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子
2023-04-15尹向东
尹向东
卓嘎做午饭时,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跑马山上的白杨树已开始泛黄。秋天来了,随丈夫仁青来康定时,还是初春,白杨树才冒出新芽,像伤口初愈,很痒的样子。到康定不知不觉有半年时间了,在这个小城里,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的习惯,也只用了半年而已。卓嘎将酱肉丝盛进盘里,端到餐桌上。西芹和酱肉丝,都是女儿小央京爱吃的。九岁的小央京早晨做完作业,这时候正看动画片。
吃饭了。卓嘎说。
小央京按下暂停键,立即跑到餐桌边,乖乖端起饭碗。
卓嘎看着女儿,她和仁青只这一个孩子,才九岁多一点。小央京听话,成绩也好,作业不用她操太多心。当初,仁青调到康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女儿。那时候在区乡,卓嘎没工作,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他们眼见女儿一天天在草原长大,仁青说一定要调到康定,让孩子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卓嘎也认同,她只是担心到了康定,自己找不到事做。仁青说哪用你在外做事,你就安心带孩子,我们只这样一个女儿,希望都在她身上,她能健康成长,以后有所作为,我们也安心。因此,卓嘎来到康定,一心只在女儿身上。
刚来的时候,这个小城对她来说既充满好奇,又难以适应。他们住在折多河边的一幢楼里,每个晚上,喧嚣的折多河总让卓嘎失眠,无论再困,一旦关灯上床,脑袋挨着软绵绵的枕头,河水立即沸腾起来,哗啦啦轰隆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块儿,再加上河对岸的街道上不时响起的车声,年轻人骑摩托故意猛拧油门,让马达炸街。这些声音让卓嘎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老圆,她后悔来到康定,分外思念乡村的生活。在乡村,他们的家也是在一条溪流边,溪流的声音不仅不会扰人,还会使人格外安宁,叮叮咚咚的声音就像是谁在屋外不停地拨弄竖琴。睡眠的事花了差不多一月的时间,卓嘎才适应,能够在吵闹的水声中慢慢入眠,只是还常做梦,总梦见战争或山崩地裂的灾难到来,堪比好莱坞大片。相对于难以适应的事,小城也总有些让卓嘎感到新鲜的玩意儿,比如面包店门楣上几个穿白衣蓝裤戴着厨师帽的塑像,他们坐在门楣上,形象既滑稽又生动。再如大超市,其物品的丰富程度超越了卓嘎的想象,无论想买什么,里边好像都能找到,对卓嘎来说,超市是康定城一个浓缩的代表。还有夜晚的灯光、熙来攘往的游客。只是还有些小小的不适会突然冒出来。仁青在区乡工作时,虽然忙,周末和节假日却能在家里陪老婆和孩子。如今调到康定,在州级部门工作,反而时常出差去基层。比如这个周日,他又出差在外。卓嘎感觉这是一件滑稽的事,她已经有十多天没见过老公了。
想着杂事,卓嘎吃完午饭,收拾好碗筷,坐到沙发上。小央京在茶几边的小凳上坐着继续看动画片,看着那只滑稽的蓝猫不停地追逐小老鼠,并受尽捉弄,卓嘎感觉眼皮开始沉重。眼睛将闭未闭时,女儿拿来一床薄毛毯,盖在她身上,她脸上暖暖地浮出笑容,一时间沉沉睡去,动画片的音乐声越来越远,但是巨大的声音又猛然响起,噼啪响成一团,卓嘎正思考河水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猛然惊醒,看见女儿坐的小椅子跌在地上,女儿则躺倒在地,双手捂着脖子,双腿乱蹬。卓嘎尖叫一声站起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她看见女儿的脸由红变紫,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抱起孩子,一气冲下楼,跑到街上,正拦车时,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孩子,问,她吃什么了?卓嘎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在沙发上刚睡着,被惊醒后,她就成这样了。中年男人说,你别慌,把孩子交给我。他抱过孩子,从后背勒住孩子的腹部,双手有节奏地用力拍孩子,卓嘎惊异地看着他,大声问,你干什么?围观的人多起来,卓嘎正待上前抢孩子时,有人说,孩子这是吃东西卡住了,他在急救。卓嘎质疑地看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顾不上解释,只一下下用力地拍孩子,拍了好一会儿,孩子一张嘴,吐出一颗囫囵的板栗,脸色转红,跟着哭泣起来。众人松了一口气,中年男人这时候才解释说,孩子被板栗卡住,送医院怕耽搁时间,只能这样急救,现在好了,她已把板栗吐出来,也没必要再去医院,孩子被吓着了,在家休息就可。卓嘎说着感谢的话,看着哭泣的女儿,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医院。
果如中年男人所说,医生听了情况,又给孩子做检查,说都没必要再用药,孩子现在没问题,之前的施救很及时,那叫海姆立克急救法。卓嘎不懂什么海姆立克,心总算放下来,将女儿领回家中。家里还是出事时的混乱样,椅子跌倒在地,那一袋纸包着的炒板栗也散在地板上。之前因着急,她竟未发现这袋板栗。她前一天回家,路过小卖部,见小卖部门前支一口大锅,老板正炒板栗,板栗被黑色的石子包裹,发出噼啪炸裂声,好些板栗裂条缝,露出淡黄色的仁,像婴儿的肌肤般鲜嫩,卓嘎就是冲这光泽和颜色决定买一袋回家。她拾起板栗,见孩子此刻又安定地坐在小椅子上看动画片,她有些懊悔怎么忽然想起买板栗。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她的一闪念,差点给孩子造成伤害。她将剩下的板栗恼怒地扔进垃圾桶。
这个下午,卓嘎的思绪始终在那袋一闪念买的板栗上,虽然此刻女儿已忘掉危险的时刻,但卓嘎却不时责怪自己为什么会有一闪念,如果她睡太死没被惊醒?如果抱孩子去街上没遇到好心的中年男人?又或者紧急时刻没人懂海姆什么急救法?任何环节有差池,结果就不敢想象。虽然有那坏的一闪念,卓嘎感怀所有好的因,她能从沉睡中惊醒,及时发现女儿出了事,她抱着孩子冲到街上时遇到的中年男人,她还感激海姆,海姆什么呢?她想不起来,医生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直觉是这多像一个藏族人的名字。她因此想到女儿刚出生时的事,那时候她和仁青都年轻,怀上孩子既恐惧又好奇,恐惧的是一条未知的生命竟然会因为自己而诞生,恐惧这生命诞生时有意外怎么办?比如缺胳膊少腿,或别的器官畸形,哪怕多根手指或少根手指,她都无法承受。但同时她又好奇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她看着仁青英武的面庞,又在镜里审视自己秀气的脸,她没任何能力从这两个形象间综合出孩子的长相。仁青的心思和她相同,只因是男人,不会把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腹部,有时喜形于色,有时又紧蹙眉头,她因此清楚他也紧张。卓嘎开始阵痛时,一家人赶到乡卫生院,那时候卓嘎只能记住疼痛,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躺到产床上,医生大声鼓励她,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腹部都没任何松动。也不知耽搁了多长时间,疼痛却在加重,她全身如水洗过一般躺在产床上,听医生和护士正商议需不需要立即送到县城的医院,乡卫生院的医疗条件始终都赶不上县城,他们还交流着如果路上有危险怎么应对。卓嘎意识到这是难产,那一刻,她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到腹中的孩子身上,她拉了拉医生的白大褂,虚弱地说,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得保住孩子。医生点着头,继续鼓励她。在她忘掉自己的安危后,那些流失的力量又开始在身体里凝聚,那时,她只剩一个念头,生下孩子。她已记不清自己努了多大力,恍惚间感觉腹部一下轻松起来,紧接着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稚嫩但充满力量。她在孩子的哭声中刹那间晕厥,她认为自己晕厥了很长的时间,再次睁开眼时,她听见孩子仍在哭泣,而医生才刚刚开始清洗孩子身上的血渍。这短短的晕厥,对于卓嘎来说,仿佛重生了一般。等一切收拾完备,她再次见到仁青,看见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头皮上,额头还有汗珠凝结。她明白,在自己经历生死考验时,仁青同样在接受严酷的折磨。
小央京在襁褓中开始成长,她的模样越来越乖,她小小的脸庞既有仁青的英武,又有卓嘎的妩媚。就在孩子满月这一天,仁青的父母说,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现在孩子满月,我们还是按传统放生一只牛犊吧。仁青和卓嘎当即赞同,夫妇俩亲自去牛群中挑选,他们选中了那只和女儿出生相差没几天的牛犊,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牛犊,额头上有一小团白色的斑,让牛犊的模样越发可爱。放生那一天,卓嘎抱着女儿,好些村民也来围观。正值7月,草原上野花遍地,蓝天白云和温暖的阳光似乎都给这一天注入了吉祥。仁青和父亲按照传统的仪式给牛犊结了彩带,他们结彩带时,牛犊非常安静,不时回头默默地看看他们。当彩带结完,大家发出欢呼声时,那牛犊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撒了欢儿地奔跑。它踏过溪流,溅得水花一片,跑向远处,一会儿又折转身体,再跑回来,依偎在母亲身边。大块头的牦牛似乎也知道这事的意义,它看着欢快的牛犊,哞地长鸣了一声。那一刻,卓嘎只感觉怀中的女儿平安稳定,她看着女儿,这才足月的孩子,吮着自己的手指,脸上浮现出笑容。自从女儿学会蹒跚走路,便与这只牛犊特别亲近,彼此相互追逐,一块儿奔跑。有时候女儿跑累了,躺倒在草地上,牛犊便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不停地伸出舌头舔舐女儿的脸庞。到后来,女儿与牛犊越发亲切,每天,女儿与牛犊必得见见,才能安稳上床睡觉。那只牛犊也是,如果这一天总没见到女儿,它会来到门前守候,哞哞地叫着,直到女儿出现。仁青调到康定,他们要离开草原时,坐上车,那只牛犊就站在车边,看着窗边的女儿,等车启动,徐徐向前,牛犊也跟着走,后来开始奔跑,直到车跑得越来越快,它无法撵上。
想到这些,卓嘎的心里又暖成一团,她看着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女儿,今天忽然来临的危险又轻松化解,也一定有那只放生牛犊的前因。就因为一颗小小的板栗,卓嘎决定再为女儿放生一些东西。康定是城市,不像草原,牛犊可以任意放生在那里。受城市局限,她选择了放生鱼。鱼有一个好处是一次可以放生许多条,鱼也是族人们最爱放生的动物。当她决定放生鱼之后,来到窗边,她俯在窗台上看见折多河水从上游滚滚而下,这条让她整夜失眠的河中,许多巨石横存其间,河水冲击着石块,泛起破碎的浪花。每到涨水季节,巨石被水冲走,在河底相互碰撞,会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此刻,虽不是涨水时节,河水依然汹涌,哗啦啦毫不停滞地跌向下游。这样的河水放生鱼,鱼没有生存的机会,会被急流直接撞死在石块上。康定不产鱼,鱼都是从其他地方运来,和这条湍急的河有直接关系。去什么地方放生鱼呢?卓嘎看着折多河皱起了眉头,然后她想起拉姆来,拉姆一定知道康定在什么地方放生鱼。想着,她给拉姆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天一早送了孩子,就去放生。
卓嘎坐回沙发上,眼睛看着动画片,脑袋里却在想拉姆。她能这样快适应和熟悉康定,拉姆起了很大的作用。拉姆比卓嘎大七八岁,长一张圆脸,人胖,走路爱摆开手,很随意的样子,因为胖,一笑眼睛就眯缝起来,显得亲切随意。记得刚刚搬入这幢楼那天,拉姆从楼上下来,看见身穿藏装的卓嘎正搬东西,热情地问,你们刚搬来这住?卓嘎点点头,把东西放屋里,再下楼去搬。拉姆跟着她,一块儿到了楼下,不容分说,拿上东西就帮着搬。卓嘎看拉姆肥胖的背影空手上楼都辛苦,这会儿,抱着一个纸箱,脚在前面小心地试探台阶,样子极其滑稽,卓嘎满心感激。拉姆问,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卓嘎说,色尔坝。拉姆说,我喜欢和藏族人交朋友,特别是区乡来的,人都单纯,我也是藏族,不过一直在康定长大,我是康定藏族。康定藏族算是特指,意即从小在这长大,已不太懂藏语,也不太适应纯粹的藏人生活,仅仅是拥有一个族别。一说康定藏族,大部分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拉姆不说这个,真看不出有什么民族特征。拉姆随卓嘎来来回回跑了好些趟,一直把东西搬完。仁青感激地要请她吃晚饭,她摇着手说,吃饭就算了,我住这楼上,大家以后就是邻居,相互关照。说着,她才告别去办自己的事。到卓嘎搬进这楼的第三天,她来敲门,卓嘎打开门,她直接说,有空时间不?卓嘎说,正没什么事。拉姆说,我陪你去逛逛街,康定虽小,但你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卓嘎随拉姆而去,去了最近的菜市,又去超市,把整个康定城都逛了一通,卓嘎很快就熟悉了日常用品都该在什么地方买。她很感激拉姆,拉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拉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们没逛几次街,拉姆就把自己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卓嘎。她知道拉姆的男人一直在外做生意,偶尔才回来。拉姆陪着读初中的儿子留在康定。儿子住校,也难回来一趟。她还知道拉姆在成都武侯区有一套大房子,每到儿子放假,拉姆的男人就开着奔驰车将他们接到成都住一段时间,能看出说到奔驰车和成都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时,拉姆脸上掩不住喜悦和自豪。
有一天,拉姆将卓嘎领到咖啡厅,两人慢慢喝着咖啡闲聊,拉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前段时间,听说有一个震惊人的案件,好像就发生在你们那里。卓嘎说,什么案件?拉姆说,一个男人,酒醉后把情人杀了,即将枪决他时,他嘴里却一直念着,让我今天的死,把这个世界所有的罪孽全都带走。你知道这事不?卓嘎说,那个男人叫斑鸠,事情就发生在我们村。拉姆说,你给详细说说。
斑鸠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和邻村一个女人好上,那女人刚离婚不久,独自带着个六岁的儿子。斑鸠平时不惹事,一直老老实实地生活。他和女人相好,也没人知道。有一天,他和朋友喝多了酒回来,路过女人楼下时,看见女人正在屋顶晾衣服。女人很漂亮,阳光下她穿着单薄的藏装,把纤细的身材都显露出来。朋友说,这女人真是漂亮。他趁着酒劲,说自己和女人非常好。朋友说,你和她好,那给我介绍一下。他说,这个你不用想了,我和她是情人。朋友大笑起来,说,一直以为你老实,喝点酒,你也敢吹大牛。他辩解说,没吹牛,真的是情人,过段时间,还想把她娶回来。朋友说,这样吧,咱们打个赌,她如果是你情人,你这会上去,亲她一口,输了明天我请客,你要输了,那得你出钱。斑鸠立即点头同意,说,你藏在这里看吧,我这就去。他推开门,攀上了楼顶,也是赶巧要出事,女人这一天和前夫谈孩子的抚养费问题,遇前夫是个无赖,不仅不给钱,还揍了她几拳。女人的怒火都憋在肚里。斑鸠悄悄上了屋顶她也没发现,直到斑鸠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女人一惊,回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不停地骂起来。这一幕被楼下的朋友看见,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面子的斑鸠被激怒了,他摸了摸热辣辣的脸,抽出腰刀,直接捅进了女人的肚子。这事影响极大,法院很快判下来,斑鸠被枪决了。
卓嘎大概讲了讲事情的经过,拉姆感叹着问,宣判时,他真那样一直念叨?卓嘎说,是啊,他一直念着。拉姆唏嘘起来,说,你说他这人,临死都能说这样的话,又怎么能下得了手杀人?都是酒惹的祸。卓嘎说,无论怎样,就算情绪起来,也不该杀人,那人还是他深深爱着的。拉姆说,但是,他临死却又讲出这番话来,我觉得犯再大的罪,能说这样的话,也都原谅了。卓嘎说,其实这只是一句经文,他只是在念经文而已。拉姆说,这是经文?卓嘎说,是啊,生活中老人们常常这样念叨,我们都已习惯了,这像什么呢?就像吃饭要拿筷子,喝水要端杯子一样自然,区乡里的人,无论干什么,总习惯念几句。拉姆独自想了一会儿,说,就算是经文,就算他平时也爱念,完全出于习惯,但到这样的特殊时刻,还能念出来,一样感动人,你想想,如果他没有这样的生活环境,没有这样的习惯,到那一刻,他能说出什么?也许他会咒骂女人,甚至咒骂那个朋友,但他熟悉这经文,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另一种味道了。卓嘎想起这事,当时拉姆谈出自己的想法,她也感觉新奇,一句普通的经文,她根本没有在意,拉姆却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些事太熟悉,反而不会在意。
第二天早晨,她把小央京送到校门口,正看着孩子稚嫩的背影走向校园深处时,拉姆就打来电话,她们约好见面地点。卓嘎赶到将军桥时,拉姆已等在那里。因为放生,拉姆特意穿了一套藏装,她还把大金链也戴在脖子上,像参加一次盛会。
拉姆说,我估计这时间你正在送孩子。
卓嘎说,刚送到校门口,就接到你的电话。
拉姆挽着卓嘎的胳膊向前走,说,康定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放生,离城不远,那地方叫小海子。
卓嘎讲了讲前一天女儿遭遇的危险,拉姆惊得张大嘴,说,天啦,如果你睡熟了,没醒来,这事不敢想。
卓嘎说,女儿出生时,也遇难产,我们在她满月时,放生了一只牛犊,那牛犊和女儿非常好,直到我们来康定,它还跟在车后撵了很长一段路。
拉姆说,我虽然从小在康定长大,但我老公也是区乡来的,我们也放生了不少动物,等会你就能看见。
她们来到大菜市场,在水产区,各种鱼都养在池子里,她们看了会,拉姆说,放生什么鱼呢?
卓嘎看到一个大盆里,放着许多小鱼,那些小鱼长着胡须,嘴凑在一块儿呼吸,说,我们就放生这个。
拉姆说,这是泥鳅。
卓嘎说,鱼越小,我们就越能多放生一点。
拉姆看着正玩抖音的老板问,泥鳅多少钱一斤?
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衣服,还戴了一条长长的塑料围裙,老板看看拉姆和卓嘎,又扭头看着手机说,二十元一斤。
拉姆说,少点吧,我们两人都要买。
老板再次转头看她们,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买得多,那就十八元。
拉姆说,十五行不行?
老板脸上显出一丝不屑,说,十五你去哪里买泥鳅?说着,又转头玩手机。
看见老板这态度,卓嘎正准备换一家,却见拉姆没有走的意思,说,大哥,你别老玩手机啊,我们是安心在你这买鱼的。
老板说,你再安心,十五元也买不了泥鳅,泥鳅营养好,尤其是你们女人,吃了滋阴养颜,看你们买得多,我才让到十八元。
卓嘎辩解说,我们不吃它,我们买来是放生用的。
老板头一扬说,我管你买去做什么。
拉姆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们买来放生,你让点价,对你也好。
老板说,我天天在这贩鱼卖鱼,还能怎样好?
拉姆说,拿盆子来,我们不说了,我们买得多。
老板拿了一个空盆,卓嘎和拉姆就开始挑,她们专挑小一些的泥鳅,指定一条,老板伸手用食指夹住,动作熟练地扔进空盆里,她们几乎选了一半的泥鳅,刚好选够二十斤。
老板说,我帮你们杀掉?
拉姆说,你这人,说了买来放生,你还杀,找两大袋子,装点水,我们好拿。
老板把泥鳅都装好,卓嘎正准备掏钱,拉姆已将三百元钱递到老板手里。
老板说,你怎么才给三百?
拉姆说,大哥,别小气了,说好十五的,我们要赶着去放生。
老板将钱揣进口袋里,虎着脸,不停地说,我管你放不放生,我管你放不放生。
她们提着泥鳅,拉姆笑着说,这些人就这样,这个价他们也是赚钱的,如没赚到,打死他也不会卖。
卓嘎说,我还以为他不可能卖十五,看来你是讲价的老手,好玩。说着,拿出三百给拉姆。
拉姆说,我们一人一半,我也要放生。
卓嘎不再坚持,笑着点点头。
她们拦停一辆出租车,车向北门行驶了十多分钟,在一个狭窄的木桥边停下来,她们一人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上木桥。
拉姆说,我们还得走一大段路,车进不去。
桥对岸是个小村庄,走过村庄,又走了一段路,卓嘎看见在郭达山山麓下,有一片坦地,坦地四周都用木栅栏围了起来。
拉姆指着说,看见没有,就在那里了。
卓嘎很开心,她感觉每一次放生,都能给人带来愉悦,她感激地说,拉姆,真是麻烦你了,我来到康定后,多亏有你,好些事才这样顺利,今天你又陪我跑这么远,还让你出了钱。
拉姆打断她说,你别这样说,我们也特别爱放生,过去这里只有一个海子可以放鱼,我和老公请人安装了这些栅栏,现在里边可热闹了,好多人都来这里放生,我老公还有个想法,以后在这边上开个农家乐,既方便放生的人来玩,又能挣钱。
她们打开围栏的门进去,卓嘎看见草都枯黄了,不过好些鸡在枯黄的草地里自由觅食,她还意外地看见两只孔雀也在鸡群中,正是这些动物,让枯黄的草地有了生机。她兴奋地说,还有孔雀?说着,来到孔雀前面,那只雄孔雀看见她们,竟开始抖动翅膀,开起了屏。
拉姆兴奋地喊着,今天运气好,孔雀竟然开屏了。
卓嘎说,想不到,这里还有孔雀。
拉姆说,这对孔雀是我老公从云南买回来的,我们去云南玩,他买下这对孔雀,还特意找了辆小货车拉回康定。
卓嘎说,这得花多少钱啊?
拉姆说,我老公做生意,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卓嘎留意到拉姆脸上又有自豪的表情,还有点得意,她寻思从云南买孔雀回来放生这事,感觉已不像简单的放生,更多的是炫耀,不过炫不炫耀是别人的事,拉姆人好,这就是了。
卓嘎说,海子在哪里?我们去把泥鳅放掉。
拉姆指着山脚下说,就在那边。
她们提着塑料袋向山脚走去,卓嘎问,放这样多的鸡,没人管也不饿死?
拉姆说,这你可放心了,这里天天都有人来,康定的老人们没事就会带着东西来投食,根本不用操心。
临近山脚,卓嘎嗅到一大股腥臭味,她一手遮着鼻子说,好臭。
拉姆说,没办法,放生的人太多。
到小海子边,卓嘎才看见这哪算什么海子,就是一个小水塘,恶臭充斥在空气中。水塘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死鱼,水塘四周也全是腐烂干枯或只剩骨架的鱼尸,几乎无从下脚。透过死鱼的空隙,能看见下面是黑压压的鱼群,它们挤在一块儿,没一点生气,就像水产店前面的池子,鱼只能呆呆等待死亡。卓嘎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掩住鼻子,站在那里发呆,这是她没想到的场景。拉姆倒是利索,她寻着鱼尸间的空隙,来到水边,把塑料袋倒着一掀,泥鳅就进入了水塘中,回头看着发呆的卓嘎大声说,快点过来啊。
卓嘎提着塑料袋,她开始质疑今天的行为,这算是放生?这些小泥鳅一放下去,存活不了多长时间,再说这满塘的鱼,已拥挤得没有空间,她把鱼放下去,对彼此都是更深的伤害。之前因放生产生的愉悦此刻已荡然无存。
拉姆看着卓嘎,说,卓嘎,你在干什么?快过来。
卓嘎想不出别的办法,忙了一上午,此刻把泥鳅带到这里,不可能回去退给老板,又没别的地方可放。卓嘎踮着脚走到拉姆身边,让拉姆帮提着塑料袋,然后去寻到一根竹条,俯在岸边打捞死鱼,死鱼集中在水池中央,她能够着的不多,费了许多力,卓嘎仅仅捞起五条死鱼,她将死鱼放到岸上,看着捞起的五条死鱼,暗想哪怕只捞起这一点,她放下去的泥鳅中,也总有了一点活下去的空间。她带着这想法来到水边,把塑料袋一点点提起来,看着小小的泥鳅一条条慢慢滑入水中时,忍不住眼泪也跟着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