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两现”:熊十力思想核心之分疏
2023-04-15杨泽波
杨泽波
熊十力是现代新儒家第一代的重要代表,其思想核心可概括为“一体两现”。“一体”即是“吾学贵在见体”之体,“两现”即是“道德存有之呈现”和“道德践行之呈现”。最近,我撰写了一组文章对此加以讨论,本文只对“一体两现”这一思想核心加以分析,其他问题另文专述。(1)
一、熊十力思想的核心
熊十力能够形成自己的思想,进而创立自己的学派,即所谓“十力学派”(2),离不开到南京支那内学院学习唯识论的机缘,这段经历使他有机会了解和掌握唯识思想,从而将其引入儒家思想系统之中。《新唯识论》是熊十力的代表作,他写作该书的直接动因是不赞成佛家唯识思想的立场,这单从《成唯识论》与《新唯识论》对于“唯”“识”二字的不同解释即可明了。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序》中说:“唯遮境有,执有者丧其真;识简心空,滞空者乖其实。”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引用了其对“唯识”的解释:“唯字,是驳斥的词,对执外境实有的见解而加以驳斥,因为如世间所执为那样有的意义,是不合真理的。识字,是简别的词,对彼执心是空的见解而加以简别,即是表示与一般否认心是有的这种人底见解根本不同。”(3)熊十力没有沿用这种含义,给出了新的界定:“识者,心之异名。唯者,显其殊特。即万化之原而名以本心,是最殊特。言其胜用,则宰物而不为物役,亦足征殊特。《新论》究万殊而归一本,要在反之此心,是故以唯识彰名。”(4)这就是说,“唯”字在旧唯识学是驳斥的意思,在熊十力则是殊特、主宰的意思;“识”字在旧唯识学是简别的意思,在熊十力则是心之别名。熊十力写《新唯识论》根本的目的是要说明万物之原、万有之本都在此心,我的心是宇宙万物的乃至宇宙大化的本体,是其根本原因。这就是“唯识”这一概念的含义。
由此不难看出,熊十力能够建立自己的学派绝非偶然。在哲学发展进程中,哪怕有一点点推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仅要求对前人的思想有深入的理解,更要能够提供新的东西,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进步,有学术增量。有幸的是,这两方面熊十力都做到了:一方面,他对佛家唯识思想以及儒家心学义理有较为深入的理解;另一方面,又将唯识的基本精神转移到儒家心学的立场上来,为儒家学理提供了新的内容。这种在学术内容交叉方面的优势,为熊十力创立自己的学派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梨园行过去有句老话叫“手中的玩艺儿要好”,所谓“玩艺儿”好也就是戏必须好。这个道理普遍适用。无论什么人,演员、球员、企业家、政治家,能不能成事,关键看你手中有没有好东西,有没有真本事。哲学研究也是如此,能不能对哲学思想有所推进,关键看你能不能提供新东西,有没有学术增量。“一体两现”就是熊十力思想最宝贵的地方,就是他手中的那个好“玩艺儿”。
如何准确概括熊十力的学术主张学界尚无定论。经过反复思量揣摩,我将其思想核心凝炼为“一体两现”。(5)所谓“一体”即道德本体,所谓“两现”一是“道德践行之呈现”,二是“道德存有之呈现”。抓住了“一体两现”,也就抓住了熊十力思想的根本,抓住了熊十力思想最有价值的部分。
二、“一体”的意义与内在隐患
熊十力处在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一方面,国家命运面临严重危机,整个民族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口;另一方面,革命党人尤其是军阀、政客道德败坏,革命成为牟利的手段和工具。熊十力认为,要挽救这种状况,必须重建国人的道德意识,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重立大本,重开大源”,以明白宇宙和人生的根源和价值。反之,如果不从建本立极处努力,不以本体论统摄宇宙论、人生论、道德论、知识论,人必将堕落为无水之萍、无根之木。因此,熊十力特别重视本体的建设,而他一生讲得最多的话恐怕就是“吾学贵在见体”了。虽然熊十力非常重视本体,但因为这是儒学最高端的主题,其相关论述有两个问题一直争议较大。
首先是本体是“变”还是“常”的问题。在这方面熊十力思想前后多有变化。1923 年,他写成《唯识学概论》第一种后,“忽盛疑旧学,于所宗信极不自安”,于是重新书写。1926 年仲春,写成《唯识学概论》第二种,纠正了之前的想法。在这之后,1926 年秋冬至1927 年初春,又撰写了第三种讲义,改名为《唯识论》。在该书《功能》章完成后,着手续写《色法》章时,他的思想有了很大变化,意识到他长期坚信的佛教轮回说以及众生“交遍”说都有严重问题,而他曾经反对的儒家“同源”说反倒更有道理。这种变化主要反映在《尊闻录》之中。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熊十力提出了一种非现成的本体概念,他称之为“明智”。在他看来,“明智”最初只是一丝“残余的萌蘖”,并非充实具足。“成能”方能“成性”,而“成能”即是积极地利用此“萌蘖”努力实现并发展自己的天性能力。这一步工作,即为“创性”。经过这样一番调整,熊十力的思想有了巨大变化,不仅主张本体流行不息,而且强调本体自身也是生生不息的。正因于此,他决定毁弃之前的《唯识论》而着手写作《新唯识论》。(6)
然而,熊十力的这一思想受到了马一浮的严厉批评。1929 年,马一浮与熊十力初次相识时,就曾围绕本体究竟是“变”还是“常”的问题有过激烈的讨论。马一浮将熊十力立场概括为“主变”,而将自己的立场概括为“主变中见常”。在他看来,熊十力的主张“非究竟了义”,必须于迁流中见不迁流,于生灭中见不生灭,方是究竟之谈。马一浮特别强调,熊十力所说的“明智”只是本体之用,不是本体,本体恒常具足无亏欠,根本不能说“创性”,只能说“复性”。
马一浮与熊十力关于本体的这场讨论是一件大事,关涉到如何理解本体的问题。本体究竟是“变”还是“常”?依据程朱理学的理解,一定是“常”而不是“变”,但依据船山“日生日成”的看法,又一定是“变”而不是“常”。熊十力原主张“变”,不仅本体发用是“变”,本体自身也是“变”。马一浮则主张“常”,本体发用可以为“变”,但其根基只能是“常”,不能是“变”。经过讨论,熊十力基本放弃了之前“变”的立场,改信了马一浮的看法,不仅从“主变”转向“主变中有常”,而且不再强调本体自身 生生不息,而是着重阐述本体流行发用不息。要之, 经过这样一番曲折,熊十力由“主变”的立场转向 了“主变中见常”的立场,从非现成性本体论转向 了现成性本体论。(7)对于熊十力的这种转变应多加小心,因为根据儒家生生伦理学的理解,本体一定是“变”的,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熊十力建构新唯识论时,更多受到的是佛家义理的影响,对儒家心性之学的理解尚欠功力,受到马一浮的批评后,放弃了自己之前的立场,错失了一个重要的学术契机。这也说明,在争辩双方中名家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一方,如果这个关系处理不好,盲目尊信,一些很有价值的思想很可能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其次,本体是“一”还是“二”,是熊十力本体思想争议较大的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面更广,影响更大。为了重建本体,加强本体的作用,熊十力强调本体一定是一:“前见某文,言中国哲学以‘一’字或‘本根’‘本原’等词,为本体之代语,此皆有据。但于此等字,似尚欠训释。‘一’者,绝对义,显无分别相。‘本根’等者,则尅就现象而推原其实相之词。(实相犹云本体。)此等处,大是困于言说,却须善会。若错解时,便将现象本体打成二片,便成死症。”(8)本体按其“本根”“本源”的含义而言,是绝对的,无分别相,一定是一,不能是二,否则难称本体。对于这个问题须多加体会方可无误。
这个“本根”“本源”究竟是什么?熊十力的说法有一定的矛盾。在《新唯识论》中,熊十力曾明以仁或本心来论本体:
真宰者,本心之异名。以其主乎吾身,而视听言动一皆远于非理,物欲不得而干,故说为真宰。(9)
仁即本心。而曰本心之仁者,为措词方便故。以为万化之原、万有之基。即此仁体,无可以知解向外求索也。(10)
在熊十力看来,本心非常重要,既是自身的主宰,又遍为万物之主。这种本心即为本体,可简称为“本心本体”。《新唯识论》语体本“印行记”有“ 《新论》究万殊而归一本,要在反之此心,是故以唯识彰名”之语,即指此意。
但另一方面,熊十力又以《易》来论“本根”“本源”:
吾平生之学,穷探大乘,而通之于《易》。尊生而不可溺寂,彰有而不可耽空,健动而不可颓废,率性而无事绝欲,此《新唯识论》所以有作,而实根柢《大易》以出也。(上来所述,尊生、彰有、健动,率性,此四义者,于中西哲学思想,无不包通,非独矫佛氏之偏失而已。王船山《易外传》颇得此旨。)(11)
熊十力非常重视《周易》,认为自己平生所学,撰成《新唯识论》,最重要的即在穷探其义,通于《周易》。《周易》尊生、彰有、健动、率性四项,不仅可校正佛教之失,更可以贯通中西哲学。船山《易外传》在这方面实有所得,这也是熊十力特别尊重船山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种以《易》为本体的情况到其晚年尤为严重。在《体用论》中,熊十力特别强调了该书的中心思想是体用,而其来源即在《周易》。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成宇宙万象,简称“用”。这一切均源于《周易》。《周易》重在一个变字,以阐明变化之道。晚周群儒及诸子,无不继承《周易》,深究体用,而他的《体用论》的根基也全在于此。顺着《周易》的文脉,熊十力尤其重视“乾元”的说法:
乾元一词,当释以三义:一、乾不即是元。(譬如众沤各各有自相,[相,读相貌之相。]不即是大海水。)二、乾必有元。不可说乾是从空无中幻现故。(空者,无所有之谓,空即是无。故以空无二字合用为复词。譬如众沤不是凭空幻现,必有大海水为其本原。)三、元者,乾之所由成。元成为乾,即为乾之实体。不可说乾以外,有超然独存于外界之元。(譬如大海水完全变成众沤,故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不可说众沤以外,有超然独存的大海水。)夫惟乾以外,无有独存的元,故于乾而知其即是元。所以说乾元。”(12)
乾元有三义,第一,乾不等于是元,即不能将乾与元画等号;第二,乾必有元,即乾里面有元;第三,元是乾的创生主体,乾来自于元。由此三义而说乾元,一句话,乾元即是本体。
在熊十力那里,更有“乾元实体”的说法:
乾坤同一乾元实体,譬如众沤同一大海水,不得言二元。乾坤两方面,虽有相反之性,而乾实统御坤,(即心统御物。)相反所以相成,正是全体流行之妙,而可言二元乎?(13)
乾与坤不能分离,同为本体,即“乾元实体”,恰如众沤同一于海水。虽然乾与坤性质相反,但乾可以统领坤,而坤也必然受乾之统领。乾与坤的不同,形成了事物不同之面相。
熊十力因为此时特别重视以“乾元”讲本体,所以甚至提出他的早期作品《新唯识论》也可以尽数丢弃了:
《新论》语体本草于流亡中,太不精检。前所以印存者,则以体用不二之根本义存于其间耳。今得成此小册,故《新论》宜废。余之学宗主《易经》,以体用不二立宗。就用上言,心主动以开物,此乾坤大义也。与佛氏唯识之论,根本无相近处。《新论》不须存。(14)
前期著作《新唯识论》提出了“体用不二”的思想,但当时的思想受唯识学影响很重,具有浓厚的佛学色彩,不过是一种新型唯识学罢了。到了后期,熊十力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思想根源并不是佛家唯识学,而是儒家的《周易》。于是,在《乾坤衍》中直接借鉴《周易》乾坤二卦,导出一元流变的实体,说明乾元与坤元只是一元本体。
检查熊十力的这些论述可以清楚看到,其内部明显存在着双重本体的矛盾。他既以本心为本体,此为“本心本体”,又以易为本体,此为“乾元本体”。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作为本体的那个根据究竟是一还是二,是本心还是乾元?这个问题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后来不断被人提及。梁漱溟的意见特别值得重视:
必从其本体是复杂性之说,而拒斥阳明之说良知,拒斥宋明儒之说仁,(均见前)祗凭后来意见推度,竟自背弃当初实悟之真。(15)
由是而良知非本体,仁亦非本体,——大约心亦非本体,因心包不得物,不够复杂不能成变化——过去自己会得的竟尔抛弃不顾,还斥之曰“大谬”,曰“甚失孔子之旨”……呜呼岂不痛哉!(16)
梁漱溟批评熊十力后期所论心不是本体,仁不是本体,还必须在道德本心之外另立一客观的“于穆不已”的宇宙本体,这分明已经失去了儒家心学的宗旨。熊十力这种在良知之上再安宇宙本体的做法,分明是“头上安头”,实有双重本体之过,失之太甚,令人惋惜。(17)
熊十力思想中的这两个问题,原因值得深究。如前所说,如何理解道德本体一直是儒家学说中最为尖端的问题。自孔子创立仁的学说,以仁作为道德内在根据后,孟子进一步提出性善论,以性的方式对这个问题加以说明。宋明时期的一个重大变化,是提出了“天理”的概念,以天理作为道德的形上根据。这种做法在满足了人们形上嗜好的同时,也带来了天理实体化、固态化的问题。明清之际人们开始反省并解决这个问题,其中一个重要思路便是气论。船山以“气善论”为武器对此加以说明,是其杰出代表。因为气是变化的,所以由气生成的善性也是变化的,这就叫“日生日成”。这本是一个潜力很大的方向,但由于受社会环境的影响,这个趋向被打断了,后来的人们没有很好地接续上这个话头。熊十力以“变”讲本体,本来是很有价值的想法,但因为尚属初创,没有能力对这个根本性问题进行彻底的思考,受到马一浮批评后,又退了回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双重本体的问题也应如是看。前面讲了,将天理规定为形上实体是宋明儒学的一大误判。按照这种理解,天理是一个实体,天不仅是人的道德根据的源头,也是万事万物之存在的源头。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关注的中心是道德本体赋予宇宙万物以价值和意义,使其成为存在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心的作用,但因为心的来源是天,这样一来,究极而言,道德本体究竟是心还是天,就成了一个躲避不开的问题。熊十力早年在一定程度上还保留了“本心本体”,到了晚年则更重“乾元本体”,“本心本体”与“乾元本体”的矛盾就是由此形成的。这再次说明,接上明清之际的思路,对天的问题进行新的解读是多么重要了,否则不可能从根本上化解双重本体的矛盾。(18)
三、“两现”的内涵与思想意义
在中国哲学传统中,体与用紧密相关。熊十力认为,讲体必然讲用,反之亦然。“余尝默然息虑,游心无始,而知体用毕竟不可分为二片。使其可分,则用既别于体而独存,即是用有自体。不应于用之外更觅一物说为本体。又体若离于用而独存,则体为无用之体,不独是死物,亦是闲物。往复推征,体用毕竟不可分,是事无疑。”(19)体必然显现为无量无边的功用,用是体的显现,是相状,千差万别。体是用的体,用是体之用。无体即无用,离用即无体。体不可说,用却可说。
熊十力在阐发体用关系时,特别重视思维方式问题,借用佛教术语将其分为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底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在宇宙论中,赅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即此真己,在《量论》中说名觉悟,即所谓性智。此中觉悟义深,本无惑乱故云觉,本非倒妄故云悟。申言之,这个觉悟就是真的自己。离了这个觉悟,更无所谓真的自己。”(20)性智特指一种觉悟,用于证会本体,这种证会不是逻辑的,而是直觉的。“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说名量智,亦名理智。”(21)量智就是思量和推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逻辑推论、理性分析。把握道德本体,必须用性智,不能用量智。
熊十力在这个意义上经常讲“呈现”或“当下呈现”。相关说法因为牟宗三的追述而广为人知。“是以三十年前,当吾在北大时,一日熊先生与冯友兰氏谈,冯氏谓王阳明所讲的良知是一个假设,熊先生听之,即大为惊讶说:‘良知是呈现,你怎么说是假设!’吾当时在旁静听,知冯氏之语底根据是康德。(冯氏终生不解康德,亦只是这样学着说而已。至对于良知,则更茫然。)而闻熊先生言,则大为震动,耳目一新。吾当时虽不甚了了,然‘良知是呈现’之义,则总牢记心中,从未忘也。今乃知其必然。”(22)冯友兰认为良知是一种假设,受到熊十力的批评,强调良知是呈现,不是假设。自此之后,良知是呈现已上升为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而熊十力与冯友兰的对话也成为了20 世纪著名的学术典故。
呈现又叫显现、乍现、呈露、显露,说法不同,意义无二。《新唯识论》是从佛教唯识宗发展而来的,唯识宗关注心与境的关系,熊十力常在这个意义上讲呈现。因为它涉及的是道德存有问题,我称之为“道德存有之呈现”:
盖此明觉即道心呈显,舍此无所谓本体。吾人所以生之理,即此明觉昭显者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亦即此明觉昭显者是。何以故?就明觉的本体言,吾人与宇宙无内外可分故。此明觉凭吾人之官能而发现,以感通乎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待此明觉而始显现,足征此明觉为一切形物之主宰。所以说,明觉即是吾心与万物之本体,非可舍吾心而别寻造物主也。(23)
心能生境,其思维方式同样属于性智,不是量智,是呈现,不是逻辑,即所谓“盖此明觉,即道心呈现”。有了这种呈现,才可以做到无内外之分,才可以做到感通天地。道德本体的发展没有限度,如果不受形气的影响,其极必然是流行充塞宇宙。
又如:
他是依据恒转而起的。就这种势用上说,便说是依据恒转而起。若就恒转上说,便应说这种势用是恒转的显现,但恒转元是冲虚无为的,而其现为势用,却是有为的。由此,应说这种势用难以恒转为体,而毕竟不即是恒转,如说冰以水为体,而却不即是水,这个势用,是能健以自胜,而不肯化于翕的。(即是反乎翕的。)申言之,即此势用,是能运于翕之中而自为主宰,于以显其至健,而使翕随己转的。(己者,设为辟之自谓。)这种刚健而不物化的势用,就名之为辟。(24)
熊十力常以翕辟成变说体用,这种用即是一种“显现”。辟是流行的本源,相当于精神,翕是流行的结果,相当于物质。辟是本体的开发,翕则是与之相反的收敛。辟与心同性,翕与物同性。以心说辟,以物说翕,都是为了说明宇宙大化流行的道理。本体之流行表现为用,用即是本体之“显现”。本体必然表现为用,恰如有海水一定有众沤。
除此之外,熊十力还在道德践行意义上讲呈现,这种意义的呈现我称为“道德践行之呈现”:
中人底修养是从其自本自根,自明自了,灼然天理流行,即实相显现。而五常百行,一切皆是真实,散殊的即是本原的,日用的即是真常的。如此,则所谓人与人相与之际,有其妥当的法则者,这个法则底本身元是真真实实,沦恰于事物之间的,可以说事物就是由他形成的,若反把他看作是从人与人底关系中构成的,那法则便是一种空虚的形式。这等义外之论是不应真理的。(25)
在熊十力看来,中人的修养必须从自己的根据出发,必须是自明自了,一切皆是天理流行。而这一义理,即是“实相显现”。实相显现既必须又必然,否则道德便成了“空虚的形式”,与义外之论没有区别了。换言之,道德修养必须依据自己的根本,自明自了,将自身的天理发挥出来,自然流行,这些都必须依靠实体的“显现”。
又如:
实证者何?就是这个本心的自知自识。换句话说,就是他本心自己知道自己。不过,这里所谓知或识的相状很深微,是极不显著的,没有法子来形容他的。这种自知自识的时候,是绝没有能所和内外及同异等等分别的相状的,而却是昭昭明明、内自识的,不是混沌无知的。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才叫做实证。而所谓性智,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才显现的,这才是得到本体。(26)
这里谈的是实证问题。熊十力强调,儒家所说的实证属于性智,是本心的自知自识,是本心自己知道自己。这种自知自识,即属于性智。“所谓性智,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才显现的”一句尤为重要,它清楚说明,本体发用的思维方式是性智,而性智是一种“显现”。
熊十力既讲“道德存有之呈现”又讲“道德践行之呈现”,并不奇怪。重视本体,强调有体必有用,是熊十力思想的重要特点。由于受佛家唯识宗的影响,熊十力赞成万法唯识的思想,主张境由心造。由心造境属于体用关系,这个过程是通过呈现进行的。这种意义的呈现即为“道德存有之呈现”。然而,熊十力的立场毕竟是儒家,不可能不重视道德践行问题。孔子创立儒学,重要目的是劝导人们成德成善。成德成善的根据是仁,仁也就是后来说的仁体。仁体不是空的,必有其用,而这种用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成德成善。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同样需要以呈现来完成,这种呈现即为“道德践行之呈现”。
准确把握熊十力讲的“呈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最初接触“呈现”或“当下呈现”的说法并不了解其真实的含义。因为当时主要从事孟子研究,思想聚集在道德践行问题上,所以了解的呈现只是“道德践行之呈现”。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道德存有问题渐渐进入视野,我才发现道德存有同样可以讲呈现,而自己之前的理解过于狭隘。“道德践行之呈现”前人早就讲过了,熊十力的功劳是在心学传统断裂后,重新接上了这个传统,但严格说来并没有增加太多新的内容。“道德存有之呈现”就不同了,这是熊十力引进佛家唯识思想解说儒家思想带来的新内容。它告诉我们,本体发用,不仅可以成德成善,而且可以创生道德存有,这种思维方式同样是“呈现”。后来,我又发现仅有这两步还不够,要全面把握熊十力的呈现思想,还必须明了在呈现的同时,人有“内觉”的能力,可以觉知呈现正在进行,否则呈现也是白呈现,没有意义,而这个环节把握起来更为困难。
一是“道德存有之呈现”,二是“道德践行之呈现”,合而言之即为“两现”。“两现”的意义不同。由“道德践行之呈现”开出的是儒家道德践行的路线,这条路线自孔子创立儒学时就有,是儒家发展的一条主线。由“道德存有之呈现”开出的是儒家道德存有的路线,这条路线是宋代受佛教影响后,渐渐形成的一条辅线。在此之前,横渠、二程、象山、阳明都涉及了这个问题,但相关思想一直不够系统完整。直到熊十力径直引入佛家唯识思想,撰成《新唯识论》后,这个问题才真正明朗起来。由此说来,在儒家原有道德践行这条主线之外,新辟出道德存有这条辅线,撑开儒家一主一辅两条线索的总体格局,是熊十力最大的理论贡献。虽然熊十力这方面的工作并没有做完,一些问题,比如道德本体为什么可以有这两种形式的呈现,在理论上尚未得到合理的说明,但他在这方面提供了新的思想,有重要的学术增量,必须加以正视。而这也是我特别重视熊十力以及“十力学派”,自觉沿着这一方向向前迈进的根本原因。
注释:
(1) 这组文章除本篇外,还包括《“一体”的传承——论牟宗三对熊十力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之一》,《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4 期;《“道德践行之呈现”的传承——论牟宗三对熊十力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之二》,《齐鲁学刊》2022 年第3 期;《“道德存有之呈现”的传承——论牟宗三对熊十力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之三》,《社会科学研究》2023 年第1 期。
(2) “十力学派”这个概念,是我受他人启发在《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中正式提出来的(详见拙著《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商务印书馆2020 年版,第2—7 页)。近日读到刘又铭的《一个当代的、大众的儒学——当代新荀学论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该书同样关注熊十力到牟宗三一脉的发展,但将其称为“熊牟学派”(见该书第1 页)。这一称谓似可商量,因为这里有一个如何看待唐君毅的问题。唐君毅同样是熊十力的学生,出道甚早,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其学术名望远高于牟宗三。所以,我认为这一学派还是以其师立名更为合理。
(3)(4)(9)(10)(19)(20)(21)(24)(26) 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熊十力全集》第3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3—24、3—4、18、398、238—239、15—16、16、99、21—22 页。
(5) 将熊十力思想的核心概括为“一体两现”是我多年来一直坚持的做法,这一提法最早见于拙著《〈心体与性体〉解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6 页),后在《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商务印书馆2020 年版,第4 页)中又有新的发展。
(6) 李清良:《马一浮对熊十力〈新唯识论〉中〈明心〉章之影响》,《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5 期。
(7) 李清良:《马一浮对熊十力〈新唯识论〉前半部之影响》,《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9 年第6 期。
(8)(25) 熊十力:《十力语要·卷一》,《熊十力全集》第4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33、109 页。
(11)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3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916 页。
(12) 熊十力:《乾坤衍》,《熊十力全集》第7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523 页。
(13)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7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71 页。
(14) 熊十力:《体用论》,《熊十力全集》第7 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7 页。
(15)(16) 梁漱溟:《读熊著各书书后》,《熊十力全集》附卷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774、771 页。
(17) 这个问题一直受到学者的重视。如曾海龙认为,熊十力混淆了本体和本源论。大乘讲真如本体,空一切法相,这应当是本体论;有宗讲赖耶缘起,讲一切物的根源,这应当是本源论。“性空”是本体论,“缘起”是本源论。但熊十力将本体与本源都说成本体,还批评有宗有“二重本体之过”。可实际上,熊十力一面讲本体是宇宙本体,一面又说本体是良心本心,“真正有‘二重本体之过’的正是熊十力自己的本体论”。参见曾海龙:《唯识与体用:熊十力哲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12 页。
(18) 参见杨泽波:《宋明抑或明清——关于儒学第三期发展学理起点的再思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3 期。
(22)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1 册,《牟宗三先生全集》第5 卷,台湾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 年版,第184 页。
(23) 熊十力:《十力语要·卷二》,《熊十力全集》第4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2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