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在英语世界译介的“副文本”探讨

摘要：从副文本理论视角考察中国清代诗歌的译介情况，可以为中国古代诗歌及其文化译介研究提供新的解释路径。现有三个英译本可以作为案例，从内副文本（peritext）包括脚注、序言、封面等维度来看，英译本采用了加注解释、背景介绍、中西文学类比等副文本阐释方式，向英语读者展现了与清诗相关的历史背景、文化习俗、创作环境与文学体裁等。从外副文本（epitext）包括著述、访谈等材料来看，汉学家译者熟悉原文语言特色，学术研究功底深厚，将清诗置于中国文学传统乃至世界文学语境中深入考察。就中国古代诗歌的译介模式而言，可以充分发挥副文本在作品接受性方面的功能和作用，考虑翻译目的、译者行为、读者需要等因素，注重中国古代诗歌译介的传播和接受，实现有效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目标。

关键词：清诗英译；副文本理论；齐皎翰；罗郁正和舒威霖；麦大伟

作者简介：彭文青，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项目编号：21WZWB006）、苏州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专项课题“明清话本文学中的大运河文化译介研究”（项目编号：23JN0304）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0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3-0151-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3.015

一、引言

在国内学界，相对唐诗宋词而言，清诗所受到的关注较少，在海外的传播亦是如此。事实上，清诗不仅数量众多，佳作荟萃，且与其时代联系紧密。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英译对于促进文化传播、增强文化交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何用另一种语言再现清诗中的时代特征？如何向英语读者阐释清诗中的意象或创作背景？如何最大程度地保留诗歌的精神和诗人的风骨？在清诗英译历程中，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与不同文化身份的译者，在风格各异的译本中浸润了不同的价值取向，以各自的阐发视角表现出清诗的艺术风貌与时代特征。

无论是国内学界还是国外汉学研究领域，清诗的翻译研究已历数十载，但在数量和深度上皆不及唐诗宋词等翻译研究，现有研究以译文与原文的文本对比为主，侧重译文的准确度、美感传达、精神再现等方面。本文则以副文本理论为研究视角，分析清诗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不局限于传统的正文对比分析，而是通过分析注释、自序、他序、译者访谈、著述等副文本材料，结合正文里的增删改写等，探索中国古代诗歌译介的模式，可以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翻译与传播提供新的解释路径。

本文案例分析中涉及的英文译本及相关材料包括：（1）齐皎翰（Jonathan Chaves）译本《哥伦比亚中国晚期诗选：元、明、清》（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Yuan，Ming，Q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①①Chaves J.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Yuan，Ming，Q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2）罗郁正和舒威霖（Irving Yucheng Lo and William Schultz）译本《待麟集》（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②②Lo I Y amp; W Schultz.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3）麦大伟（David R.McCraw）译本《十七世纪的中国词人》（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③③McCraw D R.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以及相关译者访谈、专著、论文等资料。三个英文译本皆以诗人为类别，选其部分诗歌翻译成英文，并作一定阐释。译本选译诗人的范围虽不相同，但有所重合。下文分析将以副文本理论为框架，探究清代诗人及其作品的英译模式和译介效果。

二、副文本的概念与功能

法国学者热奈特（Gérard Genette）首次对副文本（paratext）这一概念进行了系统解读，他认为，“副文本的定义即对作品进行评价，或将作品展示给读者，或影响作品的接受情况”④④⑥Genette G.Paratexts：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Translated by Jane E.Lewi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1，p.5.，从这三个层面来看，研究副文本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分析作品正文以外的相关材料，更应深入剖析作者如何以副文本的形式把握和影响作品在读者中的接受程度。⑤⑤⑦⑨⑩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13，p.142，p.26，p.172.具体而言，热奈特对副文本进行了详细分类与功能阐释，包括内副文本（peritext）如作者姓名、书名、出版信息、前言、后记等，以及外副文本（epitext）如作者访谈、作者日记、书信、书评等。⑥热奈特对副文本进行了系统阐释，对于文学研究的范式和路径产生了重要影响。

需要指出的是，外副文本概念并不涵盖所有的外部语境因素及偶发条件。诚然，作品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会对其接受方式造成影响，与外副文本的研究范畴有部分重合之处。但“外副文本”不同于所谓的“文本之外”，我们有必要厘清这两种概念的差异。实际上，副文本是“有意识为某一文本勾勒的关联线条，能够影响文本被接受的方式”⑦。换句话说，只有与作品产生特定联系且有意为之的外部文本可纳入这个范畴，社会文化语境因素是否为副文本研究对象，应根据文本特征和关联程度而定。因此，需避免过度延展副文本范畴，不使副文本概念落入所谓语境的宽泛定义之中，从而失去其作为特定理论的阐发意义。

继热奈特之后，翻译研究学者包括赫曼斯（Theo Hermans）⑧⑧Hermans T.The Translator’s Voice in Translated Narrative.Target，1996，8（1），pp.23-48.等人，深入阐释了副文本概念在翻译研究中的应用，重新审视了热奈特对于副文本的定义和框架，将翻译作品的地位提升，对于翻译作品所包含的副文本类型进一步细分与补充，从而满足当代翻译研究的需要。翻译中的副文本可分为译者序言、后记、译本脚注、出版页以及译者传记、演讲、访谈等信息。⑨译者或相关机构在副文本中解释了自己的翻译策略与意识形态，影响了原作品在异域文化中的传播和接受。通过研究这些副文本材料，可以更为全面地剖析文本与译者之间的关系，立体地重构译本所处的历史社会语境，深入地探究作品在异域语言与文化中如何被理解和接受。

不同形式的副文本所实现的功能是有所不同的。尽管“在许多情况下，我们无法确定读者是通过特定的副文本来阅读正文本的，譬如一本书的读者可能不会专门去读序言部分”⑩。但是，对于读者来说，副文本譬如译序是用来接触翻译正文本的门槛，对翻译作品的接受方式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插图、注解、书评等副文本则可以帮助快速理解和深入建构翻译作品的内涵及文化形象。对于研究者而言，副文本不仅为理解译作的内容提供补充说明，更为阐释译作和译者的风格提供解释路径。

因此，就清代诗词译介与传播而言，翻译作品的副文本内涵与质量十分重要。深入浅出、脉络清晰的译序、引言、尾记、书评，乃至具有意趣和代表意义的插图、封面等，均能够有效引导目标读者沿循译者或出版社的阐释路径，全面体察清代诗词及其所在的政治历史语境，深刻理解清代诗人的创作背景与精神。

研究清诗译介模式，需要充分考虑副文本在作品接受性方面的功能及其表现，兼顾翻译目的、译者行为、读者需要等因素。譬如，图文兼具的多模态形式可以增加作品的可读性和大众性；增加注解、图示等说明，可进一步阐释西方读者较为陌生的文化元素和历史典故。再如，译序充分体现汉学家优势，精到理解和诠释清代诗词的特征和发展脉络，能够帮助目标读者在阅读正文之前获得相关知识；外副文本如译者采访、书评、著作论文等不同传播媒介和形式，可以增强清诗及其文化的国际影响力，探索传播中国古典诗词的有效途径，实现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目标。下文将分别从内外副文本角度，对译本、译者、目标读者、翻译背景等方面做进一步的分析，探索清诗的译介方式和效果。

三、内副文本：注解、序言、封面

内副文本不同于外副文本的主要属性之一，即在形式上与作品正文紧密关联，与正文往往呈现在同一个文本中，如作品的封面、扉页、序言、后记等等。换言之，内副文本使得“正文能够成为一部书，确保了文本的出场与存在”①①②③Genette G.Paratexts：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Translated by Jane E.Lewi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1，p.345，p.328.，其主要功能在于“展示并评价正文”②。关于正文里添加的注解是否应归属于副文本的范畴，热奈特曾作过详细讨论。他认为，如果注解与正文的关系紧密，体现了与正文之间的连续性和同源性，那么这种形式应隶属于正文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在功能上体现出对正文内容的评论和解释的作用，无论置于文本中何种位置，都可归入副文本的类别。③此外，内副文本既可以是正文作者创建，譬如自序，也可以由其他学者撰写，譬如他序；或由出版社提供，如总序、封面、题词等。基于此，下文聚焦译本中的注解、序言与出版封面，描述与阐释清诗译本中的内副文本特征及其在译介中所发挥的功能。

（一）加注与阐释

清诗富含家族性、地域社群集聚、时代革新等元素，描摹了清代的风土人情和世间百态。甚至其中包含的地名、人名等，亦是历史与文化的象征符号，诗中所提及的每处地方或每个人物，都饱含了历史文化特色，或寄托了诗人的浓厚情感。而这些地名、人名、用典等富含文化特色的元素，对于西方读者而言是颇为陌生的，对翻译而言无疑是困难与挑战，生硬的翻译必然有损原诗的艺术特色，冲淡诗人的情感表达。对此，部分英文译者在译文中增加了相关注解，以尾注或脚注的形式，对原诗中提及的重要人物、民间习俗、历史典故等作了解释。从副文本视角来看，清诗英译中的此类注释，应被视为内副文本的范例。

譬如罗郁正、舒威霖译本，诗中对应的人名、地名、典故等附有解释。以诗人吴伟业的名作《圆圆曲》英译为例，采用了尾注的方式，该诗译者（John D.Coleman amp; Gloria Shen）共添加了二十一处注解，大部分重在阐释诗中的专有名词、地名等。譬如第三条注解：“与这首诗中使用的其他地名和专有名称一样，‘玉关’不是指甘肃省的实际战略要地玉关，而是指北京郊外的山海关。1644年5月27日，山海关发生了一场激战，导致叛军领袖李自成被满族军队和吴三桂军队的联军击败。”④④⑤Lo I Y amp; W Schultz.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p.50，p.50-51.不仅解释了诗歌中常见专有名词“玉关”的所在地理位置，而且介绍了与此诗创作背景相关联的历史事件。

这二十一处注解中，第四条注解所占篇幅最长，详细描述了该诗主人公陈圆圆的人物生平、所处历史语境和社会背景，以及人物关系⑤。这段注释基本符合史实，且较为详尽，语言风格平实易懂，有助于读者在品读诗作之时，在更为宏观的历史语境下把握人物生平与诗作内容。除此条注释以外，其他注释均短小精悍。对此，两位编者也在序言中做了说明：“整体而言，我们力图将附注压缩到最小篇幅，但当某句诗或某首诗中，修辞或用典是其核心意义时，附注中会作解释说明。还有些诗本身脱胎于某种历史或文学典故，那么在注解中需要进行拓展，向读者言明诗歌的全部内涵。”①①④Lo I Y amp; W Schultz.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p.xxiv，p.46.《圆圆曲》这首诗符合序言所述的第三类情况，即脱胎于历史故事，因此需要详尽注释。由此看来，第三条注释不仅有助于读者理解和把握诗歌内涵，且将清诗作品置于更为宏大的叙事话语和历史语境之中，有效传播了相关历史文化。

齐皎翰译本的注解较少，部分诗作偶见两三处尾注。这首《圆圆曲》也收录于齐皎翰译本中。正文②②③Chaves J.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Yuan，Ming，Q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p.362，p.363.介绍了这首诗的历史背景和所涉政治事件，与上文提及的罗舒译本注释内容相近。全诗末尾添加了七条注释，解释了部分人名、地名、历史现象等。相比之下，齐皎翰译本更加强调诗作正文的形式与体裁，尽力保留诗人自己的注释。《圆圆曲》译文排版颇为特别，大部分诗行采用英文韵体，且两句为一组，次行悬挂式缩进16个字符。但部分诗行改为散文体，分行且左对齐式排版，增加“for you，Sir，especially I sing”③等原中文诗没有的过渡性表达，形似唱曲人的口吻，凸显了原诗作为“曲”的诗歌形式。

在清诗译本中，另有一种注解方式较为特别，即文内解释。其所在位置不同于一般的脚注或尾注，以正文形式穿插于译文之间，尽管如此，其功能仍是为诗歌作品的英译正文服务，或解释创作背景、诗人身份和人生经历，或分析作品整体风格及时代特色，因此，仍可归在注解之列。譬如罗郁正、舒威霖译本中，每位诗人的作品英译之前，皆有对诗人的背景介绍和诗词风格的鉴赏。以诗人吴伟业为例，在代表诗作的英译版本之前，附有诗人生平及诗歌风格介绍，篇幅近一页半，如其中一段介绍：明朝衰落，加上诗人自己也陷入困境，导致吴伟业本人的诗歌风格出现明显变化。早期的诗句非常优雅、精致，后期的作品则充满了怀旧、苍凉和失落感，由此成为清初最伟大的诗作之一。他擅长历史叙事诗，如《圆圆曲》（见下文）和《永和宫歌》，被同时代的人称之为“诗史”。④这段描写将社会背景和历史语境融入了对诗人风格的理解与阐释之中，介绍了诗人风格的发展变化，体现了清诗创作与社会现实的密不可分，同时也承继了以往的诗词传统，彰显了古今传承。

麦大伟译本也采用了文内解释。除了介绍每位词人的生平和创作背景，对作品进行简要介绍和风格鉴赏外，他还将诗评穿插于每一首词的译文之间，内容翔实细致，展现了汉学家的独特视角和研究功底。一方面帮助西方读者理解诗作，另一方面书写了自己的文学观念和价值取向。由此看来，无论是脚注、尾注还是文内注释，作为副文本形式，皆实现了对正文加以补充、解释、声明、增加背景信息或表达学术观点等功能，因此，对副文本的理解和效果分析，不应拘泥于文本所在位置与形式，而是聚焦功能的发挥及其效果。

（二）序言解读

另一种常见的内副文本形式是序言。热奈特将其分为两类。一种是由作者本人撰写的序（authorial preface），往往更为直接地阐明作品的目的和选材的角度，并解释个人的创作策略和方法；另一种则由出版社或他人作序（allographic preface）⑤⑤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9.，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发挥副文本的功能，对作品的传播程度产生影响。在翻译研究中，可以采用这种视角，考察译本的译者自序和他序，挖掘译本产生的背景、意图和风格，探索译本如何通过副文本更好地在异域文化中传播。

齐皎翰译本开头附有十二页的引言，阐释了自己对中国元明清三朝文学体裁及诗词特色的独特理解，并分类介绍了各个朝代的诗词特征与代表人物。齐皎翰特别指出，虽然学界以唐诗、宋词、元曲来描述各种文学体裁的巅峰时期，但“这种一刀切的划分忽视了某一体裁在非巅峰时期所展现的优秀文学作品，唐代也有重要的小说作品；中唐之前就有了词，且宋代之前及之后皆涌现了伟大的词人；明代戏曲并不亚于元代戏曲，还有不少优秀的戏剧作品出现在清代”①①②③④Chaves J.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Yuan，Ming，Q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p.2，p.9，p.10，p.11.。因此，清代的诗词同样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值得关注与研究。

在清代诗词部分，齐皎翰论述了清代诗词的主要流派及代表人物。他认为，“明代诗词分正统的宗唐与个人主义的宗宋两派，这一对立也延续到了清代”②，清初王士禛是宗唐的正统派诗人代表，长于诗论，善于用典。宋代的诗画传统也延续至清代，代表人物是恽寿平，擅绝句，而作为画家常被归入清初正统派诗人之列。诗画派另一代表人物是石涛，其诗作有时生拙晦涩，文风古怪，这种风格后来被扬州八怪的金农与郑燮所传承。此外，相当多的清代诗人自成一家，不属于任何流派，延续了明末文艺界百花齐放的繁荣之景。以钱谦益和吴伟业两位诗人为代表人物，齐皎翰对比了二人的诗风，认为吴伟业的诗“兼具丰富的语言表达和精致浪漫的抒情色彩，其短诗充满了大胆而颇具想象力的碎片化描写，体现了明末清初时代更迭之际的复杂情感”③，而长篇叙事诗《圆圆曲》可谓经典佳作。齐皎翰总结了白居易叙事诗对清代诗词的影响，代表人物包括吴伟业、吴嘉纪、袁枚。最后，齐皎翰谈及清末以《老残游记》闻名于世的刘鹗，“其部分诗作延续了白居易和袁枚的风格，文笔幽默明快，但也有部分诗作既传承了数百年来诗歌凝固自然瞬间的纤细敏感，又具有广阔复杂的视野，远迈其时，直达二十世纪后半叶”④。由此可见，齐皎翰译序体现了具有个人特色的研究视角和阐释路径，帮助英语读者深入了解清诗流派和代表人物，以特定的前景知识把握和体察译本正文所选译的大量诗作。

罗郁正、舒威霖译本序言则详细解释了选译的清代诗人及诗歌数量及其选择标准，阐述了翻译的基本原则、实践过程，以及对人名、拼写等具体问题的处理方法。编者言明，该选集并未采纳当时流行的范式，即“择选大量诗人再附上一两首作品，或摘选一小部分诗人的大量诗作”⑤⑤⑥⑦⑧⑨Lo I Y amp; W Schultz.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p.xxiii，p.xxiii，p.xxiii，p.1，p.2.，而是选择了七十二位“最能代表清代繁盛及其文化内涵”⑥的清代诗人及其部分代表作。与其同时，每位诗人皆由所负责的相关译者自由选择，诗人出场配有编者所做的人物背景介绍和诗歌风格描述等，编者结合诗人所处历史背景，对诗人地位和诗作还做了一定的个人评价。由此可见，该译本明确书写了编者和译者的价值取向。就翻译风格而言，编者并不要求每首诗保持一致，他们认为，“在意义、结构、精神等方面保留原诗的真，是极为重要的”⑦。因此，两位编者兼译者严格校对原诗和译文，力求准确传达原文。

罗郁正、舒威霖译本的引言部分共有三十二页，详尽阐释了“形成清代特色的历史因素和文学因素，尤其是对于诗人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观念和事件”⑧。该译本题为《待麟集——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诗词（1644—1911）》，引言开头探讨了书名中“麒麟”一词在中国文学史中的缘起、依据以及地位，以杜甫诗中“渴望安定祥和”的精神，与清代诗人的创作内容关联，从唐朝的杜甫到清代的王夫之、顾炎武、秋瑾等，中国诗歌跨越了千年依然秉承祈愿安定的思想。⑨正文下设十一个小标题，分别为“作品断代方式”“历史背景”“清诗中的社会经济元素”“清诗特征”“诗歌与政治”“政府资助、论争与流派的诗歌时代”“层出不穷的诗歌理论”“唐宋诗特质的缩略”“清末的文学评论家”“清诗中现实主义的崛起”“词的复兴”，全面阐述了清诗所处的历史社会背景，描述了清诗的特点及相关评价。

序言指出，清初社会与民族矛盾尖锐，使得诗坛出现承继唐宋诗歌传统的“复古”倾向。事实上，“在后世诗人中，清代诗人摆脱传统束缚的愿望最为强烈”，可以说，相较于唐诗宋词，清代诗歌虽创新不足，但“试图调和传统和时代变迁，使之更加丰富”，与社会现实联系更为紧密。罗郁正和舒威霖认为，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中原的历史背景，一是清诗相对于前代诗歌而言最突出的特色，民族主义情感被激发；二是在模仿前人与创新突破的反复摩擦、不断冲突之中产生了大量批评理论；三是明确的历史感与写实主义的倾向；四是随着词体的重新被推崇而提倡比兴，注重婉约隐曲的表达”①①江岚：《葵晔·待麟：罗郁正与清诗英译》，《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136页。。可以看出，该序言内容翔实，结构清晰，重点突出，能够引导目标读者逐步厘清中国清诗的发展脉络，快速有效地把握清诗的基本特色，及其对唐宋诗词的继承与创新。

麦大伟译本有自序和引言两个部分。序言中，译者介绍了翻译动机和基本思路。麦大伟师从知名汉学家刘若愚，在译介清诗时亦沿用了刘若愚的研究范式，即“从语境与语言两个维度探究中国诗歌，剖析复杂语言表象之下的内在与外在体验”②②③⑤⑥⑦⑧⑨⑩McCraw D R.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p.vii，p.vii，p.36，p.38，p.67，p.67，p.viii，p.viii.。麦大伟摘选了六位具有代表性的清代词人，从“措辞、意象、句法、用典与戏仿”③等维度分析诗作的特色，并总结该诗人对清代诗词发展做出的贡献。就其体例而言，每章以介绍和阐释诗人及其作品为主，将诗作译文置于正文叙述之中，以佐证文中对诗作风格与诗人思想的阐释。

与其他任何资料一样，“副文本中的声明或隐含声明，需要严格评估其可靠性”④④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170.。麦大伟译本正文基本体现了其序言中所阐释的研究思路与译介方法，可以看出，该译本序言作为副文本来解读翻译行为和风格，是颇为可信的。以译介词人吴伟业为例，正文中，麦大伟综述了词人生平，对其作品的语言风格展开了深入阐释，并在分析之中摘引和英译了部分代表作。麦大伟认为，吴伟业以独树一帜的语言艺术而闻名诗坛，“其最为著名七言歌行（梅村体），以贴切的典故和精致的意象为饰，让人联想到白居易作品朴素却守旧的风格”⑤。但部分词作亦有工丽之风。麦大伟在结语部分将吴伟业的情爱词作与《花间集》作了对比，他指出，吴伟业的词虽注重感官体验，但并不像大多数花间集作品那样词藻华丽。相反，吴伟业的作品语言直率豪放，内容超脱世俗，类似于韦庄的词，这两位词人生平相似，皆深陷政治动荡，心境郁结，在作品中书写了悲痛的情感。⑥可以看出，麦大伟对清代词人的译介，正如其在序言中所述，将其与唐宋诗词进行类比分析，注重考察词作的诗学传统与历史传承。

如麦大伟的陈维崧《贺新郎·秋夜呈芝麓先生》译文，用词精巧优美，以传达诗作语言与意境之美为要旨，即使地名等专有名词，亦多以意译为先。译文正文之后，麦大伟对诗作内涵及其所关联的社会现实做了翔实阐释。他认为，这首雄浑奔放的抒情词作是陈维崧的成名之作，修辞手法贯穿整个作品。陈维崧的词作一向富有想象力和冲击力，首节展现了深秋的白色图景，暗含了中国诗人的悲秋情结，词中描绘的诸多意象使得诗人忧郁愈深。第二节则扩展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诗人凝视边关，回想王昌龄作《出塞》，哀痛昔日英雄燕昭乐毅。⑦麦大伟将这首词作置于中国诗歌传统与历史背景中，进行了历时与共时的分析。他认为，或许现代观众对中国诗词的审美兴趣不大，但十七世纪的中国读者对诗中的时评会有更深感触。诗人通过引用王昌龄的名作，表达了对“飞将”击退清军“胡虏”的渴望，以“秦”喻“清”，使得这首诗具有更为深刻的意义。⑧由此可见，麦大伟在词作分析中体现了序言中所表达的译介路径，即从语境与语言两个维度探究中国诗歌，深入挖掘诗作的丰富内涵与现实意义。

麦大伟在译序中阐述了该版本的三个特色，解释了以上译介方式的原因。第一，麦大伟十分强调词人的生平与个性对其词作的影响，认为了解其生平与性格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词作里表达的思想与情感。第二，麦大伟认为清词承袭了宋词的传统与范式，因此，在每个章节中，译者皆与前朝词作进行对比分析，以更好地理解诗人风格、建构其诗学范式、评价其诗歌成就。第三，麦大伟在翻译中“未采用字字对译、过度演化或特定的韵律范式”⑨，而是在“两个极端之间，即难懂的直译与明白却不忠于原文形式、内容和风格，寻求中庸之法”⑩，且按照原诗行长度安排译文诗行的排列，长句左进两个字符，短句则居中，以此更为凸显词句长短不一的特殊形式。根据麦大伟译本序言，其译文中的脚注已降至最少，该译本面向普通读者，无须引用过多文献，而以阐明故事内涵为要，由此看来，该副文本以简短精悍的风格对普通读者产生叙事导向，淡化了学术性特征，有利于作品被更广泛的受众所接纳。

在《引言》中，麦大伟认为，尽管该书旨在译介诗歌，而非文化历史，但为了更好地理解十七世纪的诗人如何探索诗学及运用语言，有必要在《引言》部分介绍诗人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根据麦大伟的解读，十七世纪的中国面对巨大的政治动荡，外族入侵建立新朝，文人的信仰和精神在新旧交替的政治变革中遭受重创。这一时期杰作繁多，词作亦如凤凰涅槃，再现前朝辉煌，但其影响力和传播度不及前朝，因而未受学界重视。如书名所示，麦大伟译本聚焦十七世纪的清代词人，因此，序言前半部分详述了明末清初的历史背景、经济社会环境以及重大事件，譬如“中国士绅阶层普遍认为，十七世纪是经济衰退、社会动荡的时期”①①②③McCraw D R.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p.1，p.3，p.4.、“17世纪初，欧美大萧条使中国的白银净流入放缓，白银严重短缺，对小商品经营者造成严重损失”②等表述，阐明了经济、社会和政治环境变化对清代诗词创作的重要影响。结合时代因素和政治环境，麦大伟将十七世纪清代词人分为三类。有些属于“浪漫派”，以钱谦益、吴伟业、陈维崧为代表，原本沉溺于明末繁盛之景，明朝覆灭后则转向清朝以求慰藉”。有些则“对清政府采取坚忍态度，从反抗清廷转而潜心治学，以证气节”，以顾炎武、王夫之、朱彝尊为代表。还有一类以陈子龙为代表的“烈士”，“坚决反清，不惜牺牲自我，以死明志”③。由此可以看出，麦大伟清晰地认识到，清词创作与政治环境及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对词作风格的解读离不开对历史背景和社会语境的深刻勾勒。

对副文本展开分析，有助于探索翻译行为主体及其缘由等问题，譬如“谁对我们在翻译文本中看到的翻译决策负责？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类型的翻译？为什么这个关键术语会这样翻译”等。④④⑤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169，p.174.从以上对三个译本的分析可以得出，序言作为译本的副文本材料，基本能够为清代诗词译介提供可靠且明晰的阐释，三个译本皆注重清代诗词与所处社会现实的紧密联系，对诗人及其作品的翻译与介绍皆秉承序言所释宗旨，对英语读者而言发挥了正向引导作用，使得译本能够被准确理解与有效接受。

值得一提的是，译本封面的呈现亦颇有意趣。如罗郁正、舒威霖选择了竹子作为整个封面的背景图像，齐皎翰译本封面采用了山水图为背景。实际上，作品的封面、封底等图像及文字形式，也是副文本理论关注的内容，在特定语境下体现了相关传统和规范，具有体现文本意图、观照目标读者等功能。在翻译研究中亦是如此。譬如译本的“封面、导语、网页，跨媒介故事改编、影像式序言等，将语言与视觉元素相结合”⑤，以多模态形式影响译本在目标受众中的接受度。相比于麦大伟译本采用的无底色无图像的封面形式，罗郁正、舒威霖译本封面的“竹”，蕴含不畏逆境、不惧艰辛、中通外直、宁折不屈等意义，结合书名中的“待麟集”，竹林意象亦有等待名士即“麒麟”之意，编者及译者充分肯定了清诗成就，展现了清诗对中国诗学体系的传承，在宏大的图景下和厚重的互文中，向英语世界展示了清诗的独特地位及文学价值。齐皎翰译本封面的山石林立、松林茂盛、诗人登高等意象，与译本选题切合，凸显了元明清诗人向往隐居、清高不羁的典型特质。可以说，此类图像副文本，有助于引导西方读者更有效、更形象化地构建对清诗乃至中国古诗的认知，从文人特质与文化传统等话语背景理解清代诗作与诗人。

四、外副文本：译者身份、译介动机与价值取向

除却序言、注解等内副文本，热奈特也重视外副文本（epitext）的功能。外副文本是指独立于作品之外的文本，但在潜在意义上依然发挥副文本功能，包括作者的对话、访谈、书信等材料。在翻译研究中，外副文本包括译者曾撰写的书信、日记以及曾接受的采访或译本书评等材料，有些具有私密性，热奈特称之为“private epitext”，有些则是公开的副文本（public epitext）⑥⑥Genette G.Paratexts：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Translated by Jane E.Lewi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9.，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译者的身份、翻译意图、所处的历史语境等，且为“有意关联”的外部文本，对于译本的传播和接受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下文以华裔汉学家罗郁正和美国汉学家齐皎翰为例，回归翻译文本产生的历史现场，追溯与译作及翻译过程“有意关联”的特定外部文本，重构清代诗词译介的全貌。

（一）学术研究

尽管在副文本的传统定义中，能够影响作品被接受方式的文本方可称为副文本，但仍有学者指出了部分特殊情况，譬如读者无法接触到的副文本材料，包括未出版面世的作者序言等。此类特殊文本虽不全然符合副文本的基本定义，但可根据具体的研究视角而被重新界定①①⑤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144，p.170-171.，如以作品产生为焦点的研究，可将其纳入副文本范畴。本节亦涉及一类特殊情况，即译者的研究著作或其他译著，这类文本并不一定影响译语读者对译作的接受和认知，但对于译本的产生、译介的风格均有重要影响，可被视为副文本，以阐释译者译介清诗的历程与译作的样态。

齐皎翰曾撰文论述吴嘉纪②②Chaves J.Moral Action in the Poetry of Wu Chia-chi（1618-84）.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86，46（2），pp.387-469（83 pages）.、钱谦益③③Chaves J.The Yellow Mountain Poems of Ch’ien Ch’ien-i（1582—1664）：Poetry as Yu-chi’ i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88，48（2），pp.465-92.等清代诗人的诗作内涵与风格。以《吴嘉纪诗中的道德行为》为例，齐皎翰认为，明末清初甲申之变的政治危机，使得知识分子将明朝覆亡归咎于儒家传统最基本价值观——“忠”“孝”“贞”“节”的式微，因此，对传统的复兴及重申这些价值观的需求，构成了吴嘉纪叙事诗内涵的主要背景。吴嘉纪乃布衣文人，隐于泰州安丰场贫瘠的盐碱地，以弃绝仕途表示对亡明的效忠。在杜甫和白居易新乐府诗传统的影响之下，吴嘉纪在长篇叙事诗中呈现了他所认为忠孝贞节的真实个案，且存续于普通民众的世界，尽管语调幽暗悲戚，却暗含了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最后希望。齐皎翰以吴嘉纪的《难妇行》《东家行》等为例，刻画了受命运摧残的女性，以《董妪》等作品为例，歌颂了彻底无私的舍身为人之举，表达了对女性道德成就的认可，以《粮船妇》等作品为例，树立了儒家道德的典范。吴嘉纪的诗作展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普通英雄儿女，他们用具体的行动展现了强大的内在力量，不屈服于艰难的世事。

以上观点与其译介清诗的路径和视角基本一致。在吴嘉纪诗歌英译部分，齐皎翰简述了吴嘉纪的生平和诗风：“相比于吴伟业辗转入仕新朝，吴嘉纪忠于明而弃绝仕途”④④Chaves J.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Yuan，Ming，Q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p.377.。吴嘉纪在诗中记载了体现儒家忠孝的真实个案，表明儒家道德理念在普通民众中依然存续。论及对白居易新乐府诗传统的承继，齐皎翰指出，吴伟业的长篇叙事类似于白居易的《长恨歌》，语调抒情、隐喻繁复、多处用典；而吴嘉纪的叙事诗展现出真实而坚定的力量，所选译的诗譬如《粮船妇》等皆展现了普通人的道德行为，承载中华文化道德复兴的希望。

根据副文本理论阐释，一方面，副文本可以用于对过去和历史的探寻，譬如译本副文本中所述的作品出版历史、出版社或官方组织出版的数据库，以及译者的生平与著述。另一方面，副文本也可以用于对译本产生之时相关语境的解读，譬如，“其一，副文本可以是体现广泛的社会文化影响的相关材料，可以告诉我们作品产生时的相关社会事件等；其二，副文本自身可以对社会或某些方面产生影响”⑤。以上提及的齐皎翰学术论述，则充分体现了这一观点，学术论文展现了译者的毕生研究方向和深度，对译者摘选、理解与阐释原作均产生较大影响，为研究者解读其清代诗词译介模式提供了补充。同时，齐皎翰的研究力图将清代诗词特征与时代背景及诗人的精神追求相结合，发掘文学史所忽略的面相，将清诗的复杂内涵及所体现的社会现实，如实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其著述在汉学界产生了很大反响，凸显了副文本自身的影响力与价值，他将清代诗词作品带给更为广大的英语读者群体，极大地助益中国文学和文化传播。

这体现了副文本的框架（framing）功能。框架功能涵盖翻译原作的选择、翻译过程中的语言选择，以及翻译过程中的各种手段和策略。西方学者莫娜贝克将其定义为“一种积极的策略，具备能动性，通过这种策略，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参与现实的构建”①①②Baker M.Translation and Conflict：A Narrative Account.Routledge，2006，p.106，p.156.；框架还可以“建立预期范式，引导其他人对事件的解读”②。对于清代诗词乃至整个中国古典诗词，齐皎翰秉承对中国文学及其传统的认知框架，挖掘诗人的精神追求和诗词意象的深刻内涵，剖析诗作所反映的社会现实。齐皎翰在研究与翻译中，逐步构建了对中国文学系统的认知框架和预期范式，这一框架深深影响了其清诗译介的文本及语言选择，引导目标读者深入了解清诗特征与历史语境，使其在英语世界获得新生。

除了译者本人的研究著述和风格外，相关出版机构也书写了价值取向，影响译本的域外接受。齐皎翰译本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该出版社创建于1893年，以促进历史学、文学、理学、经济学及其他学科发展为旨归，涵盖领域包括历史、国际事务、亚洲研究、科学、文学、经济、社会学等，出版中国题材著作四十多种，数量接近千部，在西方产生了广泛影响。③③④刘松、夏登山：《中国文化海外出版传播的欧美经验——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为例》，《出版科学》2022年第4期，第99-105、99-105页。中美建交后两国人文交流扩大，出版社以此为契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推出了“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哥伦比亚中国文学选集”系列，齐皎翰译本即为其中之一。整个书系以世界文明史、文学史为参照，以较强的学术性和宏大的谱系特征描摹了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全貌及成就，“自问世以来经久不衰，多次重印，美国和中国港台地区多所大学将其指定为教学参考书，是西方学界研究中国文学的参考资料，也是国外普通读者接触和了解中国文学的重要途径”④。此外，文章中其他两个译本也是由知名高校出版社推出：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旨在出版亚太地区自然及社会科学著作，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多年来推出了多部中国文学经典。可以说，如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等依托高校的出版机构及其相关书系，借助名校背景和机构声望，集聚学术扎实的汉学家及专业性强的编辑团队，力图系统地展现底蕴深厚、综合立体的中国文化，极大地助力了清诗译本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

（二）访谈与报告

译者访谈、学术报告等外副文本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外译效果，助力了文化传播与交流。如罗郁正致力于中国诗词外译，出版过《辛弃疾研究》⑤⑤Lo I Y.Hsin Ch’i-chi.Twayne Publishers INC，1971.《葵晔集》⑥⑥Liu W amp; I Y Lo.Sunflower Splendor：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5.等专著和译作，在学界产生较大影响，《葵晔集》被称为“迄今为止最完整、最好的中国诗歌西方语言翻译文本”⑦⑦Lattimore D M.Sunflower Splendor.New York Times，1975.12.21.https：//www.nytimes.com/1975/12/21/archives/sunflower-splendor.html.。罗郁正曾回长春进行短期学术交流，并作了有关诗词翻译的学术报告，解释了自己的翻译方法。此外，罗郁正曾接受访谈，畅谈自己的翻译体验和经历，于2015年发表在《上海翻译》，题为《罗郁正谈翻译：以“中庸之道”创造语言艺术》⑧⑧罗郁正：《罗郁正谈翻译：以“中庸之道”创造语言艺术》，2015年10月19日。http：//www.sta.org.cn/02zxzx/detail.asp？id=4776.。以上访谈与报告为译者自我阐释翻译思想提供了良好的渠道，为研究者探寻诗词翻译方法与路径呈现了翔实的资料。

在访谈与报告中，罗郁正针对中诗英译提出了三个基本观点，披露了其翻译实践的主导思想。第一，绝不拘泥于形似，不主张翻译中国诗歌的译者强求译文的押韵，为了押韵而故意省略译文所需要而原文所罕见的定冠词或不定冠词，甚至把原诗一句一句地拆开，分成两三行英语翻译。他认为，最理想的翻译还是要以“神似”为目标，而绝不是“形似”所能创造出来的。第二，弄懂原文，就是英文所谓的“源语言”。中华民族的语言三千多年来不断地在改变，诗歌的语言也会随着发生变化，这就要求译者要借助参考书切实弄懂原文的意思，避免望文生义产生错误。第三，彻底地尊重译文，包括译文的文法及其他修辞方式。译者要注重语言上的锤炼，把中国诗歌译成英文，须专心研究译文文字，把译文文字视为母语。要使译文流畅通顺，译者必须投身实践，增加生活体验，以学习地道的活的语言，这样才能避免令人生厌的“翻译腔”，做到文笔流利、语言自然。①①罗郁正：《罗郁正谈翻译：以“中庸之道”创造语言艺术》，2015年10月19日。http：//www.sta.org.cn/02zxzx/detail.asp？id=4776.

此外，罗郁正曾发表论文《从“玉箸”谈到“牛皮纸”》②②罗郁正：《从“玉箸”谈到“牛皮纸”——中国诗歌英译给我的几点启发》，《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4期，第293-300页。，文中反驳了许渊冲的翻译竞赛论，许渊冲认为：“翻译是两种语言的竞赛，文学翻译更是两种文化的竞赛。译作和原作都可以比作绘画，所以译作不能只临摹原作，还要临摹原作所临摹的模特。”③③许渊冲：《诗词英译漫谈》，《中国翻译》1988年第3期，第40-43页。在罗郁正看来，翻译应是从两种民族的文字中用折中办法创造出来的艺术，绝不能“拟化工而迥巧，夺原文之美以争鲜”。体现在中国诗歌英译方面，就是要清楚认识中西方诗歌的差异，在翻译中再现原诗的精髓。罗郁正也不赞同许渊冲古典诗词翻译中注重押韵的做法。汉语的单音节发音决定了中国诗歌不同于英文诗歌的乐感、节奏。句法结构方面，古汉语句子中常见的主语省略为诗歌增加了独特的风味，这在英文诗歌中是极罕见的。此外，罗郁正认为中国诗歌重“含蓄”，在翻译中国诗歌时，应该把诗歌的“含蓄”摆在比押韵更高的位置上。

罗郁正对于清代诗歌的译介实践，基本体现了以上谈及的翻译策略，及其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认识，但亦存在矛盾之处。以王夫之《杂诗·悲风动中夜》为例：“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飞将不见期，萧条阴北征。关河空杳霭，烟草转纵横。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罗郁正译文如下：

A Miscellany// Sad winds ris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War horses on the border whinny in fright.// A stalwart fellow is a precious sword in a box// Which on stormy nights sings a mournful tune.// No brave general has as yet appeared;// The desolate road north is forever blocked.// Mountain passes and rivers recede from view;// Helter-skelter，the vision of tall grasses in the mist.// I put on my coat，go out to view the placid sky;// The Milky Way is already sinking in the west.// I can’t stop worrying over the nation’s fate.// Why bother to console myself in this life？④④Lo I Y amp; W Schultz.Waiting for the unicorn：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3，p.96.

从“A stalwart fellow”（壮士）、“Helter-skelter”（转纵横）等选词可以看出，译者力图采用地道、准确的语言表达诗中意象，且补充了缺失的主语（I put on my coat;I can’t stop worrying），以符合目标语诗学传统。而且，为了追求与原诗神似，译者在部分语句中增补了词汇，进一步渲染意象或诗人的情绪。此外，译文第一句和第二句压了尾韵（“night”和“fight”），第五句和第六句也压了尾韵（“appeared”和“blocked”）。尽管译者声称不求形似，要重视诗词的含蓄表达，但在翻译实践中，该译文在形式上基本保持了与原诗一致，明确清晰地再现了诗中所有意象与细节，以直白外显的方式呈现了原诗中隐晦含蓄的内容与情感。

在副文本中，译者对自己翻译策略的阐释或许是“为了强调译文的可靠性，以增加其被广泛接受的可能性”，或许是“为了在学术辩论或思想流派中占据特定位置、强调作者思想的某些特定方面等等”。⑤⑤Batchelor K.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Routledge，2018，p.172.因此，译者是否在翻译实践中完全采用其翻译思想，需要依据正文具体论证。以上分析发现，罗郁正的清诗翻译语言准确、忠实，不夺原文之美，基本实现了以中庸之法传达原诗精神与风骨，虽未完全践行自述的翻译策略，但在事实上取得了较好的社会反响，先后两部清诗译本均获得海外学界认可，被美国多所高校以专业教材引进，足以表明其清诗译介的质量与传播效果。同时，其访谈与报告依托国内高校平台与核心期刊渠道，促使更多国内学者及普通读者深入了解清诗在海外汉学与翻译领域的传播路径，拓展了其清诗译本的影响范围，提高了译本的读者接受性。

五、结语

从副文本视角考察清诗在英语世界的译介情况，对内外副文本进行充分挖掘和阐释，可以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与传播研究提供另一种思路。从内副文本来看，译本采用了文内加注解释、序言中的背景介绍、文内解释、扉页图像等方式，凸显了清诗特征，包括对社会现实的着力书写，总结了不同诗人的流派与风格，以及对唐宋诗词的传承与发展。可以说，案例中海外汉学家的解读与评注展现了对清诗的准确把握，从西方他者视角观照中国诗词与文学传统，既富有新意，又严谨翔实，以跨文化的视角沟通了中西文学与文化传统。

从外副文本来看，汉学家译者具备深厚的研究功底，在译介清诗之外，对清诗的内涵、历史语境以及诗人风格能够深刻理解与阐释，回归中国本土诗词历史与传统的同时，着眼于世界文学语境进行宏观考察。案例中呈现的汉学家学术著述，充分表露了其清诗翻译实践的认知框架，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清诗译介的学术影响力和社会影响力，与翻译正文相结合，为深入研究译本风格与译介效果提供了有益的解释路径。

此外，就文本形态和媒介表达而言，传统的副文本理论聚焦纸媒如手稿、印刷书籍等。而新媒体时代，凡可以转换为可读或可视文本的形态都应视为副文本，包括电子阅读设备和计算机等可访问的数字文本，也包括搜索引擎、网站和在线语料等可发现的网络文本。可以说，副文本形态和媒介形式呈现出复杂性和多变性，这对于中国清诗在西方的传播也具有启发意义，生动多样的副文本，如适当的图像呈现、视频短评、在线网络资源或语料库等，可以引导西方读者更为快速且全面地理解和把握清诗内涵与特色，能够有效提升译本的可接受度。因此，这一点可看作数字媒体时代下副文本研究及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题中之义，尚祈同道作专门的、深入的探讨。

[责任编辑：黄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