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文物商店经营活动中的艺术知识生产
——从“元青花四爱图梅瓶”说起
2023-04-14朱毅首都师范大学
朱毅 | 首都师范大学
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现藏于武汉市博物馆,作为元青花典型器,被武汉市博物馆视作镇馆之宝,单独陈列于该馆陶瓷展厅当中。无独有偶,在一江之隔的湖北省博物馆中,也收藏有一件形制相同、装饰相近的元青花四爱图梅瓶,“一城双瓶”被文博界传为佳话。这两件器物的形制虽然相似,但来源迥然,湖北省博物馆所藏四爱图梅瓶出土于湖北省钟祥市明郢靖王墓中,武汉市博物馆收藏的则由武汉市文物商店于1989 年购得,不同的来源途径,使两件器物在入藏过程中受到截然不同的认识,特别是武汉市文物商店购得的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经历了“由明入元”的身份转变。其实,围绕这件元青花四爱图梅瓶认识的蜕变过程,就是一种知识生产。
目前学界对于文物商店的研究成果主要着眼于经营现状、机构改革、盘活文物资源等,而有关于文物商店经营活动中的艺术知识生产,学界的重视程度极为有限,相关研究近乎空白。基于此,本文将围绕原武汉市文物商店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入藏始末,结合相关档案等文献资料,归纳其艺术知识生产的一般模式,并分析特征,进一步深化学界对于国营文物商店历史价值的整体认识。
一、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入藏始末
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因器型优美、釉色明丽、纹饰繁复独冠于世,被该馆视作“镇馆之宝”。但其入藏武汉市博物馆的时间较短,直至2010 年才随武汉市文物商店并入武汉市博物馆。作为武汉市文物商店整体移交的4.6 万件文物中的精品,汉博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入藏过程颇为传奇,学界对其的认识也经历了“由明入元”的变化过程,而这一切还要从1987 年说起。
武汉市文物商店成立于1961 年9 月,是国内成立时间较早的市级文物商店,其前身是成立于1959年的武汉市珠宝玉器商店。1960 年9 月24 日,国务院批准《关于改变文物商业的性质和管理体制的方案》,决定各地由非文化部门负责领导的文物商店的性质,一律改变为“实行企业经营管理的国家事业单位,作为国家收集社会流散文物的收购站和临时保存所,统一划归文化部门负责领导”[1]。基于此,武汉市文物商店于笠年挂牌成立,其店址位于武汉市江汉区中山大道水塔附近[2]。成立后,武汉市文物商店就按照相关要求通过商业方式收集社会流散文物,并向外宾及社会文物爱好者出售一般性文物商品。多年来,武汉市文物商店通过门市收购、下乡走访等各种方式征集到大量珍贵文物,其中不乏商代兽面纹甕、东汉诗经铭文重列神兽镜等文物珍品,这件汉博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就是由武汉市文物商店通过门市收购的方式获得的。(图1)
图1 青花四爱图梅瓶 元代 武汉市博物馆藏
据现武汉市博物馆馆长王瑞华回忆,1987 年10月31 日夜,一对夫妇拿着一个包裹走进武汉市文物商店武胜路门市部,在柜台上向值班的工作人员出示了一件青花梅瓶,表示想要将其售与武汉市文物商店。工作人员仔细观看后觉得这件梅瓶器型规整,青花发色明艳且纹饰精美,具有较高的价值,遂向当时负责收购的老师傅王协臣报告。王协臣看后,认为这是一件明代青花,且为精品,表示愿意收购,并向卖家询价。这对夫妇表示此物是祖上传下,如今生活困难才决定出售,要价800 元。而王协臣觉得要价过高,表示愿以500 元收购,但这对夫妇并未同意,携带梅瓶离开了门市部。当时还是学徒的王瑞华见状连忙追出,对这对夫妇说了一句古玩业内的俚语“瓷器一破,不值半个”,劝其将这件梅瓶售与武汉市文物商店。莅日,这对夫妇再次来到武汉市文物商店,并将其以600 元的价格出售。入藏后,这件青花四爱图梅瓶一直被保存于武汉市文物商店的瓷器库房当中,其年代也依王协臣的判断被认定为明[3]。
二、围绕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展开的艺术知识生产
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入藏后不久,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耿宝昌先生应邀至武汉市文物商店指导工作,在其瓷器库房内见到了这件器物。作为当时古陶瓷研究、鉴定领域的顶级专家,耿宝昌认为这件器物“造型稳重,胎质细腻,洁白青花苍翠、浓艳、釉色纯净透明,纹饰构图丰满,层次多而不乱,是元末明初青花瓷中的精品”,将其所属年代认定为元。
其实,王协臣对于这件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认识之所以存在错误,主要是受其知识局限所导致。作为武汉市文物商店的老员工,王协臣在建国前就已经从事古玩收售工作,其文物鉴定知识是通过商业实践所积累的。在20 世纪50 年代以前,中国古玩业对于元青花的认识十分有限,“元无青花,此乃国史之定论也”的观念被普遍接受。因此,在1929 年智化寺藏至正年款青花象耳云龙纹被寺僧盗出流入市场时,竟被认定为赝品,无一人愿意收购。导致其漂洋过海,在英国伦敦被拍卖,最终为英国著名古陶瓷收藏家帕西瓦尔·大维德(sir Percival David,1892——1964)购得。(图2)
图2 青花云龙纹象耳瓶 元代 大英博物馆藏
大维德在购入这对至正款青花象耳云龙纹瓶后,曾邀请英国古陶瓷学家罗伯特·洛克哈特·霍布森(Robert Lockhart Hobson,1871——1941)对其进行鉴定。作为当时英国著名学者,霍布森于1897 年入职大英博物馆,早年主要研究欧洲陶瓷,随着中国古陶瓷大量流入欧洲,才将研究重点转向亚洲,特别是中国古代陶瓷。1915年,霍布森出版了《中国陶瓷器:从早期到现今中国陶瓷》(Account of Potter’s Art in China from Primitive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一书,奠定了在欧美古陶瓷研究领域的地位。经过仔细的审看,霍布森认为这对青花瓶年代确凿,并于1929 年在《老家具:家居装潢》(Old furniture:home decoration)杂志上发表《明代之前的青花瓷:一对写有日期的元代瓷瓶》(Blue and white porcelain before the Ming Dynasty: a pair of Yuan Dynasty porcelain vases with dates)对这对青花瓷瓶进行专门介绍,并首次在国际古陶瓷学界提出元代就有青花瓷的观点。1934 年,霍布森受托对大维德收藏的中国古陶瓷进行了一次系统整理,并出版《帕尔希瓦·大维德爵士收藏中国陶瓷目录》(A catalogue of Chinese pottery and porcelain in the collection of sir Percival David Bt.,F.S.A.)一书,将这对象耳瓶作为其最重要的藏品收录其中,进一步扩大了这对元代青花瓷在国际学界的传播范围。
霍布森对至正款青花象耳云龙纹瓶的研究引起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约翰·亚历山大·波普(Alexander Popp,1906——1982)的注意。他在仔细研究这对象耳瓶的基础上,以其为标准器,对伊朗阿尔德比尔清真寺和土耳其托普卡比宫所收藏的几十件青花瓷器进行比对,认为其与青花象耳瓶风格相近,当属同一时代。而后,他于1952 年和1956 年分别发表《14 世纪的青花:伊斯坦布尔托布卡普宫博物馆所藏的一组中国瓷器》(Blue and white in the 14th century: a group of Chinese porcelain in the Tobkap Palace Museum in Ista)《阿德比尔清真寺收藏的中国瓷器》(Chinese porcelain in the collection of Adebir Mosque)等文,提出“至正型元青花”的概念,引起了国际学界的关注并被接受,流行数百年之久的“元无青花”定论至此被打破。
国际古陶瓷学界关于元青花的相关成果,亦受到中国古陶瓷学界的关注,相关学者开始结合国内遗存实物展开研究。特别是自50 年代开始,各地先后出土元代青花瓷实物,为学者的相关研究提供样本。据冯先铭统计,1973 年前我国各地共出土元代青花瓷器29 件(详见表1[4])。1966 年孙瀛洲在《文物》杂志发表《元明清瓷器鉴定(续)》,内容大量涉及元青花的鉴定知识,包括元青花的造型、胎料、纹饰及款识等,对后来元青花的鉴定与研究启发较大[5]。而后,古湘、陈柏泉、冯先铭等人先后发表相关文章,进一步丰富了国内学界对元青花的认识。这些成果在不断加深国内学界关于元青花认识的同时,也为耿宝昌判断武汉市文物商店藏青花四爱图梅瓶奠定了基础。
表1 冯先铭统计1973年前我国出土元青花具体情况表
在简单回顾学界关于元青花认识的更新过程后,我们再将视角转向这件元青花四爱图梅瓶。作为当时国内古陶瓷领域的顶尖学者,耿宝昌精于陶瓷鉴定。其早年在北京琉璃厂从事古玩收售,并于1946年开设“振华斋”古玩铺。1956 年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历任技工、副研究员、研究员等职。在故宫任职期间,耿宝昌受孙瀛洲、陈万里、冯先铭等人指教,开始系统学习古陶瓷知识,强化自身理论修养,逐渐成长为故宫博物院首屈一指的陶瓷鉴定大家[6]。因此,其鉴定意见极具分量,受到学界的认可。
在认定这件青花四爱图梅瓶为元代作品后,耿宝昌基于其对元青花的整体认识,于1995 年发表《元代青花瓷器鉴定》,首次公布了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照片,并在文中指出“湖北省发现的四爱人物梅瓶和新疆丝绸之路上发现的高足豆,更是弥足珍贵”,进一步对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价值展开阐释[7]。由其主编的《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陶瓷卷》亦于当年出版,在书中以此条形式收录这件青花四爱图梅瓶:
青花“四爱图”梅瓶。元。小口外撇,短颈,丰肩,腹下渐收,足微外撇,圈足。胎质坚密,色白。器身有两道胎接痕。通体施白釉,器内无釉,釉面泛青。纹饰分三组:肩部绘凤穿缠枝牡丹,上饰绵地钱纹。腹部为主题纹饰,在四个菱形开光内,绘有:“王羲之爱兰”、“周茂叔爱莲”、“盂浩然爱梅”、“林和靖爱梅鹤”。腹下部绘一圈宽仰覆莲纹,底部有三道弦纹为边饰。此类瓶在元青花中少见。现藏武汉市文物管理处。[8]
这套《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系列丛书由国家文物局主编,共分为“书画卷”“陶瓷卷”“金银器卷”和“青铜器卷”,分别聘请相关领域的权威专家撰写。以“陶瓷卷”为例,编委以故宫博物院陶瓷组研究人员为主,基本涵盖了当时国内古陶瓷学界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中青年专家。从上述材料来看,《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对武汉市文物商店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介绍,并指出其“在元青花中少见”。经过耿宝昌的鉴定,再加上其之后一系列研究成果的确认,这件青花四爱图梅瓶的年代也最终被认定为元。
但是,由于这件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属传世文物,并非经过科学考古所获,耿宝昌对其的鉴定也主要依传统目鉴,并未进行科学检测,因而其鉴定结论仍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极为巧合的是,2006 年湖北省考古研究所对湖北省钟祥市明初郢靖王墓进行考古发掘,墓中出土了一件与武汉市文物商店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花四爱图梅瓶。依据这件出土器物所属墓葬的年代,结合其造型、胎质、釉色、纹饰图案等特征,可以推断为元代末期景德镇生产的青花梅瓶[9]。这件器物的出土,在增进关于元青花认识的同时,从侧面印证了耿宝昌对于武汉市文物商店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相关认识的正确性。
三、“基于商业活动的知识生产”:国营文物商店艺术知识生产的一般模式及特点
通过回顾武汉市文物商店藏元青花四爱图梅瓶的入藏过程和围绕其展开的知识生产后不难发现,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识生产主体,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相对特殊,其与高校、科研院所和文博机构等生产主体相比,在知识来源、生产过程及生产特征上具有显著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源,与国营文物商店复合的功能属性关系密切。
1.国营文物商店知识生产的一般模式
作为计划经济时代最为重要的文物经营主体,国营文物商店从其建立之初,就肩负着以商业手段收集社会流散文物的历史使命。为此,文物艺术品经营一直是各级国营文物商店的主体业务,通过门店收购、下乡采购等商品经济手段,将社会流散文物集中起来,并从中进行拣选,是珍贵文物的“临时保管所”和“中转站”。此外,受建国初期人们的观念所限,部分文物艺术品的价值并未引起重视,不少纸质、金属质文物被作为废旧物资被回收处理。基于这一现象,各级文物商店还负责从废旧物资中甄别、拣选文物。随着相关业务的不断深入,废旧物资拣选逐渐成为国营文物商店重要的文物来源,不仅为其提供了大量可售文物商品,还使其获得不少珍贵文物。如武汉市文物商店,其四万余件保留文物中,有近八成是通过废旧物资拣选而获得的[10]。门店收购、下乡采购和物资拣选是国营文物商店文物商品的主要来源。那么,作为与其经营活动密切相关的知识生产,也与这三条途径关联密切,其成为国营文物商店知识来源的主要渠道。
正如上文所述,作为武汉市文物商店的重要收获,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就是通过门店收购的方式入藏武汉市文物商店的。正是武汉市文物商店的购买行为,才引发了而后一系列围绕元青花展开的艺术知识更新。可见,在国营文物商店的艺术知识生产过程中,经营活动为其提供了知识生产的本体——各类文物艺术品,是其知识生产的重要来源。其实,除了元青花四爱图梅瓶,武汉市文物商店在其半个多世纪的发展过程中的几次重要的知识生产活动,均与其经营关联密切,如店藏商代青铜兽面纹甕与盘龙城遗址的发现。这件武汉市文物商店收藏的国之重器,是由武汉市文物商店原副总经理蓝蔚下乡购入。据他回忆,这件青铜兽面纹甕是其上世纪50年代在武汉市郊黄陂县(今武汉市黄陂区)盘龙城附近农户家中购得。(图3)在收购器物时,通过与当地居民沟通,蓝蔚了解到,盘龙城地区的农户在日常劳作时,偶尔会在地下发现陶片、青铜器等文物。基于这一线索,蓝蔚断定在盘龙城附近存在一处规模较大的商代遗址。1954 年,蓝蔚根据前期掌握的文物线索,对盘龙城地区进行初步调研,发现部分地面残迹,而后在《文物参考资料》1955 年第四期上发表相关调查简报,由此拉开了对盘龙城遗址进行科学考古的序幕。由此可见,与其他知识生产主体不同,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与其经营活动关联密切,经营活动不仅为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创造契机,还为其提供了知识生产的本体材料,而这些生产条件是高等院校、文博院馆等其他知识生产主体所不具备的。
其实早在晚清时期,这种基于商业活动的文物知识生产模式就业已成熟。作为中国文物艺术品交易的鼎盛期,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古玩店铺林立,出现了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等驰名中外的古玩商肆。特别是北京,因大量宫廷内府收藏流入民间,流通于市场中的文物艺术品数量激增,北京逐渐成为国内文物艺术品交易中心,声誉日隆[11]。受其影响,许多以往未曾见过的稀世珍宝,频频出现。为了厘清其来龙去脉,便于交易,北京地区的古玩商户们开始被迫对其进行研习,从而形成了基于文物商业活动的知识生产的雏形。在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景泰蓝”概念的形成与传播。
所谓“景泰蓝”是铜胎掐丝珐琅的俗称。关于掐丝珐琅器在中国生产的源头,学界尚存争议。目前已知关于其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元人曹昭所作之《格古要论》,在书中曹昭将其成为“大食窑”或“鬼国窑”[12]。“景泰蓝”之名,最早见于雍正时期的内务府造办处档案①。但是,当时只是将“景泰蓝”作为珐琅器中的一个品种,而非掐丝珐琅的通称。晚清时,随着列强入侵,皇权衰落,原专供皇家使用的珐琅器自宫廷外流。面对这种以往未曾见过的工艺品种,古玩商贩道听途说,将其讹传为“景泰蓝”。清末大理寺少卿,著名收藏家、古玩商赵汝珍在《古玩指南》中曾言:景泰蓝,为一种美术工艺品。其制法系于铜器表面,上以各色珐琅质,涂成花纹。花纹之四周,嵌以铜丝或金银丝,再以高火度烧之即成[13]。由此可见,在其看来“景泰蓝”就是铜胎掐丝珐琅。至于为何被称为“景泰蓝”,赵汝珍称其“肇始于明季景泰,且初创时只有蓝色,故名景泰蓝”。这种说法,后被世人所接受,并广为流传,“景泰蓝”这一讹称最终成为铜胎掐丝珐琅的俗名,在民间的知名度甚至高于其学名。
通过对“景泰蓝”概念生成过程的简单回顾,可以看出早在晚清,这种基于文物商业的艺术知识生产就已经形成,并对相关领域产生深远影响。作为建国后文物艺术品交易市场的唯一合法主体,各级文物商店继承了以往古玩行业的这种知识生产传统,通过商业实践,挖掘新知,并逐渐发展成为当时文物艺术品领域重要的知识生产主体。
在通过经营活动扩容或更新知识后,国营文物商店还会借助各种渠道,将其转化为包括图书、展览在内的知识产品。1990 年4 月,武汉市文物商店利用其店藏文物编辑的文物图录《文物揽萃》(图4)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共收录青铜器、玉器、陶瓷器、书画、工艺美术品五大类共80件优秀店藏文物,包括元青花四爱图梅瓶在内的一系列文物精品的图像及详细信息首次向社会公开[14]。这本图录的出版,不仅在全国文物商店中首开先河,更是将武汉市文物商店在近三十年发展过程中所积累的新知集中向外传播。
图4 《文物览萃》内页 武汉市文物商店编 科学出版社 1990年4月
除了独立出版文物图录外,武汉市文物商店还积极配合相关机构,向其提供优秀店藏文物资源,参与其出版活动。1983 年,中宣部批准文化部组织全国顶级权威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等人组成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最权威的公、私书画鉴定,其将其成果编成《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作为当时的文化盛事,全国各地文博机构积极配合,特别是各地文物商店,为鉴定组提供店藏书画文物。作为国内较早成立的文物商店,武汉市文物商店书画文物收藏丰富,成为湖北省5 家入选文博机构中的一员,共有宋代无款《奇峰楼阁图》(图5)、明文徵明款《江上泛舟图》、明仇英款《竹梧消夏图》等226幅书画作品入选图目[15]。
图5 奇峰楼阁图无款 26cm ×23cm 宋代 武汉博物馆藏
此外,武汉市文物商店还通过举办展览,对其知识生产成果进行展示和传播。1986 年10 月8 日,武汉市文物商店在汉举办首届珍藏文物展览,展出文物443 件(套)。展览分为青铜器、玉石器、陶瓷器、字画、杂项和“古代铜镜专题陈列”六部分,获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仅开幕后第一周就有1680人前往观展。在展出文物中,蔡太史钅和(图6)尤为值得注意,这件春秋时期的青铜酒器于环耳两侧铸有十八字铭文:“唯正月初,吉壬午,蔡太史秦乍其钅和,永保永。”这种形制的青铜酒器出土较多,但被称为“舟”,武汉市文物商店购得的这件器身铭文自称作“钅和”,纠正了长期以来在其定名上的讹误[16]。有关于此,武汉市文物商店曾在1983年发表于《江汉考古》上的《武汉市收集的几件重要的东周青铜器》一文中详述,此次以公开展览的方式将其示人,无疑进一步强化了国营文物商店知识生产所具有的公共性特征。
图6 蔡太史钅和 9cm×12.5cm×8.5cm 春秋 武汉博物馆藏
由此可见,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级国营文物商店在收集流散文物和经营文物商品的同时,不仅充分利用店藏文物展开科学研究、产出新知,在某些领域取得突破性成果,有力地更新了当时关于文物艺术品的相关知识体系。此外,还通过各种渠道如独立出版文物图录、参与出版活动、举办展览等方式,向大众传播知识,成为了当时国内文物艺术品领域知识生产的重要主体。
2.国营文物商店艺术知识生产的特征
与高校、文博馆为代表的知识生产主体所不同的是,国营文物商店的主要职能并不包括知识生产。早在上世纪60 年代国营文物商店设立之初,其定位就被明确划定为“社会流散文物的收购站和临时保管所”。除此之外,利用价值相对较低的文物商品,创造经济效益,为社会主义建设提供资金支持,也是国营文物商店的重要职能。因而,在更多时候,国营文物商店只是在知识生产中充当“供给者”的角色,为高校及文博馆等生产主体所提供文物资源等原始材料。但是,通过对武汉市文物商店发展过程的梳理,不难发现其在践行自身职能要求的同时,还利用店藏文物开展知识生产,这明显是对其原有职能的突破,使国营文物商店的整体性质发生了本质变化:其绝非仅是流散文物的“收购站”和“保管所”,更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文物经营机构,还担负了对收集文物的初步研究工作,是20 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博领域重要的艺术知识生产主体之一。在明确了这一性质后,我们再来重新审视武汉市文物商店的艺术知识生产活动,就会发现国营文物商店不仅在知识生产的模式上有别于一般的知识生产主体,也不同于严格意义上的文物经营机构,其知识生产具有公共性、偶然性和浅表性等特点。
国营文物商店的艺术知识生产虽源于传统古玩业,但是在本质上与传统古玩业具有显著差异,导致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国营文物商店特殊的身份性质。作为前知识生产时代的基于经营活动的知识生产,传统古玩行业的知识生产本质更加近似于个体经验的积累。这些生产出来的新知,更多被作为“看家本领”用于自己的商业经营活动当中,并不会对新知进行大范围的传播。但是,作为依照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改良后的文物商业经营主体,国营文物商店的性质为全民共有。正是因为国营文物商店“全民所有”的公有性特征,在突破了原文物商业私营局限时,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也随之被打上公共性的标签。因此文物商店在完成艺术知识生产后,会将成果转化为公共性的知识产品,并向社会公开。这也使得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更加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生产,从而在生产性质上与传统古玩商业产生了本质差异。
此外,正如上文所述,国营文物商店的艺术知识生产与其经营活动密切相关。因此,在生产过程中,国营文物商店并不会有目的地针对某一领域展开系统挖掘,而是围绕其经营活动随机开展。这就导致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具有较强的偶然性。无论是元青花四爱图梅瓶也好,还是商代兽面纹甕也罢,如果没有收购活动,武汉市文物商店就不会对其展开深入研究,知识生产也就无从谈起了。从这种偶然性来看,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更多情况下是被经营活动倒逼而为,其在知识生产初期,缺乏对生产行为的系统性规划,“收到什么,研究什么”是各级文物商店在知识生产中的普遍现象。
这种无目的的知识生产,直接导致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缺乏系统性,生产活动具有一定程度的“碎片化”痕迹。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也与国营文物商店的核心职能有关。作为流散文物的收集机构,国营文物商店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其文物征集和经营活动上,而在知识生产上的投入有限。而且,文物商店的客观条件也无法满足系统性的研究活动:毕竟与文博场馆相比,文物商店的文物收藏并不具有明显的系统性。
而从知识生产的成果来看,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还具有明显的浅表性。由于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是基于其经营活动,知识生产大多根据其文物收购情况,随即开展。加之在生产过程中,受制于客观条件,导致知识生产并不系统,这就导致其知识生产的成果并不深入,往往只是对文物本体展开介绍,缺乏对其背后的内涵展开分析。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各级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以武汉市文物商店为例,自其建店开始,其对外公开的相关成果大多为店藏文物的介绍性研究成果,并没有针对文物展开深入剖析,即使偶有涉及,也是浅尝辄止,在成果质量上仍与高校、文博馆所等文博领域的知识生产主体存在较大差距。
结语
自上世纪60 年代开始,国内各地先后成立大量国营文物商店,这些文物商店长期垄断国内文物艺术品经营,并在利用商业手段搜集社会流散文物,出售一般性文物创造经济价值等方面,成就斐然。作为20 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博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国营文物商店所取得的成就绝不仅限于文物经营,其在文物保护、公共教育等领域也颇有建树,有力推动了中国文博事业的发展。二十世纪90 年代后,随着文物艺术品市场监管政策的调整,目前多数文物商店已从历史的舞台悄然退出,但他们不该被人所遗忘。令人欣慰的是,目前已有部分学者开始关注相关问题,但研究重点仍集中在文物商店的文物收集和经营活动上,忽略了其在其他领域所作出的贡献,从而导致无法准确认识文物商店的历史价值。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因商业属性而对其“另眼相看”。
在国营文物商店所践行的诸多社会职能中,利用店藏文物开展艺术知识生产无疑是最值得注意的。其知识生产活动,不仅涵盖范围广,还在某些领域取得突破,对当时文物艺术品领域的知识生产起到了推动作用。但是,与一般生产主体不同,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始终依托于经营活动:经营活动不仅为其提供知识来源,而且还是重要的生产目的。这种生产模式最早可追溯到晚清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古玩经营。但是,与传统古玩业知识生产又有所不同,国营文物商店的知识生产更具公共性色彩,其产生的新知并不为个体所独享,还会将其转化为公共性的知识产品向外推广,因而其本质更加符合现代语境中的知识生产。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文物商店的艺术知识生产行为具有偶然性,其知识生产活动缺乏规划,并不具备系统性,这种零碎的生产活动,导致其成果具有显著的浅表性,这是当时情况下国营文物商店的经营性质所决定的。
注释:
① 雍正六年(1728年)《各作成做活计清档》记载:“五月初五日,圆明园来贴,内称本月四日,怡亲王、郎中海望呈进活计内,奉旨:珐琅葫芦式马褂瓶花纹群仙祝寿,花篮春盛亦俗气。珐琅海棠式盆再小,孔雀翎不好,另做。其仿景泰蓝珐琅瓶花不好,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