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碎片化”到“空无”: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祛弊之路
2023-04-17马蕾
马 蕾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积累不断以商业化、多样性的形式深化,以更加隐蔽的模式构建出一派繁荣假象。与此同时,伴随着各种层出不穷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异化样态侵蚀着人的日常生活、思想意识乃至无意识领域,意识形态终结的假象之下掩盖着意识形态的“异化的异化”或异化的“二次方”①张一兵.折断的理性翅膀——“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0:349.。理论批判的学术转向逻辑根源于现实发展,面对社会历史变化,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展开了持续的理论批判。他们由传统的意识形态批判转向文化批判或心理意识批判,甚至试图以某种感性“中介”或心理直观打破资本的意识形态同一性幻境,以期显示其理论超越社会存在总体性框架的现实力量,但这种祛除实践之维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资本所造就的个体“抽象”人格。
一、由革命意识到符号中介——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转向
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工人阶级呈现的是以经济赤贫为特征的劳动异化状态,与之相应的,马克思揭示了意识形态掩盖着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和对剩余价值榨取的真相,即意识形态的本质就是持续地为资本及资产阶级的存在提供合法性辩护,不断地用形而上的方式把私人劳动的社会属性当成物的社会属性,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成与现实的人无关的物与物的关系。到了20世纪上半叶,经典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之路受到了挑战,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更使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受到某种程度的扭曲和桎梏。随着冷战的结束,在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不再以鲜明的政治话语的面目出现,而是进一步朝着个体化、隐蔽化和日常生活化的方向发展,西方马克思主义转向一种新的批判视角,即文化意识形态批判。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开创者卢卡奇在总结匈牙利的社会主义革命失败教训时,主张应以文化革命为先导,代替传统的暴力革命论。物化意识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结构在无产阶级的‘心理意识’或日常经验中的反映”①夏基松,张继武.现代西方哲学辞典[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282.,正是这种不自觉地渗入工人阶级意识深处的物化意识,使个体完全听命于资本逻辑造就的命运摆布,从而丧失了一切批判和超越的维度,这种“蔓延于发达工业社会的俗化趋势便显露出它真正的顺从功能”②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62.。对此,革命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如何唤醒革命阶级意识的问题。卢卡奇指证了随着商品生产与交换的进一步普遍化,社会存在的总体性状态愈来愈难以把握,他力图构建一种普遍主义的革命阶级意识以对这种无法触及的社会存在总体性加以反抗。但如同麦克里兰所言:“卢卡奇对社会意识形态论述的困难在于,它太过于抽象,缺少任何经验的证明。”③麦克里兰.意识形态:第2版[M].孔兆政,蒋龙翔,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36.随着资本逻辑不断向日常生活的方向蔓延与发展,工业文明、极权主义和人的生存状况等问题引发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持续关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领域出现了明显的“葛兰西转向”。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使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实现了从作为思想体系的意识形态到作为被体验的、惯常的社会实践的意识形态的关键性转变④齐泽克,阿多尔诺.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87.。葛兰西意识到,与政治社会或国家而言的象征暴力的政治霸权不同,意识形态不仅与人们的实践活动密切相关,更是以感性的形象、不易察觉的价值倾向、内心的欲望等形态潜藏于零散化、碎片化的“常识”之中。随着法国“五月风暴”运动的失败,由卢卡奇、葛兰西构筑的文化意识形态批判理论范式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嬗变和衍生。
法兰克福学派和卢卡奇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意识形态理论有着比较清晰的界限。与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以社会主义革命为目标所进行的意识形态探索中出现虚假意识与科学或真理之间的关系界定不清的情形不同,法兰克福学派意识到重要的不在于揭露意识形态的实体性存在,而是应批判那种虚幻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意识形态如何造成个体日益被抽象化、孤立化的过程。他们沿着卢卡奇等人的思想进一步指证,随着社会成员的生活内容与文化、语言、符号等紧密地联接在一起,文化、语言、符号等作为意识形态实现过程中的自为存在着的环节,生产出一套界定社会行动的意义规则。于是,对意识形态作用机制中的各种“中介”形态的分析成为研究的关注点,其中以阿尔都塞学派尤为典型。该学派主张在主体和意识形态互构的过程中,话语是作为中介出现并产生主观效果的。如果说社会文化是某种表征和意指的实践,那么语言则是某种优先的媒介和先在的载体形式。语言意识形态体现为意义建构的中介化,中介在黑格尔那里表现为超越主客体对立的自身同一,而在卢卡奇那里,中介被视为促成主体性成为总体性的一个本质规定性的关键。所有社会关系只有通过话语才能获得意义,而任何的符号载体和表征实践都是由所处的社会语境和其所接合的社会实践共同作用的产物。由于未受社会关系侵染的原初编码环节是不存在的,“在个体出生之前就构成了个体得以诞生的部分特定社会形式和情境。我们不得不借助‘意识形态来言说’……它通过为身份和认识构筑主体(包括个人和集体)位置来‘起作用’,而身份和认识能够让主体‘发出’意识形态真理,这就好像他们正是这些真理的原创者一般”⑤张亮,李媛媛.理解斯图亚特·霍尔[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41.。所以,当语言符号在个体意识得以表征并不断在个体意识领域得以强化的时候,个体必然丧失了反抗的本能。
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由革命意识到符号中介的转向,其根本原因在于自20 世纪70 年代起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发生了结构性转型,即资本积累调节模式进一步由生产领域转向了消费领域,消费成为资本逻辑的一个重要维度。在技术进步与大众传媒的不断助推下,符号化商品的盛行具备了内在合理性,物化的商品既是社会文化符码嵌入其商品后编码的产物,也成为个体心理与社会接合的一种符号中介。消费主义的媒介化、符号化致使人们早已忘却了资本如幽灵一般支配着人们全部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在资本主义建造的被符号宰制的幻象世界里,时间与空间的维度被消解了,资本主义能运用资本积累方式和强大的物化体系,将一切“物”的使用价值削平,商业符号被填充进商品并作为使用价值参与到商品的运行逻辑中。对于个体而言,“意义”只有在历时性的“过去—现在—未来”的进程之中才能体现。被资本物化了的人满足于永远活在符号化商品制造的虚幻中,在时空维度消解带来的沉重断裂下,关于价值、意义等人的存在的根基性问题被搁置了。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早期葛兰西整体主义倾向的阶级意识批判被瓦解,一种零碎的甚至彻底拒绝实体化的意识形态“中介”来拒斥资本的同一性逻辑成为时髦。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统治表现为一种有意无意的文化、语言、符号等零碎的、飘忽的形式,在与资本的媾和下编织了一道更为密不透风的形而上之网。这种由文化、语言、符号等“中介”的观念化所制造出来的“零碎”抽象地形成了某种“同一”整体叙事。究其实质,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已经不似传统意识形态一样具有独立性的外观,而是以零碎的中介作用于生产过程之中,渗透到生活世界本身,构成了所谓人的物化的本质规定,并与资本抽象的同一性统治不谋而合。尽管法兰克福学派看到了意识形态零碎中介背后的虚假叙事,并尝试以同样零碎化的方式加以批判,却无法形成与之抗衡的总体性的批判效果。
为此,阿多诺作出了最后的尝试,他以否定的辩证法对零碎中介背后的同一性逻辑进行了最为彻底的指证。他指出,任何形而上学起源的范畴都脱离不了统治的范畴和意识形态的原则,因为所谓本体论的“第一”的观念,其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意识。由此,我们唯有完全放弃从本体论出发的总体哲学,去寻求一种来自人的生命深处的、那些被所谓的概念之网过滤掉的异质碎片的力量,才有希望冲破资本的总体性束缚。可见,阿多诺试图通过彻底否定同一性以期获得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心理意义的某种确证与回归。遗憾的是,阿多诺对打碎后的重建的有意空置,使得他这种对同一性哲学绝对否定,最终以碎片“同一性”的形式返回了批判的原点。
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力图拒斥形而上学,并展开了对零碎的意识形态中介作用机制的思辨批判,但在微观视域却始终摆脱不了资本同一性逻辑的陷阱,反而陷入断裂化与无序化的境地。可见,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倘若以话语决定论、符号决定论替代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非但不能突破飘忽不定的零碎中介去把握被意识形态遮蔽的全体自由性,反而会让自己重新陷入原初所反对的本质主义,削弱了自身批判的整体性价值。
二、中介的消解到伪主体的直观——穿越意识形态“空无”幻象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意识形态作用机制中的文化、语言、符号等中介持续关注的同时,部分学者对各种中介作用下的物化关系与个体心理感受的接合状态进行了深入分析,一种精神分析意识形态批判思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悄然出现并影响至今。
这场由对意识形态作用中介的关注转向对人的内在精神结构分析的批判思潮有其深层次原因。首先,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生活的萎缩导致个体的日常生活直接被资本力量所裹挟,经济领域则成为一个能够对整个生活结构起到支配性作用的自足性领域。被人为不断制造出来的虚假消费在带动资本加速积累的同时,造成了个体杂多的、空无的消费体验,这种差异性和虚幻性感受带来的是主体对确定性的消解和同一性的拒斥。其次,在资本逻辑的促逼下,消费主义的内在差异与资本同一性形成巨大张力。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为人的日常生活敞开诸多可能的空间。无论是观念复合体、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抑或某种自在自为的意识存在,无一不是通过日常生活深入人的无意识领域,以某种潜移默化的形式不断充斥人的内心体验,内化于人的意识结构,意识形态似乎能够摆脱现实世界的实际进程而成为某种“独立的”东西。可以说,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在当代资本主义虚假的意识形态中达到了它的顶点,并大有脱离人这一主体而自行构造虚假的心理主体之势,因为它能够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而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在资本主义社会,人选择退回自我的狭隘心理牢笼,试图在个体潜在自由欲望和现实压抑之间出现日趋脱节的主观任意中捍卫人的尊严。
可见,如果说在传统西方社会,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主要表现为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那么在意识形态远离政治并与资本逻辑下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紧密的过程中,它主要表现出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之所以将关注点从对意识形态中介作用机制的考察转向人的内在心理意识层面,并将派生性的精神特征当作本质和根源,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意识形态在消费型日常生活中日益表现出脱离本质论哲学命题的“独立性”倾向。随着理性精神的毁灭,思辨哲学和形而上学被弃之如敝履,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作用机制背后的传统哲学根基已然失去其中心意义,意识形态从主客二元系统的中介位置脱离出来,成为某种自在自为的存在。
以上情形直接催生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由关注文化符码走向探究资本运行逻辑如何以更具有隐匿性和强制性的方式实现对人的心理层面的控制。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认为对中介的批判只能将批判的触角探及意识形态的碎片化外观,无法深入人的隐秘的心理世界,更无法对意识形态的种种异化之异化(心灵的异化)加以澄清。他们认为,既然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通过文化心理机制控制人、操纵人,那么唯有通过某种心理革命才能恢复人的异化了的心灵。因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方式从原先对各种意识形态中介的表征形式的批判转向了对人的无意识深处的探寻。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重新赋予心理、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后现代哲学意义,企图超越原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理论框架。
笔者认为,无论是哲学思想上的非理性主义思潮还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的精神分析,都试图通过所谓人的精神表征去透视人的无意识驱动系统,这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从人自身的某种先在的规定性出发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学术传统一拍即合。不可否认,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将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潜意识综合起来,开辟了一场关于主体的潜意识的心理符号化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革命”。
精神分析学固有地将人进行社会生物化的缺陷使其整个理论带上了神秘主义和绝对决定论的色彩。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消除这一缺陷的方式便是不断引入社会历史理论及文化环境理论来进行补充和修改,以褪去早期弗洛伊德那种简单的“泛性主义”和“生物主义”的色彩。同时,该学派为了能进入更为复杂、细化的个体精神世界,进而从个体的心理分析的视角揭示社会现实的对抗性本质,他们所指称的无意识已不再像弗洛伊德的经典表述中的那种个体性的、内在的且相对封闭的心理机制,而是被拓展到一个跨个体性的、连通内外且相对开放的社会场域。
不可否认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围绕主体的心理域、精神发展展开的研究,不失为一种为社会大众祛除意识形态蒙蔽的重要方法。但是,这种强调个体内在精神与外在意识形态的相互作用的心理主义批判旨趣始终存在着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是无意识是如何发生的,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头脑发生了什么;二是个体形成的无意识如何反作用于外在的“他物”。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赖希、马尔库塞、弗洛姆等人借用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精神分析传统,将传统精神分析中的潜意识、主体和欲望等进行文化符码表征,进而在批判分析各种文化符码对潜意识、欲望等的激发、歪曲、压抑和控制的基础上,透视出个体的主体性架构及其形成过程。赖希认为:“精神分析学的心理结构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经济分析是可以相互补充的。前者的局限是过于强调心理本能在人的行为中的决定作用,后者的缺陷是不能具体阐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是怎样相互作用的,以及心理倾向和意识形态是如何反作用于社会结构的。”①夏基松,张继武.现代西方哲学辞典[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491.赖希尝试将经济基础如何对思想体系和意识形态起决定性作用作出详细的说明,但他将“性格结构”抽象化和玄虚化,离现实生产方式和物质基础愈来愈远,使其理论有着某种抽象本体论意味。马尔库塞按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范式将弗洛伊德的意识压抑的生物发生学进行历史化处理,他认为压抑是历史性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对“爱欲”②马尔库塞试图通过改造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理论,并同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思想结合在一起,论证建立一种无压抑的文明社会的可能性。他从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中提炼出“爱欲”作为人的本质,并认为马克思提出的人的解放实际上就是人的爱欲的解放。见庄福龄.简明马克思主义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327-328.的压抑遏制了个体的生存与发展。在他看来,社会是特定历史压抑形式的投射,不可能按照线性决定论的做法将社会压抑统统还原到“本能”之上。“本能”这一精神分析概念进而转变为一个社会学概念。因此,问题的焦点不再是去确证本能的自然性质,而是去揭示现代人压抑性的心理机制之特定历史形式。弗洛姆立足于精神分析的“社会性格”与“社会无意识”为概念工具切入意识形态的研究,对现代人在心理层面积累程度更深、范围更大的异化现象进行了社会性格图式的解读③弗洛姆在马克思的经济决定社会结构的基础上进一步指证说,要论及社会结构的功能性作用的发挥,必然涉及人的心理结构如何被社会经济因素塑造的问题。他认为不是驱力结构决定人的本质和行为,而是生理驱力和社会经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简言之,社会性格图式必须通过社会经济环境才能起到作用。。具体而言,弗洛姆列举了意识形态是如何通过种种实践机制发挥作用的:一是资本逻辑下传统家庭的衰落致使个体自我人格的虚弱;二是琐碎、微妙的日常生活体验经由社会无意识与社会性格,通过重复化的无意识移情机制固化其控制效果;三是对大众虚假需求加以控制以弱化主体本能力量,削弱其反抗力量;四是把外在的社会规范内化为个体人格典范即超我以压制个体本我;等等。总之,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是具有真理外表的一种胶合剂,当它通过各种方式涂抹到人的思维、理念和无意识之中,便以无所不知的真理的名义操纵人和奴役人,实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控制策略。
在以社会心理异化为维度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进行鞭辟入里的批判后,马尔库塞、弗洛姆等人将克服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途径诉诸心理革命实践。但遗憾的是,在关注现代社会性压抑时,他们都忽略了经济奴役、政治压迫和文化束缚等因素的作用。殊不知,资本主义社会性压抑不过是充当经济奴役的一种心理工具罢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意识形态理论最终并未找到开展心理革命的现实性社会主体力量和途径。
阿尔都塞汲取了拉康精神分析的相关观点,将意识形态视为一种人与世界关系的体验和想象④有些学者认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是后现代文化研究的先导。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的体系构造了一种意识形态化的世界“幻相”,在记忆、文化身份等建构作用下,意识形态是一种“自欺欺人”,应以科学的方式超越狭隘的阶级利益羁绊,对意识形态进行超越。他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试图寻求一种与阶级主体毫无相干的客观根据,并指出:“如果永恒不意味着凌驾于全部(世俗)历史之上,而意味着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和在整个历史范围内形式不变,我将完全采用弗洛伊德的表述一字不变,并写道,正如无意识一样,意识形态是永恒的。”见阿图塞.列宁和哲学[M].杜章智,译.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180.。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提供的是一种表象体系,一种抚慰性意义,一种关于个体与外在之间的一致感的幻境。当个体自认为在以自由的形式行动时,恰恰落入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圈套之中。沿着阿尔都塞的思路,齐泽克指出镜像阶段的无意识的内在结构投射出一个意识形态的“幻象”本身。齐泽克借用拉康对人的主体结构的细分(“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在“想象界”中,镜像为早期的“我”,产生了自我意象与他者各种关系。到了“象征界”,语言作为一种先在的秩序体系,进入主体无意识结构,不断地对真实的“我”进行符号性阉割。在这个文化环境与意识形态构成意向的秩序世界里,语言、符号等已不再发挥意识形态批判的中介功能,而是直接支配着欲望主体的生命活动。在“实在界”中,人既无法通过语言和符号,也无法用象征和想象进行某种中介化处理,只能通过“凝视”认清自己欲望的深渊。可见,主体走到这一步,已经成为一种“空无”,只剩下某种自我的无意识结构。在齐泽克这里,无意识结构成了某种镜像阶段的先在经验实体,而外在实体则是一种大写的他者的社会意识。这里的意识形态不是作为抽象的个体意识或个体的定在,而是内在的普遍意识外化,这一大写的他者最后会扬弃外化折返成自身的无意识幻象。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秘密不再是内容上的,而是形式本身,它不再是“掩饰事物真实状态的幻觉,而是构建我们的社会现实的幻象”①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5.。很明显,齐泽克借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以完成他对内在无意识的“同一”历程。在齐泽克看来,黑格尔思辨辩证法与拉康精神分析具有逻辑上的外在同构性。他认为黑格尔的个人主体实际是一个被大写的绝对理念所架构的伪主体,这是拉康的大他者与个体关系的思想来源。拉康在证伪弗洛伊德的心理自我时,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定向的心理自我一并否定掉了。可见,齐泽克继承了拉康的“空无”自我②在齐泽克看来,自我不过是建立在原本空无一物的缺位之上的想象中的伪自我。这个主体既不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的“本我”,也不是施蒂纳、尼采等人本主义视域中的以感性的自我为出发点的“个人”建构,而是一种被置于镜像关系中的伪意象。。在齐泽克看来,其实早在镜像阶段,主体源于自身先天的残缺而想要获得他人的承认给予填补,于是在想象中将主体与客体等同起来。推而广之,主体生活的世界同样是一个被想象的秩序中介了的世界。一切早已被意识形态的幻觉渗透其中,主体的行为已经被拜物教的幻觉所支配。主体通过超越现实的非同一性的怪异情境来创造出一个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的“可能世界”。所谓由他者无意识编码的“真实”实际是一场幻境。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幻象就是使人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杂乱无章的内核,以满足“一致性”的渴求。简而言之,齐泽克认为无意识结构实体中的否定性因素最终构成了其实现自身推动力的结构,这种相似的结构就是拉康“对象a”的逻辑结构。在此逻辑中,一方面,结构性的剩余(快感)作为实体性的力量从本质上仅仅是一个“后验”性的断裂;另一方面,人又不得不依赖这种剩余所依附的幻象去搭建自身的符号结构,否则将陷入困境。在齐泽克这里,无意识的自我只有通过对象反射的影像认同才能得以确立,靠个体的异在与这个令人失望的现实相分割。这种异在的反思关系却是一种由对象反射得来的物性镜像式的关系。
尽管齐泽克试图利用拉康精神分析范式阐释意识形态运行机制,从而揭示资本主义所构建的虚假和谐背后的社会对抗性本质,并以一种无意识形式描述这种无所不在的统治权,但齐泽克批判理论的矛头指向还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压抑性反升华”③“压抑性反升华”概念是马尔库塞超越弗洛伊德的基于普遍意义上人的心理的本体论分析而得出的。马尔库塞认为,在一种满足的幸福中,非理性的东西成为了社会合理的形式,成为了理性的整体。个体在本能结构、价值趋求和行为模式上迎合统治的需要。同时,马尔库塞顺着弗洛伊德的本能结构的思路,对文明的进步和技术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辩证法”解释。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关于文明必然造成压抑的看法是未免失真的,因为文化推行的种种抑制也影响来自死亡本能的攻击和破坏性冲动。因此至少在某些方面,文化的抑制会加强爱欲的力量。。正是这种“压抑性反升华”,指认了本我与超我不可思议的“和解”。齐泽克也指出,通过内在无意识的同一进程能达到这种“和解”,人们往往需要依赖于这一“和解”来寻求内在一致性认同。于是,原来的本我与超我之间的“自我”中介失去了位置,成为“空无”。如果说在黑格尔那里,非对象性存在物就等于“无”,“无”是指没有直接感性的、现实的、对象性的关系,那么到了齐泽克这里,“无”是指对人的意识的内在性和思辨同一性的彻底否定。齐泽克显然认同了拉康的存在本体论上的骗局,但却对黑格尔的自我意识辩证法进行了颠倒性挪用④在黑格尔那里,自我意识是从感性的相知觉的世界的存在反思而来的,这种异在的反思关系是一种由对象反射得来的物性镜像式的关系。主体自我意识本质上是基于一种“他物的回归”。他者的出现,并不是作为自我意识的否定,而恰是一种相互的认同和肯定。。在齐泽克这里,个体在他者认同中失去了原本“空无”的自己,主体只有借助自我无意识结构分裂出的“他者”的投射才能获得“自我”的一致性,于是,内在心理的直观自明性被奉为第一原则。由于祛除了对现实世界的依赖,齐泽克所推崇的主体无意识心理体验和感性冲动成为某种现象学的独白。齐泽克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祛弊之路最终陷入了一种由自我意识投射的“他者”反噬自我的窘境。吊诡的是,这种以早期经验的心灵主义为原则的做法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资本主义同一性要求。
精神分析的意识形态批判取向发展到齐泽克这里,已然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一面是悲剧性的非理性碎片化体验,另一面是被资本理性驯服的日常生活。“内在”已经被资本的形而上学所侵蚀,构成了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无意识的前提,暗示出了主体对其本质的非知,导致当作为内在的主体将“外在”从内心释放出去之后,释放的只是非对象性的“幻觉性再现”。这种脱离于同一性的象征秩序之外却始终并未超出超感性世界的优先地位的非同一性,使批判表现为一种“空洞的姿态”。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一种无所不在的歪曲系统,它自始至终互相抵消并且描述了常态的每一个外表①齐泽克,阿多尔诺.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99.。不可否认,齐泽克从幻象—现实的角度重新论述了意识形态与社会存在的关系:“他者”经过内在的心理无意识体验,转变为一个由意识的自我投射的自明的存在。于是,外在成了一个不可克服的“他者”。通过这种内在无意识虚幻的变幻,无意识的心理机制凭借对人的欲望和快感等的操纵,“他者”被误认为一个先在的外在。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自明性原则,但仔细分析便可得知,齐泽克归根结底还是把整个世界的基础建立在早期经验自我之上——以“实体”和“意识”二者之间的分离、对立以及它们在根基上未经澄明的统一作为先在前提,以恢复某种前反思的统一。这种论证导致齐泽克接下来必须应对的是:倘若把各方面都不具有稳定性、确定性的个人心理特征作为整体性存在的基础,那么,这种彻底的先在的感觉主义和分裂主义立场所制造的空灵化、非逻辑化的存在性主体与“他者”相遇,必然造成彼此之间的混乱和分裂。这与之前的心理主义假设的外在纯粹本质的可能性世界不同,由于主体的无意识结构与外在存在之间逻辑的混乱,最终使齐泽克未能清楚地阐释外在碎片化的世界与自在意识主体两者之间具体的相互作用的过程。而关于个体形成的“无意识”如何反作用于外在的“他物”这个难题,齐泽克更是语焉不详。
总之,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以人的内在心理需要为逻辑起点,预设了人的精神世界的非常态,并不惜笔墨在应然的视域中考察了内在意识的生成以及运作机制。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派这种无意识现象化的总体心性既是现象学意义上的,又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在无意识领域的差异和矛盾看似在自我指涉中得到了和解,然而在突出人的性格、心理作用的同时,却反映出一种彻底的感觉主义立场。这种意识形态批判过于强调内在无意识的直观,非但不能为主体的反抗留下现实的空间,反而导致“空无”主体对世界的清晰确证成为最大的悬置。
其实,无论是对意识形态作用的中介机制的分析,还是探究意识的中介如何具体作用于人的内在心理世界,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无不敏锐地感受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颠倒的现实掩盖下的愈加肆虐的资本力量对人的欺凌,但却无一例外没能透过意识形态迷雾寻求到一条通向实践批判之路。无论是专注于中介机制转向,还是致力于揭露中介机制下的人的心理的异化,其本质还是沿用传统的认识论哲学立场来应对意识形态与日常生活或心理状态嫁接后的悬置的“独立性”,这无疑将批判的力量寄托于其理论自身的内在超越性。甚至可以说,这种似是而非、无从把握、无法进行准确描述和精确论证的批判,反而与后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的非强制性操纵不谋而合。
如果说卢卡奇、阿尔都塞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是试图力证阶级意识的历史总体性或意识形态机器的物质性,那么,后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则开始纷纷“悬置”历史本身,聚焦文化符号或心理符号。齐泽克甚至将经济现象描述为某种无意识的剩余快感,进一步远离意识形态所根源的现实社会经济基础。这种立足点从外在的“物”返回到真正的“无”,恰恰表明“物”不过是主体自身“无”的纯粹外在性。于是,齐泽克通过这种“非存在物”的返还所得的“自我确证”,只能在看似真实、实则虚幻之中自我陶醉,并逐步走向彻底消解理性的本欲而陷入体悟之渊的虚无主义。这从侧面表征了在资本全面统摄下的资本主义国家持续性加深的精神危机的现实。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不再诉诸全社会普遍化的觉醒并为阶级利益的合法性进行辩护,而是转变为对霸权的偶然斗争。斗争的具体内容取决于各种反对资本统治的力量的多样化的链接和缝合。“普遍性是空的,然而它总是已经被某些偶然的、特殊的内容填充,即被它们所支配,而这些特殊的内容只是普遍性的替身。总之,每个普遍性是大量特殊内容和霸权之间争斗的战场……普遍性的所有积极内容是霸权争斗的偶然性结果——在自身中,普遍性是绝对地空的。”①齐泽克.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M].应奇,陈丽微,孟军,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14.这是资本强权之下所导致人的行为方式的形式理性化与心理结构的实质非理性化的“悖论”的极致化表现。齐泽克凭借“空无”主体穿越意识形态幻象,以“空无”主体内在的无意识结构试图通过回溯性投射,直接地、无中介地通达他者,以所指、符号和无意识的“纯粹的活动”的“创造”现实本身。这种意识形态批判是自相矛盾的,对于作为主体的意识而言,根本没有真实的对象世界或者说它根本触及不到这样的世界。它只是设定了这个世界的意识“幻影”。他们以文化、符号意识或精神分析的意识形态批判,试图提出一种意识的形而上学来完善关于世界的洞见,主张通过主观性的体会将现实的东西对象化的做法,实际却有一个共同的存在论预设,那就是意识的一元论主张。到了齐泽克那里,意识的一元论主张走向尽头,齐泽克摈弃黑格尔式的巨大的综合,将分裂本身看成了一种与资本统治的同一性世界的抗争的表达。这种抗争以拒认外在世界与自我意识的同一可能性为前提,反而致使自身沦为一种空洞的言论批判而无法进驻到真正意义的“实在界”。批判不但进一步阻却了意识外化设定“物”的可能,反而加深了对非理性的屈从、感性意识的绝对性对经验的偶然性的依赖,造成前意识形式与直观、杂多的存在之间的永恒分立和坏的无限性,这无疑是一种自我圆成的假无限。这种主体的自我立法带来的是此岸与彼岸、意识与无意识、心灵与实践的彻底分裂和对主体的彻底遮蔽。一旦这种遮蔽延伸到人的潜意识领域,便彻底隔断了人对现实指认的可能和欲望。于是我们看到,齐泽克在为革命开辟新的现实可能时,便不得不跳脱原本的论证逻辑,将革命的任务交付于“空无”主体的偶然的霸权与行动。“如果主体意识被消灭而不是在更高的形式中被扬弃,其结果将是倒退——不仅是意识的倒退,而且是倒退到真正的野蛮状态。”②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210.齐泽克以“人”所谓早期的内在经验主义所构造的主体彻底的虚无,正是当下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理论越来越让人困惑的根本原因。
三、超越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
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之路倘若还是把问题的根源归结于文化、符号、人的潜意识等,希望通过对表象问题的直接揭露以唤醒人的主体意识进而实现个体意义上的精神重塑,那么结果还是“抽象的人”进行的符号的或者内在精神的逻辑游戏。这种直接预设了个体内在绝对实存的做法还是继续资本主义原有的话语逻辑,深陷现代形而上学的无止境的谋划而未能触及意识形态的实质。需要明确的是,正是资本主义制造出的意识形态幻觉才导致抽象的“人”走向“空无”境地。对于“空无”个体而言,外在不过是一个临时性与异在性的政治空间,在这个空间所弥漫的意识形态迷雾中,个体既不可能进入真实的社会关系,亦不可能真正穿透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可见,一旦思想的冲动找不到实践的回应,主体只能返回不安定的情绪和自我否定之中。主体对资本主义现实的外在批判和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认同毫无违和地实现了和平共处。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各自的意识形态批判视域中不约而同地认为,马克思对现实的物质生活领域和社会经济变化的过分强调而忽略了人的内在思想变化的重要性。他们认为,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的变化,经济变革是绝不会产生“健全社会”的①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275.。与德国古典哲学高举人的理性的旗帜不同,西方马克思主义摒弃了黑格尔那种通过概念辩证法把世界的可知性建立在人类理性上的神话。他们在反对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旗帜下,对理性进行消解和对宏大叙事进行解构。但是,与马克思主义以历史唯物论的理论武器将辩证法从神秘化了的概念系统中拯救出来不同,西方马克思主义并没有从根本上批判和解决资本主义本质性的矛盾,反而无可避免地将意识形态批判理论所基于的认识论推向了怀疑论和不可知论的方向。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要揭示其背后的物质的生活关系。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揭露绝不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形式意义的超越,而是进入资本的实践运行环节,完成对意识现象的揭露与拯救。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批判经历了一个从哲学反思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三重转变。他首先用“虚假意识”作为哲学武器,对德国哲学展开批判,在对各色的唯心主义进行清算的基础上,完成自己彻底颠覆近代形而上学的哲学革命的任务,通过对意识形态的颠倒性的揭示,指明了其背后所隐藏的资本主义现实社会自身的“倒置”。其次,在批判德意志的“虚假意识”的基础上,马克思将自身的哲学在现实社会的实践向度上加以展开。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意识形态被放置于社会历史发展的宏大理论叙事背景之中,作为观念的上层建筑被经济基础所决定。最后,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商品、资本、劳动力、利润等深入分析,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生产关系和它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直接融合在一起”②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92.,通过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非自然性,撕开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假面纱。同时,无产阶级作为代表人类先进文明的进步力量,其革命的意识形态是同人类的普遍利益密切联系的,意识形态也代表着革命阶级的利益旨归。可见,经过批判的三重构境,马克思主义实现了对资本原则和现代形而上学建制的双重批判,披露了资本与现代形而上学之间的内在同构性和本质勾连。这一本质勾连便是现代私有制的核心(即为我的“占有”关系)以及从这一社会基础所建构起来的一切的社会关系,从哲学上反映出来的便是具有特定历史内涵的一系列主客体二元对立关系。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要做的就是超越这种外在的对立关系而进入真实的历史境遇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批评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不是为批判而批判,而是深入到批判资本逻辑的存在论的层面,对意识形态展开资本逻辑批判、社会现实批判和历史实践批判,在对物质的生活关系这一本源性领域的探究中力求为社会的根本变革开辟现实道路。马克思在对犹太人问题的研究中指出,鲍威尔在进行宗教批判和政治批判时受到自由主义的限制,混淆了政治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要解决犹太人问题必须完成对政治国家的根本批判。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物质的生活关系是意识形态更深层次的基础,我们对意识形态的批判不能停留于思想意识层面,只有深入批判并超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才能真正克服西方马克思主义那种以文化心理主义的名义消解传统意识形态,才能真正超越以内在无意识的非压迫性升华指证意识形态幻象等聚焦意识形态话语层面争夺的批判模式。
可见,如果对意识形态探讨的存在论根基依旧是晦暗的,那么不同的意识形态祛弊方案的讨论框架只能框定于对假象的分析,以反本质主义姿态复写本质主义逻辑演绎。同时,任何对意识形态的批判观点都不得不徘徊于一种源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存在的基本对立形而上学的概念范围内而未能真正进入历史的对象性关系。原因很简单,那种只是停留于对现代形而上学的批判,将批判本身拘于意识之内在性或无意识之内在性,意识或非意识就会吞并非对象性的现实存在,造成的后果便是对象世界的虚无化。无论这种批判多么激进热烈,他们的必然归宿还是虚无主义,不但无法关乎资本的批判的本质,反而先行丧失了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的实践原则高度,并反过来印证资本霸权统治成为强势意识形态的必然。“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4.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任务是清除被形而上的“一致性”所遮蔽的现实世界,意识形态的当代批判唯有重回马克思批判之路,方能继续建构摧毁当代资本逻辑的思想基础与现实条件。
四、结 语
回顾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意识形态理论批判之路,其指涉政治、文化、社会心理、语言、无意识等领域,体系庞杂、观点各异,限于篇幅,笔者选取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学派和人物加以论述,试图总括出西方意识形态批判从构建革命总体意识到分析揭示意识形态作用的中介机制,再到以“空无”主体穿越意识形态幻象的演化历程。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逻辑走向是资本主义社会运演历程的理论呈现,或者说,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逻辑造就了这样的理论演变形态。实际上,无论是凸显语言、文化、符号等碎片化的中介功能,还是揭示“空无”主体的无意识对意识形态幻象的建构,这些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无一例外地将意识形态当作先在的某种存在论意义的“绝对”加以批判,不约而同地以文化中介或主体无意识去消解意识形态批判的历史实践之维。这与马克思当时指证黑格尔所谓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是从自身的“纯粹的活动”出发创造对象的情形是如此惊人的相似。马克思当时鞭辟入里地点出了这种内在性之主体性中“诞生”的“对象”全部虚妄性就在于:缺乏物的实践的环节的自我意识外化,所得的只能是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哲学就是“神秘的主体—客体,或笼罩在客体上的主体性,作为过程的绝对主体,作为使自身外化并且从这种外化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时又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主体,以及作为这一过程的主体;这就是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旋转”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18.。由此可见,在马克思哲学的原初视野中,意识形态批判和具体的社会革命实践是关联的。然而,不幸的是,至卢卡奇开始,黑格尔的这种“实体即主体”便以明显或隐蔽的方式占据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中心位置。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寄希望于个体通过对内在本质的不断反思,将存在于自身的内在结构之中道德的或心理的诉求激发出来,从而使主体由自在存在转变为自为存在。殊不知,资本主义世界的总体结构和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特殊历史结构的复杂程度远不是单纯的个体感性直观所能容纳的。如果说黑格尔体系把思维具体等同于实在具体,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批判显然走得更远。就如阿尔都塞所言,水果这一概念的产生,“从一开始起,本身就是有关食品的、农业的,甚至巫术的、宗教的和意识形态的不同实践的产物”①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84.。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作为认识过程的前提和中介的语言或概念甚至主体内在的意识,永远不能反映真正的具体,总是一经产生,便受到某种意识形态影响的,即主体自我关涉并从这种自我关涉中自相矛盾地“生成”。可见,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一旦为了批判而批判,只会走向否认一切的最为虚假的个人主义意识形态中。于是乎,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批判的道路上与他们批判的对象站在了一起,无意之中成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同谋”。
当然,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外部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如何转变为社会意识形态的探讨以及意识形态批判如何在人的内部心理的微观领域开展等方面都有着重要发展,更是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重要补充,但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将意识形态看成游离于物质活动之外的内容,用一种意识形态的先验“创造”原则去裁剪资本主义的物质生活领域。“把存在于我身外的现实的、客观的链条转变成纯观念的、纯主观的、只存在于我身内的链条。”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88.实际上,这种做法恰恰就是把外部感性的物质活动变成内在的主观精神活动,而将人内在主观精神活动现实的和鲜活的根基拔除。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汲取马克思思想时,往往限于吸收其意识形态的思想批判一维,而有意搁置马克思意识形态的革命实践向度,将假定的主客体无限对立作为其内在的理论动力,致使它无法走进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真实境界,从内在的主体意识进入真正意义的外在的实践环节,并通过这个实践的环节完成辩证法的“否定”内核。社会实践的不断生成的物质的生活关系使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表现出历史与现实的多样性样态,只有将批判深入背后的物质的生活关系,才会直抵批判的本质。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与实践获得了一种内在的沟通。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包含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的主体精神丧失等矛盾,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不仅遭受物质上的剥削,还遭受精神上的控制,这种现象不能看作是纯粹物质或纯粹精神的作用结果。“要想站起来,仅仅在思想中站起来,而让用思想所无法摆脱的那种现实的、感性的枷锁依然套在现实的、感性的头上,那是不够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88.马克思利用历史的辩证法的“否定”的内核直抵问题本质,始终根植于社会的总体结构并超越于现实的人类社会历史进程,将对意识形态及其背后资本逻辑种种弊端的克服转化为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超越。就这一点而言,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作为判定和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有力工具,至今仍是“不可超越的意义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