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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诗词中桃花寓意的多元二重性

2023-04-18王撼撼李明燊陆以宏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桃李桃花诗人

王撼撼,李明燊,陆以宏

(1.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2.广州市黄埔区茅岗小学,广东 广州 510700;3.南宁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桃是我国原生物种,种植历史悠久、分布广泛,桃木、桃果、桃花等无论是在实用的维度上还是精神文化维度上,都早早就跟华夏先民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山海经》中有记载夸父千里逐日,途中干渴而死,弃杖于野,手杖化为一片桃林,从此之后桃树就在华夏大地上扎根、成长、繁衍,生生不息。《夏小正》《吕氏春秋》《礼记》及《诗经》等先秦典籍中都有关于桃花的记载。农书、史书记载桃花是物种物候的纪实,如《吕氏春秋·仲春纪》:“仲春之月,始雨水,桃李华,仓庚鸣。”[1]而在诗词歌赋中,桃花则成了具有审美价值和思想情感寓意的文学意象,比如《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2]概而言之,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反复出现的桃花意象,其寓意既有传承性和相对稳定性,又具有流变性和多元化特征:或以桃感时,或以桃喻女,或以桃象征婚恋,或以桃寄寓精神品格……而且,桃花意象在诸多维度上都具有或喜或悲、或美或丑、或俗或雅等寓意指向相互对立的“二重性”特征:以桃感时,有的指向春天到来的喜悦,有的指向时光易逝的伤感;以桃喻女,赞美女子的青春靓丽与感叹红颜薄命并行并存;以桃言说婚恋爱情,既能象征爱情的美好,又能警示婚恋的悲剧;以桃寄寓精神品格,既有用“妖桃”来喻指艳俗轻薄的个人品性,更有用“桃花源”来喻指超凡脱俗的理想世界……不同的作者和作品“种下”不同的桃花,又在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的心里绽放出不同的桃花。在中国文学的大观园里,一朵朵凝结着生命雨露、散发着感情芬芳的美丽桃花,积淀了中华民族多重的集体记忆和审美文化心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桃花文化”。

一、春天寓意的二重性

(一)“占断春光是此花”的春天使者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3]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敏锐而精确地捕捉到了早春的景象:春来冰消雪融,江水回暖,水上戏水的鸭子最早知道春江水暖,墨绿竹林中几枝鲜红艳丽的桃花更是春天到来的标志。桃花不仅是报春的使者,盛开的桃花色艳如红霞、花枝灿如繁锦,可谓春天最靓丽的风景线,一如唐代诗人白敏中的《桃花》所感叹:“千朵秾芳倚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4]45春意正浓,千朵万朵桃花竞相绽放,把树枝压坠得旁逸斜出,一朵朵犹如天边红霞般艳丽,簇簇桃花怒放,点染出无边春色,惹人喜爱,令人竞相驻足观赏。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视角新颖、别有情趣:“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4]45人间四月已值初夏,而山上桃花开得正艳,可谓人间春已去,山寺春正来,两相对比,桃花在哪都是春天的象征、代表春天这个季节。诗中的桃花如一个俏皮的孩子,才逛过人间,又奔往山寺,桃花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生机无限、春意盎然。

李商隐的《赋得桃李无言》则从花色、花姿、花香等多个角度铺叙了桃花的盎然春意:“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应候非争艳,成蹊不在言。静中霞暗吐,香处雪潜翻。得意摇风态,含情泣露痕。芬芳光上苑,寂默委中园。赤白徒自许,幽芳谁与论。”[5]6283诗歌描绘了一派春景,桃花开得正艳,茂盛的李花也正繁荣。而花开繁茂不是为了争艳夺丽,而是为了顺应大好春色,以艳丽芳香示人。得意时,它们在春风中摇曳姿态,即使在皇家的上林苑中,桃李也以艳丽之颜色熠熠生辉;寂寞时,它们能使凄清的寻常园子增添繁华。谁能与桃李幽深的芳香相提并论呢,桃花是当之无愧的春天花魁。

秦观的《行香子·春光》从寻常春景中写出了桃花的不寻常:“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6]这首词描绘春天的田园风光,写景抒情朴实自然,语言生动清新。“小园”五句,集中笔墨特写村庄小园之一隅,以桃花、李花、菜花三种植物和莺、燕、蝶三种动物展示了整个春天生机勃勃的景象。其中绚丽缤纷、暗香浮动的“桃红李白”是春天最耀眼的色彩,桃李也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春天风物。桃花就这样悄然融入中国人的文化血脉,凝结成审美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迎春颂春情结。

(二)“颜色不耐东风吹”的伤春情结

含苞待放的桃花带来春天的气息,怒放的桃花点缀着大好春光,而在春末夏初之时,桃花迅速由盛转衰,在冷雨熏风中零落成泥,又成为人们伤时悲春的寄托。凋谢的桃花化身为春天消逝的背影,不仅仅包含着青春易逝、红颜易老的沧桑之感,还可能传达出命运多舛、人生悲苦诸多叹息,因而桃花也被古人视为“短命花”。“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7],桃花凋落时春天走向迟暮,漫天的桃花如红雨一般纷纷坠落。诗歌把桃花比作红雨,形象地写出桃花凋零的凄清景象。美好的事物总是经不住时光的摧残,诗中把时光易逝以及青春乃至生命短促的凄凉哀怨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国文人的心理向来比较敏感,自然与人事的比对、四季轮回的变化极易引发文人的感慨。

欧阳修《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一诗更是把伤春情结表现得淋漓尽致:“经年种花满幽谷,花开不暇把一枝。人生此事尚难必,况欲功名书鼎彝。深红浅紫看虽好,颜色不奈东风吹。绯桃一树独后发,意若待我留芳菲。清香嫩蕊含不吐,日日怪我来何迟。无情草木不解语,向我有意偏依依。群芳落尽始烂漫,荣枯不与众艳随。念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盛开比落犹数日,清尊尚可三四携。”[8]诗中交代时间为阳春四月,此时春意正浓,正是百花齐放的时节,幽谷中红的、黄的、紫的花儿竞相争艳,把春天装点得生机勃勃。然东风一过,娇嫩的花儿经不起摧残,纷纷零落化泥,唯有桃花在群芳凋零之后才开始尽情绽放。桃花自开自落,并不随波逐流,像是等待着诗人把酒观赏。桃花在短暂绽放之后,三五日即也随风凋零。孤芳自赏的桃花由片刻的绚烂归于永恒的沉寂,不仅意味着春天的消逝,也是诗人“命若桃花”的人生写照,表达了“不耐东风吹”的无限伤感。

二、美人寓意的二重性

(一)“方鲜类红粉”的青春风采

桃花花色艳丽,多为红色,花朵大而多,花香浓郁,色泽诱人,向世人展示的是娇艳、柔媚的形象。把桃花比作美人的诗文,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诗篇。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写道:“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9]从《诗经》开始,后世诗人创作了大量运用桃花形容女子貌美的诗歌。曹植《杂诗六首》(其四)写道:“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10]诗中描绘了一个绝色佳人,佳人的形象美艳可人,面容如桃花般芳艳、如李花般清丽。桃花谓之佳人,使得桃花美人形象深入人心。

传说春秋时期有一位名叫息妫的美人,她嫁给息国君王为妻,世称息夫人。因为面若桃花、容貌美丽,被楚王看中,楚王在公元前680 年灭息国,遂将息妫据为己有。息夫人进入楚宫三年,为楚文王生下楚堵敖和楚成王两个儿子。息夫人从来没有主动跟楚王说过话,楚王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息夫人回答说:“我一个女人,伺候两个丈夫,即使不能死掉,又有什么话可说的?”息夫人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被世人称为“桃花夫人”[11]。唐代诗人韦庄有诗:“曾向桃源烂漫游,也同渔父泛仙舟。皆言洞里千株好,未胜庭前一树幽。带露似垂湘女泪,无言如伴息妫愁。五陵公子饶春恨,莫引香风上酒楼。”[12]他以桃花的艳美描摹湘女之泪、息妫无言的姿态。“桃花夫人”是古代美艳女子中的翘楚。桃花不仅被用来比喻女子娇艳的容颜,“桃花夫人”在这里甚至成了极品美人、美女的代名词。

南朝徐悱的《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方鲜类红粉,比素若铅华”[13],由眼前娇艳美丽的桃花,联想到远方粉面含春、端庄素雅的妻子,表达对妻子强烈的思念之情,在不动声色中睹花思人,把桃花与心上人的姣好容颜写得淋漓尽致。“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14]2110,唐代诗人岑参的《醉戏窦子美人》也同样堪称以桃花形容青春美女的典范。唇红齿白是古人判定美人的标准之一,女子朱唇如一抹桃红,让人充分联想到此女子明眸皓齿朱唇的娇姿美态。桃花如美人,美人如桃花,桃花美人两相映衬、珠联璧合,分外美艳动人。

(二)“红颜薄命”的悲情寄托

桃花灿烂艳丽,色彩明艳夺目,开花时花团锦簇,但是花期也极为短暂,盛开三五日便芳华失泽,凋谢飘落,鲜艳柔嫩的花瓣也最终经不起时间的摧残,纷纷零落成泥,任人踩踏。因此,在古代文人眼中,桃花就像人生易逝的青春韶华,虽美丽却短暂得只能匆匆一瞥,让人叹息不已,伤感不止。所以,桃花也往往被寄寓了“红颜薄命”之悲苦。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9]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粗看描绘了洛阳城满城春色,繁花盛开、莺歌燕舞,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令人心醉神往;细看落脚处实则聚焦桃花凋零、感叹时光易逝。洛阳此时已是落红成阵的季节,桃李花谢纷飞,不知飘零何处,既表达了对大好春色、妙龄红颜的留恋和惋惜,也对桃李花落、青春易逝表达无限的感伤和惋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桃花年复一年开落,人生芳华花开花落中无奈消逝,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在桃花开落的定格与映衬下,更增添了人生苦短、生命无常的无限苍凉与凄楚。

桃花像易逝的青春韶华,让人留恋。“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15]唐代诗人周朴的这首《桃花》描绘了一片春来花开、生气勃勃的景象,桃花以其艳丽的姿色吸引游人竞相观赏、一睹芳容。但当春光已尽,一阵狂风横扫之后,昔日引来游人如织的桃花在风雨摧残下纷纷凋零,片片零落的花瓣只能落在莓苔上,不复盛开时的大好姿色。诗人以桃花的盛开比喻美人青春年少貌美时引来无数人爱慕,待到青春消逝,年老色衰的美人就如凋零的桃花一样无人问津。诗人通过对桃花凋零的惋惜,表达了自己对韶华不再、年老色衰的美人的同情,同时发出岁月无情,红颜易老的感叹。

《红楼梦》中黛玉荷锄葬花,吟咏了一首著名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6]黛玉寄人篱下,她把自己比作春尽飘零的桃花,明媚艳丽又如何,摇曳多姿又如何,满腹才情又如何,娇柔貌美又如何,终是抵不过春尽随风飘落,而自己就是无根的落花,没有依靠,随风飘零。黛玉另有一诗《桃花行》写道:“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17]宝玉看完诗后并没有称赞,而是滚下泪来。《桃花行》一诗通篇哀音,诗中以桃花自比,触景生情处人与桃花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以花谢暗喻自己红颜薄命、孤独无依。命若桃花正是黛玉短暂一生的凄美写照,除了作为知己的宝玉,读者也无不为之动容。

三、婚恋寓意的二重性

(一)“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

《周礼》有“仲春令会男女,奔者不禁”,朱熹亦有“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桃花不仅是春天的象征,桃花盛开的仲春时节也正是青年男女们谈情说爱的黄金季节,因此,桃花这个代表婚爱时令的风物,渐渐发展成为爱情的隐秘象征[18]。开风气之先的是《诗经·周南·桃夭》,其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2]8朴素的诗句描述了含苞满枝、灿若红霞的一树桃花,实质上是一首借咏物“美嫁娶”礼赞新人之诗。“灼灼其华”以姿色艳丽娇柔的桃花喻新婚燕尔的美娇娘,以桃花盛开的茂盛景象衬托女子出嫁时的盛大婚礼场面。“有蕡其实”花开之后结出硕果累累,以比兴手法隐喻女子出嫁之后能够使家庭幸福美满、子孙兴旺。这首诗歌唱的是新娘出嫁的情形,据诗句推断为春天桃花盛开时节,诗中以物——桃花起兴,阐述桃与人世婚姻之间的密切联系。

真正使桃花意象作为女子和爱情隐喻而家喻户晓的是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9]在明媚的春光里,诗人崔护在城南郊外游玩,路过一处庄园,诗人口渴,叩门讨水,邂逅一位美丽的少女。时值阳春三月,桃花怒放,少女粉面含羞倚桃树立于花荫之下,少女与桃花相互映衬相得益彰。诗人一见倾心,忧思难忘,少女颔首浅笑的羞涩模样深深刻在诗人心上。此后相隔一岁春秋,诗人崔护再次经过都城南庄,门庭庄园一如既往,只是大门上了锁。旧岁倚门浅笑的姑娘已经不在,物是人非,诗人忧思难忘,在门上题下这首诗。一瞬间的邂逅让诗人的失意情绪冰雪消融,终生难以忘怀那倚门与桃花相映的姑娘的美好形象。诗人以“人面桃花”形容女子美貌,表达爱恋的情思,由此“人面桃花”也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心中美好的婚恋情结。一段美好的邂逅,唤起诗人心中不尽的相思眷恋,“人面桃花”从此成为中国文学里一个经典的意象,也使桃花成为纯粹的美好爱情的象征。

(二)“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9]唐代诗人王建《宫词》以花喻人,前两句描写了高墙宫内凄清的画面。宫女在桃树下徘徊,风过之处落红片片如雨,桃花飘零,满地狼藉,表达了宫女对自身年华渐老、命薄桃花的悲叹。后两句陈述桃花凋零可结出丰硕的果实,可宫女的命运并不像桃花结子那样自在,她们被围困在深宫,青春将逝,年华不再,既没有自由可言,也与幸福绝缘,只有老大苦叹伤悲。纵观全诗,以桃花凋零结子的春景,衬托宫女人生的无奈,反映了她们凄惨悲苦的命运。诗歌表面描写桃花因为“贪结子”而凋落、宫女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婚恋而自寻烦恼,实际上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制度剥夺宫女幸福,扼杀宫女青春的罪恶。

陆游与表妹唐婉伉俪情深,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因太过恩爱,被陆母以影响陆游仕途为由棒打鸳鸯,耳鬓厮磨的夫妇被迫劳燕分飞。陆游在沈园的墙上题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恨,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19]该词以桃花的凋零暗喻爱情的随风飘逝,山盟海誓还在,但锦文书信再也难以交付。这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随着《钗头凤·红酥手》流传千古。词的上片追忆陆游往昔与唐婉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二人在沈园内把酒言欢,情深意笃。然而笔锋一转,谴责东风吹落花枝,也隐喻陆母无情棒打鸳鸯。下片词中“桃花落,闲池阁”与上片“东风恶,欢情薄”相照应。桃花被无情的东风吹散零落,园林冷落,这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也跟着物事而变化。像桃花一样娇艳的唐婉也被无情的东风摧残折磨得消瘦憔悴,诗人的心境也像园子一样凄清冷落。该词以桃花的凋谢零落陪衬了词人忧愁苦闷的情怀,强化陆唐两人的爱情悲剧。

宋代周密《清平乐》有“一树桃花飞茜雪,红豆相思暗结”[18]。红豆自古以来是爱情与相思的象征,周密词中先写桃树开花、再写红豆结子,预示新一年的来临,而闺中人还在苦苦等候游人回来,桃花与红豆意象的组合,夹杂着对爱情的无限期盼与无以化解的忧伤。

四、品格寓意的二重性

(一)超凡脱俗的“幽桃”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0]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备受推崇的自我修为座右铭,桃树李树有芬芳的花朵、甜美的果实,虽然不会说话,但仍然能吸引许多人到树下赏花尝果,以至于树下走出一条小路出来。比喻一个人做了好事,不用张扬、夸耀、向别人邀功,人们就会记住他。一个人只要能做到身教重于言教,为人诚恳、真挚,就会深得人心。“父老樵渔知有社,将军桃李自成蹊”(元好问《送杜招抚归西山》)[21]、“迟日惠风柔,桃李成阴绿渐稠”(张浚《南乡子》)[22],皆以桃李歌颂了人的高洁品质。早在《诗经·大雅·抑》中就有“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之句,用互赠桃李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桃李显然浸润了君子或淑女美德的寓意。而陶渊明《桃花源记》更是描绘了一个鸡犬相闻、桑麻有序以及处处桃花伴流水、人人得以安居乐业的理想世界。自此引发了历朝历代无数文人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的向往,“桃花源”成为超凡脱俗、避世隐居的理想之所。

诗仙李白平生绝大部分时间在游历中度过,因其文章风采名动天下,曾深受唐玄宗赏识,天宝元年被召往长安,供奉翰林。又因不能见容于权贵,李白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在京仅仅三年时间,便弃官而去,继续游历四方。晚年,李白被皇室权斗所牵累,流放夜郎,所幸途中遇赦,回到东南一带漂泊,不久即病卒。终其一生命运多舛却深受黄老列庄思想影响,一直在访仙求道中追求精神的自由天地。他早年就写下了《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23]诗歌描绘了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大地沉睡在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只听见叮咚作响的溪水声和隐隐约约的狗叫声;路边的桃花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娇艳。“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隐约透露出桃花、桃源在李白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古风》中更是写到“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24],直接表达了对桃源超凡脱俗生活的向往。李白用“千春”而不用“千秋”,不仅有桃花是时令风物、尽显春色美好的意味,也流露出李白对桃花源这一理想世界的推崇和赞美,哪怕只是在想象中走进了虚幻的桃花源,诗人也能够在片刻间就与混沌喧嚣的尘世隔绝了。“桃花洞里举家去,此别相思复几春”[25],晚唐诗人钱起也在《送毕侍御谪居》一诗中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对桃花源理想世界的向往。

南宋爱国诗人谢枋得在国破家亡后甘作宋臣遗民,元朝屡召出仕而坚辞不受,被强行押送到元大都也宁死不屈,最终绝食而死。身处乱世,眼见山河破碎、国土沦丧,谢枋得忧心如焚,曾写下《庆全庵桃花》一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26]整首诗并没有直接地描绘庆全庵的桃花如何竞相绽放,而是借景抒发自己的情感,将隐居的地方——庆全庵比作逃避秦王朝暴政的世外桃源,渴望自己能像世外桃源中的“避秦”之人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只靠桃花的开落感知岁月的变迁,“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实中无法远离乱世的诗人心存国泰民安、岁月静好的梦想,在庭院中种植桃树,营造一片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内心希冀被春风吹落的桃花不要被流水带往尘世,担心有渔夫看到流水载着的落花找到这里,影响宁静的桃源,表现了作者坚定不移的隐居不仕态度。

“吟魂随溪上云,小桃源别是乾坤。”[27]元朝著名散曲家张可久没有谢枋得那样深重的国仇家恨,他在怀才不遇、时官时隐中写下这首《双调水仙子·小园春晚》,该词描绘了小桃源“别是乾坤”的幽境之美:小睡醒来睁眼即看到松间明月,侧耳聆听尽是小溪叮咚的欢愉之声,人生所有的烦恼顷刻间无影无踪。与喧嚣繁乱现实形成鲜明对比的“小桃源”是诗人们集体想象中最神往的精神栖息之地。

(二)媚俗轻薄的“妖桃”

盛开时美艳妖娆、凋零时落英缤纷的桃花,却也在诸多经典诗词中被赋予了轻薄、媚俗的意味。“无赖夭桃面,平时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5]6280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嘲桃》以“无赖”二字领起,用词直白简洁,充满讥嘲之意。如果说前两句还只是相对客观地点明了花开的时间地点,后两句则重在叙述春风吹绽了桃花,而桃花不知感激,却反而要讥笑春风,显然是借嘲讽桃花得意之态讥刺得意后忘恩负义的小人。

宋代苏轼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把桃花看作粗俗之物,字里行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桃花的鄙夷,诗中有句“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28]。海棠如温柔美丽的少女,在篱间嫣然一笑,而漫山的桃李就像倚门卖笑的妇人一样粗俗不堪。诗人喜爱海棠花,便以艳丽的桃花反衬高洁美丽的海棠,毫不客气地批评妖桃品质之艳俗。在其他诗人诗作中,桃花的各种丑行丑质可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或有“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五》)[29]的轻薄,或有“倡家桃李自芳(一作芬)菲,京华游侠盛(一作事)轻肥”(骆宾王《帝京篇》)[30]的轻佻淫乱;或如“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9]的得势猖狂小人,或如“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一作矜)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李白《古风·其四十七》)[14]1680的华而不实……

妖桃作为丑的象征,还常被诗人拿来作对比反衬。李白有诗《赠韦侍御黄裳二首》(其一):“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一作拂)地尽,碧叶成黄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14]1736诗歌将高傲不屈、不肯同流合污的君子比作不惧寒霜雪雨、挺拔高大的青松,歌颂了君子、青松在艰难逆境不屈不挠的精神。而与青松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的桃李,在阳光和洵、莺歌燕舞的日子里搔首弄姿,卖弄自己的美色和姿容,连由此走过路过的行人都被其迷惑。然而,当大好春光渐逝,花儿凋落成泥,等到秋风渐至,便连绿叶也零落荡然无存,全都化作泥土尘埃了。这里以桃李比喻趋炎附势、钻营投机、卖身投靠、取悦权贵而得逞一时的小人。他们虽暂时占据的大好春光,得意非凡,使人们一度为其表面假象所迷惑,但是一旦“春光扫地尽”,小人大势已去,最后会落得个“碧叶成黄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悲惨下场。

结 语

盛世繁花化与诗成,植物跟文学的相结合,赋予了植物意象独特的意蕴,也为文学增添了生命力。“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4]125,国色天香的牡丹被赋予“富贵”的象征;松,遒劲刚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31];梅兰竹菊更是成为花中“四君子”,成为清幽淡雅、傲骨风霜、刚正秉直高雅生活和高洁人品的象征……这些大自然的生灵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被赋予某种特定的寓意,形成相对单一和稳定的文化内涵。桃花由于花形花色、花期花季等方面的特点,与社会生活、人的思想情感存在丰富多样的关联,因而其寓意在多个维度上都存在二重性。也正因为这些经过历史文化长河反复淘洗和积淀而形成的寓意多元二重性,使得桃花意象在文人墨客的守正创新中绽放出无限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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