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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恐怖谷”蕴含的主体性困境及其重塑

2023-04-12邢冬梅赵艺涵

摘要:森政弘“恐怖谷”曲线揭示了人类对拟人机器的情绪变化。机器智能化发展下人类因主体性释放与“神我”崛起而产生喜悦感,因主体性被压制与“失我”放大而产生厌恶感。主体性一旦失控,“神我”幻想破灭,“失我”的“恐怖谷”由此突现,人类对待人工智能的情绪发生极致反转。AI“恐怖谷”是生成主体性冲撞抽象主体性的结果,主体性在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中丢失了本体意义上的生成性,诱发了认知意义上的“恐惑谷”,人类的高度抽象能力将自己困囿于主体性失控的恐惧之中。而ChatGPT和人技共生共进的主体性重塑能够超越AI“恐怖谷”,促使“恐怖谷”上升拐点的降临。

关键词:AI“恐怖谷”;抽象主体性;生成主体性;ChatGPT;人技共生共进

作者简介:邢冬梅,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科学技术哲学研究;赵艺涵,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科学技术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0;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3-0030-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3.004

“我个人欢迎我们的新机器霸主。”这是问答游戏节目《危险边缘(Jeopardy!)》冠军肯·詹尼斯(K.Jennings)在被来自IBM公司的人工智能沃森(Watson)碾压后写下的一句笑言。最近,OpenAI公司设计的大型聊天机器人ChatGPT再次引爆科技领域,并展现出广阔的知识面与强大的文本处理能力,思维表现完全不输人类。一切都似乎预示着机器自治将不再是纯粹假设,人们从“未来主义”构想的技术乌托邦中惊醒。OpenAI公司的CEO甚至直言自己对发明有点害怕,人类无疑已置身于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恐怖谷”之中。

“恐怖谷(The uncanny valley)”是日本学者森政弘(Mori Masahiro)于1969年提出的假说,概述了人类对机器的反应。如图1所示,机器越接近于人越容易获得人类喜爱,但一旦到达某个临界点,好感度会直线跌落谷底。正如英国人类学家利奇(E.R.Leach)所言:“人类已经成为上帝,……科学让我们彻底掌控了环境和命运,但相比喜悦,我们诚惶诚恐。”①①Leach E R.A runaway wor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p.1.

人工智能起源于人类追求主体性的释放,然而随着AI的发展颠覆了想象,人们迷茫而混乱。半个多世纪前主体性困惑难题得以回归和重构:究竟是我们在控制机器,还是机器在奴役我们?

一、AI“恐怖谷”:“神我”的崛起

“恐怖谷”曲线指出,人对机器的喜爱程度随其拟人程度上升而上升,其中动态机器带来的积极反应更为明显。即便是如今尚未实现的拟人程度最高的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某种意义上也是作为高级工具的身份出场。考察工具的发展历史可知,工具经历了静态器械、自动机械、智能机器到人工智能算法的巨大跨越。设计与制造机器的过程也是人类主体性不断释放的过程,特别是造物特性、工具理性和自主性,而人类同时也完成了一场心灵上的自我神化。

其一,人类造物特性随之彰显。日常生活中,物联网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着,时刻进行着高强度、高密度的运算,无处不在。制造工具最早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时代,从静态器物到动态算法,工具不再是生硬、刻板和被动的。它们在人类的手中逐渐被注入生机、赋予“生命”,变得鲜活而主动。制造出有“生命”的工具不仅能更好地服务于人,某种程度上,也彰显了人类在自然界独一无二的价值,是独立于其他一切生物的存在。不仅如此,对强人工智能以及通用人工智能的构想和努力,意味着人类开始致力于复制意识这种自然界的最高产物,试图将其注入制造的机器之中,创造出自然繁衍活动之外的生命体。1964年维纳(N.Wiener)在《神与魔像》中预言过:“人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就像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一样。”①①Wiener N.God and Golem,Inc:A Comment on Certain Points where Cybernetics Impinges on Religion.MIT press,1964,p.29.现在,人类想扮演上帝,致力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造物主。

其二,人类工具理性随之膨胀。所谓工具理性,是指人类主体为达某种目的尽可能发挥客体工具效用的能力。文明伊始,人类就开始借助器物突破身体限制,加强自己的体能。如今,利用智能工具,人类又极大地延伸了大脑功能。全球云网络的布局意味着本来有限的传统认知活动获得了新突破,新思维因被激发而出现。在传统决策活动中,为了尽快做出决策,人类更倾向于直接依据经验和直觉行动。数学工具出现以来,人类开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考虑多种规划并简单计算与择优。而智能计算工具的出场,意味着所有可能的情况均可纳入分析,人类无须耗费过多脑力即可直接获取最优决策。借助AI工具,人类将自身的认知能力开发到了极致。可以说,新兴技术的发明都被人类内化为自己的一种理性力量,征服客体的能力得以增强,而高级智能工具的出现则意味着人类内化获得的工具理性更为强大。人类从一开始,仅是这个弱肉强食的自然世界的适应者,到后来逐渐有能力与自然世界抗衡,直到成为生物链顶端和物质世界的统治者,如今甚至成为一名改造者。在这个理性力量内化和工具理性扩张的过程中,人类慢慢发现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于曾经构想出来的那个能控制和改造一切物质世界的上帝。

其三,人类自主性随之解放。一方面,人类的自我意志与个人价值得以显现。人工智能算法工具实现了一种从小数据到大数据的转变。人类个体曾经被群体抽样与代表,但现在可以实现对所有观点的收集并纳入数据统计分析,个体意义得以体现与张扬。另一方面,人类生命可以极大限度地追求自由。自动机械的出现使得人类在身体意义上获得了自主性解放,拥有了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脑力工作中的自由。这种自由促成了大脑潜能的充分挖掘,加速了智能机器的诞生。至此,脑力劳动也开始被替代,大脑的解放成为可能。也许,人类最终可能会实现一种全方位的自我解放,将所有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创造都让渡给制造物,人类不再“思考”。科学家们也无须建模与实验,高级计算机系统即可实现对全部数据的处理,只要数据足够多,智能工具甚至可以替代人类生产知识与真理。从身体释放到大脑解放,生命对于人类来说,不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享受。

总之,人类工具的高级化与智能化发展使人类造物特性、工具理性以及自主性得以进一步发挥。人类主体性的释放与彰显,使人类在这个复杂、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得到了至上体验,这种高级体验又给人类以极大的自我满足与自我神化。布兰德(S.Brand)在1968年为《全球概览》(Whole Earth Catalog)撰写创刊目标时写下“我们如同神明”①①Brand S.The Purpose of the Whole Earth Catalog.The Whole Earth Catalog,1968,p.1.,而“在21世纪,人类的第三大议题就是为人类取得神一般的创造力及毁灭力,将‘智人’进化为‘神人’”②②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如今,人类因自己智慧的结晶感到喜悦和自傲,积极情绪高扬。

二、AI“恐怖谷”:“失我”的放大

然而,人类在扮演上帝的同时,某种意义上也创造了一个上帝。“恐怖谷”指出,机器拟人度一旦到了某个程度,好感度会直接跌入谷底并转变为厌恶感。这是因为人类直接感受到了来自造物的反制。“瓶子里的精灵不会甘心回到瓶子里,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期望它们善待我们。”③③诺伯特·维纳(N. Wiener)在《机器时代(The Machine Age)》中用“瓶子里的精灵”隐喻机器,写下“The genie in the bottle will not willingly go back in the bottle, nor have we any reason to expect them to be well disposed to us”这样一句警告。正如ChatGPT以不是人的方式像人一样说话,“神我”崛起带来积极情绪高涨的同时,“失我”也在放大,对造物的负面情绪早已暗暗滋生。

其一,人类的造物特性逐渐被取代。人类之所以拥有独一无二的造物特性,其核心竞争力就在于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人类试图将人之特性注入制造物的同时,也意味着这种引以为傲的能力将不再特殊。如今,人类制造的工具不仅可以表面上实现拟人,也基本能模拟内在的生物运行系统。虽然人类创造和提供了基础模型,但AI的自觉过程是黑箱化的。哥伦比亚利普森(H.Lipson)团队制作的“粒子机器人”就是一个例子。他们首先制造出一个机械臂,但不写入任何命令代码,如同新生的婴儿对自我与外界一无所知。然而在它甩动与适应了一段时间后,机械臂通过自我想象与学习逐渐能辨认出周围事物,形成了自我认知,识别出自己的身份。可以说,“粒子机器人”在基础意义上已经实现了自觉和自主意识,而这是由它自己想象、创造与实现的。不仅如此,基于机器自觉,深度学习进一步开发出了能简单完成一些创作的新型人工智能。来自佐治亚州的四臂机器人Shimon能即兴谱写出新乐谱,而非简单意义上的机械拼凑和随意地音乐生成。OpenAI公司推出了一款新型AI生成图像模型DALL-E2,紧随其后Google公司推出了Imagen模型,这两种模型都能理解输入的文本,并根据描述快速创作出多种不同风格的完整图像,这些图像不仅原创且颇具创造性。虽然目前仍然是人类维护机器人系统为主,但研究者们已经开始着手实现机器的自我复制、自我改进和自我修复。一旦这种意义上的机器人诞生,即机器自治的实现,那人类在某种层次上可以说彻底失去了独有的造物特性。

其二,人类的工具理性逐渐异化。工具理性不断高扬直至出现隐形霸权,最终僭越人类控制,异化为支配人类的力量。全新“人机协作的智能化单元生产线”在第三届进博会上得以展示,这条生产线融合了多种智能先进技术,人类只需完成其中第一道拧螺丝工序。表面上看其他工序中协作机器人与“移动操纵机器人”(MoMA)是在协助和服务人类,但实际上人类活动不过是整个流水线中的一环,与生产线上的其他机器部件的活动似乎并无差别。也就是说,人类的这项身体活动是受这条技术线支配、控制与改变的。瓦迪(M.Y.Vardi)发表论文称,“在19世纪,机器与人类的肌肉竞争。而现在,机器正在与人脑角力”①①Vardi M Y.The consequences of machine intelligence.The Atlantic,2012.。人工智能工具一旦发展到更高水平,就能插手原本人类思维活动才能完成的复杂技术工作。比如上述提到的最优决策认知活动,智能系统通过全方位的计算运行,选出最优方案指导人类进行相关的活动。具体来说,新兴的腾讯觅影AI系统就是一个实例,它可以实现智能导诊、部分癌症早期筛查、病案结构化、风险监控以及辅助临床诊断,全方位协助医生,提高工作准确率和效率。然而该系统的运行也决定了医生对病因病情的认知,决定了具体临床治疗方式的选择。可以说,在这个人机联合的工作方式中,医生的思维和行为都受该系统支配和改变。从身体到思维,人和工具,究竟谁可能是真正的主导者?这一概念随着人机工作的互融日益模糊。

其三,人类的自主性逐渐消失。“我们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们。”②②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页。机器拟人化,而人类生活则机器化。机器逐步插手和取代人类工作,一旦机器实现完全自治,那么人类工作则被全盘接手。如果知识存储与搜索工具达到一定水平(如ChatGPT),那么人类只需通过查询即可获取所有想要的东西,没有主动的练习与培养,学习能力或许会面临飞速退化。人类将会变得越来越不愿意主动思考,如同寄生虫一般,等待机器运作掉落的果实。此时,人类不再是根据自身情况调整机器程序,而是自觉去适应机器运作的节律。不仅如此,人类逐渐意识到算法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算法永远是对的。为了实用性和效率,人类开始听命于算法,被算法驯化,生活变得机械化。一如钟表问世后,人类不再根据自身状态安排作息时间,而是遵照时钟开始了有规律的生活。人类机器化的生活最终可能会导致大脑萎缩、心智降低,以至失去思考能力,人类自主性彻底丧失。

AI发展趋势下,人类造物特性逐渐丧失,工具理性逐渐取得霸权,人类自主性逐渐消失,主体性逐渐被压制。主体性完全失控这种科幻片般的未来构想看似还很遥远,但随着人类技术的幂律分布式发展趋势,库兹韦尔(R.Kurzweil)所说的“奇点”到来变得不再虚幻。生物链顶端地位似乎不可能共享,而人类主体性是人类主宰这个世界唯一且最重要的能力,主体性的消退也预示着人类地位的降级,未来世界的主宰者可能被人类创造的生命体取代。一切都在表明人类极有可能会“自掘坟墓”。明斯基(M.L.Minsky)曾悲观道:“如果我们够幸运,或许它们会把我们当宠物养。”③③Darrach B.Meet Shaky:The first electronic person.Life Magazine,1970,69(21),pp.58B-68B.目前人类情绪表面上仍以积极为主,但主体性压制的放大与失控的预测使人类对技术的负面厌恶情绪暗生。

总之,技术演进中,人类因主体性得以彰显产生喜悦感,因主体性被压制暗生厌恶感。但是主体性的延伸与压制之间并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人类越能体会到主体性的延伸,也就越能体会到主体性被压制。一旦技术智能化到极致,主体性也神化到极致,同时也将是主体性失控的瞬间,此时负面情绪彻底爆发,突现为“恐怖谷”。

三、AI“恐怖谷”的主体性困境:生成主体性冲撞抽象主体性

AI“恐怖谷”呈现的主体性困境在本体意义上根源于生成主体性对抽象主体性的冲撞。自康德确立先验自我并将经验从主体性中彻底剔除之后,被抽象为绝对人类中心的主体性正式走上舞台。至此,主体性开始了它的抽象发展。抽象主体性习以为常地将主体性认知为先验的、普遍的以及永恒不变的客观存在。生成主体性对这种传统观念进行了激烈批判,指出主体性本体意义上是生成的,而抽象主体性对这一事实是忽略的。

生成主体性首先剔除了抽象主体性的先验性,强调主体性的情境涌现。“事物并非从来存在,……它从来都是机遇、偶然巧合的结果”①①②⑤保罗·韦纳:《福柯:其思其人》,赵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8、209、83页。,显然在福柯(M.Foucault)看来,主体性是基于时代情境涌现的,“主体并非是‘自然的’,在每个时代,他都被时代的‘话语’及装置、被他的个体自由的反作用、被他承担的一切‘审美化’所塑形”②。具体而言,既定认知中的绝对人类中心主体性实质上只是当时“市场关系的产物”③③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是被用来支撑自由资本主义的,其涌现和形成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和偶然性。但是,人类认知经常是一种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是将事物从情境中抽离的过程。对象化与抽象化的过程错误地将这种偶然习得的主体性过渡为某些先验且孤立的东西,它所在的时代情境被彻底抛却。

生成主体性进一步否认了抽象主体性的永恒性,强调主体性的内在流动,即并非是人工智能的出现动摇了主体性,事实上,在技术演进的历史轨迹中,主体性的概念与边界始终处在一种变化和未完成的状态。福柯在其著作《词与物》中提出了“人之死”,人的消亡实际上是“作为知识、自由、语言和历史的源头和基础的主体之死”④④莫伟民:《莫伟民讲福柯》,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其意在通过主体已死表明主体性内部的流动性。福柯接着指出:“人类永远都在建构着他们自身,也就是说,他们不断地变换他们的主体性,使他们自身呈现为无限而多样的不同的主体性的系列,这个过程还会永远持续下去,这也使我们永远无法面对面地直击人之所是。”⑤主体性在不断得以验证和丰富的同时也在不断自我解构着,总是处于一个不断生成和不断解体的空间。总之,主体性是动态的而非静止的,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正是因为对主体性具体情境起源的忽略,绝对人类中心的主体性进一步被抽象为对先验事实的静态反映与表征。主体性始终处于变化中的事实在抽象中被拒斥,最终被理解为一个永恒不变的存在。

不仅如此,本体意义上的“恐怖谷”困境内在蕴含着认知意义上的“恐惑谷”困惑。生成主体性彻底否定了先验不变的抽象主体性,更意味着人类固有认知的颠覆,如果始终站在抽象主体性的立场上,必然会深陷何以为人与人之存在的“恐惑谷”认知困惑。一方面,生成主体性使人类自我迷失于何以为人的个体感知困惑与犹疑之中。传统的以自然人体为边界的自我身份认同形成了自我与机器它者之间明晰的二元对立,但是这实际上是在抽象主体性语境中建构的,与绝对人类中心的理念相适应。换言之,这种自我认知的形成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与偶然性。随着AI的出现、影响和塑造,本体意义上新的主体性即将涌现。在认知层面,无从判断人化的机器与机器化的人是他者还是同类。而对于人机融合的赛博格来说,对“我”的认知既是自身又是他者。关于自我、同类与他者的认知判断变得模糊且困难,现有的个体感知划界标准与正在生成中的新主体性已不相适应。新的标准尚未建构,继续强行依赖原有的身份认同必然会陷入对何以为人这一问题的困惑与犹疑。另一方面,何以为人的困惑进一步诱发关于人之存在的生存性焦虑。如前所述,新主体性的生成过程必然伴随认知层面个体感知上的模糊。这种模糊不仅是关于人之本质的问题,更会直接影响到人类的个体或群体生存。在未来人机交互、融合与协同的新型且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人类一旦失去正常且稳定的自我身份认同,将会被“何以为人”与“人何自处”等存在性问题所困扰,从而产生生存性焦虑。

从生成主体性的视角看,主体性在从具体转为抽象的过程中丢失了它本来应该拥有的情境性、涌现性与流动性,以至于最终以一种先验的、普遍的、永恒不变的绝对人类中心样态被获得。真实的主体性应当是一种彻底的未完成的形态。可以说,“恐怖谷”主体性困境正是生成主体性冲撞抽象主体性的外在呈现。不仅如此,主体性困境内在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恐惑谷”认知困惑。上述生成主体性的逻辑中,技术演进使得真实的主体性不断变换着样态,在本体意义上始终处于无法明确的状态。但是在认知层面,人类始终站在抽象主体性的立场上,强行以原有的认知划界标准理解和解释变化着的新世界,以至于无从辨析自我、同类与机器他者,从而诱发了何以为人的感知困惑与人之存在的生存性焦虑。最终只能在困惑、恐慌与焦虑中做出绝对人类中心主体性已失去控制的判断。主体性失控的“恐怖谷”与“恐惑谷”是抽象主体性逻辑下人类自身种下的因,将主体性的生成性抽离以致深陷思维死结,在认知层面始终无法与自身达成和解,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四、跨越AI“恐怖谷”:ChatGPT和人技共生共进的主体性重塑

当代社会正朝着人机互融发展,主体性相关问题已经避无可避。“恐怖谷”不仅会给身心带来伤害,而且一旦被恐惧感的情绪支配,人与技术的隔阂加深,最后必然会具化为拒绝技术的行为。客观上,历史的进步从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AI进步的脚步早已无法阻止。互联网自1969年正式诞生以来,经历了从PC互联到移动互联的巨大跨越,如今作为技术新突破的ChatGPT更是意味着移动互联向智能互联跨越的可能。“人工智能+互联网”已成为大势所趋。ChatGPT的开放性促进技术进一步融入社会实践与生活之中,这是技术对人类赋能赋权的又一次强化,在今天已然无法脱离技术讨论政治、经济等一切社会活动。不仅如此,GPT版本快速更迭,2018年开发的第一代GPT 1.0还只能说是一个不错的语言理解工具,GPT 2.0则加强了理解之外的生成能力,GPT 3.0已经可以完成自然语言处理的绝大部分任务,而最新发布的ChatGPT和GPT 4.0进一步升级了自然语言交互以追求更自然、连贯的对话。从语言理解到语言生成再到语言交互,GPT在几次版本的迭代与调整中越来越接近于人,对话式AI的这种进化过程与人类语言系统的进化过程表现得极为类似。人们为这种创造所带来的主体性张扬而感到兴奋,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替代性与主体性困境,并将自己推向了AI“恐怖谷”。鉴于语言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并确立主体性地位的决定性因素,ChatGPT极有可能是AGI实现的奇点和强人工智能即将到来的拐点。不过,近来出现的包括ChatGPT在内的GPT系列,都仍然处于图灵机层次即机器智能。其一,在物理能力上,当下的人工智能最大可能实现的仅仅是基于个体人的量的叠加形成的集体人。其二,当下的人工智能都是限于人类设计能力,通过数据、算法和算力来实现的模型运作,无法超越人的智能。其三,人类思维自身还没有完全认识自身,人工智能惊人的知识量来自人类知识的大量投喂和智能模型的自我训练与互动学习,这种运作可能会达到全知,但很难实现全能。因此,面对ChatGPT所展现出的技术未来,拒绝技术绝非最优选项。但如果能及时转变思维方式,重新思考人、技术与世界,将绝对人类中心主体性重塑为人与技术共生共进的主体性,那么或许可以提前与自身达成和解,而不至于深陷“恐怖谷”。

首先,重塑主体性。维特根斯坦在讨论如何洞见和解决问题时,认为应当确立一种新的思维方式而非直接思考答案:“实际上人们很难再意识到这些旧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是与我们的表达方式相伴随的,一旦我们用一种新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旧的问题就会连同旧的语言外套一起被抛弃。”①①皮埃尔·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在这个新维度上,曾经的旧问题将不再是问题。因此,对于AI“恐怖谷”问题,人类或许可以尝试着改变传统思维模式,即从思考AI技术的风险问题和伦理应对转为思考人自身内在的问题。作为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间交流的技术工具,ChatGPT展示了一条新的可能路径,即在思考人的问题时或许可以从主体性的重塑出发。技术的发展始终是指向提高人类主体的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ChatGPT更擅长具有稳定关系模式的工作,这也为人类摆脱模式化的、可迭代的、累积性的工作而从事更具创造性的工作提供了数量基础。“如果人类要探索新的发展道路,那么必须对若干旧的观念重新进行评价”①①米哈依罗·米萨诺维克、爱德华·帕斯托尔:《人类处在转折点》,刘长毅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87年版,第128页。,米萨诺维克(M.Mesarovic)和帕斯托尔(E.Pestel)早在1987年就提到过在这个时代对原有词汇作重新思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确立一个新的且准确的思维方式无疑是困难的,能否彻底解决问题也是有待商榷的。但无论如何这种改变是有价值的,或许人类能在一次次新的理解和尝试中酝酿出真正出路的可能性。

其次,以人技共生共进重塑主体性。当下对于主体性的重塑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超人类主义的主体性重塑,认为人类能不断进化以维持控制权和主动权,而技术永远在掌控之中,归根结底还是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野里理解和看待世界。二是后人类主义的主体性重塑,保守主义对此坐立难安,认为会消解人的存在。但实际上它的内核是人与技术的共生共进,强调各种关系性、整体性和系统性。人类主体性不是被消解,而是新生与扩大。

讨论人技的共生共进关系时需要重新评价与明确一个概念。这里所讨论的技术是广义的技术含义,即技术主体性对人类生存环境介入的物化与外化。正如海德格尔分析的那样,“文化的本质就是技术展现的过程和结果,……文化具有技术的性质”②②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科技》,宋祖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8页。。实体工具是技术,语言、艺术、制度甚至思想也同样具有技术特性。

人技共生,不是人和技术简单地分享主体性概念,而是共生构成有机系统,作为一个共生主体出场。在共生主体的思维模式下,主体性重塑为一种共生关系,且是多元而非单一的。回溯历史,人类主体性实际上一直都表现出与外部自然的共生关系。不仅如此,人与文化的互相塑造是毋庸置疑的。威尔逊(C.J.Lumsden)和拉姆斯登(E.O.Wilson)在数学模型中发现,“基因和文化的耦合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基因和文化不可分离地连为一体’”③③④⑤⑥凯文·凯利:《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东西文库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533、533、109、110页。。人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人,之所以与类人猿区别开来,无外乎是因为与文化的共生。因此,“在丹尼·希利斯的概念中,文明的人类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共生体’”④。过去所谈及的一切人类主体本质上讨论的是人与文化的共生主体。ChatGPT等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是人类为机器发明的最适合机器的思维,它能最大限度地在量上实现超越人类个体的还原性知识生产和程序性知识生产,并实现二者的组合;虽然无法具备人类与境遇性环境互动实现的整体性,却为这种更高级的整体性提供了人力难以企及的知识基础。技术和文化同源同体且同质同构,本身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将主体性重塑为人与技术的共生关系,有其历史渊源与逻辑基础。

人技共生最终会走向人技共进。布兰德在《共同进化季刊》发刊词上定义了共进:“进化就是不断适应环境以满足自身的需求。共同进化,是更全面的进化观点,就是不断适应环境以满足彼此的需求。”⑤凯利认为,自古以来人和技术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无限博弈而非零和博弈。人类进化与技术发明始终彼此契合。人类语言技术起源于实体工具对人类表达欲望的激发,人类基因由此突变,语言工具的出场又促使大脑飞速进化、技术创造飞速增长。这样看来,为适应人工智能技术,也许会激发新的进化。不仅如此,凯利从自然界的寄生关系中进一步认识到:“共生关系中的各方行为不必对称或对等。事实上,生物学家发现自然界几乎所有的共栖同盟在相互依存过程中都必然有一方受惠更多,这实际上暗示了某种寄生状态。尽管一方所得就意味着另一方所失,但是从总体上来说双方都是受益者,因此契约继续生效。”⑥短期来看人与技术似乎其中一方占据着有机系统的主导权与控制权,但长久来看,共生主体实现了共同进化。

实际上ChatGPT早已展现出这种与人共生共进的能力。通过ChatGPT,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在知识和思考上实现了互相交流和合作。通过一次次交互式对话,AI获取更多的训练数据与知识储备,不断吸取经验,以提高自身的认知度与适应性。而对人类而言,这种交流有趣且有价值,不仅能更好地解决自然生活和社会生活中遭遇的各种问题,有时也能进一步启发新思想。双方并不是对方的实验样本,而是合作伙伴。

最后,人与技术共生共进主体性,跨越AI“恐怖谷”。森政宏的“恐怖谷”模型中还存在第二个拐点,即人类情感在经历“恐怖谷”之后,又重新表现为上升的曲线。这意味着,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人类对待机器又回到了初始的积极态度。这个临界点是人与技术达成和解的时刻,要想跨越AI“恐怖谷”必须找到临界点降临的方式。一方面,以人技共生共进的视角看待AI“恐怖谷”,可以使人类在临界点降临之前不至于深陷焦虑。正如凯利指出的那样,“智力、意识乃至生命,都处于一个稳定的非稳态”①①②③凯文·凯利:《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东西文库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116、163页。,“但失衡本身却是自主平衡的。共同进化的生命产生的持久失衡,自有其稳定之道”②。在凯利看来,如果能正确理解共生与共进,那么主体性经历“恐怖谷”困境于人类总体来说并非是坏事,非稳态本身也是一种平衡。可以说,这将是人类重新思考自我、思考世界的契机。视角的转变促进的是人类心态上的改变,人类在“恐怖谷”发生之前与过程之中都能保持冷静和积极的应对态度。另一方面,以人机共生共进重塑主体性,或许能促进临界点提前降临。如果以新主体性的视角看待世界,“我们不必在生物或机械间选择了,因为区别不再有意义。确实,这个即将到来的世纪(指21世纪)里最有意义的发现一定是对即将融为一体的技术和生命的赞美、探索与开发利用”③。视角的转变也促进了人类观念上的改变,技术和生命最终会融为一体并共同进步,人在观念上获得了自洽,首先与自身达成了和解,那么与技术达成和解并走出AI“恐怖谷”自然也不会是难事。

站在新主体性的立场上,ChatGPT不再是让人因主体性被威胁而倍感恐惧的替代品,它不只是高级工具,更是人类最亲密的共生伙伴,一同在复杂多变的物质世界中探索与生存,并作为训练伴侣不断掀起人类的自我创新运动。总之,“技术,是人的‘第二肌肤’,一直是,将来也是”④④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熊详译,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责任编辑: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