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蔬
2023-04-16郁震宏
饭桌上的小菜,甲鱼河蟹,青菜萝卜,湘漾里人都叫“菜蔬”,或者叫“过饭”,可见老底子的饭桌上,荤腥是不大见的,饭是永远的中心,所以桌子也只叫饭桌,没有人叫“菜桌”的。
从前穷,没好菜蔬吃。一般人家菜蔬馊掉了,热一热,闻不出馊味,等于新鲜菜蔬。凤仙娘娘眼光看得远,不要说鱼肉,即便馊掉的菜蔬,她也叫孙子省点吃,怕孙子嘴巴吃刁了,今后要去馆子店吃,吃得没铜钿了,偷,做强盗,坐牢监。所以凤仙娘娘最恨开肉摊头的跷脚阿八,背后头骂:“害人精,落十八层地狱!”
湘漾里人家,从前过年过节,买鱼买肉,到街上吃鱼卤水、肉卤水淘饭,平常日子,醬油淘饭,拌点猪油,相当于吃大鱼大肉了。凤仙娘娘总嫌大麻街上肉价贵,大麻人黑心,大麻人样样不好,连云雅楼也造得不好看,宁可多走两里路,到博陆镇。博陆肉便宜,讨价还价半日,还是不买,买一斤肉骨头,一只手付铜钿,一只手偷偷放一个肉骨头到篮里,回来路上,骂博陆人黑心,博陆人样样不好,博陆人顶难弄。
大鱼大肉,过年过节吃。一般日子,菜蔬,自家地里都有,青菜、瘤芥菜、黄矮菜、芋艿、马铃薯、南瓜。我小时候,南瓜叶不吃;吃南瓜叶是近年的事。番薯叶、马齿苋、鱼腥草、香菜、香椿叶,从前也没人家吃。辣椒,地上难得种,自己不吃,卖。湘漾里人吃的,叫辣泡,不辣。烧菜蔬,放糖,放酱油,不放辣椒。隔壁烂鼻头讨了个外地娘子,烧菜蔬时会放一把辣椒,气味冲到路上。凤仙娘娘眼睛睁不开,便骂“外地人,外国佬”,后来她儿子也讨了个外地人,她又说:辣椒,吃顺当了,倒也好吃的,主要是不顺当。
渠道里,还种茭白,茭白蒸老冬菜,小时候常吃。肉丝炒茭白,只有酒水席面上有,我最喜欢吃,凤仙娘娘的孙子也喜欢,但酒水席面上,他吃茭白,凤仙娘娘要白眼睛,附到孙子耳朵边说:“细鬼,茭白少吃点,肚皮填饱了,等歇好菜蔬上来,只有看看了,你要晓得,这顿酒,娘娘包了很多人情铜钿哩,多吃肉,吃回来,哦。”
湘漾里人家,墙角边种洋芋艿,特别好吃,小店里卖的什锦菜,里面也有洋芋艿,我至今不晓得洋芋艿的学名叫什么。我家西面有洋芋艿,还有几片竹林,湘漾里人叫“竹刚地”,冬笋、春笋都有,但不做笋干,笋干都是街上买来的。
平常日子吃荤腥,要自家想办法,人家鱼塘里死了鱼,浮起来,走过看见,撩来吃,不算偷,甚至有臭了的,烧过,闻不出,等于新鲜。所以人家瘟鱼,凤仙娘娘最开心,叫孙子起早去撩。凤仙娘娘的孙子撩死鱼,撩了一个活鱼来,凤仙娘娘见了,就骂:“木头人,要撩么撩个大点的,梦空起早,真老实,老实就是木,唉。”
从前的江南,菜蔬也未必要自家种,河里有螺蛳,野鲫鱼,夜里放鳝钓,天地元气,可以吃,可以卖,卖了买百子炮。田坂地头,野菜多得造反,野韭菜、地皮菜、马兰头,都好吃。我喜欢马兰头,挑来,放香油、豆腐、干丁,凉拌,真是人间美味。春场上,打几个雷,落一场春雨,桑树上的蕈便饱满了。我小时候带妹妹去采蕈,汰干净,滴几滴香油,饭镬头上一蒸,比街上卖的黑木耳好吃。地皮菜,春场上也最多,阴湿的地方,一大片一大片,小人家恶作剧,在地皮菜上拉小便,凤仙娘娘见了,夸奖,跷大拇指,回去告诉三娘娘:“三婶娘,暗沟上地皮菜多来,快去采呀,我采了一篮来!”
郁震宏:中国美术学院“视觉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曾任中华书局编辑。
编辑 乔可可 1525188915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