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诠释与它异:人工智能时代虚拟偶像的发展研究
2023-04-15孙丹阳
◎孙丹阳
2021年,元宇宙概念形成大爆发趋势,拓展了人们对数字空间的想象。它是媒介的集成、技术的集成,以及通过上述集成来打造一个高于现实、更具想象力、更具自由度的类似全真互联网的生态系统。①虚拟偶像作为虚拟人范畴的一部分,可视为元宇宙概念中的重要符号之一,是人类早期接入元宇宙的重要入口。伴随着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技术的不断发展,虚拟人正在不断触达娱乐、教育、金融、医疗等诸多领域,并加速渗透各个细分赛道,形成产业格局的重塑。目前,元宇宙较为热门的两大趋势是各大品牌推出的NFT数字藏品与虚拟偶像的发展。
从2011年开始,中国虚拟偶像市场就形成一种快节奏发展态势。艾瑞咨询发布的《2022中国虚拟偶像行业研究报告》显示,中国虚拟偶像行业市场规模从2019年以来一直保持着超高的增长幅度,2022年预计达到13亿元。近两年,抖音吸引了粉丝超过百万甚至千万的虚拟偶像入驻平台,实现了虚拟偶像与平台的双向引流。虚拟偶像能够通过算法学习和更迭来实现更为准确的指令,成为数字技术增长的新机遇。本文试图探索以下三个核心议题:一是虚拟偶像的景观呈现;二是虚拟偶像的创建与身体主体性关系;三是虚拟偶像在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叙事错位及其未来发展路径。
一、人工智能时代虚拟偶像的景观呈现与身体主体性
1985年,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将无机物机器与生命体的结合体称为赛博格(Cyborg)。随后,在赛博格的基础上,虚拟数字人的定义逐渐得到发展。在讨论之前,我们需要先对本文所研究的“虚拟偶像”下一个定义:属于数字人的范畴,存在于数字世界中,人物身份是虚构的,或具有人类特征和人类能力的数字化形象。虚拟偶像的景观呈现得益于人工智能时代互联网资本、偶像产业和技术赋能三者的巧妙融合。罗兰·巴特认为,资本主义的消费性促使文化成为控制人们精神世界的隐喻,使历史规定性的事件与内涵进行自然化与合理化。②“偶像”是作为个体的人,经过工业包装与运作,拥有自然化、观念化光环的符号,真人偶像的“肉身性”使其必须面对生老病死、容颜消失、体力衰退等客观因素以及“偶像失格”所带来的风险。
随着数字复制技术与互联网思维的发展,人类的身体形态不断被改造,人工智能形态的硅基生命体使人类实践延伸到数字化虚拟世界中,可通过全息技术完成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的交合,完成虚拟偶像与粉丝群体的线下互动,甚至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目前,虚拟偶像主要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种是纯人工利用数字技术直接在虚拟空间创造类人的数字身体,主要分为绘制模型图、确定人物三维图形并建立模型、完善动态模型、设计三维场景等步骤。这种早期的虚拟偶像停留在次世代游戏级别,由于依赖渲染的时效性,大大降低了渲染精度与写实感。这种虚拟偶像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虚拟歌姬,例如初音未来、洛天依等。这类虚拟歌姬是基于VOCALOID语音合成引擎所编译的人声模拟软件,模拟人声是歌唱引擎的基本能力,还可以通过电脑程序完成音调、歌词等元素的录入。随后,技术人员利用CGI技术,以二次元形象为主打造属于虚拟歌姬的数字化身体。在这里,年龄、身高、擅长的歌曲类型、音域等都失去了边界限制,可以人为塑造。2007年,初音未来横空出世,网民可以自主保存音源并进行歌曲创作,这种方式颠覆了以往传统音乐的制作模式。再如,2016年,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虚拟歌姬洛天依登上了湖南卫视。2019年,洛天依与初音未来同台合作。这不仅丰富了VOCALOID音源库,而且使二次元文化进入主流媒体的视野。虚拟歌姬的“本体”并不是单纯的角色形象本身,而是创造声音的模拟器,这就使得虚拟歌姬的形象、人格化设计、环境设计、衍生故事、周边物品等都是围绕声音模拟器的“个性”进行后续开发。
第二种是借助专业设备进行数据采集,或借助相机列阵扫描、结构光扫描,或利用算法与机器学习分析大量照片或视频的数据,随后将采集到的数据利用到三维模型建构中。一般情况下,这种借助扫描设备采集数据模型的方式可以满足大部分需求,但是不能从底层模型入手大幅度修改参数。这种方法多应用于影视制作、步态分析、生物力学、人机工程等领域,首次使用是电影《指环王》里的咕噜。在虚拟偶像中也有应用这种方法的案例。例如,2016年由美国人工智能公司Brud创作的Lil Miquela被永远定格在19岁,拥有一半西班牙血统、一半巴西血统,在Instagram上积累了302万粉丝。Lil Miquela曾携手Prada出席在米兰举行的女装秀,与Dior Homme珠宝设计师联名合作推出一款圆领运动衫,甚至发布了单曲《Not Mine》,并凭此在包括美国在内的6个国家和地区中跻身Spotify榜单前50。在中国,2021年,自称会捉妖的虚拟美妆达人柳夜熙在抖音上发布了第一条短视频,获赞量超过300万,涨粉上百万,并登上热搜。除此之外,还有芒果TV推出的虚拟主持人YAOYAO以及腾讯旗下QQ炫舞虚拟偶像“星瞳”等,都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二、虚拟偶像的创建与身体主体性关系
“如果我们视宇宙在本质上由信息组成,这些‘生物’就是生命体,因为它们具有生命的形体,即程式码。”③这些虚拟偶像看似逃离了物质世界中所设定的各种框架,是去中心化的主体存在,但是依旧在技术的掌控下成为商业资本建构时尚、生活方式、美的有力工具。因为虚拟偶像在外观上极度类人,并且具有人格化定位,所以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模糊自身数字人的特征,使人类忽视技术中介与其在现实的镜像空间中自然地形成互动。这些虚拟偶像被创造出来,虽然性别、年龄、身高各不相同,但其实它们的身体是由信息代码构成的,呈现出一种“非物质”且“非感官化”的状态。
技术演进带来了身体“在场”和“缺席”的颠覆性变化,媒介构成了多样化的在场与多重现实,将具身在场、远程在场和虚拟在场相融合,技术和身体的深度互嵌使得现实与虚拟空间的边界被打破,肉身在场的必要性随之减弱。④这种非物质的“先天性缺陷”导致虚拟偶像具身关系的迷失。在讨论此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与Lil Miquela互动时,我们究竟在与谁互动?如果从表象上看,我们似乎在和Lil Miquela这个“生命体”进行互动。她和真人一起拍摄照片、音乐视频,与真人歌星共同推出唱片,拥有专属粉丝账号“Miquela video”。社交媒体上的网友会在Lil Miquela的账号下留言,Lil Miquela甚至还会针对不同的留言给予回复,这些都与真人网红别无二致。再如,腾讯旗下QQ炫舞系列虚拟代言人星瞳于2021年6月开始在B站以虚拟UP主身份进行直播活动,与李宁、Levi's、MAKE UP FOR EVER等潮流品牌合作。除此之外,星瞳还担任了长沙首位非遗文旅推广大使和孔雀舞流行化演绎的传承者,并在腾讯的一些线上直播活动中担任主持人。实际上,这些互动都要依靠星瞳的“中之人”,即操纵虚拟偶像进行直播的人。
目前,虚拟偶像的互动有两种:一是由程序员提前编码的程序,可以根据类似的问题进行简单重复的回答;二是专业运营团队进行运营,或邀请“中之人”进行扮演,例如Lil Miquela和星瞳。虚拟偶像背后互动程序的代码无法自始至终独立于编码者,代码所传达的逻辑、话语体系也指向背后设计代码的人。例如,Lil Miquela在社交媒体上与粉丝进行互动时,她回复的内容、情绪都是经过团队运营的。再如,星瞳直播中的“中之人”依靠独特的声音,利用舞蹈等特殊技能,借助动作捕捉设备将星瞳的数字躯壳套在自己身上,通过抖音、快手、B站等直播窗口与粉丝进行互动。粉丝看似是在与星瞳互动,其实这些反应都是经过事先策划并由“壳子”下面的真人出演的。所以,虽然虚拟偶像的“形象”穿梭于数字屏幕之中,但这形象并不是互动的“主体”,主体逐步指向虚拟偶像背后的运营团队,再逐步精确到团队中不同的个体,虚拟偶像成为一种媒介。当我们习惯于这些技术时,这种隔着媒介的不自然的感觉就会被不由自主地忽略,就意味着“数字躯壳”与“中之人”融为一体。我们在与虚拟偶像进行互动的时候,就不会注意到数字形象的壳子,而是直接指向“数字躯壳—中之人”的融合体。具身关系看似被打破,实则受限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虚拟偶像并未成为真正的智能偶像,而是成为延伸身体的数字躯壳。
“文本是诠释学的透明性,而非知觉的透明性。”⑤随着对具身关系探讨的延续,可以发现,人类通过与虚拟偶像的互动达成“破次元”的目的。中之人利用动作捕捉设备、数字屏幕来完成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这些电脑屏幕中的虚拟形象是人类直接感知的对象,但不是真实的对象,而是一种外化的表现形式。这种外化的文本呈现出一种透明性,使人们透过技术试图捕捉背后的意指,从而使身体对对象本体进行深层感知,这就呈现出一种诠释关系。我们对虚拟偶像与其所在虚拟世界进行感知时,虚拟偶像背后的意识形态——某一时间单位内负责运营的个体、持有IP版权的资本企业或政府,共同构成了虚拟偶像诠释关系中真正的主体。
技术成为“它者”,与技术的关系或者有关技术的关系就是“它异关系”。⑥人工智能或者虚拟偶像在被赋予了一定的自主能动性后成为“人工物人格化”,这时已经初步具有“准它者性”,具有一定的生命属性,后期即使失去人工控制,也仍然可以通过人工智能与算法进行一定的自主学习和“生命”维持。例如星瞳的语音是配音加AI两种方式,当AI进步到可以自主学习,并能思考与人类如何交流,自主处理各种关系时,这种“准它者”就会成为完全的“它者”。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设想,未来,虚拟偶像开始向“超人类”过渡,成为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中提到的“一个控制论的有机体,一个机器与生物体的杂合体”,那么它将会突破人类与自然、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界限,达成一种真正的“人—机”共生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工智能虚拟偶像的身体关系研究可能需要我们重新进行思考。
三、虚拟偶像的发展阻碍与可行性方法
(一)虚拟偶像的叙事错位
首先,虚拟偶像的出现通常会被消费者认为是一种营销手段,而不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因此网友会在潜意识中首先将虚拟偶像的行为与商业行为进行绑定。例如上文提到的Lil Miquela,为了让其更“真实”,其团队曾策划一场“性骚扰”的遭遇。虽然类似的遭遇也在许多真人身上发生过,网络上也存在类似的报道,但是Lil Miquela这一营销举动引来无数人抨击,毕竟性骚扰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社会问题,而不是一个可以用作轻松调侃营销的荒诞故事。
其次,从商业营销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代言人拥有与真人代言人相似的社会资本、消费者钦佩的属性以及社会行为。⑦但由于受到技术成熟度的制约,虚拟偶像尚未形成独立的人格。勒文施泰因等人提出“风险即情绪”(risk as feelings),即有时人们会发现自己对一些逻辑上并不真实的可能性怀有强烈的情绪或恐惧,这表明大脑有评估风险的多重系统。“人—机”互动难以触及“人—人”互动的有效性,用户很难将自己代入虚拟偶像的广告角色和情境中,缺少与真人偶像互动时的共情感,这也让虚拟偶像的社会行为难以被信服,消费者钦佩属性继而大打折扣。例如,国风虚拟偶像翎Ling曾在社交平台上进行美妆产品带货推广,不仅没有预想中的商业出圈,还遭到了平台用户的群嘲。部分用户认为,对于美妆产品的质地、颜色,AI根本无法做出真实有效的测评,因为连测评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最后,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一个名为“恐怖谷理论”(Uncanny Valley)的假设,用来形容人类对和他们相似到特定程度的机器人的排斥反应。简言之,如果一个实体“不够拟人”,那么它的类人特征就会显眼并且容易辨认,会产生移情作用;如果一个实体“足够拟人”,那么它的非类人特征就会成为显眼的部分,在人类观察者眼中会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如同Lil Miquela出现早期,一些网民在其账号下评论:“你真假(you are so fake)。”但也有一些人无法凭借照片确定她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比如名为surethingval的网友留言说:“我很困惑,为什么你看上去总是有点像动画人物?”
(二)构建他人心智模型,推动虚拟偶像叙事发展
20世纪初,来自各个学科的学者都开始认为叙事——看似只具备娱乐价值的故事——是人类思维和动机的核心所在。⑧罗伯特·希勒(Robert J.Shiller)曾提出叙事经济学的概念,他认为叙事是一种人为构建,混合了事实、情感、人情味和其他在人类头脑中留下印象的繁枝细节。故事在推动人类活动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情感在叙事、经济和其他框架中都非常重要,如何定位虚拟偶像的“情感”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
从Lil Miquela身上也可以窥探出一些实践尝试。2019年的一天,一位名为Bermuda的虚拟人盗取了Lil Miquela的社交账号,删除了账户中的所有图片,并对她进行嘲讽:“不比某些人的遮掩蔽掩,我就是一个虚拟人物。”这场明显的策划事件最终以Lil Miquela夺回自己社交账号的控制权并与Bermuda发布合影握手言和而告终。随后,Lil Miquela公布了自己虚拟人的身份。事件过程中还牵扯出Lil Miquela的虚拟男朋友Angel Boi,这也是团队为了让Lil Miquela更为真实而进行的策划。Lil Miquela经常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两人近况,包括几次吵架、分手后复合等具体的描述。从这个案例中可以发现,整场叙事完整且具有故事性,都是围绕“Lil Miquela与真人并无区别——拥有情感且具备思考能力”进行的。为了进一步营销,团队策划出上文提到过的性骚扰事件。然而,由于“情感”定位偏差,这最终成为Lil Miquela走向没落的拐点。
虚拟偶像在国内外的发展进程中,都忽略了一个叙事上非常重要的问题:面对虚拟偶像的最佳策略不是根据自己的看法选择最具有“真实性”和“引爆点”的话题,相反,更合理的做法是猜测其他人需要从虚拟偶像身上看到什么样的故事。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对于虚拟偶像的叙事有时候可能是为了娱乐,但我们仍有可能根据他人的心智模型来建构我们的故事。除了完整的故事结构,我们还应合理制造“闪光灯记忆”,因为记忆往往会聚焦于少数突出的即时画面。这些印象深刻的叙事让人产生的情绪反应非常强烈,哪怕在数年以后也依旧记忆犹新。希勒曾以美国内战第一枪、日本突袭珍珠港、五角大楼恐怖袭击等典型事件为例,对部分人进行采访。哪怕已经过去几十年,被采访人仍然能清楚地记得这些事件发生时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虚拟偶像的“闪光灯记忆”制造也是如此,应借助真实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爆点事件,形成让粉丝记忆深刻的情绪。当然,这些叙事所带来的影响并不是稳定的,它的流行趋势可快可慢、可大可小,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所以,在故事的演变中,细节的不断变化显得尤为重要。
四、结语
总的来说,现阶段虚拟偶像落地主要还是以商业运营为目的,需要在短期内快速积累粉丝并形成强黏性,实现跨平台牵引,转而提升为一种强有力的变现能力。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元宇宙经历多平台、平台融合、全面元宇宙三个阶段后,虚拟偶像身体主体性关系也会不断变化。在“虚实共生”阶段,现实的人类和他们的虚拟数字人,将形成新的社会关系与情感连接,构建起虚实共生的新型的“人类社会”。⑨在新型的社会中,需要再次思考塑造虚拟数字人的定位,并形成新的“人—机”叙事框架。
注释:
①喻国明.虚拟人、元宇宙与主流媒体发展的关键性操作要点[J].媒体融合新观察,2022(01):4-8.
②[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M].许蔷蔷,许绮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67-168.
③[美]盖瑟琳·海尔斯.后人类时代:控制学、文学、信息学中的虚拟身体[M].赖淑芳,李伟柏,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2018:66.
④熊国荣,黄婉婷.个体化理论视域下虚拟网红的身体实践与情感连接——以Lil Miquela的传播实践为例[J].编辑之友,2022(09):51-60.
⑤[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82.
⑥[美]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M].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87.
⑦McQuarrie E F,J.Miller,B J Phllips.The megaphone effect:Taste and audience in fashion blogging[J].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2013,40(1):136-58.
⑧[美]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M].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53.
⑨郭全中.虚拟数字人发展的现状、关键与未来[J].新闻与写作,2022(07):5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