1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有A、B、C三类,其语序类型形式上的差别在于补语C和宾语O的语序不同。

1. A类:VO得C、VO唔C

A类的比较常用的是否定式“VO唔C”。例如:

(21) 箇只电饭煲煮饭唔熟。(这个电饭煲煮不熟饭。)

(22) 箇崽哩积钱唔住。(这男孩攒不到钱。)

(23) 箇风吹得站脚唔住。(这风吹得站不稳脚。)

A类的肯定式“VO得C”一般用在申辩、应答的语境中,V只能是及物动词,补语C只能是形容词。例如:

(24) 甲:箇只电饭煲煮饭唔熟。(这个电饭煲煮不熟饭。)
乙:箇只电饭煲冒问题,煮饭得熟。(这个电饭煲没问题,能煮熟饭。)(申辩)

(25) 甲:尔打渠唔赢吧?(你打不赢他吧?)
乙:我打渠得赢。(我能打赢他。)(应答)

(26) 甲:尔跑渠唔赢吧?(你跑不赢他吧?)
乙:*我跑渠得赢。(不可用)/我跑得渠赢。(常用)

2. B类:V得OC、V唔OC

B类的肯定式、否定式在上高方言比较常用。例如:

(27) 谁都骗得你到。(谁都能骗到你。)

(28) 没人喊得渠动。(没有人能叫动他。)

(29) 尔吓唔我到。(你吓不到我。)

(30) 谁都喊唔渠醒。(谁都喊不醒他。)

3. C类:V得CO、V唔CO

C类的肯定式、否定式目前在普通话中使用,在上高方言也比较常用。如果宾语是个复杂短语往往选择该格式。例如:

(31) 渠买得起上海个房子。(他买得起上海的房子。)

(32) 箇只间放得落两张床。(这个房间能放下两张床。)

(33) 眼睛唔行过,看唔清许远个地方。(眼睛不行了,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

(34) 我满旮寻过,就是寻唔到间门锁匙。(我到处找了,就是找不到房间钥匙。)

吴福祥(2003)认为“可以将南方方言带宾‘得’字结构格式的变异范围限定在两种和六种之间”(11)吴福祥:《南方方言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类型》,《方言》2003年第3期,第244页。。而上高话中带宾能性述补字结构的常用格式主要有五种,即“V得OC”、“V得CO”、“VO唔C”、“V唔OC”和“V唔CO”格式;而A类中的肯定式“VO得C”只用在应答、申辩的语境中,其补语一般是单音节形容词。据吴福祥(2003)考证,“VO得C”格式在历史文献中用例罕见,只有在吴语开化(曹志耘2000)、徽语休宁方言(平田昌司1997、1998)、苏州(刘丹青1997)等少数方言中仍保留该格式的用法,并认为肯定形式“VO得C”是方言的一种类推形式,是由否定形式“VO不C”格式类推而来。(12)吴福祥:《南方方言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类型》,第244-245、249页。我们认为上高方言的“VO得C”应该是由否定形式“VO唔C”格式类推而来,即对否定式的疑问句做出肯定回答,或者对否定式做出肯定的申辩,因此该格式是一种半独立的用法,并不是一种表达能性意义的固定格式。

上高话中带宾语的述补结构还有这样一些特点:

(1) 当宾语O位于补语前时,宾语一般为人称代词和光杆名词,如“打渠唔赢”“吃饭唔落”“揩汗唔干”“舞得饭熟”“挑得担起”“做不事正”“点唔火着”等;也可以为专有名词,如“话小林唔过”“寻老王唔到”;但是宾语不能为复杂宾语(包括数量短语、指量短语、定中短语等复杂名词短语),如“*打箇只箱唧唔开”“*吃三碗饭唔落”“*记得你昨日跟阿话个事起”“*听唔英语老师讲个课懂”“*洗唔衣服跟鞋唧干净”等都是不合语法的句子。

当宾语位于补语后时,宾语可以为人称代词、光杆名词、专有名词甚至包括由数量词或指示代词构成的短语、定中短语以及并列结构等复杂名词短语,如“话得过渠”、“听唔懂课”、“爬得上庐山”、“话唔出一句话”、“借得到箇本书”、“看得清黑板上个字”、“买不起车唧跟屋唧”等。

(2) 这三种语序结构在语用上存在一定差别。A、B类的宾语位于补语前,表达强烈的主观情绪、情感或态度,多含消极色彩,A类、B类肯定式如“打渠得赢”“打得渠赢”,说话人突出强调“赢”这一语义信息,有辩解或反驳的意味;A、B类的否定式如“打渠唔赢”、“打唔渠赢”则多含有责备、批评或抱怨的语气。而C类的宾语位于补语后,一般表达中性意义,不含特定的主观情绪或情感态度在内,如“打得赢渠”、“打唔赢渠”。

上高方言带宾能性述补结构的语序类型常用的有五类,另外A类的肯定式有一定的条件限制;普通话带宾能性述补结构的语序类型只有两类,另外A类的否定式存在固定熟语中,详细对比见表2:

表2 上高方言和普通话的带宾能性述补结构的语序类型对比

从上表来看,普通话中只存在C类这种语序结构,其他格式都基本消失了,A类否定式“VO唔C”的一些熟语用法还保留着,例如“说你不过”“拼你不过”“搞你不过”“伤他不到”“见他不到”“追她不到”“找他不到”,这些结构形式简短,多为固定用法,偏习语化和口语化,而且宾语O都为单音节的人称代词,我们认为这是语言在历史发展中残留的结果。据吴福祥(2003)研究:“A类格式是唐代产生的语言形式,后来为绝大多数南方方言所承继,成为这些方言‘得’字结构系统中最早的底层形式;B类格式是方言类推创新的形式,它是由A类格式类推出来的;C类格式原是宋元时期北方方言中产生的一种语言形式,这类格式进入标准语后通过句法扩散进入南方方言。现代南方方言中使用的C类格式实际上是一种源于北方官话的外来层次。”(13)吴福祥:《南方方言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类型》,《方言》2003年第3期,第248、251页。上高话中A、B两类格式是最自然、最常用的格式,多为中老年人所使用,可以看做是来自历史底层的格式。而C类则在年轻人群体中使用广泛,是受普通话的影响所致。

由此可见,上高话中能性述补结构的语法化程度还比较低,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大量古汉语中出现的格式,且使用广泛。而普通话的语法化则已经完成,只剩下少数几种格式,其他的格式都已经消失,动词和补语之间结合紧密,成为固定的能性述补结构表达式。

四、 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的三种语序类型的演化动因

我们认为,造成上高话以及其它一些南方方言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形成多种语序类型的动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1. 动因之一:补语和谓语的紧密程度

Hopper&Traugott(1993)指出:“语法化包含某个语法形式的语法功能向更虚的语法功能发展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语义内容的泛化或弱化。”(14)Hopper,P.J.&Traugott,E.C,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01.汉语补语成分在初期出现时是以实义动词充当的,它跟动词之间的联系比较松散,随着语法化程度加深,后面的动词语义逐步虚化,它对动词的依附程度加深,补语和谓语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补语成分也进一步由原来表结果实现义发展出可能义。汉语中的历代文献资料所显示的动、补关系语料可以验证这一趋势。我们通过检索CCL语料库,选取“V(O)不成”作为“V(O)不C”结构的一个典型代表来进行穷尽性的考察,现代汉语的语料主要来自老舍和王朔的作品集,其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V(O)不成”结构的历时演变

在先秦时期,“V(O)不成”中的“不成”都为实义动词,前后两个动词之间的联系非常松散,“不成”为实义动词,充当谓语成分,可分析为主谓结构,例如:

(35) 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春秋《墨子》)

(36)作事不成,必有大殃。(战国《管子》)

到了汉代,前后动词之间的关系仍比较松散,后一动词在汉代仍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可以看作表结果未实现的主谓结构,例如:

(37) 非其地,树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史记·日者列传》)

(38)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史记·项羽本纪》)

这两例中的“教之不成”和“学书不成”是主谓结构,结构还较松散,“不成”作谓语,表结果没有实现。

魏晋南北朝时期,前后动词之前的联系开始变得紧密,后面的动词独立性有所削弱,语义开始虚化,主谓结构“V(O)不VP”通过重新分析,有发展出表结果实现义的“V(O)不C”结构的趋向,但此时“V(O)不C”作为结果补语结构还不太明显,仍处于实义动词和结果补语的中间过渡带,二者的界限难以断然划清,我们在文献中只发现3个这样的例子。这说明魏晋南北朝时期“V(O)不VP”结构开始发生变化,直至唐代,“V(O)不C”才真正虚化为表实现的述补结构。例如:

(39) 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其辞曰高树凌云。(六朝《西京杂记》)

(40) 世人以刘向作金不成,便谓索隐行怪,好传虚无,所撰《列仙》,皆复妄作。(六朝《道论·抱朴子》)

以上两例中的“作几赋不成”和“作金不成”既可以分析为主谓结构,也可以分析为表结果的述补结构,表示结果未实现,此时“不成”的语义虚化程度较低,仍旧保留了一定的实义,介乎实义动词和结果补语之间。

进入唐代以后,表实现的述补结构进一步虚化为表能性的述补结构。吴福祥(2002)(15)吴福祥:《汉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的语法化》,《中国语文》2002年第1期,第32页。认为“V(O)不C”产生在唐代,这跟我们得出的结果是完全一致的。“不成”作谓语的用法基本消失,没有发现相关的用例,作结果补语的比例相对下降,而作可能补语1(V不C或VO不C)的用例已经出现,比例达5:4。例如:

(41)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白居易的《后宫词》)

(42) 双双素手剪不成,两两红妆笑相向。(崔颢《行路难》)

这两例中的“梦不成”和“剪不成”都是表达能性意义,指“不能做成梦”“不能剪成”的意思。这里的“不成”紧密依附于前面的动词,为可能补语。

到了宋代,“V(O)不C”用例大量产生,已完全虚化为表能性的述补结构,而表结果补语的用例则非常少。与此同时还产生了表可能的“V不CO”结构,宾语O的位置由补语前移到了补语后,使得动词和补语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在所统计的宋代文献中,“不成”作可能补语1(V不C或VO不C)的有56例,作可能补语2(V不CO)的只发现5例,可能补语2与可能补语1相比,所占比例还相对较小,仅占9%,例如:

(43) 如边头写不成字者,即是古之声律,若更添一声,便不成乐。(北宋《朱子语类》)

(44) 病来又病皮黏骨,抖擞起来无一物;行不成步语声低,鼻孔依前空突兀。(南宋《古尊宿语录》)

以上两例中“写不成字”和“行不成步”都是表达能性意义的述补结构,指“不能写成字”和“不能走路”的意思。

到了元、明、清时期,结果补语的用例较少,可能补语的用法占据了优势,其中可能补语1(V不C或VO不C)有327例,可能补语2(V不CO)有80例,可能补语2与可能补语1相比,所占比例由之前9%迅速提升至24%,例如:

(45) 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她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曹雪芹《红楼梦》)

(46) 今儿吵,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清《老残游记》)

到现代汉语中,“V(O)不C”作结果补语的用法已经消失,普通话中的语法化基本完成,只剩下作可能补语的用法。“V不CO”已语法化为能性述补结构的固定表达式,在老舍和王朔的作品中,可能补语2与可能补语1相比,所占比例由之前24%迅速提升至52%。例如:

(47) 即使写不成好诗,可也不至于成为很坏的快板。(老舍《诗与快板》)

(48) 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王朔《无人喝彩》)

补语由独立的实义动词虚化为结果补语,再虚化为可能补语的这一变化过程,与动词和补语的紧密程度是密切相关的。我们认为,随着补语的语义不断虚化,逐渐失去独立性并向动词核心靠拢,最终依附于动词成为黏附形式。由于动词和补语两个成分紧密相连,由此进一步凝固成一个句法单位“V得C”或“V不C”,中间不允许再插入其他的成分,迫使宾语O不得不发生位移,正如普通话中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所展现的那样,宾语O或者移到“V不C”整个结构之后,构成“V不CO”格式,如“吃不完饭”;或者移到“V不C”整个结构之前,构成“OV不C”格式,此时受事提前位于句首,如“饭吃不完”。上高话中的三组语序类型很好地展示了语法化过程各个时期的不同面貌。

2. 动因之二:宾语的复杂程度

当宾语O位于动词和补语的中间时,由于受前后动词和补语的限制,宾语O的空间相对来说较小,自由度也相对受限;而当宾语O置于整个“V-C”结构的外围时,宾语O的限制也愈少,因此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在“V-O-C”格式中,宾语O主要以代词为主,尤其是在现代汉语普通话所保留的极少数固定用法中,O只能是代词,如“说你不过”?“拼你不过”“搞你不过”“打你不过”“追她不到”“见他不到”。虽然在上高话中宾语O还可以是专有名词和光杆名词等简单名词,如“吃东西唔烂”“煮饭唔熟”“租房子唔起”“看人唔清”,但仍以代词最为常见、使用频率最高、表达最为自然,如“喊渠唔醒”“吓我唔到”“瞒渠唔住”“喊渠唔动”等。这主要是受宾语复杂度的限制,由于宾语O位于“V-C”之间,空间相对受限,只能容纳代词和光杆名词等相对简短的名词形式。

而在“V-C-O”格式中,宾语O可以为代词、简单名词甚至复杂名词短语,如“看唔清黑板”“吃唔落忒甜个东西”“提唔起箇重个东西”“吃唔完箇么多饭”“放唔落两张床”“摆唔落一百张台盆”“想唔起一忽事”“听唔进半句话”等。此时宾语O位于整个“V-C”结构的外围,几乎不受限制,因此具有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可以容纳由指示代词、数量词、定中结构、并列结构等构成的复杂名词短语。

在英语中也同样如此,在短语结构中,宾语为代词时,一般位于动词和副词中间,如(49a);当宾语为复杂名词短语或带有关系从句时,一般倾向于放在这个短语结构的后面,如(49b)和(49c)。

(49) a.We found it out.
b.We found out the strong evidence.
c.We found out the strong evidence that signs of disorder can lead individuals to carry out criminal acts or bad behavior.

从这个角度也进一步证实:由于宾语的复杂程度增加,音节变长等因素使得宾语需要更大的空间,迫使其不得不发生外移。在上高话中,“V得OC”“V得CO”“VO唔C”“V唔OC”“V唔CO”格式并存,宾语O位于动词和补语之间,所受限制多,一般由形式简短的代词或简单名词充当;而宾语O位于动词和补语结构的外围时,可获得更大的空间和自由,音节数也随之不断增加,此时宾语可以为代词、简单名词和复杂名词短语。这也顺应了人类语言表达趋于精细化、复杂化的需要,是语言自然发展和演化的结果。

3. 动因之三:焦点信息的凸显

张伯江、方梅(1996)指出“由于句子的信息编排往往遵循从旧到新的原则,越靠近句末,信息内容就越新。句末成分通常称为句末焦点,也称作常规焦点;而如果一个成分不用作引入新信息,是说话人出于对比目的才着意强调的,这个成分就是对比信息”(16)张伯江,方梅:《汉语功能语法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页。。刘丹青、徐烈炯(1998)也持类似观点,指出“小句的自然焦点,又可以叫常规焦点、中性焦点、非对比焦点等,是说话人赋予信息强度最高的部分;对比焦点不同于自然焦点,总是借助语言中的一些特定手段来表示,如加重音(即对比重音),又叫‘焦点重音’”(17)刘丹青,徐烈炯:《焦点与背景、话题及汉语“连”字句》,《中国语文》1998年第4期,第245页。。

从认知上看,在“VO唔C”“V唔OC”和“V得OC”结构中,后面的补语为自然焦点,是表达重点和自然重音的所在。而在“V唔CO”“V得CO”结构中后面的宾语则是焦点成分,是说话者所强调的重点,负载较大的信息。上高话对这三种语序类型结构的语用理解也完全符合这种预设,例如“打渠唔赢”“打唔渠赢”“打得渠赢”都是凸显补语,强调“赢”或“不赢”这个新信息。而“打唔赢他”“打得赢他”都是凸显宾语“他”,强调是“他”而不是别人。

另外,在受事提前位于句首的“OV唔C”和“OV得C”这类结构中,同时凸显主语和补语,此时补语为句子的自然焦点,而主语为对比焦点,突出存在的特定对象或与其他同类对象形成对比。方梅(1995)认为汉语的对比焦点的表现手段主要有以下三种:重音、焦点标记和语义成分的超常配位。(18)方梅:《汉语对比焦点的句法表现手段》,《中国语文》1995年第4期,第281页。

1) 重音:也叫“对比重音”或“焦点重音”。在“OV不C”、“OV得C”结构中,位于句首的O一般要重读,着意强调O这个成分,指出“是A而非B”。例如“饭吃不完”“饭吃得完”中的“饭”带重音,是对比焦点所在,强调吃的对象是“饭”而不是其他食物。

2) 焦点标记:在“OV不C”、“OV得C”结构中可以加上焦点标记词“是”来标记对比成分。如“是门关不上”中加上“是”用来标记对比成分“门”,强调对比项是“门”而不是“窗户”或其他东西。

3) 语义成分的超常配位:使被强调的成分处于“非常规”位置上。例如:

(50) a.作业(我)做得完
b.*(我)作业做得完
c.(我)?作业做得完

(50a) 是由“受事(O)+施事+V得C”格式构成的符合配位原则的常规句,所以“作业(我)做得完”能说;而(50b)是由“施事+受事(O)+V得C”格式构成的不符合配位原则的句子,因此“(我)作业做得完”不能说;但是当给受事成分加上对比重音后(如50c),此时“非常规配位”句带上对比焦点以后就变为合格的句子了,“(我)作业做得完”中的“作业”处于“非常规”位置,但是加上对比重音后,也就意味着“作业”成为被强调的成分,句子还隐含了其他对比项,因此该句能说。

上高话中这三类语序结构的焦点信息的凸显有所不同,A类和B类结构凸显的是补语成分,补语作为新信息位于句尾,是自然焦点(或常规焦点);C类结构凸显的是句尾的宾语成分,宾语作为新信息,是自然焦点;此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受事提前位于句首的结构,这类结构既凸显后面的补语(此时补语作为新信息,为自然焦点),又凸显受事(此时受事O作为被强调的成分,为对比焦点)。

五、 结语

上高话中表达能性意义的格式很多,有“V得”“V得O”“V得C”,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也比普通话更为丰富,包括“VO得C”“V得OC”“V得CO”在内,共有三类语序类型,并重点探讨了形成这三类语序类型的动因。我们认为,现代汉语普通话和上高话在能性述补结构上存在句法形式和语序类型上的诸多差异,是语法化程度不一所造成的,总的来说,普通话中能性述补结构的语法化已经完成,而上高话的语法化程度还较低,许多来自历史底层的表达能性意义的形式仍大量保留,至今仍为上高方言区人们所广泛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