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画卷:历史纪录片《中国》第二季的诗意化叙事
2023-04-15张程程
◎张程程
历史纪录片是纪录片的主要类型之一,以记录真实的历史事件为主,具有传播文化、艺术、教育的功能。作为承载社会变迁、人文气息浓厚的历史纪录片,对于国家形象的建构有着积极的作用,体现出凝聚人心、促进文化认同的强大力量。近年来,历史纪录片呈现出了诗意化的叙事特征,在中国文学与中国诗歌的滋养下发挥出中国历史的独特魅力。《中国》第二季是由北京伯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湖南卫视、芒果TV联合出品的历史文化纪录片,共十集。该片以独特的姿态闯入大众的视野,采用“以人入史、以人述史”的叙事手法,选择自唐代以来有着深远影响且具有时代意义的代表性事件与人物,进行诗意化叙事,追溯中国的发展历程,纵览中华千余载思想源变。
一、诗意化情景折射时代风采
“通过摄影技术对现实世界的记载与还原,只是纪录片最基础的层面,而纪实的最高层次是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剖析与反思达到意义真实。”①对于人文历史题材的纪录片而言,历史画面资料是有限、缺失且难以复制的,但是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解决了情景还原这一大难题,同时也为纪录片创新审美表达提供了可以发挥的空间。
(一)对历史人物的诗意化再现
纪录片影像表达的诗意化体现在对历史人物的塑造上。《中国》第二季不再通过宏大叙事来营造历史的沧桑感、恢弘感,而是专注于开辟一条如文学小说般讲述历史人物故事的新道路。该片采用第三人称内聚焦叙事来表达人物的心声,不是高高在上地俯瞰全貌、洞悉一切,也不是以旁观冷漠的态度叙述所见所闻,而是借助某一人物的意识感知,用文学的表达手法将宏大主题与个人叙事兼容并蓄,表现出历史的浩瀚风情,也蕴含了婉转、细腻的诗意,具有写意、朦胧的艺术美。纪录片并没有神话任何一个历史人物,而是展示他们最生活化、最真实的一面。例如,第四集《市井》讲述了关汉卿如戏的人生。他是一个生在金朝末年的汉人,战争与杀戮并没有浇灭他作为读书人所保有的期待。然而,等他成年后,科举却停止,金榜题名进而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彻底与他无缘。于是,戏剧成为他新的人生选择,剧中人就是他的颠倒梦想。这一集的开篇是关汉卿坐在台下,神色凝重地观看台上人唱《陈母教子》。突然,一副状元郎打扮的关汉卿在黑暗的空间里唱起了戏,画面一转,又回到戏台上。这时,关汉卿脸上露出欣然、释怀的笑容。这一段既写实又写意的虚实处理,含蓄地表达出关汉卿对仕的追求、梦想破灭时的心酸以及戏剧成为他新的人生寄托后的希冀。为了凸显关汉卿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导演设计让关汉卿穿越回朱熹和张栻在岳麓书院对坐畅谈之时,关汉卿站在他们中间听得入迷,并为他们倒茶。显然,在真实的历史中,关汉卿是无缘遇此盛事的,而导演如此构建画面,表现了关汉卿对有着多元思想的时代的美好向往,他也在寻求一种表达自我精神世界的方式。《中国》第二季用这样一幕来表达关汉卿对女性深刻的认同:他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坐在凉亭中喝酒,时不时回头观看底层人民的生活,在他的身后就上演着“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的悲惨故事,关汉卿露出愤慨的表情,摔碎了酒杯。这一段表演营造出了一种割裂又融合的氛围,充满了文学意味。关汉卿对这种现象束手无策,但他一直都在关注黑暗的社会现实,关注受到欺压的底层百姓。他将这种感情投射到了戏里,他在戏文中赋予女性力量,呼唤身份平等和权利平等。此外,在第五集《臣子》的最后,在朱红的宫墙外,从未有过交集的海瑞和张居正向着对方走去,擦肩而过,张居正回头望着海瑞渐渐走远。这种诗意化再现历史人物内心活动的方式,强调了同时代名臣不同的为官之道与纠缠在一起的命运。一个是理性务实的改革派,一个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两者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核,即“忠君、爱民”,他们以各自笃信的方式身体力行,坚定地走完了自己选择的为臣之道。这一集不着重展现他们的矛盾和对立,而是通过两个人物的经历、选择的利弊来讲述故事,形成多义、对比的叙事张力,表现历史人物的多元形象,传达出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殊途同归的主题内涵。
(二)历史场景的诗意化重现
《中国》第二季通过历史场景的诗意化重现,折射出时代的风采。一方面,节目采取搭建历史场景、实地取景等方法,并借助诗意化、写意性的影视剧拍摄方式和戏剧表演手法,将充满人文情怀的社会风貌展现在观众面前。例如,第一集呈现了喧闹的长安市集与文人墨客的盛会,听杜甫登高作诗,看李十二娘曼妙舞剑。第八集展现了承德草原的风光,让观众感受英国使团与清朝官员之间在船上谈判的风起云涌,看见薄纱轻飘的妃嫔出现在由近及远的画面里,让人过目不忘。另一方面,“随着数字技术的日新月异,情景再现在数字技术的辅助下拓宽了表现形式。一些历史纪录片中出现了以数字技术‘创造真实’的手法,在现存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对无法复原或早已销声匿迹的古代建筑、城市等场景进行视觉化创造。”②《中国》第二季还利用动画、建模技术复原历史场面,重现大唐长安群星璀璨的大明宫。在谈及杜甫因为安史之乱而颠沛流离时,杜甫望向的天空中出现了战争厮杀的动画,表现了大唐帝国潜在的危险以最激烈的方式席卷了所有人,也表达了杜甫的忧国忧民之情。《中国》第二季利用诗意化“情景再现”的方式,用专业演员去表演历史,搭建历史场景,还原历史场面,丰富历史人物的形象,见证中国这一方天地的历史变迁。从文字书写到影像表达,人们不断加深对历史的理解,弥补了历史想象,增强了作品的观赏性和表现力,平面的历史更加立体化,让这人生如诗的历史画卷鲜活了起来。
二、诗性意象承载文化内核
历史本身是科学、抽象、概括的,但是《中国》第二季通过修辞、想象等艺术手法提炼史料和史实的诗性特征,将历史故事串联起来,赋予其新意象,形成具有人文意蕴的主题。这种借助意象让历史在艺术中再生的方式,使纪录片拥有了感性、具体、生动、形象的特质,承载了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
(一)表现人与时代命运的关系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在‘言不尽意’之处,圣人‘立象以尽意’。中国古典意象理论‘立象以尽意’的思想,正好契合影视艺术主要通过影像表意的媒介特征,这对纪录片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影像是客观物象和主观情思有机融合而形成的艺术形象,其本质特征是‘喻意象形’,即以象为媒介,传达象外之意、言外之喻。”③纪录片选用的诸多意象无不朝向一个意象共同体的构建,那就是“中国意象”。这些诗性的“中国意象”的价值在于讲好中华文明故事,承载华夏儿女的集体记忆,传播中华精神文明。
《中国》第二季将“中国意象”化作线索,埋藏在叙事中。在第二集《梦境》中,通过人物的回忆来实现倒叙。开篇讲述赵佶经历的靖康之耻以及他的俘虏生活,接着时空转移到赵佶刚当皇帝的阶段,以一首词过渡——“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呼应了梦境的主题。宋徽宗在位期间,颁行新政,为中国美术、书法和瓷器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梦境这一意象在此有三种含义:一是宋徽宗称帝的人生犹如黄粱一梦般短暂易逝;二是大宋如梦如画的美学通过宋徽宗发扬光大;三是宋朝的繁华绚烂在靖康之耻中被击碎成泡影,人们从美好的梦境中惊醒,面对历史的转折点。《中国》第二季将意象所包含的诗意经由主观化的表达传递给观众,在纪实的同时完成纪录片的写意功能,由感性层面过渡到理性层面,由个人的命运沉浮上升到历史的风云变幻,反映了人与时代命运休戚与共的关系,每个人都会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二)传承与创新的文化意蕴
在第六集《季风》中,运用了主题并置这种超出线性因果叙事模式的空间叙事方法。时代背景定格在明朝,通过几个历史故事表现“季风”的主题,创造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新意象——季风周而复始与如约而来的特性象征着时间会孕育出新生命和新希望,同时也代表着一阵新兴之风吹向沉睡已久的中华大地。明洪武十一年,徐一夔撰写《洪武杭州府志》与《始丰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展现了明朝发达的纺织业,为商业社会、为杭州保存了一份独特的样本,这个故事的“季风”象征着生产发展的新风。明永乐十一年,郑和第四次下西洋。马欢作为航海随行者,用心记录下了点滴,撰写成书,取名为《瀛涯胜览》,这才让中国人在海洋世纪开篇留下的浓墨一笔没有被淹没在历史的汪洋中。这个故事的“季风”不仅是一种远航的符号,还是推动中国成为海洋强国的东风。明万历十七年,意大利人利玛窦靠学习儒家文化融入了士大夫阶层,并把西方著作进行中国化翻译。这里的“季风”则是代表着从大洋彼岸飘来的科技与文化交流的西风。明万历三十二年,徐光启与利玛窦再次相遇,一同翻译《几何原本》。在徐光启回乡守孝期间,为了推广农作物,他书写了《甘薯疏》。此后,他还编撰了《农政全书》和《泰西水法》。这里的“季风”又有着传播知识之风这一意味。该集的最后描绘了在灿烂的星河之下,古人穿梭在水稻田中,沿路抚摸着每一株稻苗的美好图景。季风连接古今,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在农耕文明中不断传承。该片将这几个看似没有联系的故事组合在一起,呼应“季风”这一意象,凸显了同一个主题:个体的书写与表达借由书籍流转传承,丰富了大明王朝多元并存的文化图谱,打开了中国人面向世界的窗口,犹如一阵阵季风吹拂到后人的心里。这些季风如同一道霞光照亮阴郁的天空,文化的共享和自我的觉醒引发了人生态度和社会观念的更迭,历史会留下每一个人的价值。
这些“中国意象”阐释了中华文明的发展形态,阐明了中国传承创新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核,体现出中国文化传统在坚守中绵延不绝,这对于全民共享中华文明研究成果、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提升中华民族文化自信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诗意化视听勾勒历史画卷
提升纪录片视听语言的创造力与表现力,提高纪录片的整体完成度,离不开声音和画面的配合。《中国》第二季运用隐意藏境的手法填补着纪实拍摄的意境空白,通过音乐、色调、镜头语言、解说词挖掘画面潜在的意韵之美,优化观众的审美体验。
(一)听觉:渲染诗意氛围
声音是纪录片创作中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解说词发挥着补充说明画面的作用,优秀的旁白解说是纪录片诗意化叙事的一大助力。《中国》第二季策划了一场视听盛宴,它的解说词是一大特色,情感与文采并茂,语言风格沉博绝丽,既蕴含着历史的大气磅礴,又夹杂着文学的婉约动人。比如在第一集《惊变》里,在烟火绚烂的长安城,旁白缓缓说道:“对于李白,人生或许不过是一场宿醉。杜甫没有成为李白,他活出了另一种伟大的人生。李白如从天上而来,飞流直下,杜甫如在大地上生长,厚重深沉,无论少了哪一个,大唐的天空都将黯然失色。”该纪录片用辞趣翩翩、情文相生的语言叙述了李白与杜甫相补的个性,触动人心。另外,文案中还引用了许多有关人物的诗句,将诗意氛围渲染到极致。诗词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独特印记,只有华夏儿女才能认知与共情,因此这些诗句是一种点缀,也是人物的一种独白,让观众和主人公达成情感上的一致。第一集中,目睹战争后的杜甫陷入前路的迷茫,旁白此时引用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这两句诗,表现了杜甫在漫漫羁旅中找寻自己的内心与未来。旁白用杜甫的诗句表达杜甫的心境,他虽“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但他不只为自己的命运叹惋,他替天下苍生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平之声,他祈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就是“天地一沙鸥”,经历底层的辛酸苦辣后完成了自我的重建。这些诗句的使用恰到好处,不仅高度概括了社会现象与人物内心,还有一种连通古今的心灵上的震撼。
音乐在纪录片诗意化叙事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俄国美学家莫·卡冈提出,“语言体现并传达以理性为主的信息,而音乐能够准确地体现和传达以情感为主的信息。”④音乐能够烘托整体氛围,调动观众的情绪,奠定影片的基调。《中国》第二季背景音乐的总体曲调是舒缓、平静、悠远的,中国乐器谱出的音乐蕴藏了历史的海纳百川和源远流长。在描绘人声鼎沸的集会庭市时,音乐节奏变得欢快轻松;在触及沉重的历史事实时,音乐则变得激昂奋进。音乐随着画面变动,能有效影响观众对历史的领悟与理解,使其感受延伸到现实的诗意。
(二)视觉:营造诗性意境
《中国》第二季在赋予情感和讲述故事的基础上,用充满想象、艺术、梦幻般的画面来增加视觉的吸引力,借助写意性来建构诗性意境。第二集里,赵佶在画中与仙鹤翱翔天际,在千里江山图里感受青绿的挥洒,走过铺满天青色的瓷器表面,留下碎裂的痕迹。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呈现出人物的心理活动,表现出赵佶作为艺术家的超脱旷达,表达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惋惜之情。纪录片运用写意式的拍摄风格,在景象交融中蕴藏诗意化的审美感知,营造出悠然淡泊的诗意境界。
纪录片的画面色调也呈现出历史的厚重感。前八集讲述的是唐宋元明清的故事,画面偏暖黄色调,透着历史的静谧和安宁。最后两集讲述的是近现代的中国,画面转为冷暗色调,显露着历史的沉重和破碎。此外,画面的光影浓淡相宜,擅长在一个空间里塑造出一明一暗的对比,有种如诗如画的美感,增强了视觉效果。例如,王希孟与赵佶坐在书桌前讨论画艺,一束光从窗外照进昏暗的房间,构造出中心明亮、四周黑暗的画面。他们是画面的焦点,突出了两人精神交锋的激烈和投入。第三集中,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上,而八思巴跪拜于光明下,表现出他的虔诚和坚定。
为了提升故事的艺术感和沉浸感,《中国》第二季的镜头语言也充满了诗情。在拍摄方面,镜头推进和构图安排十分巧妙。比如,第六集中,利玛窦在楼上向下望,徐光启在林中抬头回望,营造了一种穿越时空的对话感,同时也暗含着两者思想的碰撞,起到了承上启下的转折作用。第二集还运用了“一镜到底”的手法,在提到宋朝市井时,镜头从下至上,从远至近,朝着人物前进的方向缓缓推动,不仅展现了整个空间的布局,而且使观众以参与者的视角近距离感受到千年前汴京的热闹繁华,领略这一座“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榴花院落,时闻求友之莺;细柳亭轩,乍见引雏之燕”的“海市蜃楼”。
四、结语
历史纪录片在塑造国家形象、传播民族文化特色等方面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中国》第二季以生动且颇具时代感的影像文本架设起一座沟通古今、纵横中外的桥梁,以一个个鲜活灵动的人物故事串联起一段段具有泼墨写意之风的历史。该片具有独树一帜的创作逻辑和视觉呈现,光影闪烁,轻灵恢弘,编织了时空的梦境,描绘了时代的画卷。通过《中国》第二季,我们会发现历史纪录片的多元价值和未来艺术创作的可行性。历史纪录片应当大胆尝试新的影像表述方式,利用诗意化叙事,通过“诗性思维”进行历史表现和历史书写,丰富人们的历史想象。
注释:
①薛成成,王青.影像足迹:追寻南宋百年历史——评大型人文历史纪录片《南宋》[J].中国电视,2016(11):64-67.
②王若璇.历史题材纪录片中情景再现的美学观察(2010-2020)[J].当代电视,2021(01):63-67.
③张宗伟,史秀秀.立足中国大地讲好中华文明故事——兼论历史纪录片的当代价值与现实观照[J].中国电视,2022(09):6-14.
④[俄]莫·卡冈.艺术形态学[M].凌继尧,金亚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