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布莱希特的戏剧观
2023-04-15胡红一仲艳婷
胡红一,仲艳婷
(广西大学 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20世纪最主要的戏剧家布莱希特所创作的《伽利略传》《四川好人》《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等剧本,至今仍在全球范围内被大众广泛传阅,并且他的诗人身份也屡次被人提及。然而,在理论方面,即便他写下了《戏剧小工具篇》《论史诗剧》《陌生化与中国戏剧》等一系列理论专著,美国文艺理论家韦勒克仍认为布莱希特的这些文章很难算文学批评,只能算零碎的读书笔记和剧本注释。笔者在此并不想完全否定韦勒克的观点,但在“知行合一”的实践品格上,布莱希特可谓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发挥得最好的戏剧家。
首先,马克思主义唯物论主张物质决定意识,认定人的不同思维方式是不同社会发展阶段下的产物。在此观念的影响下,布莱希特看到20世纪的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导致人类原本的生活面貌发生巨大改变。与此同时,东西方的交往日益频繁,整个世界正不可抵挡地形成一个整体。在这般情况下,布莱希特认为传统锁闭式的“三一律”戏剧模式必然要被场景多、跳跃大、能展示主人公主要人生经历的“史诗剧”所替代,因为后者才能反映重大社会题材,展现真实社会风貌。其次,布莱希特运用“陌生化效果”来揭示社会矛盾的本质,让观众摆脱过度“共鸣”,从而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看待人类社会存在的普遍矛盾,提高自己观察认知事物的能力。最后,在人物的塑造上,布莱希特也遵循了认识论与矛盾分析法的规律,无论是《伽利略传》中的伽利略,还是《四川好人》里的沈黛,剧本中的特定环境变了,人物做决定时的道德观往往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一、“矛盾分析法”凝视下的“陌生化效果”
人类社会处处有矛盾,更别提浓缩人生的戏剧舞台了。1935年,布莱希特在莫斯科认真观看了梅兰芳的表演。这次演出使他十分激动,并为此写了一篇名为《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中的陌生化效果》的论文。在文中,他着重提出了一个美学概念:陌生化效果。陌生化效果,在布莱希特戏剧理论中有多种内涵,作为一种表演方法,包含着辩证地处理演员、角色、观众三者之间的关系。[1]
布莱希特认为,对演员来说,最好在表演的同时能够审视自己的表演。“演员力求使自己出现在观众面前时是陌生的,甚至使观众感到意外。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个目的,是因为他用奇异的目光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表演。”[1]这便是表演者自身与他所要扮演的角色之间的矛盾。一个表演者在表演时难道不该遗忘了自己,完全投入角色当中吗?不。布莱希特认为,当演员能在舞台上能对自己做出自我观察的动作时,观众就能避免将情感完全沉浸在演员的言行举止上。因此,观众便可对演员所扮演的角色进行一种理智分析,从而培养自身对该剧的观看立场。
在亚里士多德提倡的表演体系里,观众对舞台上演员的表演越容易产生共鸣,就表示演员的表演越成功。但布莱希特的观点却与此产生了较大冲突。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布莱希特希望通过自身的创作实现一种“戏剧革命”。他想重构一种能够引导观众反思和批判现实社会的剧场。他认为只有演员在舞台上不完全转变为他正在表演的人物,才能在表演过程中呈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才能让大家以一种批判的目光来审视该戏剧所要呈现的社会问题。例如在《四川好人》里,扮演沈黛与隋达的是同一个人。为了生存需要,沈黛时而恢复女性角色,时而又扮演成男性,时而遵从内心善良,时而又不得不凶狠。布莱希特认为,这样一人饰二角的行为能让观众避免对角色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从而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来分析人性的善恶与社会环境之间的联系。
在《批判的立场是一种非艺术的立场吗》中布莱希特写道:“批判一条河流就是要改造它,让它变得更好。对社会的批判就是一场革命。”[1]他甚至强调,这样的一种批判立场就属于生产力的一种因素,因为人们在享受艺术的同时还产生了一种想要改善生活的渴望。可以说,布莱希特通过极具创造性的戏剧理论和技术变革,在艺术领域实践辩证唯物主义。[2]尽管布莱希特很是谦逊,称自己的理论观点在哲学上是极其朴素的,但就从他作品里所传达出的思辨性与批判性来看,实际上并不亚于任何一部从马克思学院里走出来的学术著作。
二、“认识论”下的《伽利略传》与《四川好人》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难一下子了解某个客观事物的本质。从认识主体来看,我们的认知、思想与情感无法一下子超越自身经验,从而站在更广大的视角认识客体事物。从认识客体来看,客观事物又是一个复杂的、不断变化着的存在。因此,人们对一个事物的正确认识往往要经过从实践到认识、再从认识到实践的多次反复才能完成。笔者认为,布莱希特在创作《伽利略传》与《四川好人》时正遵循了马哲认识论里的规律。
在《伽利略传》中,伽利略刚开场就表现出了对科研的浓厚兴趣,他相信日心说,认为自己只要证明了地球绕着太阳转,而不是太阳绕着地球转,就能带领大家质疑千百年来统治人民的宗教信仰。后来,事实证明,哪怕他利用望远镜观察了天空,证明了哥白尼体系的现象,也没能从佛罗伦萨的学者那里得到学术支持。热爱科学的新教皇上位之后,照样允许宗教大法官审判伽利略。于是,伽利略从最初认为科学要独立于政治,到科学家为了保全生命可以依附于政治,再到明白科学的最终使命只是为了让民众过得更好……在他人生的每一阶段里,他对科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都有了认识上的不断更新。这说明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矛盾双方此消彼长的争斗以及人们认识上暂时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决定了人们追求真理的过程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可是,只要人们心怀正义,始终保持着对真理的追求,人类总有一天能在更高的角度来审视眼前世界的永恒难题。另外,剧中除了描写伽利略对科学态度的转变外,还详细表现了安德烈亚本人的认知变化。安德烈亚原本是伽利略的拥趸,他深信伽利略宁愿牺牲生命,也不会屈服于宗教的权威,然而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当着老师的面,他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英雄存在的国家是可悲的。可伽利略却反驳道: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可悲的。最后,经过伽利略的引导,安德烈亚得以明白重要的不是科学家对权势屈服不屈服,而是经过科学家的努力后,当权者能利用科学对人类社会做什么。如果科学能为人类服务,那自然是好的,可要是科学阻碍了人类的进步,甚至对人类社会做出无法磨灭的危害,那这样的科学研究反而是对人类社会更大的迫害。
在《四川好人》里,三位神仙甲乙丙在割裂了的恶劣社会环境下,稀里糊涂地来人间找好人。一开始他们认定,所谓的好人就是只要别人有请求都会积极帮忙的人。随后,见证了沈黛在人间为了帮人,导致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悲惨事件后,神仙们便开始对为何真正的好人在世界反而活不下去产生了困惑。布莱希特借三位神仙的反思,一步步向观众揭示出仅凭个人的善心是无法改变贫苦人的命运的,只有大家齐心改变这个充满剥削与算计的社会,人类世界才会更美好。
三、《伽利略传》:勇敢与怯懦的冲突
社会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人与自我的矛盾一直都普遍存在,但每一个矛盾既特殊,又具体。我们在关注矛盾普遍存在的情形下,还要多多关注特殊矛盾,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在《伽利略传》中,主要矛盾冲突是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伽利略与代表封建宗教势力的罗马教会的斗争。剧本开场,伽利略就高调宣称旧时代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新时代。他宣称:“人们将要在市场上谈论天文学。卖鱼妇的孩子们都要跑去上学。”[3]这段充满激情的论断便是伽利略对于新时代的宣言,不但体现了他作为自然科学家对于理性思潮的追逐,同时也表现出他昂扬进取的精神风貌。不过接下来,由于伽利略此时只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一位数学老师,拿的薪水太少,难以维持科学研究。为此,他改装了荷兰人发明的望远镜,冒充是他潜心研究了17年的成果,以此来骗取大学校监的金钱奖励。再接着,他又为了获取充裕的时间搞科研,不顾友人劝阻,不惜一切也要离开商业发达的威尼斯,投奔封建贵族统治的佛罗伦萨宫廷。由此可见,即便科学的进步是必然的,在特定的情境下,世人心目中那些所谓的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也会为了得到世俗意义上的财富与地位,而让他们的良知在权贵面前低头。布莱希特以他卓越的创作,让观众见识到了真实的人性。第十三场,伽利略在宗教裁判员面前,宣称要放弃他的地球转动学是全剧的高潮。原本他的学生安德烈亚认为他的老师伽利略是那种会为了坚持真理而宁死不屈的人,结果并不是这样。“我放弃我的学说,因为我害怕肉体上的痛苦。”[3]能说出这句话的伽利略既勇敢又怯弱,让人又爱又恨。我们希望看到一个能为科学舍生忘死的个人形象,可是真实历史上的伽利略却不是这样。在理想与现实、勇敢与怯懦的冲突时刻,我们才真正理解了何为真实的人性。
四、《四川好人》:善与恶的冲突
马克思说:“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4]利益问题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永恒主题,利益关系和利益矛盾始终伴随人类社会。马克思利益分析法要求人们分析不同社会现象、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诉求,这样才能有效解决各种利益矛盾和利益冲突。布莱希特在《四川好人》中将整个人类社会作为试验场。开头就用讽刺的手法交代三位神仙下凡云游四方,只为找到一个好人。他们来到四川首府,然而无人愿意收留他们,除了妓女沈黛。神仙们很高兴,为了报答沈黛,神仙们给了她一笔钱。沈黛拿着这些银两买下了一间香烟店。本以为摆脱了贫困、有了自家店面的沈黛能过上好日子,孰料左邻右舍的穷苦人都来找她接济。为了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沈黛只好扮演一位与自己善良性情正好相反的人物——隋达。隋达性格狠辣,果断替沈黛赶走穷苦人,还报复了玩弄沈黛感情的杨森。自此,沈黛的产业越办越好。该戏剧向人们揭示了一个好人为了在一个重利忘义、尔虞我诈的社会保护好自己而不得不变得凶恶,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沈黛与隋达其实就是人性的一体两面。在剧本结尾,沈黛悲愤控诉:“隋达是我,沈黛也是我,两人都是我。做好人又要生存,这像闪电一般将我劈成两半。我不知道,对人好,对己也要好,怎么能两周全。”[5]这表明,滋生恶意、充斥着利益关系的社会环境是好人无法继续成为好人的根本。联系当今社会,尽管科技与经济的发展非常迅猛,可是人性深处善与恶的冲突非但没得到缓和,反而更加激烈了。为何如此,布莱希特呼唤——尊敬的观众,去吧,您自己寻找一个结局:人世间一定有一个美好结局。布莱希特哲理剧的最大魅力就在于此,他不给观众提供答案,只利用“陌生化的效果”阻碍观众的情感过分投入戏剧氛围,从而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思考问题。
五、结语
正如法国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在《首要的戏剧》所言:表演的宿命感与观众的自由——正是这种二重性构建了布莱希特的戏剧革命。[1]当剧作家不再想要在舞台上对观众说教,对于道德与社会问题审判的权力便归属于观众。例如,在对《伽利略传》的审视中,我们反思了科学与权势之间的关系与矛盾;在对《四川好人》的审视中,我们意识到不改变残酷的、充满剥削与被剥削的社会制度,好人单凭良知是生存不下去的。感谢布莱希特的戏剧,在对其不断阅读与反思时,我们总能从中感受一种想要改善当前生活的强大动力。愿我们跟随布莱希特一同相信:对社会的批判性反思,在某种程度上一定能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