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中原、江南和岭南诗坛的鼎足格局
2023-04-16王富鹏
王富鹏
(广州大典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23)
岭南诗人一般都上溯至盛唐张九龄而止。张九龄之后,两宋虽有余靖、崔与之等人取得较高的成就,但直至元末,岭南文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比较沉寂的。如果说盛唐的张九龄使岭南文学闪亮登场,那么元末明初的南园五先生则可以说再一次启动了岭南文学辉煌的历史。
明初的南园五先生,明中期的陈白沙、黄佐和南园后五先生等,在当时全国都有较大的影响。明代学者胡应麟认为明初以孙蕡为代表的岭南诗派能“雄踞一方”。“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踞一方,先驱昭代。”[1]3明代中叶正德、嘉靖年间以黄佐、黎民表、梁有誉、欧大任、李时行、吴旦等为代表的岭南诗派,在胡应麟看来更成为全国四大诗派之一:“近日词场自吴、楚、岭南之外,江右独为彬蔚。”[1]12明末文坛领袖钱谦益总结明代文学之后说:“岭南人在词垣者,琼台、香山,后先相望……南越之文学彬彬然比于中土矣。”[2]明清鼎革之际,岭南诗派在之前取得的非凡成就的基础上,更获得了空前的发展,迅速走向鼎盛。汪栗亭云:“粤东诗人,实甲天下。”[3]406
清初诗坛诗人众多,流派纷呈。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世事的变迁,各个流派都出现了不同的变化,或从无到有,或由盛而衰。刘世南先生的《清诗流派史》是研究清诗流派的权威之作,对此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和论述。根据刘世南先生的分析,清初诗坛主要有这样几个不同的诗歌流派:河朔诗派、岭南诗派、虞山诗派、娄东诗派、秀水诗派、神韵诗派、清初宗宋派、饴山诗派。这八个诗派也为众人熟知和认可。除了这些之外,其实还有一些更小的诗派,此不赘述。如果我们从整体上对清初诗坛进行更宏观的考察,可以发现其实当时全国这些大大小小的诗派,是可以从某些角度进行分类的。从地域、诗风和政治文化这三个不同的角度整合后,可以发现清初诗坛已形成中原、江南和岭南三足鼎立的格局。从整体上看,三者不但在地域和诗风上有明显差异,而且还表现出距离政治远近的不同。
一、清初江南诗坛之风貌
江南人文兴盛,明末清初涌现出许多著名的诗文大家,最为人们熟知的就是所谓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和龚鼎孳)和稍后的秀水诗派的开创者朱彝尊等。钱谦益和吴伟业在明末已成文坛领袖,并且其后还分别开创了虞山诗派和娄东诗派。
钱谦益虽然两朝为官,居位显要,但其一生却里居时多。“晚岁里居,每集邑中少俊于半野堂,授简赋诗,次其甲乙。”[4]81钱谦益有意开宗立派,奖掖后进,在其家乡常熟一带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虞山诗派。虞山派诗人在诗法方面也受到他的影响。不过,虞山诗派在其后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期望发展。虞山诗派,分为两支:一是钱陆灿,一为冯班,以冯班影响最大。钱陆灿“生平多客金陵、毗陵间,且时文、古文兼工,不专以诗名也。故邑中学诗者,宗定远为多”。[5]88冯班,字定远,号钝吟居士,冯舒弟。冯班之后,虞山诗派影响更大,声名愈振,在常熟一带涌现出许多追随者。“赵执信为人峭峻褊衷,独服膺常熟冯班,自称私淑弟子。”[6]13364“赵执信于近代文家少许可者,见班所著独折服,至具衣冠拜之。尝谒其墓,写‘私淑门人’刺焚冢前。其为名流所倾仰类此。”冯班“淹雅善持论,顾性不谐俗。说诗力抵严羽,尤不取江西宗派,出入义山、牧之、飞卿之间。”[6]13333“牧斋称其沉酣六代,出入温李小杜”之间。[7]74“其诗以晚唐为宗……所作虽于义山具体,而堂宇未闳,每伤纤仄。”[8]153“二冯以至虞山派诗人,则主要学晚唐的温、李,主要是李商隐。”[4]85钱木庵云:“吾虞从事斯道者,奉定远为金科玉律。此固诗家正法眼,学者指南车也。然舍而弗由,则入魔境;守而不化,又成毒药。”[9]朱炎说:“从二冯所批《才调集》入手者,多学晚唐纤丽一派,或失之浮。”[10]“轻俊之徒,巧而近纤,此又学冯而失之。”[5]20由以上这些评论,可以清楚地看出冯氏兄弟及虞山派的诗风。
就人生经历的大体轮廓而言,吴伟业与钱谦益一样也是由明入清,两朝皆为高官,明代已成文坛祭酒,至清初又开宗立派。吴伟业热衷于集会结社,广事交游,追随者众多。吴兆骞、陈维崧、邹于度、邹黎眉、刘友光、沈受弘、吴绮等皆是其门下弟子。在他的家乡江苏太仓(古称娄东)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娄东诗派,享誉东南。吴伟业不但开宗立派,而且其独具特色的“梅村体”也受人称道。特别是其长篇叙事诗“用元、白叙事之体,拟王、骆用事之法,调既流转,语复奇丽”,“以《琵琶》《长恨》之体裁,兼温、李之词藻风韵,故述词比事,浓艳哀婉,沁入肝脾”[11]2229。这一诗体不仅广受好评,且有不少青年诗人起而仿效。吴兆骞(字汉槎)和陈维崧(字其年)都是“梅村体”的衣钵传人。吴兆骞的几首代表作《白头宫女行》《榆关老翁行》等,不仅音节铿锵、用事恰当,而且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可以说是学而有成的“梅村体”。陈维崧《酬许元锡》诗云:“二十以外出入愁,飘然竟从梅村游。先生呼我老龙子,半醉披我赤霜裘。”[12]449陈维崧与吴伟业一样也“从香奁体入手”,学习“《玉台》、西昆、长吉诸体,而上溯至初、盛唐以至汉魏”。[4]129“所作诗,风华典赡,原本六朝三唐,后乃傲兀自恣于昌黎、眉山诸家而得其神髓。”[13]1791“至其沈思怫郁,尤一往全注于诗。近体似玉谿;歌行之运笔顿挫,婉转丰缛,前少陵而后香山,不足多也。”[13]1799周大枢评曰“其年诗最风秀有骨力”。[14]杨际昌云:“其年诗知否各半。予观其集,歌行佳者似梅村,律佳者似云间派,大约风华是其本色,惟骨少耳。七言绝清词丽句,足擅一家。”[11]1636吴伟业善于言情,诗风镂金错彩,“其诗虽缠绵悱恻,可歌可泣,然不过《琵琶》《长恨》一格,多加藻采耳。数见不鲜,惜其仅此一支笔,未能变化;又惜其雕金镂玉,纵尽态极妍,殊少古意,亦欠自然”。[11]2258朱庭珍又云:“如《永和宫词》《圆圆曲》诸篇,虽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未免肉多于骨,词胜于意,少沉郁顿挫、鱼龙变化之巨观。”[11]2229赵翼《瓯北诗话》云:“梅村诗本从‘香奁体’入手……有意处则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无意处虽镂金错彩,终觉腻滞可厌。”[15]138赵翼又把他与高启进行对比:“若论其气稍衰飒,不如青邱之健举;语多疵累,不如青邱之清隽;而感怆时事,俯仰身世,缠绵悽惋,情余于文,则较青邱觉意味深厚也。”[15]131吴伟业本人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自论其诗云:“吾之于此道,虽为世士所宗,然镂金错彩,未到古人自然高妙之极地,疑其不足以传。”[16]尽管其诗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毫无疑问吴伟业仍然是明末清初开宗立派的一大诗家。
朱彝尊是稍后于钱谦益、吴伟业在江南一带开宗立派且影响深远的诗人。他不但开创了秀水诗派,而且还是清中期浙派的奠基人。杨钟羲云:“浙诗国初衍云间派,尚傍王、李门户。竹垞出,尚根柢考据,擅词藻而骋辔衔,士夫咸宗之。俭腹咨嗟之吟,摈弃不取,风云月露之句,薄而不为。”[17]朱彝尊无论其诗作还是诗论前后都有很大的变化,用他自己的话说:“于游历之地,览观风尚,往往情为所移。一变而为骚诵,再变而为关塞之音,三变而为吴伧相杂,四变而为应制之体,五变而成放歌,六变而作渔师田父之语。”[18]454综观其诗,如其知交查慎行所说:“其称诗最早,格亦稍稍变,然终以有唐为宗,语不雅驯者勿道。”[19]“虽极纵横变化,而粹然一出于正如此。其称诗以少陵为宗,上追汉魏,而泛滥于昌黎、樊川,句酌字斟,务归典雅,不屑随俗波靡,落宋人浅易蹊径。”[18]1其诗风格虽屡有变化,但始终不离“雅驯”。朱彝尊在家乡秀水的弟子很多,在其影响下秀水派诗人由“缘情”逐渐向博学方面发展,形成既“尚根柢考据”而又“擅词藻”的诗风[4]147。
就清初而言,虞山诗派、娄东诗派和秀水诗派基本可以代表江南诗坛了。三个诗派虽各有特色,但合而观之,正如前人所评总体上呈现出“采藻新丽”[11]2190的特点。费锡璜综观天下诗曰:“吴越之诗婉而驯,其失也曼弱。”[20]439
二、神韵诗派风靡的中原诗坛
明末清初,中原诗坛较有影响的诗派,算是以申涵光为领袖的河朔诗派。明末清初邓汉仪说:“今天下之诗,莫盛于河朔,而凫盟以布衣为之长。”[21]1申涵光(1618—1677),字孚孟,号凫盟、聪山等,直隶永年(今河北邯郸市永年区)人。申涵光与殷岳、张盖合称畿南三才子。少年时即以诗名闻河朔,清顺治中恩贡生,绝意仕进,累荐不就。其诗以杜甫为宗,兼采众家之长,力避七子、竟陵之失,“章节顿挫,沉郁激昂,一以少陵为师,其所以师少陵者,悲愉咷啸,无一不曲肖”[8]132。他认为“诗以道性情。性情之事,无所附会。盛唐诸家,各不相袭也。服古既深,直行胸臆,无不与古合。寸寸而效之,矜庄过甚,笔无余闲,古以格帝天神鬼,使啼笑不能动一人,则无为贵诗矣。”[21]2河朔诗派的著名诗人还有殷岳、张盖、刘逢源、赵湛等人。殷岳(1603—1670),字宗山,一字伯岩,直隶鸡泽(今河北省鸡泽县)人,康熙九年(1670)去世。张盖,字命士,号箬庵,直隶永年(今河北邯郸市永年区)人,以能诗闻,有《柿叶庵诗选》传世。甲申之变后,张盖曾与申涵光、殷岳、杨思圣等人避乱隐居于沙河市西部之广阳山,并结下生死之交。入清不仕,先是游历于山水之间,混迹于樵牧之中,后竟自闭土室,独酌狂号,不与外人见,久之竟死。刘逢源,字津逮,明末清初直隶曲周(今河北省曲周县)人。赵湛,字秋水,号石鸥,明末清初与申涵光、张盖、殷岳、刘逢源、路泽农往来唱酬。申涵光云:“古之以诗传者,其人多清刚而磊落,以石为体,而才致间发,遇物斐然。特如溪涧潆洄,草木蓊翳耳。”[21]6“古之诗人,大多禀清刚之德,有光明磊落之概。本诸忠孝,敷以和平,三百篇皆诗皆道也。”[21]1“盖燕赵山川雄广,士生其间,多伉爽明大义,无幽滞纤秾之习,故其音闳以肆,沉郁而悲凉,气使然也。”[21]1整体看来,“清刚”可以说是这一诗派的总体风格。由于申涵光、殷岳等重要人物于康熙初年即已作古,因此,入清之后不久,这一诗派的影响也就逐渐消歇了。待到王士禛的神韵说形成风气之后,中原诗坛即成为神韵诗派的一统天下。
三藩之乱被平定后,清朝的统治已经稳定,康熙朝的一些文化政策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效。王士禛的神韵说风靡开来,形成了清初最主要的一大诗派。这一诗派与当时大多数诗派以地域、郡邑命名不同,神韵派独以诗歌风格命名。从诗派的命名可以看出,主导这一诗派的关键人物,可能一开始就有着突破地域、影响全局的设想。尽管这一诗派在全国形成了较大的影响,但是,它并不能真正实现“风靡全国”的目的。因为当时在江南和岭南地区,也有不少诗派如“虞山诗派”“娄东诗派”“秀水诗派”等各树旗帜,风靡本地,其影响甚至也一定程度地超越了地域。客观地说,神韵诗派是当时全国影响最大的诗派,也是影响全国的主流诗派。其影响虽大,但其真正风靡、压倒一切的也仅局限于中原诗坛。
正当王士禛替代钱谦益、吴伟业成为诗坛新一代领袖之时,赵执信却出人意料地公开挑战这位新的诗坛盟主,且与其针锋相对。虽然受到一些人的质疑,但赵执信却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晚年自号饴山老人,山东益都县颜神镇(今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区)人。康熙十八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赵执信特著《谈龙录》一书批判王士禛的神韵说。相对于神韵派,其诗一时成为新体,追随者众多,形成颇有影响的饴山诗派。追随他的弟子有吴剑虹、仲昰保、毕海珖、查曦、丁鹤亭、李经五、谢文洽、张坦等。[4]258-259两家虽公然对立,但宏观地看二者却相反相成,纪昀早就注意到了这种相反相成的关系,而且对两家之诗有比较公允的评论:“平心而论,王以神韵缥缈为宗,赵以思路劖刻为主。王之规模阔于赵,而流弊伤于肤廓;赵之才力锐于王,而末派病于纤小。使两家互救其短,乃可以各见所长,正不必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也。”[22]又说:“明季诗庸音杂奏,故渔洋救之以清新;近人诗浮响日增,故秋谷救之以刻露。二家宗派当调停相济。”[23]
从地域和政治文化的双重视角而言,神韵诗派、饴山诗派与河朔诗派都应该归入中原诗坛。河朔派入清之后不久,其影响即已消歇;饴山派客观来说只是对神韵派的补偏救弊,其影响又远不及神韵派之大,因此,中原诗坛毫无疑问是神韵派的一统天下。
三、“雄直”的岭南诗坛
盛唐张九龄之后,明初南园五先生和明中叶的南园后五先生等重又振起,岭南诗坛终于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明末清初岭南诗坛异军突起,引起了当时诗坛的极大重视。这一时期的岭南诗坛,不但诗人众多,名家辈出,更为人称道的是这一时期岭南诗坛整体上真正形成了迥异于中原和江南的雄直诗风。
中国诗学理论和诗学传统中,最受强调和推崇的就是风骨或风力,岭南诗派“力追正始”,所继承的正是这样的一种传统。就此一点,清初无论是中原还是江南,都不及岭南诗坛更能体现中国传统诗学的价值观。就此而言,谓之与中原、江南鼎足而三并不为过。
明清鼎革之际,岭南士人虽然遭到残酷的镇压,但此后以屈大均和陈恭尹等为代表的清初岭南诗人,用行动、用诗歌仍然继续着自己的反抗。屈大均诗云:“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杀身。尊周存信史,讨贼托词人。”[3]286如果说岭南诗派的传统中一直存在着雄直之气的话,也只有到了这一时期,岭南地区特殊的时代背景才真正光大这一传统,也才使雄直真正成为岭南诗派的主导诗风。
这一时期屈大均、陈恭尹、陈子升等一大批志士遗民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后来入仕清朝的诗人如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程可则(字周量,号湟溱)、方殿元(字蒙章,号九谷)等,其诗也颇具风力,体现出雄直的特色。梁佩兰前期的作品,总的来看具有词锋显露、风格雄健的特点。只是到了后期,梁佩兰受到王士禛神韵诗学的影响,诗风才有所变化。程可则“其为诗取材于《选》,取法于唐。”[24]施闰章《海日堂集序》云:“腾踔奋伟,熊熊有光焰。”[25]沈德潜评程可则:“湟溱诗俊伟腾踔,声光熊熊。”[12]109沈德潜评方殿元云:“九谷雄长南粤……诗文集鸿丽浑厚,苍然蔚然。故其教子真,令其不读唐以后书。”[26]颜鹤汀云:“九谷乐府寄托遥深,节韵苍峭。”[27]“其乐府节韵尤苍峭入古”[28]。当时岭南还有大批诗僧如函可、函昰、澹归、成鹫等,他们的诗也颇具风骨。由此,我们可以肯定雄直已经成为岭南诗坛整体的、占主导地位的诗风。前人谓之雄直是有充分根据的。
岭南诗坛的雄直诗风在当时和其后都得到了认可。清中期的著名诗人洪亮吉云:“药亭独漉许相参,吟苦时同佛一龛。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29]清末诗人沈汝瑾《国初岭南江左各有三家诗选,阅毕书后》云:“鼎足相持笔墨酣,共称诗佛不同龛。珠光剑气英雄泪,江左应惭配岭南。”[30]1702清末学者程秉钊《国朝名人集题词》云:“浩瀚雄奇众妙该,遗民谁似岭南才?”[30]1573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三云:“国朝谈诗者,风格遒上推岭南,采藻新丽推江左。”[11]2190程秉钊之“雄奇”、陆蓥之“遒上”与所谓“雄直”意思相近。
岭南诗坛之所以形成并长期延续这种雄直的诗风,应该说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一诗风除了与岭南文学的传统和某些著名诗人的影响有重要关系之外,地域的影响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梁佩兰有言:“予粤处中原瓯脱,人各自立,抒其性情。”[31]王士禛《池北偶谈》云:“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风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32]梁、王二人正是从地域这一角度评价的。不过,这一时期雄直诗风之所以能成为其主导诗风,主要还是缘于明清鼎革之际发生在岭南的那段特殊的历史、岭南士人的个性和因着这段特殊的历史所导致的个人遭际等。明末清初时局的突变是激发他们慷慨悲歌的最主要的原因,尤其对屈大均和陈恭尹等人来说更是如此。民国学者邓之诚先生说:“洪亮吉遂有句云:‘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大均与东南畸人逸士游,未改故步,佩兰与中原士大夫游,俊逸胜而雄直减矣。”[7]986邓先生一语中的。
四、结论
清初诗坛,还有一些人为了变化求新而师法苏轼、黄庭坚,后人为概括这一创作倾向谓之“宗宋派”。其实所谓“宗宋派”中的一些代表人物,同时也是其他一些诗派的重要成员。钱谦益一般被看作清诗宗宋派的鼻祖,但他实际上是虞山诗派的创始人;陈维崧“晚而与当代大家诸先生,上下议论,纵横奔放,多学少陵昌黎东坡放翁”[13]1821,“后乃傲兀自恣于昌黎、眉山诸家而得其神髓”[13]1791,但他实际上却是“梅村体”的衣钵传人。更准确地说,宗宋只是当时一些诗人为了补救宗唐之弊而有意学宋,在创作上所表现出的一种倾向,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派。另外,如上所述,清初大多数诗派都有一定的地域色彩,而宗宋派则没有。因此,讨论清初诗坛的地域格局时,所谓的“宗宋派”可置而不论。
在一般人的印象当中,岭南长期以来都是相对落后的,为什么明末清初岭南诗坛却能与中原、江南鼎足而三呢?明代之后,岭南文化已经非常兴盛,但还不足以赶上江南和中原。尽管明末清初岭南地区产生了大批诗人诗作、诗人世家,而且诗社林立,但从数量上来说,岭南一地还不足以与广大的中原或江南相抗衡。根据李德超《岭南诗史稿》的记录进行统计,明末清初岭南地区诗人大约是700 人,有诗集传世者约有400 人。宋明以来江南文化非常繁荣,诗人众多,尽管明末清初岭南诗人辈出,但就整体数量而言,应该还不会赶上江南。江左三大家中的钱谦益和吴伟业两朝皆为显宦,明末已成文坛领袖,其成就和影响相对来说也应当高于岭南三大家中的两位遗民诗人屈大均和陈恭尹。如果我们仔细推敲一下,洪亮吉的“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和沈汝瑾的“珠光剑气英雄泪,江左应惭配岭南”,就会发现其强调的重点是“雄直气”和“英雄泪”,而不是整体的成就和影响。
明末清初是诗人们最应该慷慨悲歌的时代,风力遒上也最为中国传统诗学所崇尚,无论中原诗坛所追求的“神韵”,还是江左诗人所追求的“采藻新丽”都与之相距甚远,反而岭南诗人最得传统诗学之正。故屈大均非常自信地说:“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33]从这一角度来说,岭南诗坛在那个时代无意间变边缘而为中心了。不但岭南三大家可与江左三大家抗衡,岭南诗坛也可与江南、中原诗坛并驾齐驱。举岭南三家“隐以抗江左三家”,邓之诚看出了王隼此举的底气。[7]986清初著名诗人费锡璜《国朝诗的序》有言:“前朝闽诗胜于粤,今粤中之诗,遂与中原吴楚争衡。此天下诗之大较也。”[20]439
清初中原、江南和岭南这三个地域诗坛所呈现出的诗风是明显不同的,三者差别之大以至“驰两广于中原,望而知为南粤之麾”[34]。三者诗风的不同之处表面看来是地域性的,实际上也是政治性的。从鼎革之初到康熙朝中叶,社会由乱而治,诗坛的整体风貌也随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一变化,受主流意识影响较大的中原诗坛表现最为突出,其次是江南诗坛,相比较,岭南诗坛对这一转变的拒斥最为明显。显然这三者距离政治远近是不同的。
严迪昌先生认为清初诗坛出现了明显的分化:布衣诗风与辇下诗风离立。二者无论诗风还是诗学主张都有明显的不同。“绝世风流润太平”的王士禛,其神韵诗派所代表的正是辇下诗风;在野的布衣之诗,其创作主体主要是志士遗民,在诗学理论上更强调性情的抒写。岭南诗坛的雄直诗风最能体现在野的布衣诗学的要求。这一诗风虽然在本地有着悠久的传统,但也只有在这一时期才成为岭南诗坛的主导诗风。当中原和江南诗风顺时而变时,雄直之气却在岭南诗坛长期地保持下来,并进一步强化了岭南地域诗风诗学的传统。屈大均、陈恭尹等人对岭南雄直诗风的强调,和对岭南地域诗学传统的建构,有意无意间使岭南诗学诗风与王士禛所代表的辇下诗学诗风形成了对抗态势。相对于中原和岭南,以江左三大家为代表的江南诗坛,却表现出与朝廷不即不离的关系。因此,大体上可以说,清初诗坛实际上形成了以江左三大家和朱彝尊为代表的江南诗坛、以王士禛为代表的中原诗坛和以岭南三大家为代表的岭南诗坛三足鼎立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