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唐诗之路研究
2023-04-16程江霞
程江霞
(青岛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9)
一、齐鲁唐诗之路研究综述
齐鲁唐诗之路作为唐诗之路研究的分支,源于后者的蓬勃发展。浙江学者竺岳兵于20世纪90年代初正式提出“唐诗之路”概念。目前,唐诗之路研究以浙东唐诗之路为主,两京唐诗之路、陇右唐诗之路、巴蜀唐诗之路、岭南唐诗之路等其他区域的唐诗之路研究也日渐兴起。学者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唐诗之路的形成因素、内涵和文化价值(胡正武,2006;陆晓冬,2006;林家骊、何玛丽,2021);唐诗之路的学术逻辑(肖瑞峰,2018);诗路路线和诗人行迹、创作(李德辉,2007;杨晓霭,2020;林家骊,2021);诗路文旅开发和地区文化建设及传播(肖瑞峰,1995;李圣华等,2019)等。2019年11月3日,“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唐诗之路研究会”成立并召开第一次研讨会,学者就唐诗之路的地域概念、学科谱系、人文文化、遗产保护与建设开发等展开了深入交流与探讨。
在齐鲁唐诗之路研究成果方面,郭俐君发表了多篇和齐鲁地域有关的唐诗之路研究论文,如《唐诗中的梁宋齐鲁——以外来诗人为主轴的地域书写》(2010)、《李杜的齐鲁诗作比较研究》(2010)、《两京驿道至梁宋齐鲁的路线意义——以盛唐诗人诗作为例》(2016)等。郭俐君认为两京驿道至梁宋齐鲁的路线“因地缘关系与交通网路完善,成为盛唐诗人往返来去的选择。盛唐诗人以停歇客寓、暂缓入彀、营求生计不同的仕进模式活络于此要道,将其作为由仕入隐、由隐出仕之处”[1](P309~339)。其他涉及唐诗和齐鲁文化的文献还有《唐诗与齐鲁文化研究》(朱建光,2013)、《唐代士人的齐鲁行迹与诗歌》(王旭彤,2017)、《唐代诗人的齐鲁文化情结》(于年湖,2018)等。这些研究虽没有冠以诗路之名,却为唐诗和山东地域文化研究提供了很多可参考的数据和资料。
根据 陈 尚 君(1997)[2](P138~171)和 陈 元 锋(2004)[3](P2~3)的考证,唐代山东籍诗人有60人左右。两位学者在个别诗人的籍贯考证上有不同看法,但是不可否认,这些籍贯不明确的诗人都属于影响力很小的一般诗人,且诗作很少。虽然《全唐诗》所列2200多位诗人中,山东籍诗人数量占比很小,且无一流的杰出诗人,但是,齐鲁凭借先秦以来的文化积淀、海岱风光、丰富的物产以及与唐代两京之间便利的水陆交通,在漫游之风盛行的唐代,吸引了李白、杜甫、高适等著名诗人在此或客寓或游历。此外,中晚唐时期盘踞山东的最强藩镇平卢淄青的幕府文人也留下了不少诗篇。还有些诗人虽未亲至齐鲁大地,但在给齐鲁友人或赴齐鲁的友人的赠诗中也提到过典型的齐鲁山水风物和人文风俗。可以说,所有这些和山东有关的诗人、诗人形迹与作品构筑了一条文化意蕴丰富的齐鲁唐诗之路。
卢盛江(2019)认为,开展唐诗之路研究“首要的工作就是勾勒出整体面貌。诗人留下行迹、留下诗歌的地方,而且还留下了比较稳固的文化。诗、路、文化内涵,这三者要关联起来考察”[4](P13)。沿此思路,本文参考史料和唐诗,以唐诗、诗路和齐鲁文化为研究核心,以作家活动地理为研究线索,追踪几位重要的唐代诗人在齐鲁的行迹,勾勒并考证齐鲁唐诗之路的路线和重要节点,分析诗路上重要作家的优秀作品,解读诗人在诗路上的创作及诗人对齐鲁地域文化的态度,探讨齐鲁文化与地理对齐鲁本地诗人和外来诗人在诗歌创作上的影响,挖掘唐诗中的齐鲁文化风貌及齐鲁唐诗之路的文化意义。
二、齐鲁唐诗之路的具体路线考证
唐代国家统一、疆域辽阔,非常重视水路交通和沿线配套服务建设。“大抵唐代交通以长安、洛阳大道为枢轴,汴州(今开封)、岐州(今凤翔)为枢轴两端之伸延点。由此两轴端四都市向四方辐射发展,而以全国诸大都市为区域发展之核心。”[5](P5)“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6](P2137)
社会安定,“九州道路无豺虎”(杜甫《忆昔》),再加上交通便利、沿途物资供给充裕,因此唐代诗人常行走在漫游、赴举、干掖、宦游、贬谪等的途中,行旅之盛为前代所未有。而且“诗人行役途中思维很活跃,耳目所接,无不感发志意,这比身居斗室、冥思苦想更易产生创作冲动”[7](P59)。这些为诗路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
根据唐代行政区划,今天的山东地域分属河南道和河北道。从谭其骧主编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可以看出,唐朝时期河南道面积较大,设在山东的有登州、莱州、密州、青州、淄州、齐州、济州、郓州、曹州、兖州、沂州;河北道设在山东的有棣州、德州、博州。[8](P39~44)从地理位置、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来看,今天的山东在唐代并不占区位优势,也不是发达地区。因此,当王维因事被“谪去济川阴”时,他在东行路上忍不住悲叹“穷边徇微禄”(王维《宿郑州》)。
若要整理出李白、杜甫、高适、王维及其他唐代诗人的齐鲁形迹路线,可参考谭其骧主编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唐时期图组、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6卷《海岱地区南北交通图》[9]、王育民《中国历史地理概论》第9章“关于古代陆路交通的研究”[10]、白寿彝《中国交通史》[11],大致能勾勒出唐代诗人从陆路交通中心长安到齐鲁的具体路线,他们经由长安、洛阳两京驿路东延至汴州或者滑州后进入齐鲁大地,进而形成了南北两线。
在北线,从洛阳出发,经过郑州、滑州和濮州,进入齐鲁境内,进而沿着郓州(唐代前期取道济州,唐代中叶以后经过郓州)、齐州、淄州、青州、莱州、登州一线前行,随后从登州芝罘南下过莱州而到密州琅玡郡。“饮马胶川上,傍胶南趣密”(苏颋《晓济胶川南入密界》),“胶川”应该是莱州境内的胶水河,沿着胶川往南走即可到达密州。
在南线,从洛阳出发,经过郑州和汴州,从曹州进入齐鲁境内,而后沿曹州、兖州、沂州一线前行。其中,兖州是唐朝时期山东境内重要的交通枢纽。高适在东平一带送别朋友时所写诗作《送蔡少府赴登州推事》中提到:“峥嵘大岘口,逦迤汶阳亭。”大岘口在今天的潍坊附近,唐朝时期应属青州;汶阳在今天的泰安附近,唐朝时期属于兖州。从兖州出发,通过青州,可到达莱州和登州。
三、齐鲁唐诗之路的重要节点与诗人佳作
(一)北线的重要都会——郓州与著名诗人的生活和创作
《元和郡县志》记载,唐郓州“管县九:东平、须昌、阳榖、寿张、卢、东阿、郓城、巨野、平阴”[12](P110)。所辖地域相于今天山东省境内的济南、聊城、泰安、济宁、菏泽以及河南部分地区。
《太平寰宇记》“郓州风俗”条记载:“硕学通儒无绝今古,家尚质直。人多魁岸,不规商贾,肆力农桑,亦风土之使然也。”[13](P81)这里的“风土使然”既指自然环境适宜发展农桑,也指传统上重耕读、不重商贾。王维自叙:“予昔仕鲁,盖尝之郓。书社万室,带以鱼山济水;旗亭千隧,杂以郑商周客。有邹人之风以厚俗,有汶阳之田以富农。齐纨在笥,河鲂登俎,一都会也。”(王维《送郓州须昌冯少府赴任序》)可见,郓州百姓质朴,以农桑为本,生活富足,且有邹鲁遗风。郓州因天然的区位优势,“郑商周客”往来不绝,是当时非常兴盛的都会之一。
唐代和郓州有关的著名诗人有王维、高适、刘禹锡和韩愈。因个性和经历不同,这些诗人所作恽州之诗传递的情感迥异。
1.王维贬谪齐鲁诗作中的荒凉愁苦
王维是因触怒皇帝而被贬至山东,因此他的齐鲁诗作充满了荒凉景物和愁苦心态。例如,王维在郓州写下《鱼山神女祠歌二首》。鱼山在今山东聊城东阿县境内。传说三国时期一名为弦超的男子到济北任职,遇神女成公智琼自荐枕席,弦超与其交往,历经分合。神女祠即神女智琼祠。宇文所安认为:“东行旅途中,王维转向了贬逐诗的优秀传统。”[14](P36)当王维听到智琼神女传说,看到当地百姓迎神送神的场景,不免想起被放逐的屈原和他笔下的神女,自伤身世,颇有骚人楚调韵致。诗人从“望极浦”写起,渴盼女神的到来;“不知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描写久等神女却不见其来后产生的焦虑不安;“来不言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神之驾兮俨欲旋”“倏云收兮雨歇”,描写神女无影无形,只能通过一阵暮雨判定她终于显灵。当热闹喧嚣的送神仪式结束,一切复归宁静。“山青青兮水潺湲”,山水无言,只通过青青之色、潺潺流水来感谢神女降落甘霖、滋润大地。整首诗凄恻哀愁,表现了王维贬谪中的愁苦焦灼心态。
王维在山东所创作的一系列诗歌已经带有淡泊宁静之风,从他给好友祖三写的多首诗歌中可以看出来,如:“蟏蛸挂虚牖,蟋蟀鸣前除。岁晏凉风至,君子复何如。高馆阒无人,离居不可道。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济州官舍作》)“门前洛阳客,下马拂征衣。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喜祖三至留宿》)“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齐州送祖三》)这些诗句中的景物并非齐鲁特有,“不设色而意自远,是画中之白描高手”[15](P167)。尤其是“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这一句,妙绝!先是在画面中表现出空间深度,暮色中晚归的行人返回幽长里巷中的家,渐行渐远,不见踪迹;接着通过细节描写,尤其是“带”字的巧妙运用,写出了夕阳余晖映照着路边积雪而路边积雪又好似对夕阳余晖恋恋不舍。日暮积雪、行人返家,是朋友不得不留宿的客观条件;“积雪带馀晖”,是诗人对朋友的深情挽留!王维笔下的齐鲁景物和富有禅意的秀丽辋川景物相比显得孤寂荒凉。辋川是王维一生心灵获得安顿之处,而此时的贬所齐州对王维来说,是一个困住自己身心的荒城孤岛,令他内心感到孤立无援,无所依托。“荒城复愁入”(《齐州送祖三》),完全是王维被贬谪时荒凉心态的真实写照。
2.高适漫游齐鲁诗作中的殷忧之心
半生困顿、大器晚成的高适漫游齐鲁时一直心怀社稷,诗作中充满了对百姓的殷忧之心。其格局之大非王维可比。高适曾经旅居东平,写下多首和东平有关的诗歌,这说明高适在山东的活动以东平为中心,由此辐射梁宋和齐鲁各地。天宝四载(745年)秋天,高适赴鲁,遇大水,写下《东平路中遇大水》。曾经的膏腴之地成了一片泽国:“傍沿巨野泽,大水纵横流。”“虫蛇拥独树,麋鹿奔行舟。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黾声啾啾。仍怜穴蚁漂,益羡云禽游。农夫无倚著,野老生殷忧。”诗中描写的惨象和史书《旧唐书·玄宗纪下》“八月……是月河南睢阳淮阳谯等八郡大水”[16](P98)的记载可相对照。史书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客观而简短,而高适用形象的语言对洪水的强度以及洪水给庄稼、动物和百姓带来的困境作了更多具体细微的描写。因为亲眼目睹了洪灾中百姓的无助和惨境,才主动为民请愿:“圣主当深仁,庙堂运良筹。仓廪终尔给,田租应罢收。”高适虽处江湖之远,却心怀济时良策,希望朝廷免租赈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3.其他诗人想象中的齐鲁
韩愈所作与郓州有关的作品,如《郓州谿堂诗并序》等,都和礼部尚书兼郓州刺史马总有关。“宪宗之十四年,始定东平,三分其地,以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扶风马公为郓曹濮节度观察等使,镇其地。”马总勤政为民、教化百姓,生活也有情致,然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孟子·梁惠王下》),其“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号曰‘谿堂’,以飨士大夫、通上下之志。”“公作谿堂,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葭苇。流有跳鱼,岸有集鸟。谿有蘋苽,有龟有鱼。”溪堂临水而建,风景优美,是绝佳的雅集宴乐之处。
刘禹锡写有《平齐行二首》。唐宪宗平定淄青藩镇时,刘禹锡并没到过山东,此诗是刘禹锡听闻后有感而写。诗中写道:“地形十二虏意骄,恩泽含容历四朝。”“虏”是指平卢淄青藩镇,长期据有淄、青、齐、郓、登、曹、兖、莱等十二个州,历经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四朝。再如:“鲁人皆解带弓箭,齐人不复闻箫韶。今朝天子圣神武,手握玄符平九土。初哀狂童袭故事,文告不来方振怒。去秋诏下诛东平,官军四合犹婴城。春来群乌噪且惊,气如坏山堕其庭。牙门大将有刘生,夜半射落欃枪星。帐中虏血流满地,门外三军舞连臂。”写朝廷下诏削藩,齐鲁百姓极为拥护中央朝廷,曾以诗书礼乐传家的齐鲁人民戎装上阵,浴血奋战。最终,嚣张跋扈的淄青藩镇叛乱被平定了,“朝廷侍郎来慰抚,耕夫满野行人歌”,齐鲁大地复归和乐安宁。
(二)南线的重要都会——兖州与著名诗人的生活和创作
唐代兖州(鲁郡)治瑕丘,“管县十一,瑕丘、金乡、鱼台、邹、龚丘、干封、莱芜、曲阜、泗水、任城、中都”[17](P113),“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琅邪,地大物繁,民殷土沃”[18](P1101)。《隋书·地理志中》载:“旧传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遗风。今此数郡,其人尚多好儒学,性质直怀义,有古之风烈矣。”[19](P191)卢渥赴兖州前写有“到后定知人易化,满街棠树有遗风”(《题嘉祥驿》)的诗句,意在说明兖州百姓恭顺、易被教化。与郓州相比,兖州儒学风气更浓厚。与兖州有关的唐代诗人主要有骆宾王、李白和杜甫。
1.骆宾王托根邹邑与儒学浸染
骆宾王幼年时生活在青州博昌,父亲去世后,和母亲移居兖州。对此,骆宾王在《上兖州张司马启》中曾经谈及:“托根邹邑,时闻阙里之音;接闬雩津,屡听杏坛之说。加以承断织之慈训,得锐志于书林;奉过庭之严规,遂容情于义圃。”后在《在兖州饯宋五之问》中对兖州地理形势有过概括:“淮沂泗水地,梁甫汶阳东。”兖州是孔孟出生之地,移居兖州可以看出骆宾王母亲很希望骆宾王接受儒家传统教育。上文提到的孟母断织、趋庭承训都是儒家经典故事,由此可见骆宾王必然深受儒家教义的熏染,其经世致用的政治热情和以道自任的精神追求 也 定 会 深 受 齐 鲁 儒 学 影 响。[20](P140~148,139)“天子不见知,群公讵相识。未展从东骏,空戢图南翼。”(《夏日游德州赠高四》)骆宾王具有骏马疾驰、大鹏图南般积极进取的功名意识。“重义轻生怀一顾,东伐西征凡儿度。”(《从军中行路难二首》)“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边城落日》)骆宾王诗歌中流露出的慷慨激昂之志无疑植根于其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以及孔孟文化涵养的浩然正气。
2.李白闲居齐鲁与待时而动
李白闲居齐鲁时间很长。据相关资料统计分析,李白的诗词创作在空间上形成了南北两线的分布格局,北线即“西京(今西安)—洛阳—兖州”[21](P890~897)。李白以兖州瑕丘为中心,漫游齐鲁各地,待时而动。瑕丘有一座尧祠。尧祠离兖州金口坝不远。金口坝,即李白诗中常出现的石门,它是“横贯在东西古驿道上的行人大坝。驿道跨过金口坝,西达长安,东往琅琊,泗洙汇流南去,也是通往京口瓜州的水上码头。”[22](P255~258)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尧祠和长安的灞桥一样,也是个黯然销魂的宴饯送别之地。李白一生交友众多,常在尧祠送别朋友,并写下了《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等诗。李白结交的人物大多是政府官员,以期能获得对方的引荐或者赏识。“猛虎伏尺草,虽藏难弊身。”(《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他相信自己虽然蛰伏在远离京城的齐鲁之地,但是自己的才华和锋芒终究不会被掩盖住,希冀施展才华之心溢于言表。然而李白与杜甫“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屈辱心酸的求仕路径不同,他要走的是终南捷径,正所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除了登高揽胜以外,还有一层借隐居获取名声的意思。李白“更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来山中,日沉饮,号竹溪六逸”[23](P15)。六位名士隐居兖州徂徕山下,他们白日“高歌在岩户”,晚间“同衾卧盘石”,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可知,他们虽隐居山林却未能忘情于人事,而是待时而动,随时寻求出仕机会,李白更是如此。
3.杜甫齐鲁登高与凌云之志
杜甫来齐鲁是为看望在兖州任职的父亲,因此他客游齐鲁应是以兖州为中心。他初游齐鲁时,在兖州留下诗篇《登兖州城楼》和《望岳》。两首诗眼界阔大,写景壮观,表现了诗人心中的凌云之志。其中,《登兖州城楼》作为杜甫早期的律诗作品,重在描写齐鲁地理历史,显现出浓厚的时空意识。“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前三联的描写空间从南楼扩张到“海岱”“青徐”,继而视域由大到小,又凝聚到兖州的“孤嶂秦碑”“荒城鲁殿”。“秦碑”“鲁殿”是千年历史遗迹,空间中包含时间,抚今追昔,引起深沉的古意。尾联“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点出登楼远眺时触发了个人感受,却又不直接写出感受是什么,但是读者能从中感受到诗人在历史盛衰兴亡中对现实的关照。这也是杜甫后期诗歌中一个很重要的主题。
《望岳》更是堪称借眼前之景直接抒发怀抱的典范之作。泰山是古代齐国和鲁国的地理分界。诗人带着“岱宗夫如何”的疑惑登临泰山,及见到“齐鲁青未了”,被绵延无尽的泰山青色震撼了。泰山巍峨耸立,具有分割齐鲁、阴阳、昏晓、明暗的伟大力量。泰山雄伟磅礴的气势激发起久已蕴藏于心的锐意进取之志,年轻诗人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真正的江山之助和天人合一。
(三)东北极边之地——登莱二州与知名诗人的生活和创作
就地理位置而言,登莱二州在唐代属偏远之地,大致相当于今山东烟台、威海和青岛东北部分地区。古时,从兖州出发,通过淄州和青州,可到达莱州和登州。在唐人眼中,青州以东就是边地了。“登州者,大唐东北地极也,枕乎北海,临海立州。”[24](P193)登莱二州的地理位置较为特殊,是唐代海上交通的桥头堡。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唐代从边州入“四夷”的线路最重要的有七条,其中第二条即“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25](P489),是当时中国、高丽、日本之间往来的主要海路。在唐末五代,登州沙门岛(即今烟台长岛)成了官员的流贬之地。《新唐书》记载:“(朱)全忠恚璨背己,贬登州刺史,俄除名为民。”[26](P2131)由此可以看出,唐代时登州一定是因为荒僻艰苦才被列为流放之地的。
就文化和心理印象而言,登莱二州当时不属于王化之地。唐诗中写到登州时多以“孤岛”“孤城”称之,如:“此书未到心先到,想在孤城海岸头。”(韩偓《家书后批二十八字》)“天遥辞上国,水尽到孤城。”(皇甫曾《送归中丞使新罗》)以“孤”形容某地,不仅说其离中原王化之地距离遥远,也暗示着唐人对登莱之地的心理感知。马戴在为赴青州的朋友写的赠别诗《雪中送青州薛评事》中写道:“怜君急王事,走马赴边州。”“怜”字写出对朋友的同情和挂念,同情缘于朋友要赴边地。
就民俗而言,登莱二州民风不古,喜滋事生非。登莱二州,“土疏水阔,山高海深,人性刚强,志气缓,慢语声,形容大,此水土之风也”[27](P137)。因登莱等地“人性刚强”,且海上贸易频繁,商人逐利,因此和郓州、兖州之地相比,民风不甚淳朴。前文所举高适《送蔡少府赴登州推事》就记录了当时民俗:“胶东连即墨,莱水入沧溟。国小常多事,人讹屡抵刑。”
四、齐鲁外来诗人和齐鲁籍诗人创作对比
(一)齐鲁外来诗人与齐鲁文化
1.李白与齐鲁文化的冲突
谈到齐鲁外来诗人,即曾客居山东的诗人,首推李白。李白客居山东时间较长,而且留下的作品较多。尽管如此,李白并没有真正融入齐鲁文化之中,甚至在诗作中时而流露出与山东地域文化相斥的迹象。[28](P125~130)鲁地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周孔遗风尤盛,尊孔读经的传统即使到了五代乱世都没有被遗弃,“五季文物荡尽,而鲁儒犹往往抱经伏农野,守死善道,盖五十年不改也”[29](P207),更不用说在盛唐时期。唐代儒学在学理和义理上并无大的发明,即使像孔颖达这样的学者大儒在注释经书时也本着“疏不破注”的保守观念。因此,当时整个儒学学术风气比较保守,儒生只知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再加上齐鲁地区远离政治氛围浓厚的京畿之地,以至于当地儒生没有受到强烈的政治环境熏陶,缺乏对现实政治的关怀和洞察力,甚至趋于保守。而纵观李白一生及其创作,可以说他属于理想型甚至幻想型人格,渴望纵横恣肆的生活。他和保守的齐鲁经学文化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李白一再感叹:“下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嘲鲁儒》)来到齐鲁的其他诗人都没有表现出像李白这样强烈的文化冲突,这也说明李白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的诗人。
李白虽然猛烈地批判了“与我本殊伦”(《嘲鲁儒》)的齐鲁文化和不谙世事的鲁儒,但是他对齐鲁当地百姓和物产却是相当赞许的。李白初游齐鲁时,即亲见当地人的质朴勤劳:“鲁人重织作,机抒鸣帘栊。”(《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山东人自古好客。李白被豪爽的中都小吏的盛情所感动而作诗,更因“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客中行》)而心甘情愿把他乡当作故乡。
2.杜甫与齐鲁文化的契合
杜甫自幼接受了严格的儒家教育,终生以奉儒守官为理想。杜甫对泰山和兖州这些孔子曾经活动的地方有深深的敬意,所以说他漫游齐鲁时是带着朝圣心态的。杜甫登临泰山或者兖州城楼,更像是为自己心中的政治理想寻找根和魂。杜甫晚年也不忘称赞齐鲁当地的民风民情,如“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忆昔》),回忆了年轻时在齐鲁大地感受到的男耕女织生活背后所蕴含的和谐淳朴的民情。
3.藩镇诗人与齐鲁文化
中唐诗人韩翃曾经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任从事,并以诗歌的形式展现了齐鲁的物质文化,如“齐讴听处妙,鲁酒把来香”(《鲁中送鲁使君归郑州》)及“轻橐归时鲁缟薄”(《鲁中送从事归荥阳》)等。
(二)齐鲁籍诗人与故乡文化
唐代齐鲁籍诗人诗歌创作数量较少,总体成就不算很高。成就较高的当属晚唐诗人刘沧。刘沧,山东汶阳人,寒士出身。他的羁旅怀乡诗非常能打动人心,散发着浓郁的乡关之情。这些念远怀人的思乡诗不颂扬齐鲁大地上庄严的泰山和浩荡的汶水,不称颂悠久淳厚的儒学之风,而是多描写家乡荒芜的田园、贫穷无依的兄弟、归耕乡里的愿望以及对族人的愧疚之感,如:“东西未遂归田计,海上青山久废耕。”(《春晚旅次有怀》)“书信经年乡国远,弟兄无力海田荒。”(《怀汶阳兄弟》)“秋看庭树换风烟,兄弟飘零寄海边。客计倦行分陕路,家贫休种汶阳田。”(《旅馆抒怀》)“东归海上有馀业,牢落田园荒草平。”(《下第东归途中书事》)“几到青门未立名,芳时多负故乡情。……每见山泉长属意,终期身事在归耕。”(《下第后怀旧居》)整体来看,刘沧的怀乡诗透露出一股衰飒之气,反映了晚唐乱世中的寒士投身科举却因久困科场而不得不漂泊天涯、蹉跎岁月的心酸之情。科场困顿,不免生出归耕田园的负气之语,但终因“如何未尽此行役”(《秋日寓怀》)而不得不西入潼关,并由此产生思乡念远之情。
五、齐鲁唐诗之路的文化意蕴
(一)求仕不顺的退居之地
虽然齐鲁唐诗之路并没有像浙东唐诗之路、两京唐诗之路、巴蜀唐诗之路那样大放异彩,但也留下了骆宾王、王维、李白、杜甫、高适等杰出诗人的足迹。唐代文人士子要想求取功名,往往会扎进红尘紫陌的长安和洛阳,去往其他地方大多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宦游、贬谪或者非功利性的漫游。齐鲁地区靠近两京,由于地缘关系和便利的交通网络,盛唐诗人将其作为“停歇客寓、暂缓入彀、营求生计”的要道,以及“求仕不顺的退居之地”。从李白和高适的行迹来看,这个结论是很有道理的。
(二)实现儒家理想的精神支柱
孔孟文化是齐鲁文化的根和魂。和齐鲁有关的唐诗大都会提到孔孟遗训、邹鲁遗风。当然,不同诗人考察和思考的角度也会不同。李白认为,儒学应该是读书人实现治国理想的精神引领,而在儒家文化的起源地却沦为章句注疏式的书斋学问,这有违真正的儒家精神。因此,李白从现实关怀的角度对齐鲁大地上皓首穷经的儒学风气进行了批判。其他诗人,如骆宾王、杜甫等,从厚重的齐鲁文化中找到精神支柱,或者如同孟浩然一样以“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孟浩然《书怀贻京邑同好》)为骄傲。
(三)去国怀乡的忧思之叹
唐诗中也常提及齐鲁的海岱风光,然而由于齐鲁大地远离唐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此部分诗人在踏足齐鲁大地时常常有被放逐之感,而海岱风光多少沾染了一些去国怀乡的忧思,这从上文提及的多首送别诗中可窥见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