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汶与晚清京师官员书画鉴藏互动
——以《孙莱山遗札》为中心
2023-04-14孟召汉湖北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孟召汉 | 湖北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光绪朝中期,围绕重臣孙毓汶,形成了由张荫桓、徐用仪、王懿荣、张度等朝中要员构成的京师官员书画鉴藏群体。政事之余,他们唱和雅集,商榷书画,邀诸友人,论辩真伪,稽考文献,重订画史。一时间将晚清京师官员鉴藏风尚,进一步推向高峰。孙毓汶(1833——1899),字莱山,号迟庵,又号半残。山东济宁人。历经三朝,光绪间任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历任刑部、户部、兵部尚书。孙氏出身官宦,不仅在晚清政治舞台上颇具影响,同时以其收藏极富的“迟庵书画库”雄视南北收藏圈。
事实上,学界对于孙毓汶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在晚清政治舞台上的功过得失及其诗文作品的赏析品评,而对其书画鉴赏活动与收藏观念的研究屈指可数。究其原因,一方面其政治地位掩盖了在鉴藏史上的影响,另一方面与其在书画鉴藏上史料稀缺直接关联。由1936 年至1938 年,中国画学研究会主办的《艺林月刊》(下文简称《月刊》)(图1)杂志连续刊载孙毓汶与张荫桓往来的五十通信札——《孙莱山遗札》(下文简称《遗札》),堪为研究晚清京师官员书画鉴藏活动的重要史料。《遗札》学术价值,虽早经史树青先生指出,惜并未引起学界重视。原迹虽已不存,但通过《月刊》刊载文字,仍可窥处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后甲午时代”晚清官员,于书画鉴藏方面的风雅之举。本文拟由《遗札》切入,结合晚清官员日记及公私收藏,尤其是国家博物馆所藏孙氏旧藏书画,讨论孙、张交往始末,《遗札》内容与系年,孙毓汶书画鉴藏活动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晚清官员书画鉴藏趣味与互动模式。
图1 1936年 艺林月刊 第80期 封面 上海图书馆藏
一、孙毓汶与张荫桓订交始末
与孙氏相交笃厚的京师官员,尤以张荫桓(1837——1900)堪称至契。张氏字皓峦,号樵野,广东南海人。官至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为晚清身兼财政与外交大任的重臣。其长于外交,精于诗文,颇善鉴赏,号百石斋、百谷山房。著有《铁画楼诗钞》《不易集》《荷戈集》等诗著。
孙、张二人之订交,当在政治生涯的共同转折点——甲申年,即1884 年。是年因“甲申朝变”,孙毓汶入直军机,并于次年执掌总理衙门。同年6 月,官任安徽按察使的张荫桓,因在涉外事务上的出色表现,在李鸿章等人举荐下,右迁总理衙门学习行走。综合各方因缘际会之节点,大致可知二人于此时相识。但张荫桓入总署三个月后即被调离京城,加之此后奉使美国、巴西、秘鲁三国数年,故二人于政事与文艺上之往来,要到1890 年3 月张氏因任驻外使臣时“折冲樽俎,均不辱命”而升任总理衙门大臣以后。
由目前所知最早史料来看,二人于诗赋词章、金石书画等文艺领域的互动,至迟在19 世纪90 年代初已经开始。张荫桓《铁画楼诗钞》亦载有多首写赠孙毓汶的题画诗。1892 年,张荫桓以闲暇所作骈文两卷,(后于1897 年刊印,名为《铁画楼骈文》)请教孙氏。从孙氏所作长序中可一窥二人往来密切之动因:
南海张樵野侍郎,少负经世之志,崎岖戎马,间飞书草檄,气压曹偶,尤熟悉泰西各国政事风俗,鼂研而夕究……天性开敏,于学无所弗规,多臧弆秘籍,好摩挲金石文字,牙签锦贉,㞏㞚满户内,招延名流,文酒款洽,上下其议论,故为文高而不孤,华而不缛,逶迤而不靡。[1]518-519
首先,张氏经多见广,精通各国政事风俗,是孙氏执掌总署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其次,张荫桓博学多才,雅好古文,宗法汉晋,与孙毓汶同气相求,时人称其“当世名流,并相叹服”[2]。第三,张荫桓好金石文字,擅鉴赏,富收藏,名动京师官员鉴藏群体,与孙氏鉴藏趣味相合。由此可知,孙毓汶对张荫桓的赏识,与其政事与文艺兼于一身的才华关联密切。与此同时,1892 年孙毓汶病中获好友李宗岱(即张荫桓舅父)所赠《恽南田山水册》,而深悟绘画有“开发神智之功,更胜藤杖”[3]104的心性修养功能,由此而痴迷收藏。此前,孙氏虽购入零星藏品,终究不成规模。有学者曾对国家博物馆藏孙氏旧藏书画钤有干支印或言及入藏时间的作品排序,其最早藏品为1872 年所得,成规模的购藏要等到廿年后,尤其在1893 年后,书画收藏数量呈显著递增趋势。
除张荫桓外,与孙毓汶往来密切的友人,还有徐用仪、王懿荣、张度等人。在张荫桓写于1894 年的《甲午日记》中,可见孙毓汶与朝中诸人,于书画鉴藏上互动之频繁。如孙毓汶曾请军机大臣张之万(1811——1897)绘山水册,遍邀王懿荣、张荫桓等人题跋。正月初七日,张荫桓观王懿荣所题《为迟庵题南皮相国画册长歌》。七日后,孙氏请张荫桓题跋,“莱翁索题青老画册,行当有以应之”[4]453。又如三月初九日,孙毓汶、张荫桓与“庆邸(庆亲王)、小云(徐用仪)、受之、仲山(廖寿恒)同赴英使之约”[4]468,散席后,廖寿恒约众人观书画,有“廿余种,多有是处”。又如四月二十二日,友人潘佩如赠张氏华嵒册页,因“精绝可喜”,而“质迟庵共欣赏”[4]479。
由孙氏1895 年6 月“称疾乞休”,至1899 年去世,四年间孙毓汶闭门谢客,置身事外,与挚友们,赏书鉴画,颇得“卧游”之乐。孙氏晚年居于与琉璃厂相距咫尺的丞相胡同,为其书画之好提供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对此张荫桓在诗中特别指出孙氏居所“开径悬知书画益”[1]486。1898 年9 月24 日,张荫桓因支持维新而遭祸被捕,其所记《戊戌日记》是研究晚清政坛的重要史料。该日记共记由“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一(1898 年1 月22 日)到七月初六(8月22 日)即至作者被捕前32 天,前后共记213 天的行事和见闻”。日记中有关孙毓汶的记录13 次,如无其他新材料出现,两人最后见面的时间当为六月二十二日(8 月9 日),而就在此前两日,张荫桓还令其子代赴祝贺孙氏寿辰。
1899 年前后,随着孙毓汶、张荫桓、徐用仪、王懿荣等人的先后离世,这个阵容强大、煊赫一时的京师官员书画鉴藏群体迅速式微。1898 年秋,张荫桓因支持维新而被捕流放新疆,并于己亥(1900)秋被斩戌所。1899 年6 月,孙毓汶身故,流配中的张荫桓获此消息,不禁潸然,特作《哭迟庵尚书》一首以表悲怆:
宗社能安便乞身,呕心血尽一闲人。三韩罢役滋簧鼓,五载清谈岸角巾。经济文章谁比数,居行生死倍相亲。记从出狱投边日,犹为微躯独怆神。[5]
二、《孙莱山遗札》内容与系年
(一)通信内容及频率
1936年至1938年,由中国画学研究会主办的《艺林月刊》杂志,从第80 期到104 期,分25 期,每期2 通,刊登孙毓汶致张荫桓的书札50 通,并以《孙莱山遗札》命名。在80 期文前作简要介绍:
孙毓汶,字莱山。济宁人,咸丰进士。精鉴赏,富收藏。其为人权奇有智略,官至军机大臣、兵部尚书致仕,卒谥文恪。此手札五十通,皆与张樵野商榷书画者也。[6]14(图2)
图2 1936年 《艺林月刊》第80期 《孙莱山遗札》简介及正文 上海图书馆藏
《遗札》所论内容,大抵分为三类。一为书画鉴藏,为《遗札》主体,主要包括书画作品名目、来历、价格,以及与张荫桓等人对部分作品的鉴定意见。二为孙氏晚年病况,关于足疾、痔疾之病况。三是人情世故、家庭琐事,如为同僚治丧,为门生谋差等事。
笔者发现,《遗札》中重复出现两次以上的书画作品有17 件,这些作品频繁出现,连缀信札一般少则两期,多则十余期。50 通信札前后连贯,衔接紧密。除些许文字重复、错乱,整体基本与刊登次序一致,且前后衔接、连续不断,即使无对方复信与之互参,亦不影响释读。
由《遗札》前后衔接密度观之,二人书信往来频率,平均三两日一通,短则一日一通,长则四五日一通。其中,直接以时间状态词汇表述的书信有30 通,据时长分为三日内通信与三日以上近期通信。前者多以“今日”“昨”“两日”等时间状语标识,共26 通,如“今日呈鉴”[6]14“今日检石谷”[7]12“昨示宋元册”[7]12“两日不通书”[8]12“前日之巨师松雪”[9]12等等。其中由“昨”字前缀的16 通书信来看,每日一通的往来频率占比颇重。后者多以“日来”“日前”表述,有4 通。如“日来清兴若何”[10]“日来以乌目纸绢两种”[11]15“日前叩诣”[12]等等。
孙毓汶曾在信札中感叹与张氏往来,“两日无札,便似缺一大事。一闻书来,便似有一报喜人在门”[8]12。张荫桓在《迟盦移居奉讯一首》中则描述与孙毓汶往来互动的情形,“髯奴一日无往还,便似天涯断消息”[1]485,可证二人之惺惺相惜。
(二)《孙莱山遗札》系年
《月刊》仅录信札正文,无款署日期,故仅可依札中流传至今的书画作品断限。寻绎《遗札》涉及作品,至今传世且能断限的作品,即孙氏旧藏名作钱选《浮玉山居图》与王原祁《渚阳官舍长卷》。前者处于信札前段,见载于86、87、90、91 期,接近时间上限。后者处于信札后段,见载于101、102 期,接近时间下限。
1.《浮玉山居图》与《遗札》写作上限
刊登于《月刊》第86 期的《遗札》之一,是为《遗札》断限的重要切入点:
弟亦近获一尤物,是钱舜举《浮玉山居图》。安仪周《墨缘汇观》《书画谱》《名画题跋》,及郁氏、汪氏皆著录,一一核对相符,乾隆全玺……卷后题咏极多……此今年来第一惬心事也。此卷现在城外,俟匣子做成,呈鉴赏。[13]
是札为孙毓汶告知张氏新得钱选《浮玉山居图》(图3)之概况,言语间难掩其不可名状的激动。作为钱选现存最早的作品,是作为诸多画学著作所著录,是一件流传有序的画史钜迹。由元至清,先后经张雨、项子京、耿嘉祚、安岐等藏家递藏,乾隆时入内府。清末至孙毓汶所得,或为宫中御赐。
图3-1 浮玉山居图(局部)
此作的入藏,被孙氏称为“今年来第一惬心事也”,故“今年”之所指,大致可作为信札写作时间。考察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浮玉山居图》,钤有孙氏“归于迟盦”“孙迟盦审定真迹上品”“臣孙毓汶敬藏”三印。拖尾虽无孙毓汶亲题,但通过王懿荣跋语,大致可以推知入藏时间:
大痴跋尾谓此老山水当世罕传,今此卷与利津李氏旧藏《弁山雪霁卷》,同归迟盦八丈太夫子秘笈,计此二十年间得见霅溪山水卷子者三,深幸眼福不浅,光绪廿有一年十二月门下再传弟子懿荣谨记。①
由此可见,光绪“廿有一年十二月”,孙毓汶邀王懿荣为此画作跋,显然孙氏口中的“今年”为此年,即1895 年,而“十二月”已是1896 年1 月。与之同归迟庵的,还有利津李佐贤旧藏钱选《弁山雪霁图》,王氏二十年间所见三件钱选作品,孙氏已得其二。
其次,由《月刊》91 期《遗札》不仅可知张荫桓赏鉴《浮玉山居图》之讯息,同时亦可推知《遗札》上限:
示旧藏松雪卷,洵为尊厨尤物之冠。最乐观者,云东两传三跋,皆精妙绝伦,而近得之玉潭山居,恰亦云东(姚绶)收藏,题咏不下数十首,今呈欣赏。[14]
在张荫桓请孙氏赏鉴“旧藏松雪卷”的同时,孙氏将《浮玉山居图》呈张荫桓鉴赏。虽无法确定张氏观画具体日期,但大致可推知与王懿荣题跋时日相近。
同时,据《浮玉山居图》于《遗札》中出现的频次推测,由刚入藏到张荫桓观画,此图贯穿《月刊》共6 期12 札,以三两日一札的平均通信频率计算,历时短则二十日,长则一月。若以此为基础由91 期前推,86 期《遗札》当写于1895 年12 月,而同样与之相差6 期的《月刊》第80 期,大致写于1895年11 月,即《遗札》写作时间之上限。
2.《渚阳官舍长卷》与《遗札》写作下限
通过《月刊》第102 期《遗札》中王原祁“初任县令四十三岁作”《渚阳官舍长卷》,大致可以确定《遗札》写作时间之下限。
《渚阳官舍长卷》即今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王原祁《溪山高隐图》,画作宗法董巨,兼顾大痴、二米,画格隽秀,为八米有余的高头大卷。据王原祁自题,“溪山高隐图,时甲子仲春,为云壑道兄写于渚阳官署之荫碧轩”②可知,是卷为1684 年,王原祁四十三岁时为官任县(今河北邢台)时,为友人云壑所作,耗时三年方告竣。引首、画面及拖尾钤有孙氏“御赐经德秉哲”“御赐岳峙渊渟”“莱山长寿”等七印。从前二印推测,此画或与《浮玉山居图》同为禁中御赐之物。孙氏款识题于“光绪二十二年岁次丙申二月十日”,即1896 年3 月23 日。拖尾长跋中,孙氏以清人唐孙华撰《王原祁墓志铭》、王昶《王原祁传》、吴荣光《名人年谱》与画跋参互考证王原祁早年为官生涯,皆“一一吻合”(图4)。
图4 溪山高隐图孙毓汶题跋 清 王原祁 故宫博物院藏
孙氏通过所借张荫桓清人编著人物传记著作《耆献类征》考订王氏生平:“如寐时人说梦中事,其为忻畅,殆难言说,深感虚怀雅尚,又为妙迹填一碻据矣。合作墓志中,有除赋渚阳句,尤为明证,并类腋亦有典据。呵呵。”[11]15
3.“半残”别号之辨
公新号曰芋庵,我旧号曰迟庵。两叟迂迟相对,一生绝迹终南。公新号曰芋庵,我新号曰半残。恰好残僧煨芋,祝公领取十年。[15]
据刊登于《月刊》89 期《遗札》中的这首孙毓汶写赠张氏打油诗,恰可印证孙毓汶“半残”别号产生的时间。孙毓汶别号颇多,早期主要有迟盦、迟庵、老迟,“半残”则为其晚年别号。
诗歌上阕,透露出孙毓汶的退隐之心。自1894年8 月1 日开始到次年2 月的甲午战争中,以孙毓汶为首的总理衙门大臣们,一方面设法请俄、法等国出面调停议和。另一方面,因战时主和,上受帝王责备,下为清流弹劾,备受困扰,遂生隐退之意,并于1895 年8 月“称疾乞休”,故“一生绝迹终南”正是他彼时欲归隐山林的内心写照。诗歌下阕,则是孙毓汶对张荫桓仕途生涯的美好祝愿。“恰好残僧煨芋,祝公领取十年”,典出宋《高僧传》:“唐衡岳寺有僧,性懒而食残,自号懒残。李泌异之,夜半往见。时懒残拨火煨芋。见泌至,授半芋而曰: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其后,李氏果然为相十年。后人多以“煨芋”暗喻士子的方外之遇,祈愿仕途节节高升。孙毓汶巧用禅宗典故,一语双关,以“残僧煨芋”之典与二人新旧别号相呼应,既表达了孙氏的退隐山林之意,同时又对甲午期间,因涉外事务大显身手的张荫桓寄托无限希望。据此可知,“半残”之号大约于1894年所命名。
另外,“半残”别号与其晚年足疾有直接关系。自1892年冬,孙氏左足肿痛数年未愈。张荫桓《甲午日记》亦有忠实记录。如1894 年8 月15 日,“莱翁足患后今日趋跄甚捷,诚意外也”[4]485。12 月13 日,“适莱翁患足,不能趋召,独憩直庐,余往就谈”[4]497。由此看来,《月刊》84 期《遗札》中,孙毓汶“以药汤浇足”的自述,应为甲午疗疾之实况。孙氏足疾因绵延数年难愈,导致行路艰难,不得已以“半残”为号自嘲。1895 年夏,孙氏于入藏的《陈继儒梅花册》签条上自称“半残道人”。在孙氏与友人徐用福往来信札中,落款多为“半残”“残僧”。至1897 年,孙氏与李芷陔14 通信札中,亦多署名“半残”。
综上所述,由钱选《浮玉山居图》、王原祁《溪山高隐图》的入藏时间,同时结合张荫桓《甲午日记》所载孙氏甲午前后身体状态来看,《遗札》大致为1895 年11 月至1896 年4 月初,即孙毓汶退隐致仕后所写。
三、《孙莱山遗札》中的书画名迹
(一)孙毓汶的宋元书画鉴藏
晚清官员书画鉴藏家,因少有专门著录,故仅能藉由彼时日记、信札、诗文、题跋来获知其收藏信息,推测其收藏规模。孙毓汶虽有撰日记之习惯,惜残存至今者皆为早期所记,晚年日记并未见流传,故《遗札》是目前所知记录其书画收藏最为丰富的史料。鉴于其稀缺性,史树青先生在1993 年出版的《艺林旬刊》《艺林月刊》合订影印本序中曾指出,《遗札》为“稀见之本”[16]。
清代前期,因大量名迹入藏内府而导致晚清书画市场名迹凤毛麟角。《遗札》所涉宋元作品十数件,真伪不一,赝物尤多,大多为1895 年秋冬所见。其中宋人有巨然一卷,“似是真正尤物,渊如后跋,辨诸题真伪,皆不谬,只杨题试刘士元笔,乃误为刘士元题,是大粗略处”[17]。郭熙一大轴,为孙毓汶家庖人之弟持售,由“似弟去年所购李寅临本所出”来看,当为摹本。米友仁两卷,皆伪。其中一卷,虽不真,因“画笔淡静”,孙毓汶意欲购藏,还价“至百三十金”而不可得。另有《宋元册》,价格不详,宋人十一页,为孙氏亲家鲍桂生旧物,元人有赵孟頫、张雨、倪瓒等人作品,“非出售之物”,皆为“无上妙品”[9]12。
相较宋人作品,元人作品存世数量稍多。除却《宋元册》中的元人作品,《遗札》涉及钱选、赵孟頫、倪瓒、盛懋、王蒙、柯九思六人的7 件作品,其中赵孟頫2 件。王蒙一轴,仅有名称,真伪不明。由1895 年末至1896 年初,孙毓汶先后购藏3 件元人作品,分别为钱选《浮玉山居图》、盛懋《秋江待渡图》、柯九思《竹谱》。其中,钱选《浮玉山居图》至今仍传于世,而盛懋的《秋江待渡图》是否为今故宫所藏同名作品,尚需进一步考证。《遗札》所涉宋元书画,虽仅为孙氏收藏生涯中所经手的一小部分,但对于研究宋元书画在晚清市场的流通别具价值。
(二)孙毓汶的明清书画鉴藏
《遗札》所涉书画,书法极少,以绘画为主,除却少量宋元书画,明清绘画数量最多。其中明人作品,仅有仇英、董其昌4 件。清代绘画,以“四王”为代表的“清初六大家”所占最多。画科上,山水为主,花鸟次之。由近年来拍卖市场出现的孙氏旧藏作品来看,孙氏1895 年所得明清名迹就有三件,皆拍出天价。如是年8 月,得友人赠《陈眉公墨梅册》(图5、图6)。9 月,得“京师一时藏家所有恽迹第一”的《恽寿平山水册》。10 月,得唐寅三十九岁所作《松崖别业图》。
图5 《陈眉公墨梅册》封面及包袱皮 孙毓汶题签
图6 墨梅册 之一 纸本水墨 明 陈继儒 龙美术馆藏
除去语焉不详的表述,《遗札》涉及明清绘画88 件。其中“四王吴恽”作品67 件,占总数的76%。信札涉及孙毓汶所藏“四王”作品有20 件,张荫桓藏“四王”作品有5 件。清代画家除“四王吴恽”以外,还有李寅、黄鼎、张宗苍、戴熙、董邦达等。除李寅为李郭院体风格画家,钱沣以人马题材著称,其余皆属“四王”传派。
同光间,因诸多藏家的大肆购藏,“四王”作品风行市场,臻于极致。痴迷于“四王”绘画的晚清藏家中,孙、张二人堪称典范。《遗札》中孙毓汶购藏“四王”绘画记录颇夥。孙氏在信中细数所藏“四王”作品,如1896 年1 月某日,“检石谷,敝藏画绢本轴,除赝鼎一二外,真而可观者,尚有八九轴”[7]12,116。与此同时,“购得廉州、石谷各一大轴……廉州尤入妙也”[18]10;1896 年2 月,观张尧农藏书画十五件,“独爱其四王四卷”[19]。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孙毓汶旧藏69 件清人绘画中,“四王”及其传派超过三分之二,亦可与之相参证。“四王”中,以王翚作品最受推重。《遗札》有关王翚作品的讨论,最为丰富。作为清初最负盛名的山水画家,康熙时就有“画圣”之称,道光以后“声价已高”。《遗札》涉及56 件“四王”作品,亦以王翚所占最多,约有35 件,占“四王”作品总数的62 %。在孙毓汶所藏20 件“四王”作品中,王翚有16 件,可见分量之重。国博所藏孙氏旧藏“四王”作品有27 件,其中王翚有13 件之多,几近半数。
相较孙毓汶,张荫桓对王翚绘画更是痴迷至极,晚清士林无出其右,“所弆石谷尤富,因以百石名斋”[20]。甚至晚清小说家,亦将其对王翚画作的珍视,引入文学创作中。在以表现同光间政治文化冲突与嬗变著称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第十九回中,作者曾朴以一件王翚《长江万里图》手卷为由头,借一个仆人之口,对张荫桓书斋名号由来及其对王翚画作的努力搜求作了一番文学化演绎:
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老爷子的脾气了。他一生饱学,却没有巴结上一个正途功名,心里常常不平,只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争胜。这会儿,他见潘八瀛搜罗商彝周鼎,龚和甫收藏宋椠元钞,他就立了一个愿,专收王石谷的画,先把书斋的名儿叫做了‘百石斋’,见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只少一幅。老爷子说,这一幅必要巨轴精品,好做个压卷。”[21]
由《遗札》对于作品价格的零星记录来看,晚清书画市场上的“四王吴恽”作品,名重价昂,极为热销。大致1870 年代后,古书画价格上涨,尤其在北京书画市场,“四王吴恽”最先上扬,这与京师官员收藏家的狂热追捧不可分割。震均在大致成书于1895 年以后的《天咫偶闻》中细述此一现象:“近来厂肆之习,凡物之时愈近者,直愈昂。如‘四王吴恽’之画,每幅直皆三五百金,卷册有至千金者。古人惟‘元季四家’有此直,若明之文、沈、仇、唐,每帧数十金,卷册百余金。”[22]《遗札》中,有关“四王吴恽”作品价格的记录颇为丰富。如王翚的《仿巨然山水轴》,索值四百金,价格奇昂,难以还价,孙氏“醉心已极”,最终“不惜典质”[23]13。对于这一现象,叶德辉曾云:“道咸迄同光……独‘四王吴恽’六家二百年间如江河万古,一幅之值乃十倍宋元。”[24]故孙毓汶在《遗札》中频频使用的“不惜典质”等语,不仅是修辞学意义上的表述,同时亦可作为历史学角度的史笔,当然研究晚清书画市场,计价货币亦是不可忽略的问题。
“四王”作品在晚清书画市场的迅速飙升,有多个原因。首先,因重塑北京文化形象之需,晚清文人有意将康乾绘画传统导入画史序列,作为道咸“画学中兴”的艺术准则。其次,晚清文人“趋古”观念盛行,“清初六大家”作为绘画上史集古大成之典范,被视为“国朝”文人画正统。第三,商人踏足收藏,促使晚清收藏队伍迅速扩大,亦是其价格水涨船高的重要因素。
四、孙毓汶与晚清官员书画鉴藏互动模式
由《遗札》可知,孙毓汶自1895 年7 月隐退后,在书画鉴藏上与之互动频频的好友中,除张荫桓外,徐用仪、张度亦是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徐用仪(1826——1900),字吉甫,号筱云、小云,浙江海盐人,官至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张度(1830——1904),字吉人,号叔宪,浙江长兴人。曾任兵部主事、刑部郎中、兵部尚书,精于鉴赏,擅画山水,为“道咸画学中兴”的重要画家。他们每得佳品,雅集品鉴,或互换藏品,或互索题跋,形成了一个良性互动的鉴藏群体。
孙毓汶每得藏品,必邀诸人品评,分高下,定优劣。由国博孙氏旧藏来看,孙毓汶藏画多以神、妙、精三品论画,并于作品题签标识[3]115。孙氏对《遗札》涉及作品的鉴定意见,展示出其典型的文人品评标准及审美趣味。《遗札》涉及古书画,真伪相杂,对于真伪难定的作品,孙氏多与诸友商讨后再决定购藏与否。对有疑虑之作品,往往多次借观,反复斟酌。得意之品,必互索题识,题画签,书引首,跋拖尾。由于长期浸淫,所见愈多,加之与张荫桓等人的频频交流,不仅“迟庵书画库”的规模迅速扩充,且孙氏鉴定能力愈发精进。对于常见者如董其昌、“四王”等人作品多能“一望知其赝”[25]。
孙毓汶与诸友在“考订真赝”的同时,亦厘清了诸多画史疑窦,可以说是朴学于晚清画学、画史研究中的重要体现,同时在内外交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环境中,亦使得文人、官员收藏摆脱了世俗所谓“玩物丧志”的狭隘认识。通过文献与图像的互证,揭除遮蔽,钩深致远,担负起“为妙迹填一碻据”的画学重任。《遗札》中孙、张等人对米友仁山水卷、钱选《浮玉山居图》等作品的考证,堪为明证。如果说孙毓汶初涉收藏,是沉迷于笔墨点线、墨色交融所带来的感官愉悦,后期则由于钻研日久,沉浸于考经证史所带来的高峰体验。
晚清以前,书信是藏品信息传递的主要方式,而《遗札》无疑是晚清官员书画收藏信息互通的最佳例证。孙毓汶藏品规模的扩充,与张荫桓等人在收藏信息上的交流紧密相关。张氏涉足收藏日久,人脉丰广,一些重要藏品信息多赖其提供。如“售画百余册者,得非竹朋遗物,抑甫自外来者,请先告我”[6]14。又如《宋元册》,“此时谁家有此瑰宝,中有陈厚滋印……谁处之物,亦示及”[9]12,诸如此类。同时对难以断定真伪者,彼此之间,互征意见,充分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如张荫桓所藏吴历山水轴,孙氏认为:“确是真本,是年王吴皆四十五,题款的为渔山中年之笔,在各题亦的是七十余岁时作。”[26]12由于对此作“取势”“后山远沙”的些许疑问,二人莫衷一是,遂请张度审定,“后山远沙两疑义,据答取势宜然,此件自应收入清閟”[27]。
《遗札》中不少藏品,索价高昂,孙毓汶多在友人建议下购藏。诸如王翚《十万图》,“卓论……与叔宪审定如出一口,叔宪劝弟典衣货此”[26]12。又如王鉴、王翚大轴,“亦叔宪劝我质衣为之者”[18]10。同时,因各人品味之别,对同一件作品,众口难调,评价不一。如王翚《仿董源雨景》,徐用仪“大叹赏”,张度认为“略有矜持之意”[23]13。对于双方心仪之品,或互易,或互赠,在加深交谊的同时,也促进了藏品流通,影响了晚清山水画创作。对于善画山水、宗法“四王”的张度来说,孙、张的藏画为其提供了诸多揣摩笔墨,传移模写的绘画范本。札中多见诸如“叔宪一审”[26]12“叔宪品评”[9]12“欲假一临”[15]10的表述。
统而论之,由孙毓汶与张荫桓等人的书画鉴藏活动,可一窥晚清官员书画鉴藏互动模式:从赏鉴角度看,表现为由品评优劣、论辨真伪、互索题识构成的书画评价系统。从收藏角度看,表现为由信息交流与互通、藏品互荐与互赠构成的书画汇通模式。二者结合,形成了一个系统而健全的书画鉴藏互动机制。事实上,孙毓汶等京师大员的书画鉴藏互动,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相较同时代江南文人展现出更加显著的私人化特点,其书画鉴藏活动颇为私密,往来者仅限于在政治观点上趋于一致的私人朋友圈,导致外界对此所知甚少。尽管借助有限的历史文献可以对那些鲜活生动的历史细节做一番见微知著的条分缕析,但文献阙如,始终是我们了解彼时官员鉴藏规模,一窥庐山真面目的主要障碍,尤其对像孙、张这种在晚清影响甚巨、身份显赫且复杂的政治人物来说,更是如此。
结 语
作为朝中要员,孙毓汶与张荫桓不仅是惺惺相惜的政坛搭档,且是书画鉴藏领域互动频繁的密友。如其自言,“两两追奔,殊饶静趣,此语非钟期不喻也”[28]。《孙莱山遗札》虽仅是孙、张二人往来书信的冰山一角,藉由这个由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组成的书画鉴藏群体可知,在风云变幻的“后甲午时代”,以孙毓汶、张荫桓为首的晚清官员,一方面借助书画实现了开发神智、修心养性的目的。另一方面,阐扬了朴学求真务实的治学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画学,尤其是以“四王吴恽”为代表的清代画学的研究进程。而以“四王吴恽”为代表的清初画家,因着文人、官员收藏家们的不断追捧,不仅成为风靡晚清书画市场的宠儿,同时也在晚清“画学中兴”的文艺思潮中起着重要的催化作用。孙、张二人之互动,实则为晚清京师官员书画鉴藏生态之缩影。
注释:
①《浮玉山居图》拖尾王懿荣题跋。
② 王原祁《溪山高隐图》拖尾孙毓汶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