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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闲评》与运河文化

2023-04-18万晴川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魏忠贤运河小说

万晴川 姚 雯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 225002)

长篇白话小说《梼杌闲评》又名《明珠缘》,成书于明末清初,撰者不详,现存最早的版本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京都藏版”本。小说以魏忠贤与客印月、傅如玉的姻缘为线索,叙述他的成长及祸乱朝廷故事。前二十回描写魏忠贤进宫前的经历,展示朝廷之外的广阔社会图景,侧重“世情”,以虚构为主;后三十回则围绕魏忠贤及阉党祸乱朝政、残害忠良的罪恶展开,偏重“时事”,“与史相参”。

目前学界对《梼杌闲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者考证、人物形象分析等方面,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现象值得重视,即小说将故事发生的许多场景移至运河城市,从而较为全面地展现了晚明运河城市的经济、文化和民俗等社会风貌,运河城市设置又对小说的文本构建、人物塑造等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现象尚未引起学界重视,本文拟对这些问题展开讨论。

一、以侯、魏行踪串联运河城市

运河城市主要出现在小说前二十回,作者通过侯一娘、魏进忠的行踪,将南北运河城市串联起来。

小说第一回讲述故事的缘起——相当于楔子,就与运河有关。明朝嘉靖年间,与运河沟通的淮河发生严重水灾,朝廷命工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朱衡总理河务,因在治水过程中,烧死穴中无数赤练蛇,赤蛇转世为魏忠贤等一干人报仇。接着写朝廷差临淮侯李言恭、礼部尚书徐阶祭告二陵,并分祀河神。二人祭告毕,回京覆命,路过临清时拜访朱衡。朱衡摆宴接待,请来杂技艺人侯一娘等席前表演。侯一娘以此与昆班唱旦角的魏云卿相遇,彼此生情,后勾搭成奸,怀孕生下魏进忠(后改名忠贤)。不久,侯一娘丈夫魏丑驴因生意淡薄,老婆又有外遇,坚持要离开临清;魏云卿则脱离剧团,跟着王公子上京参加会试。侯一娘被迫与魏云卿分离,她本打算往南去,因南方发大水,米麦腾贵,王公子建议她去泰安州,并写书托丁忧在家的同年白某看顾。不料在路上遭到响马抢劫,魏丑驴被丢在涧中淹死,侯一娘被强盗掳走霸占。数年后,侯一娘设法盗马带着儿子逃出,来到蓟州宝坻石林庄,侯一娘从强盗那里带来三颗宝珠,恰好是庄主孙女客印月所遗失的,侯一娘归还明珠,庄主苦留她住下。侯一娘与客印月之母陈氏结拜为姐妹,又订下儿女婚约。在石林庄,少年魏忠贤与李永贞、刘嵎(即刘若愚)两人结拜为兄弟。一年后,侯一娘欲与魏云卿会合,离开石林庄,携子进京。但当她找到王府后,得知王公子自中进士后,已做到尚书;魏云卿则已经离开京城,赴广东做官。在侯一娘的请求下,王尚书荐进忠去汉口税监程中书门下做长随,侯一娘则陪同王奶奶回临清。要之,小说第1—7回以侯一娘为主角,通过她的行踪,写到了运河城市临清、蓟州和北京。接下来第8—20回,小说转换视角,读者跟着魏进忠的行踪,继续游览大运河城市。

程中书因盘剥商民,被湖广参政冯应京参劾去职。程中书将搜刮所得财宝装了几大船运回老家,冯公吩咐一帮人假扮强盗,将程中书的船队和随从、货物都打落下水,把程中书捆绑上岸。魏进忠落水后,随波逐流飘至湖广沙市,巧遇已升任荆州卫经历的魏云卿。因朝廷严缉程中书党羽,魏云卿要魏进忠去扬州府投奔开缎铺的亲戚。在扬州,魏进忠遇到跟随鲁太监来此清查盐务的刘嵎,又结识了倪文焕。魏进忠终日沉湎酒色,盘费用尽,刘嵎建议他投在鲁公公门下。一日,鲁公公派魏进忠去山东给汪中书送礼。在山东东平州,魏进忠射死妖怪,救回被妖怪掳去的女子傅如玉。后与傅如玉结为夫妻,并认识了傅如玉的表兄田尔耕。因魏忠贤终日与田尔耕等狐朋狗党喝酒赌博,鲁公公的礼金也被挥霍殆尽,傅如玉发怒,进忠便与丈母、妻子商议,装麦到临清去发卖,顺便接母亲来相聚。魏进忠到临清后访至王府,得知魏云卿升任蓟州州同,母亲也同去上任了,并留话要进忠到蓟州相会。进忠赶至蓟州,却又得知魏云卿已丁忧回老家了。魏进忠在蓟州侯少野家与客印月重逢,二人勾搭成奸,并结识了秀才崔呈秀。私情败露后,客印月回到宝坻娘家,魏进忠进京在妓院寻欢作乐,又与李永贞相遇。不久,江湖术士和妓女素娟勾结合谋将魏进忠的银子全部骗光。魏进忠再回宝坻石林庄,不料客印月已回侯家。他便打算回东平傅家庄,在涿州又被贼偷去行李和盘缠。魏进忠一无所有,大病一场,发出一身恶疮,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后被一群叫花子灌醉扔进河里,被饿狗咬去阳物,昏死过去。幸遇一老僧救助,身体得到恢复,正好赶上宫中招选太监,于是报名入选。在这17回中,魏进忠的行踪,除湖北外,北京、扬州、临清、蓟州、涿州等都是运河城市。

由此可见,小说前二十回,读者跟随走南闯北的艺人侯一娘和四处觅食、行走江湖的魏进忠,几乎游览了除杭州以外的所有大运河重要城市。通过这些大运河城市的流动性,安排侯一娘与魏云卿、魏进忠与客印月、傅如玉的姻缘故事。魏进忠在扬州、淮安两地之间往来听差,从扬州去淮安本不会绕道山东,作者之所以将地理空间延伸至山东东平,其目的就是为了插入魏进忠与傅如玉的姻缘,展示更多的运河城市风貌。

二、运河城市风貌的展示

小说全面展现了运河沿岸城市的经济、文化繁荣景象,是明末清初社会发展的真实映照。

(一)经济繁荣的运河城市

随着隋唐时期大运河的开通,封建王朝建立了漕运仓储制度,将南方的粮食运至首都,供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和民食调剂,从而带动了运河沿岸城市的经济发展,形成了一条繁荣的商品经济带。明代永乐年间,京杭大运河全线贯通,对于维系封建王朝的稳定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明书·河漕志》指出:“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年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1]1390明清漕运制度逐步完善,明景泰二年(1451),专设漕运总督,与总兵同理漕务。并兼巡抚淮、扬、庐、凤四府及徐、和、滁三州,驻节淮安。嘉靖四十年(1561)兼提督军务,万历七年(1579)后曾一度兼官河道。可见政府对漕运的重视,从而极大地促进了运河沿线及周边地区的商贸经济发展。

临清是运河道上的枢纽之地,“河据会通,水引漳卫,大堤绕其前,高阜枕其后,乃南北之襟喉,舟车之都会也。”[2]9998它依托运河迅速崛起,一跃成为江北五大商埠之一,有“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之美誉。《(康熙)临清州志》记载道:“盖此地五方走集,四民杂处,商贾辐辏,士女嬉游。故户列珠玑,家陈歌舞,饮食宴乐,极耳目之观……至于本境之民逐末者多,力本者少。”[3]8临清成为全国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据史载,万历年间,临清钞关税收由四万两增至八万余两,居运河八大钞关之首。临清店铺林立,“作为北方最大的粮食市场,临清每年贸易量达千万石之巨。此外还有不少的盐店、典当店、皇店、官店、旅店、塌房等。”[4]217临清和北京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最多,是故事发生、发展的关键性场景。小说第二回中描述道:“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倒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马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梼杌闲评》,刘文忠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下文引文皆使用这一版本,不再注出)在第十二回中,魏进忠就从东平州装运大麦来到临清发卖,投了行家之后,“次日就有人来议价看麦,五六日间都发完了”。正是因为临清商业繁荣,人烟辐辏,才吸引了像侯一娘这样的众多艺人前来觅食。他们或在街头卖艺,或在官员酒宴上表演,因为人流密集,因而收入颇丰。

蓟州始置于唐开元十八年(730),至明洪武初,以渔阳为州治,领玉田、遵化、丰润、平谷四县,位于大运河的最北端。虽为边防重镇,但商业贸易同样欣欣向荣。嘉靖《蓟州志》称其“物产之繁,为几东诸郡之最”[5]8a。小说第十二回写进忠在临清卖完粮食之后,又去往蓟州卖布,他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但见“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遨游接九边。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四方客商云集,街道车水马龙。蓟州宝坻的石林庄,则是一派年丰岁稔的田园风光,“路傍青龙,水缠玄武。一周遭绿树遮阴,四下里黄花铺径。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八门;亭馆低昂,真个傍山临水。转屋角牛羊饱卧,打麦场鹅鸭声喧。田园广布,为农为圃有滋基;厫廪丰盈,乃积乃仓歌乐岁。”魏进忠从东平州——临清——蓟州的贸易路线,贯通南北,说明运河便利交通,促进了沿岸城市贸易经济的发展。

北京是江南漕运的终点,明永乐迁都于此。大运河是北京的经济命脉,北京居民仰给于运河漕运,“大运河每年为北京运进数百万石粮食,还把南方的其他物资如木材、铜、铁、铅及百货等,源源不断地运来。可以说,没有大运河,就没有北京的那些金碧辉煌的城阙和宫殿,也就没有北京历史上的兴盛和繁华”[4]197。在地理位置上,京师“北通朔漠,南极闽越,西跨流沙,东涉溟渤,来百货之纵横,杂轮蹄之填咽”[6]626。优越的地理、政治、经济地位,引来四方商贾云集,如“大明门前,府部对列,棋盘天街,百货云集。”“常竟日喧嚣,归市不绝”[7]30。小说中写侯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嚣,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

扬州地处长江与运河交会的十字路口,是南来北往、西去东下的水陆交通总枢纽,“控荆衡以沿泛,通夷越之货贿,四会五达,此为咽颐”[8]179。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促进了其经济的繁荣,唐代有“扬一益二”之称,明清时扬州成为全国金融中心,兼漕、盐、河政三者之利,号称东南一大都会。明代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设于扬城,向两淮盐商征收盐税,关系国家经济命脉。万历《扬州府志》称“风物卓绝,于世无两”,“青油列戟,红粉吹箫,竟奢斗华,不可谓不盛矣”[9]3。魏进忠因程中书案牵连,遭到缉捕,魏云卿建议他去扬州避祸,称“那里是个花锦地方”。第九回写魏进忠进入扬州城,“只见人物繁华,笙歌聒耳,果然好个扬州城。……粉黛如云,直压倒越、吴、燕、赵;繁华似海,漫夸他许、史、金、张。”进忠入城来到埂子上,见“一路铺面上摆设的货物璀灿,氤氲香气不息”。到街尽处,“只见一带高楼,一家门面下悬着粉牌,上写道‘定织妆花销金洒线’;一面上是‘零剪纱罗绫缎绢绸’。楼檐下悬着一面横牌,写着‘陈少愚老店’。进忠走进店来,见柜栏前拥挤不开,五六个伙计都在那里搬货不闲。进忠只得坐在柜旁椅子上。”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以想见当时扬州商业的繁荣。除盐业外,扬州造船、茶食业、刺绣、漆器等手工业也非常发达。魏进忠对扬州的花灯就赞叹不已:“京中灯除了内府的没有见过,就是灯市里并王侯家,也不过是些羊皮料丝夹纱珠灯而已,除此便无甚好的,总不如扬州的灯好,各色纸灯、包灯,果极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们便做出一盏灯来,却也奇巧。此时正是满城箫管,人山人海,鱼龙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风’。”

明代中后期,随着社会财富的增长,人们对金钱的欲望越来越强,刺激了对奢靡享乐生活的追求,“窃照近年民俗,日事奢侈,富贵之族,食禄之家,穷奢极巧,骄肆无度。至有一服器价值千金,一筵宴用费万钱。军民僧道,皆得以服锦绣之服、金线之靴,倡优下贱,皆得以用宝石首饰,金织衣袍。床帷屋壁,拟于宫阙,饮食器皿,僭以金玉,惟事斗丽而夸多。”[10]959权贵富豪之家穷奢极欲,吃穿用度动辄耗费千万金,一般军民僧道、倡优下贱也都穿戴“金织衣袍”“宝石首饰”。繁华的运河城市成为来往客商肆意挥霍、醉生梦死的场所,如小说写魏进忠初到扬州时,“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戏子、姊妹总是上等的。进忠本是个放荡惯的,遂终日沉湎酒色,不到一月将百金盘费都用尽了”。然而,当时人民经济生活水平虽有所提高,但贫富悬殊积聚的矛盾也相当剧烈,至明末终于爆发。凌扬藻感慨道:“隆、万以来,无缺不钻,无官不卖,缙绅家高甍大厦,良田美地,并一切金宝珠玉、歌舞宴戏,皆积穷百姓卖儿贴妇钱为之,盗安得不起?呜呼,天下应有李自成久矣!”[11]285当时许多有识之士都对这种风气痛心疾首,《梼杌闲评》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这种虚假繁荣背后的隐患,如蓟州城侯少野家“只靠客人养生,有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钱使用,挪东补西,如米面酒肉杂货等物都赊来用,至节下还钱。”越来越多的人舍本逐末,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务本者少,而入身公门者日盛月新,居肆者希,而袖手游闲者肩摩踵接,乃若打降恶少,饮血结盟,十百成群,一呼毕集。”他们超前消费,追求感官享乐,如侯少野天天吃喝玩乐,家里常布置酒席,一月几宴,债台高筑,年前债主都来催讨,家里的衣服都当了好几件,仍不敷所出,最终靠魏进忠救济才渡过难关。坑蒙拐骗之风也颇为盛行,如临清的恶少牛三把市上开店的都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魏进忠在涿州连续两次遭贼,后来被一众叫花子灌醉谋财害命丢进河中。可见世风日下,运河城市人们的素质并未随着经济的繁荣而得到提高。

(二)文化艺术交流枢纽的运河城市

运河不但成为货运的重要通道,也促进了文化艺术的交流与兴盛。昆山腔和弋阳腔的北传,大运河发挥着重要作用。姜师立指出:“延至明万历,北杂剧已十分衰落,代之而兴起的是由京杭运河而北上的昆山腔和弋阳腔。由此可见,由于京杭运河是贯通我国南北的重要交通动脉,其流域商品经济繁荣,流动人口众多,具有音乐传播的良好的外部条件,因而京杭运河的通行带动了昆山腔和弋阳腔的北传。”[4]257昆山腔、弋阳腔在南方兴起后,沿京杭运河北上,在运河沿线商业都市演出和传播,这些城市商贸繁荣、人流密集,为戏曲的发展和兴盛提供了保障。

“商贾萃止、骈樯列肆”的临清,吸引了许多艺人前来,成为北方曲艺的发祥地。小说第二回写到临清迎春场面,规模宏大:“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具大红手本。巡捕官逐名点进,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参与表演的艺人们汇聚一堂,曲艺品种繁多,其规模不亚于现代一个省的戏曲艺术节。除了临清,北京、蓟州等地也吸引了众多南曲戏班的到来。第七回写魏进忠进京寻找魏云卿,一条小胡同里就有苏、浙腔班子五十余班。第十四回中,在蓟州的侯家,客印月与侯七官争论做戏的班子,“七官问印月:‘要甚么班子?’印月道:‘昆腔好。’七官道:‘蛮声汰气的,甚么好,到是新来的弋腔甚好。’印月道:‘偏不要定,要昆腔。’七官不好拗他,只得去定了昆腔。”这些描写,说明在北方较为下层的民众中,对于昆腔和弋阳腔的欣赏已出现分歧,预示着后来北方雅部的衰落、花部的兴起。

侯一娘也是南方人,她是杂技艺人,但又兼擅唱曲,而且能唱南曲和北曲,因为她冲州撞府,流动性比魏云卿的昆班更大,为便于生存,因而必须掌握多种技艺,这样就在客观上促进了南北曲艺的融合。她到北京时,进店自我推销,称自己是南边人,但略知清曲,“敢造宝店,胡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一娘“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与吴益之、贻安重逢,“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色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魏云卿是南方昆班的小旦,他随昆班来到临清,深受上层达官贵人的喜爱,小说中主要写他在堂上表演,在朱衡招待钦差时,演唱了昆山梁辰鱼的《浣纱记》,在王府寿宴上演唱余姚杨之炯的《玉杵记》、钱塘高濂的《玉簪记》和宁波鄞县周朝俊的《红梅记》中的折子戏,这些剧本的作者都是南方人。

(三)运河促进民间信仰的形成

运河的贯通不仅促进了沿岸城镇经济、文化的繁荣,也对沿线地区的民间信仰产生了重要影响。

运河的开凿,导致运河沿线地区的水文地理条件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加上蓄水济运、淤塞河道等措施,河流排水问题日益突出,“每遇大雨时行,百川灌河,其势冲决散漫,荡析田庐,漂没粮运”[12]3821。加上庞大的漕运工程,为祈求风调雨顺、河运平安,因而运河水神信仰应运而生。

《梼杌闲评》将客、魏乱政的历史置于神话世界,用因果报应理论予以阐释,从而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碧霞元君全称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民间俗称“泰山娘娘”“泰山圣母”,碧霞元君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中两次出现,掌控着故事发展的走向。嘉靖年间淮河水灾,赤蛇赭巳教授州同黄达筑堤之法,岂料自己与同族二百多条性命惨遭烧死。碧霞元君总理黄淮,赭巳向其倾诉冤情,碧霞元君判众蛇转生宫禁以报前冤。魏忠贤、客印月乃其中雌雄二蛇转世,朱衡、黄达等则转世为杨涟、左光斗和万燝等忠臣。第一回中,朱衡巡视高、宝河堤,发现泰山庙香火气很盛,巡捕官即为他讲述了碧霞元君现身擒潭龙的故事。泰山庙即是因黄淮水患、碧霞元君显灵助修河堤而兴建。朱衡因其灵应,便去行香和抽签,签语暗示赤蛇灭族之后转世报仇、崇祯年间忠臣惨死的结局。小说末尾,碧霞元君再次出现,为众人解惑,揭出事件的前因后果,宣传善恶报应的主旨。南方多蛇,蛇报仇的故事在民间多有传播,如据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五《蛇报》记载一个传说:方孝孺祖父下葬时,其父夜梦老人告曰:“吾族久居于此,幸待迁而发土。”但没引起他的注意,明日按时开土,掘得蛇窟,里面蛇不可数计,一时尽皆捶死。当时其妻正有妊在身,只见有黑气一道入座,“其后正学先生之灭族,以为蛇托生而报之耳。”[13]149《寄园寄所寄》卷五《灭烛寄》引《湖州府志》云:万历年间潘季驯尚书主持治河,筑高家堰屡溃。一夕梦关公告曰河有毒龙作祟,当为公斩之。“翌旦白昼昏晦,风雷交作,河浪掀天。少顷,风雷并息,波面尽赤,得断蛟二,而堤以就。”[14]302-303小说作者可能是受到这些故事的启发,根据这些资料构建一个神话故事,用以解释历史上阉党与东林党的政治斗争。

又据刘若愚《酌中志》等书记载,明宫中太监常去蓟州泰山庙进香。泰山庙祭祀的神祇碧霞元君本是“主生”之神,但随着大运河南北漕运的兴起,南北民间信仰也随之交汇。天妃宫供奉的主神妈祖,其信仰起源于宋代的福建沿海地区,原是航海保护神,且兼有送子娘娘的职司。但随着京杭大运河漕运的兴起,妈祖信仰也被传播到了运河沿线地区,加上官方的大力倡导,沿岸多地设有天妃宫、天妃庙。小说第二回中临清迎春、看春的主要场所即设在天妃宫。北方的碧霞元君信仰与南方沿海地区天妃妈祖信仰逐渐融合,神职合而为一,被封为“永护漕河福德神”。明人王权《天妃庙记》云:“吾境内多泰山元君祠,谒天妃庙者,恒以元君视之。”[15]374甚至明清时期出现妈祖与泰山女神共享“天妃”“碧霞元君”称号的现象。《梼杌闲评》第一回中碧霞元君自述道:“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流,为民生造福。”也表明了其镇旱涝疠疫、防止水害的职能。大运河漕运的兴盛、黄淮水患的频发等使得运河沿线的碧霞元君信仰经久不衰,运河沿岸多地建有碧霞行宫,香火兴旺,以祈求保护漕堤、风调雨顺。

除了碧霞元君、妈祖外,《梼杌闲评》中还写到支祁连、关帝等运河水神。小说开头写淮河水怪支祁连原被大禹镇压在龟山潭底,唐德宗时又被观音以面化为铁索收伏,明嘉靖年间,它再次作乱,造成洪灾。作者将“禹伏巫支祁”传说与“大圣降水母”故事糅合在一起,体现出运河名城泗州水母信仰发展过程中的新变。在这一信仰的驱使下,人们于泗州立大圣寺宝塔,又有水母庙、水母井等等,目的在于祈求淮河、洪泽湖洪波不兴,百姓平安。小说中朱衡起用黄达,正是受到了大圣寺宝塔下碑记的启发:“唐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故朱衡想到起用善于治水的黄达。关帝在《三国演义》中曾水淹七军,后来又成为道教中的雷神和民间信仰中的财神,因而就具有了治水保堰、护佑漕运的功能。第十回写倪文焕等人在宝应洪济闸的关帝庙内借宿,半夜关帝显圣,查到倪文焕后来将为祸朝廷,欲当场诛之。运河沿线普遍供奉关公神像,如高家堰上建有关帝庙,据史载多次显灵。万历六年(1578)潘季驯“筑堤束水、束水攻沙”的灵感来自关帝托梦“老兵持箒扫地”的暗示,[16]505又万历十八年(1590)的一天,雷雨交作,西风骤急,高家堰将决堤,但见黄云一片笼罩于武安王庙上,良久方散。须臾,风转雨收,水势遂定,高堰溢而后安,“实系武安王神功之力”[2]60219。

作者通过这些运河神祇的描写,宣扬劝善惩恶的思想,希望整饬明末崩乱的社会秩序,挽救颓败的社会风气。作者通过赤蛇前生被害、今生复仇的故事来表明“善恶有报”,告诫人们多行善事。但复仇者作恶太甚,碧霞元君也没有姑息,因而魏忠贤和客氏发作五世为牛、猪,“以彰党恶害善之报”。这是古代小说的固有套路,但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明末党争的政治意义。

除了运河水神信仰,小说还涉及民间宗教信仰在运河的传播。明正德间,山东即墨人罗梦鸿创立无为教(又称罗教),无为教在漕运水手中产生了很大影响,随即沿着运河迅速南传至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区。嘉靖年间浙江处州(今丽水)无为教教祖应继南和万历年间龙华会教祖姚文宇都以罗祖转世自炫。清代末年,又产生以漕运水手为主力的青帮。《梼杌闲评》第十一回中魏进忠从东阿县去往刘家庄的路上,偶遇无为教的赴会场面。“见路上人不分男女,头上都贴着甲马,捧着香盒,纷纷攘攘。也有年老的年少的,也有大家妇女穿绫着绢的,都在人丛里挨挤。进忠道:‘这些人做甚么,这样不分男女的行走?’田尔耕道:‘这是到人家赴会去的。’进忠道:‘甚么会?’尔耕道:‘叫混同无为教,不分男女贵贱,都在一处坐。’进忠道:‘这也不雅。’尔耕道:‘内中奸盗邪淫的事也不少。’”可见无为教在该地已成为具有一定规模的社会活动。小说中写到的无为教刘鸿儒,以闻香教主王森大弟子徐鸿儒为原型,天启二年(1622)五月初三日,徐鸿儒在巨野徐家庄发动起义,阻断漕河粮道,旋被镇压,王森之子王好贤逃往扬州,被当局逮捕处死。据《梼杌闲评》《平妖全传》等小说描写,闻香教做会使用的经卷是无为教的“五部六册”,因而马西沙、韩秉文先生认为闻香教是罗教的一个分支[17]552-556。《梼杌闲评》中将刘鸿儒起义的原因归为“田知县贪财激大变”。田尔耕依附魏忠贤之后,侄子田吉任东阿知县。田尔耕在未发迹时曾受到刘鸿儒父亲的凌辱,于是吩咐侄子代为报仇。田知县一到东阿即传示民众禁止无为等教活动,差人缉拿做会的刘鸿儒,刘鸿儒行贿差役,田知县也收银三千两,暂时放松了禁令。但是由于上司的压力和叔父的旧怨,他又翻脸无情,“把心一变,早将三千金抛入东洋大海”,立即拘捕受贿的差役,另外派人去捉拿刘鸿儒,从而引发了冲突,触发了教民起义。

总之,运河的交通之便和漕运工程,不但促进了运河沿线城市的经济繁荣,也促进了文化、宗教的滋生与传播。

三、小说中运河设置的艺术功能

历史上的魏忠贤原本是直隶肃宁人,刘若愚《酌中志》云:“魏忠贤原名李进忠,直隶宁肃县亡赖子也。父魏志敏,母刘氏,妻冯氏,生女魏氏嫁杨六奇者是也。贤无子,家贫自宫,妻改适他方,人不存。……忠贤少孤贫,好色,赌博能饮,啖嬉笑喜,鲜衣驰马,右手执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不识文字,人多以傻子称之。亦担当能断,顾猜狠自用,喜事尚谀,是其短也。……贤先年原名李进忠,遂将西李娘娘下用事之李进忠算作一人,以欺外廷,其实皆朝力也。”[18]68-70《明史纪事本末》云:“忠贤初名进忠,河间肃宁人也。……尝与年少赌博不雠,走匿市肆中,诸少年追窘之,恚甚,因而自宫。”[19]1133《明史·魏忠贤传》中又是另一种说法:“魏忠贤,肃宁人。少无赖,与群恶少博,少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变姓名曰李进忠。其后乃复姓,赐名忠贤云。”[20]7816魏忠贤应该姓“魏”,为何原名“李进忠”,诸书都没有说清楚,《明季北略》卷二解释道:“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事,改赐名忠贤。”[21]30综上材料,魏忠贤原名“魏进忠”,后随继父改名“李进忠”。李选侍宫里有个太监叫李进忠,在移宫案中因窃盗内帑而被处死,魏忠贤为了躲避东林党人的攻击,于是冒充李选侍宫里的李进忠,发迹后才恢复魏姓,熹宗赐名“忠贤”。因为魏忠贤的早年生活不清楚,这样就为作者的文学想象留下了空间,作者根据魏忠贤喜欢饮酒赌博、骑马射箭这些有限的史料记载,在小说中将魏进忠的成长经历设置在扬州、东平州、涿州等繁华的运河城市,他交结匪人,赌博嫖娼,射杀三妖,这样就使得他前后性格的演成具有连贯性,他进宫后祸乱朝政的“悍厉之习”才显得可信。

魏忠贤早年家贫,应该未离开过家乡肃宁,进宫后,由于宫中有规定,“非奉公事不敢出”,公事外出“不至过宿,只曾住京北沙河故里祭扫,始过一宿。天启元年十二月,逆贤虽出外尚未敢数,尚未敢远,至四年以后外廷暗助,羽翼既成,仗客氏、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在内,遂远至涿州等处。天寿山春秋二次祭孝和王老娘娘毕,即诣西山碧云寺祭本管孙暹,即及照管老叔刘吉祥墓,或远至琉璃河看工祭水,或至大坝马房相度修城,无非巧立名色,招摇畿辅。”[18]73-74可见魏忠贤外出最远也不过在畿辅一带,不可能到过南方,而《梼杌闲评》却将其进宫前的行迹由北向南延伸至苏北一带。明代宫中太监多信佛,常去涿郡娘娘庙进香,[18]219所谓“涿郡娘娘”就是碧霞元君。刘若愚在《酌中志》中感慨道:“洪惟涿郡娘娘极为灵应,何以生此祸水,贻害朝野?岂天行劫数使然乎?”[18]221故作者受此启发,以碧霞元君信仰贯穿全篇。而通过大运河,以侯一娘、魏忠贤的行踪串联起南北城市,在历史小说中注入盛行于南方的才子佳人小说元素,又反映出明末清初小说创作和读者接受的审美变迁。

作者将小说人物的活动空间移至运河沿岸城市,或许也给我们寻找小说的作者提供了一条思路。《梼杌闲评》的撰者至今不明,目前学术界持两种看法,一种认为其作者是明末清初的李清,从时代背景、从官经历、对党争的态度、方言习俗多等方面进行考证;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梼杌闲评》的作者非李清,他们主要通过论证前者论据中存在的问题来进行反驳。但从相关研究来看,《梼杌闲评》中出现了大量的苏北方言,如用“不丑”指代“好”,用“取鱼”表示“捕鱼”等等,地藏王圣诞建斋放灯(第一回)、孩子三朝满月送百索(第五回)等风俗也可与苏北地区民风民俗相印证,可以看出作者对苏北一带比较熟悉,很可能作者就是这一地区的人,因而将魏忠贤故事发生的一些场景移至他熟悉的苏北,以展示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正如金健人先生所指出:“地域空间的选择必然受到两种情况的制约:一是作者本身的生活经历;一是作品材料的客观内容。小说家只能写自己了解的、熟悉的事物,对于地域空间的选择也同样。或者是出于熟知,或者是出于偏爱,许多小说家都有个自己最得心应手的地域空间。”[22]作者对江淮沿运河地区比较熟悉,有助于其深入且自如地描绘该地区的社会生活图景。且在描绘过程中又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文化认同感,以契合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傅承洲先生也曾阐述文人话本小说与吴越文化之关系道:“生活在吴越地区的文人作家,他们在创作话本的时候,会自觉不自觉地写他们熟悉的题材与生活,吴越地区历史上的人物事件,民间的神话传说,身边的市井新闻,都是作家取材的范围。用现代传播学的观点看,读者总是希望了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小说家又是将市民作为自己的拟想读者,二者的契合,使文人话本成为吴越文化独特载体。”[23]此语虽在讨论话本小说,但同样适用于其他体裁的小说。当时江南地区是明清小说的创作、刊刻和传播的中心,这种局面的形成,大运河沿线中心城市的带动又功不可没。江南地区科举教育发达,“明清之际的小说作家,绝大多数都是生活在江南一带的士人”[24]43-52。江南经济、文化的繁荣也促进了刊刻业的发展,陈大康先生在《明代小说史》一书中对明清时期小说的出版地点进行了统计,得出万历后期江浙地区出版的通俗小说数量已逐渐超出福建,到了天启、崇祯朝时,已占据了绝对优势,通俗小说出版中心转移到了江浙地区。[25]518以苏州、杭州为代表的江南运河城市成为新的通俗小说刊刻中心。江南经济、文化的繁荣又培养出了大批通俗小说的读者。基于自身的文化认同感,庞大的江南读者群体乐于看到自己熟悉的江南景观出现在小说中,成为重点表现的对象。因而,《梼杌闲评》的作者把握住这种心理,为了迎合江南地区的受众,便将魏忠贤故事的一些重要背景搬至南方运河城市。而当时江南地区才子佳人小说最为流行,魏忠贤与客印月、傅如玉的姻缘带有浓郁的才子佳人这一色彩。从而使得这部小说突破了魏忠贤题材小说的时事政治属性,呈现出时事小说与才子佳人小说融汇的特点,显示出后期时事小说发展的新变。

从现存史料看来,魏忠贤在进宫之前,与李永贞、刘若愚、倪文焕、田尔耕、崔呈秀等党羽并无交集,作者通过魏进忠在运河城市的行踪,写他先后结识李永贞、刘若愚等重要阉党成员,将他们结识的时间大大提前,尤其是设置魏忠贤与客印月、傅如玉两段一正一邪的婚姻关系。这样就使得小说的逻辑结构严密,故事性和可读性增强,历史向小说倾斜。

另外,在艺术上,作者在展现运河文化的时候,也一石双鸟,起到塑造人物形象、暗示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如前文所说,魏进忠在运河城市的生活经历,对他凶残性格的形成起到重要的铺垫效果。又如小说中的演戏描写,也有同样的作用。如小说第二回朱衡招待钦差,演唱的是梁辰鱼的《浣纱记》,讲述的是范蠡和西施的爱情故事,暗示接下来侯一娘与魏云卿一见钟情。后来在王府的寿宴上,侯一娘“见那扮王母的就是前在庙中扮西施的小官,不觉神魂飘荡,浑身都瘫化了”。王老太太点了本《玉杵记》,乃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暗示接下来侯一娘与魏云卿的偷情。后来王奶奶要一人点一出,侯一娘点的是《玉簪》中《听琴》,“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别人怎知他心事”。王尚书的小夫人杨小娘点《霞笺·追赶》,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没人赶你呀!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也是扬州的趣事。”作者通过这些戏曲,既描摹人物的心理变化,又写出王尚书妻妾之间争宠的矛盾。第十六回写魏进忠在妓院点唱《双烈记》,乃韩蕲王与梁夫人的故事,则起到反讽作用,暗示妓女素娟对魏进忠的背叛。这一艺术技巧为后来的《红楼梦》所借鉴。

结语

《梼杌闲评》中通过侯一娘、魏忠贤的行迹,将运河沿线城市临清、扬州、蓟州、北京等城市串联起来,以展示运河城市经济繁华、文化兴盛和民间信仰等社会风貌。在结构上,交代魏忠贤与客印月、傅如玉两段姻缘,以及与李永贞、刘若愚、田尔耕、冯铨等人的早期结识,从而使得全书结构针线绵密,圆转如环,故事情节更为集中和戏剧化。在历史上,魏忠贤早年生活经历不详,这就为作者的想象和虚构留下了很大的空间,作者将他的一些生活场景移至南方运河城市,糅合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元素以迎合读者,突破了魏忠贤题材时事小说的历史束缚,显示出后期魏忠贤题材小说的发展新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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