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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空无·分裂:齐泽克实在界概念的三维透视

2023-04-19刘婵婵

济宁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爱玛

刘婵婵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纵观齐泽克的文本,“实在界”在齐泽克思想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和复杂的逻辑。“实在界”一词的提出者本是法国学者拉康,但这一概念在拉康的学术生涯中一直没有得到明确规定。齐泽克以拉康理论为底色对“实在界”进行了重新的厘定和阐释,并致力于将这一概念贯穿至意识形态、主体性、大众文化、赛博空间等主题的分析之中,予之以系统化和明晰化。然而,自齐泽克思想引入中国以来,学界很少对“实在界”这个概念予以清晰界定,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们对齐泽克思想的理解和把握。基于此,本文对其“实在界”概念进行简要的梳理和阐释。

一、实在界是创造了一系列结构性效应的创伤性位置

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齐泽克对实在界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实在界是某个实存物,尽管这样的实存物并不存在,但它具有一系列的特征--它能展示某种结构因果性,它能在主体的符号性现实中创造一系列的效应。”[1]232如何理解实在界的这一规定?齐泽克是从20世纪50年代拉康对实在界的看法切入的。在拉康教学的这一早期阶段,他把实在界描述为“一种先于象征化而存在的不可分割的原始物质性。”[2]111在拉康那里,相较于符号界,实在界总体上表明的是前符号性的现实,是一种抵制符号化的不可化约的东西。从临床视角来看,实在界就是始终以某种“需要”的形式(譬如饥饿)返回到其原初位置上的前符号性现实。然而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中,母亲的乳房和奶瓶永远也不可能充分地满足婴儿渴望返回到原初完满性的渴望,因为婴儿需求的发源地或者说产生婴儿需要的那个“位置”就是实在界。我们之所以知道实在界的存在,仅仅因为它以一种被置换了的方式(如婴儿的啼哭)在符号世界中被体验到,但婴儿产生“需求”的那个位置绝对不可能被符号化。故而,实在界作为前符号性现实,是绝对抵制符号化的,它总是坚持返回其原初位置。一旦人们进入符号世界,原初需要就会受到压抑,但它并没有消除,而是以一系列“需要”的形式表达出来。就此而言,在经验层面,实在界是一个乌有,是一种对主体而言不在场的东西;但在结构上,实在界必然存在,且引发了主体符号世界的一系列结果,就像婴儿通过“需求”的形式暗示着实在界的存在。

在齐泽克看来,仅立足于前符号性视角解读实在界远远不够,于是他引入“创伤”对实在界进行了深层次解读。“创伤”本是拉康在20世纪50年代称为想象界的东西,如今却被置换为实在界的东西。为何会有如此置换呢?齐泽克认为,关键在于创伤“创造了一系列的结构性效应……实在界必须是在事后建构的实存物”[1]231。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对扭曲的符号性现实进行合乎逻辑的阐释。回到“创伤”这个问题,在拉康那里,创伤指的不是躯体伤害,而是心理创伤。这种创伤往往是由个体早期的偶然性遭遇形成的,它支配着主体但又无法被言说,主体只能在日后以延宕、置换的方式体验创伤带来的无助感,但无法确定其起因。

为说明这一悖论,有必要引入精神分析的一个病例。女主人公是爱玛,她因为惧怕一个人逛商店而求助于弗洛伊德。在接受精神分析的过程中,爱玛回忆起了13岁时的一幕场景。当时她走进一家服装店,发现两个售货员在低声嘲笑她的服饰,于是爱玛充满恐惧地逃离了商店。接着,弗洛伊德引导爱玛唤起了一段更为久远的记忆。8岁那年,爱玛在一家食品店买糖果,店老板坏笑着透过她的衣服把手放在了爱玛的生殖器上,但当时爱玛尚小,并不觉得这是性侵犯。这两段经历看似并无关联,为何弗洛伊德认为爱玛惧怕走进服装店是8岁时的经历所带来的创伤性效果?这就涉及到观念的替代机制:在每一个强迫性观念A的背后都存在一个观念B,当A潜入B 的位置,即A成为B的替代时,主体就会呈现恐慌和焦虑的症状。然而,A不可能完全替代B,因为B作为观念的复合体,有一部分无法显露于意识层面。对于爱玛而言,在A中呈现的仅仅是B 的表象代表,如笑、衣服以及恐慌的症状,至于B中那个受压抑的内核依然保留在无意识之中。然而,引起爱玛恐慌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弗洛伊德解释说,这是在幼年时期发生但唯有在青春期到来时方能理解的性兴奋。在第一个场景中,当面对侵犯时,爱玛的性兴奋是受到压抑的,她通过将目光转移到外在的衣服和店老板的坏笑上,完成了自我防御。但在进入青春期之后,当她再次置身于有关“笑”和“衣服”的环境时,当初受到压抑的性兴奋便以恐慌和焦虑的形式呈现出来。由此,爱玛早期被压抑的记忆或者说店老板的侵犯的意义,在事后被回溯时才变成了创伤性的存在,而爱玛的恐慌不过是创伤性内核以扭曲和置换的形式间接地暗示着它的存在。

由此观之,作为实在界一角的创伤是一个悖论性的存在。创伤性经历的意义并不在它原发时刻就出现,而是在它成为记忆痕迹之后,主体在新的类似情景下将之回溯出来。齐泽克对“创伤性事件”作了如下定义:“它是符号化的故障点,但同时又从不展示其实证性,只能依据它的结构性效应,回过头来对它进行重建。它的全部功效在于,它在主体的符号世界里造成了扭曲。”[1]240这与齐泽克对“实在界”的理解不谋而合,“实在界是这样一种行为,它在现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但又必须在事后被预设、建构,以便对眼前的事态作出解释”[1]240。也就是说,实在界并不存在,但在符号结构的回溯性观望中必须有它的位置。需要强调的是,在齐泽克那里,“创伤是实在界”[1]241,但不能反过来说实在界就是创伤。因为,创伤处于实在界之中,仅是符号界侵入实在界之后实在界呈现出的冰山一角。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透过“创伤”一角把握实在界的悖论性特征。实在界代表的是某种始终存在的障碍和限制,只有在符号秩序建立之后它才显现出来,但每一次符号化失败的经历都会锁定这一不可能性位置,也就是引发符号世界一系列失败的创伤性位置。

二、实在界既是符号世界的终极支撑又是标志核心不可能性的空无

根据上述分析,“实在界”是以偶然的创伤性遭遇显现于符号世界,从而导致符号世界的不平衡。但齐泽克在《斜目而视》中话锋一转,指出实在界是符号现实的终极支撑。这不禁令人疑惑,实在界明明是符号界遭受创伤的原因,何以又成为符号世界的支撑?齐泽克以电影《太阳帝国》为例说明了这一转折是可能的。主人公吉姆是一个在上海长大的英国少年,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吉姆原先衣食无忧的生活消失了,转而被掷进了残酷的现实世界,这个残酷世界就是吉姆面对的实在界。显然,吉姆在实在界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可为了维持自身的“现实感”,吉姆假装自己要为实在界的入侵承担全部罪责。在这部电影中,日本战舰的炮击、英国女人死去时眼球的转动,就是“一小片实在界”,它们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与吉姆的行动没有必然关联,但吉姆却心怀内疚,主动为之承担责任。在这里,面对无法承受之重的实在界,主体把他的无能为力转换为无所不能,并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一切是他行为的产物。因此,与“实在界”的相遇本是降临在主体身上的偶然事件,但驱动着主体不断地为之活动;同时,借助这个纯粹偶然性的因素,主体将毫无意义的现象理解为对成功交流的有效确认。

不难看出,实在界之所以成为符号世界的终极支撑,是通过主体的一个空洞姿势解决的,是将实在界置于幻象框架中的结果。“借助于‘空洞姿势’,没有感情和知觉的现实被当成我们的现实来采纳、接受,这样的‘空洞姿势’如果不是最基本的意识形态运作,不是实在界的符号化,不是实在界向有意义的整体的转化,不是实在界对大对体的铭刻,还能是什么?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空洞姿势’设置了大对体,使大对体存在:构成了这一姿势的纯粹形式转换,只是这样的转化--它把前符号性现实转化成了符号化现实,转化成了陷入能指网络陷阱的实在界”[1]330。在齐泽克看来,空洞姿势就是一种纯粹的假装,一种纯粹的形式转化行为。在主体通过具体的形式干预现实之前,主体必须预先结构自己的社会现实,即把客观的实证性现实设定为主体制造的产品,在形式上让自己对世界的干预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行为早已完成,它不是具体的实际活动,而是具有严格的形式性质的行为;或者说,正是首先预设了这种“行为前的行为”,具体的实际行为才是有可能的。“真正的行为在于下列模式:我们以这种模式预先结构世界,预先结构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以便使我们的干预成为可能,以便在世界上为我们的活动(或不活动)开辟空间”[1]309。我们以葬礼来说明这一纯粹的形式转换。死亡本身是必然发生的、绝非人力可改的一件事情,但在现实中,我们却通过葬礼的形式使死亡转化为符号性行为,仿佛我们应该对死亡负责。这种符号性行为就是空洞姿势即纯粹的形式转换。正是通过空洞姿势,主体把实在界置于幻象框架之中,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设置为自己的产品,以此逃避实在界之深渊的凝视。这样一来,横亘在主体之间、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结构呈现出一种似乎对称的假象,主体迷失在这个所谓的对称性关系之中,想象性地弥合了那个根本上非对称的结构性缺口。

悖论的是,实在界一方面支撑着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也破坏和瓦解社会现实。虽然主体试图通过将实在界符号化来维持现实感,但符号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遮蔽。一旦穿越了意识形态幻象,主体就会发现幻象背后是空无、空隙和彻底的否定,而这就是实在界的真面目。“客体以其庞大而迷人的在场所遮蔽、隐藏的,不是另一种实证性,而是它自己所处的位置、空白,是它以自己的出场填充的匮乏,即大对体中的匮乏”[1]276-277。齐泽克认为,幻象只是阻隔主体过于接近实在界深渊的一张帷幕,当我们把幻象中的实证性内容全部扣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结构中的空白,就是一无所有即实在界本身。在社会层面上,齐泽克是通过“社会不存在”来解释实在界的。这里说的“社会不存在”并不意味着社会是乌有和虚无,而是指从来不存在真正的社会概念,任何一种理论观点都只是对社会概念的一种赋形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是对抗的、不一致的,对抗本身就体现了实在界的不可能性。对此,齐泽克指出:“如果说实在界是不可能的,那么,要通过其结果把握的,正是这种不可能性。拉克劳和墨菲在研究实在界与社会--意识形态领域的关系时,以他们提出的对抗概念,首先确立了实在界的这一逻辑。”[1]233因此,意识形态幻象就是掩藏实在界之中一无所有、社会根本不存在这一事实。换句话说,正是实在界的这种空或者无,意识形态才被体验为现实。

在齐泽克看来,实在界就是空无本身,是一种本体论上的否定性,一旦投射到主体身上,就表现为一个点位、一个洞穴,如同物理学上的“黑洞”。作为空无或“黑洞”存在的实在界投射到主体身上,就体现为一种超越现实原则、瓦解符号秩序、走向自我毁灭的原始冲动,即死亡驱力。如果说意识形态幻象是建构符号界而阻隔与实在界直接接触的屏障,那么死亡驱力则恰恰相反,它是悬置符号界而向实在界回归的一股否定性力量。在《斜目而视》中,齐泽克引入“目的”①和“目标”②的区分来说明死亡驱力,“目标是最终的所得,重在结果。目的是我们打算获得的东西,重在过程。拉康认为,驱力的真实意图并不在于目标(即完全的满足),而在于它的目的:驱力的最终目的是不断地复制自己,是回到自己的循环之途,是不断地重复其循环之途,是远离自己的目标。真正的快感就来自这种不断重复的循环运动”[3]7。依齐泽克之见,西西弗斯不断推石上山,然后再令其滚落下来,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本身就是驱力之目的。“在驱力中,因为无法达到目标而失败,这个失败本身以及这一失败的重复,围绕着其客体所做的永无终止的循环,为它自己带来了满足感”[4]109。这就是驱力的悖论,驱力的目标是原初失落的对象,是实在界的不可能之物,它的满足只会给主体带来更大的痛苦。然而正是这一标志核心不可能性之物,同时成为了主体永无休止地向这个不可能性趋近的内在动因。驱力的运动总是围绕着这个不可能性进行循环,却又无法抵达这一不可能性。最终,主体只能“在内疚和痛苦中转来转去,形成了永无休止的反复循环,最终陷入这一可怕命运而无力自拔”[4]107。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实在界是一种永恒的空无,但又是符号世界生成的原因,只有借助符号世界中主体的空洞姿势,它才能成为某种事物,从而填补这一空无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实在界理解为处在符号世界中的某种空洞和深渊。一方面,实在界是我们总在试图寻找、填补和追逐的东西,然而无论多少对象、无论对象是什么,都只能作为实在界的替代者暂时性地填补这一空无之位。另一方面,实在界内在地包含着彻底的否定性,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主体不断颠覆符号秩序、向实在界返回的自我毁灭的倾向,这是深不可测且不可抵达的实在界向主体发出的致死诱惑。

三、实在界是视差意义上的最小差异

如果说齐泽克对上述两种关于实在界的界定尚有浓厚的拉康哲学色彩,那么,视差实在界的提出则体现了齐泽克理解的实在界与拉康式实在界的区别。在《视差之见》中,齐泽克将实在界界定为“视差分裂”,“实在界纯粹是视差性的,因而也是非实体性的:它本身没有实体性的密度,它只是两个透视点的分裂,只有从一个透视点转向另一个透视点时才能觉察其存在。因此,视差实在界与标准(拉康式)的实在界截然相反”[4]43。这是齐泽克以辩证唯物主义的方式对视差进行的思考。在齐泽克看来,“视差”意味着绝对的分裂,是一种纯粹的结构性裂缝。然而,辩证唯物主义的“视差”,不仅要坚守分裂之不可化约性,更“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抵这种二元论下面掩藏的事物,进入导致这种二元论的‘最小差异’(太一与其自身的不一致)”[4]16。因此,视差实在界又可以说是最小差异。

如何理解“视差”这一概念?齐泽克先从传统意义上谈论了“视差”:“客体显而易见的位移;位移源于观察者位置的变化。”[4]26也就是说,由于主体位置的不同,客体显现出不同的样子。然后,齐泽克对“视差”这一概念进行了某种哲学转换,他说:“当然,随之而来的哲学迂回曲折是,观测到的差异不仅是‘主观’的,不能仅仅归诸下列事实:那个客体就在‘那里’,主体借助不同的姿势或透过不同的视点审视它。与此相反,黑格尔会说,主体和客体得到了内在的‘调停’。于是,发生于主体层面上的‘认识论’转移,总是对客体自身的‘存有论’转移的反映。”[4]26如此一来,本是由于主体位置不同而产生的视差则转变成了客体本身在本体论层面与客体自身的差异。

我们可以通过拉康“图画在我的眼中,但我不在图画中”[5]96的观念对这一转换的发生机制加以说明。拉康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指涉传统意义上的视差概念,即客体随着主体的位移而发生变化。换句话说,当主体立足于主观位置观看客体时,这种观看仅仅是“眼睛”的观看,客体是主体眼前所见的实证性客体。然而,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后半部分“我不在图画中”,即客体对主体的观看,而且从我看不到的地方观看我。这种来自客体的观看就是“凝视”,拉康将凝视定义为位于实在界的、躲在幻象后面的、难以符号性把握的东西。在这里,凝视发挥着小客体的作用。小客体接近于康德的先验对象,代表着某种神秘莫测的未知因素,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空无。正是由于主体透过“眼睛”看到的现实与来自小客体的“凝视”之间的不一致,视差分裂才得以产生。对此,齐泽克指出:“小客体正是视差分裂的原因,正是莫测高深的未知因素。莫测高深的未知因素永远都在躲避符号性把握,因而造成了符号性视角的多样性。”[4]27神秘莫测的未知因素是难以完全把握的,它总是在逃避主体的视觉和意识,这使得把握完整一致的现实总是不可能的。因而,这一神秘莫测的未知因素正是视差分裂的原因。就这样,图画本来在我的眼中,但由于来自实在界的未知因素的凝视,我便成为了实在界凝视的对象。

视差分裂在齐泽克那里还有一个名字--最小差异,即作为小客体存在的空白与其自身填充物之间的差异。“在某个时刻,纯粹的差异出现;差异不再是两个实证性存在的客体之间的差异,而是把同一个客体与这个客体自身分割开来的最小差异;正是在这个时刻,这种差异‘本身’与某个莫测高深的客体重合起来”[4]27。在这里,小客体不仅是视差分裂的原因,也是最小差异本身。最小差异不是出现在两个客体之间,而是在客体与其自身之间。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说:“视差并不对称。在审视同一个未知因素时,视差是由两个互不兼容的视角构成的。在这两个视角中间,存在着不可化约的非对称性,即最低限度的反射性迂回曲折。我们并不拥有两个视角。我们只拥有一个视角,以及在躲避这个视角的事物。透过第一个视角我们无法看到的事物,构成了空白,第二个视角填补了这个空白。”[4]48“第一个视角”就是来自小客体的凝视,它是实在界中的空白。“尽管是个空白,却依然在发挥作用、产生影响、引发后果,扭弯符号空间”[4]65。它的目光引诱着主体的目光与之相交,主体却永远看不到它,一旦主体与之短暂相会,它就给主体带来难以言说的伤痛。小客体的诱惑难以抗拒、直面它又令人难以忍受,主体才借助“第二个视角”即特定的幻象框架来填充小客体的空白位置。因而,这不是两种相互对称的视角,这是作为空白的小客体(不可见的)与其自身填充物(可见的)之间的最小差异。换言之,所谓的两个对立面其实是重合在一起的,“不仅一极与它的对立面重合在一起(因为一极要从另一极提取自己,并因此被推向极致),而且一开始就不存在‘原初’的两极二元性,只存在太一的内在分裂”[4]59。齐泽克在这里要表明的是,作为小客体存在的空白位置与其自身填充物之间的最小差异,是太一的内在分裂。“最初的分裂并不出现在太一和异类之间,它完全处于太一之内,是太一与其空空如也的铭刻位置之间的分裂”[4]63。显然,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最小差异,绝非实证角度的最小差异。由此,齐泽克完成了从视差的标准定义(主体位置的变化导致的客体变化)到本体论意义上的最小差异的转换。

在齐泽克那里,视差意义上的最小差异就是实在界,由于小客体造成了最小差异,因而小客体也属于实在界。“实在界就是那个被否认的未知因素。正是因为这个未知因素的缘故,我们对现实的观察才被扭曲得失真。实在界既是那个我们无法接近的原质,又是阻止我们接近原质的障碍。说得再确切些,归根结底,实在界是从第一个视点向第二个视点的转移”[4]42。齐泽克的这段话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实在界就是那个高深莫测的未知因素,即小客体。不过齐泽克在这里说实在界是小客体,想要表明的是这一未知因素的存在,导致了现实的扭曲和分裂。因为对于同一个客体,不同主体对它的观察是不同的,赋予客体的地位和意义也是不同的。第二,实在界归根结底是从第一个视点向第二个视点的转移,即从不可见的小客体向可见的填充物或幻象的转移。也就是说,齐泽克理解的实在界并不是一个完全空无的、不可见的不可能性之存在,它通过某种实存物即不可能性之化身来显现自身。在这个意义上,实在界就必然以实证的形式表现出来,喷发到符号世界的表层。然而,这个不可能性之化身是悖论性质的:一方面,它是确保符号现实的实证一致性的积极条件;另一方面,它又是阻止符号现实获得充分一致性的固有限制。

总而言之,由于莫测高深的未知因素的存在,以幻象结构呈现出来的现实社会从来不是充分的、完整的、一致的,而是存在着结构性裂缝。正是这种结构性的分裂,致使人们不能“全面、系统、整体地把握事物”,而必须关注“分裂”本身、“最小差异”本身。这就是齐泽克的视差实在界。至此我们就能够明白,“视差实在界可以用来解释,何以同一个潜在的实在界却具有多种多样的表象。它并非一成不变的硬核,而是引发分歧的根本缘由。正是这缘由把同一性粉碎成了五花八门的表象……它只能借助于众多的符号构型,回溯性地重建”[4]43。换句话说,实在界引发了符号性现实的多样性,导致视差两极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抗,而我们只能借助于以实证形式呈现出来的对抗的、分裂的、破碎的现实回溯性地建构实在界。

四、结论:作为悖论而存在的实在界

齐泽克是在悖论逻辑中来理解实在界的,或者说,实在界本身即是一个悖论。第一,实在界在经验层面上不存在,是一个空无,但在结构上,实在界是必然存在的,并引发了符号世界的一系列结果。第二,实在界先于符号现实,同时,实在界又是符号化制造出来的,是逃避符号化的剩余。第三,实在界是符号现实的终极支撑,也是瓦解符号现实的否定性力量。第四,实在界是标志着不可能性的空无,同时又是填充其自身的偶然经验客体。第五,实在界是可望不可即的,是某种“在你之内而非你”的事物,尽管主体不断地追逐它神秘的踪影,却永远无法企及。第六,实在界导致的符号现实是分裂的、对抗的、不一致的,然而唯有通过这种被扭曲了的现实才能接近实在界的真相。在此,我们必须警醒的是,实在界如此扑朔迷离而又变幻莫测,齐泽克是否将这神秘而玄妙的实在界推到了本体论的高度从而陷入了形而上学困境?这一问题尚待进一步讨论。

注释:

①在《视差之见》中,季广茂把goal译为目标,aim译为目的;在《斜目而视》中,他把goal译为目的,aim译为目标。针对“goal”和“aim”翻译的不一致,笔者结合其英文原义,赞同季广茂在《视差之见》中的翻译,并据此修改了《斜目而视》的翻译。

②结合英文原文,笔者发现季广茂在翻译此句中的“goal”(目标)时,误译为“目的”,笔者对此作了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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