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推那坨肉

胡展奋专栏作家Columnist喜欢历史，酷爱大片

清明前偶读《东周列国志》，觉得最精彩的桥段应该就是重耳（晋文公）出亡流浪19年，最后“老来红”，一举被尊为天下霸主，堪称“中国的奥德赛传奇”。

不过，如果没有介子推，故事就没了。

公子重耳被父亲晋献公和“小娘”骊姬迫害，匆匆离开晋国流亡，有十几位臣子追随他，介子推是其中之一。一次重耳断炊多日，饿晕了，介子推把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重耳熬汤喝。后来重耳得到秦国的帮助，返回晋国继承君位，群臣纷纷表功争宠。介子推不屑与此辈为伍，躲进绵山隐居。重耳找他，遍寻不见，乃放火烧山，想把他赶出来。没想介子推坚持不出，与老母一起被烧死。重耳感念介子推的高节，命令在其死难日禁火，后延续成寒食节，又渐渐演变为清明节。

这里有个问题不容回避：经历长期的饥饿颠沛后，介子推割股救主是否可信？重创之余何以能继续逃亡？

让我们回到历史。考其流亡图，介子推“割股”大约发生在逃离翟国之后。这是相当狼狈的一次遭遇，此前重耳在蒲国已经遇刺，被他侥幸逃过，此次杀手又来突袭，重耳君臣闻讯再次仓皇出逃，只带金帛，未带干粮。长途跋涉之后，负责管钱（金帛）的亲信又携款叛逃，丢了盘缠，重耳一行山穷水尽地投奔卫国。须知重耳出奔的翟国在今天的陕西省耀县、富平一带，而卫国在今日河南与山东的交界处，两地相距近千里，逃亡者几乎一路行乞，经数十日的挣扎，满望能在卫国吃口饱饭。没想饥寒交加地到达卫国，却遭卫君鄙视而拒之城外，只得枵腹就途，再度跋涉，勉强挣扎到一个叫五鹿的地方，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在一棵大树下集体躺平。重耳已餓得虚脱，忽闻肉香，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一口气喝了才问介子推哪来的美食，后者回禀是自己的大腿肉，重耳听了悲愤欲绝。

再枯槁，大腿内侧总是肉质略丰的，但却万万动不得。

笔者曾就此组织过课堂讨论，长期的饥饿流亡，随从已经形同饿殍，受群臣“特供”的重耳尚且饿成这样，他人可想而知，我们从小看到的连环画，都把介子推画得枯槁不堪是比较符合事实的。虽然现代解剖常识告诉我们，再枯槁，大腿内侧总是肉质略丰的，但却万万动不得，因为有大动脉，断之立马失血而死；大腿正面与外侧也有动脉，但是众多的小动脉，偏偏此处肌肉贫瘠，挖浅了无所得，于重耳无补，深剜则危。也就是比大腿内侧剜挖得更深，方能有所获，但如此深剜，小动脉几乎全部切断，失血的危险并不逊于前者，结果至少不逊于战场重创，动弹尚且困难，何况继续逃亡还有致命的感染。有学生说，可以立即结扎止血呀——很遗憾，解剖常识再次告诉我们，股动脉无论大小都隐藏很深，结扎止血基本无效，笔者多年前有个安徽的同事进深山打猎而误扣扳机，股外侧小动脉齐齐打断，他是复员军人，懂点自救知识，赶紧用随身的绳索以绞盘原理紧扎止血，但仍止不住而大量失血死去。

也有人大胆推断介子推切割的是自己的臀部组织。可惜，角度忒刁，拗身运刀，殊难自圆，我当场请同学比拟了一下，结果如同提着自己头发离地，难。又曰，介子推可以请他人动手啊。问题是，以介子推的狷介孤傲，割股尚且不欲人知，如此张扬岂不更有违初衷？

读古书，常会发现类似的疑点。好比项羽临败曾对他的死忠粉小范围地说，是老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这话，谁听到的？因为乌江边，项王与亲兵最后都战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