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与清中叶文章变迁
2023-04-12倪惠颖
摘要:朱筠在清中叶以学政大吏操持选政、广开幕府,以儒林而兼文苑的通才培育为根本,不惟笼罩清中叶学术,亦是清中叶文章通变之先导。他把“识字以通经”作为文章写作基础,有意改造制义文风;以振兴古文为己任,力倡清中叶史学派古文,推动了清中叶传记文的发展;倡导以学养气,于“不名一家”格局下,引领并加深了清中叶常州骈文群体根柢经史的创作,扬州汪中“骈散之迹泯”,洪亮吉骈散兼容,这种骈文方向的生成壮大均离不开朱筠之点化推动。其对通才的培育在文章理论及创作上孕育了通变之思,进而引发文体及文风的转变,以学济文、不论骈散渐成为文章主流。
关键词:朱筠;通才;清中叶;文章变迁
作者简介:倪惠颖,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古典文章学与古代小说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清代中后期书院学术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9SJA0170)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3-0140-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3.014
乾嘉时期,于一代学风与文风重塑之际,有重要影响的幕府主对新学风和新文风的倡导与推动起到关键作用。朱筠就是这样一位代表人物,他以学政大吏操持选政、广开幕府,首倡开《四库全书》馆,大力发扬汉儒之学,参与并扶持通经稽古的新学术。姚名达先生称道:朱筠是乾嘉朴学的开国元勋,是乾嘉朴学家的领袖。①①姚名达:《〈朱筠年谱〉序》,《朱筠年谱》卷首,民国二十三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中国史学丛书》本。此语或有过誉之嫌,但从中不难体味朱筠在乾嘉学风重塑中的开拓和领袖精神。朱筠以儒林而兼文苑的通才培育为根本,兴学造士,塑造风气,不惟笼罩清中叶学术,即在文章领域,亦屡见开拓进取之功,他以学政和幕主的强有力身份培育了一批“识字以通经”的通才作家,章学诚、邵晋涵、洪亮吉、黄景仁、汪中等皆列其幕下,把“识字以通经”与为文紧密联系起来,在文章创作和理论上有通变之思,不名一体,打破唐宋古文格局,沟通骈散,在改造制义文风、推助清中叶史学派古文、促进清中叶骈文全面复兴方面,积极开拓,为清中叶文章变迁之先导,使一代学术之变与文章之变相辅相承。
一、以“识字通经”改变清中叶科举选才标准及制义文风
早年的教育奠定了朱筠以“识字通经”为文章根本的理念。朱筠进士出身,出入翰林,朱锡经《南厓府君年谱》称:“先祖延师必硕儒,府君所从师如蒋秋泾德、顾河干光、朱秬堂乾、吴赓华光升诸先生皆通彦。”①①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503页。从早年受业轨迹来看,对其学术与文学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四位恩师——蒋德、朱乾、吴光升、顾光均为浙江大儒,他们在乾嘉汉学之风大盛之前,就开始较早地以经史为根柢,跨越唐宋,重视考据训诂的治学方法,以抵御清初以来宋儒理学的空疏之习。蒋、朱、吴这三位授业恩师均重视向学生传授以经史考据为主的汉代儒学②②张俊岭:《朱筠年谱新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2页。,并以此为治学和为文之根本。继而朱筠兄弟师从顾光,不仅学习汉儒之学,而且开始涉猎小学的研讨,据朱锡经《南厓府君年谱》记载:“从顾河干先生学,读先秦、西汉书,作文宗明黄石斋。后己亥过浙中,呈顾先生诗云:‘我年十五从师游,奇字疑义初讨搜……’”③③朱锡经:《南厓府君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0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508页。黄石斋为明末一代大儒,推崇汉学,其制义文集《冰天小草》一经刊出,“大江左右为之一变。士之以六经为文章,盖自《冰天小草》始也”④④黄道周:《冰天小草自序》,《黄漳浦集》卷二一,道光十年(1830年)福州陈寿祺刻本。。
通过师从四位大儒,朱筠积累了“识字”“通经”的基本学养和以经为文的文章理念。“识字”“通经”遂成为朱筠毕生的追求和为文准则,据朱锡庚《笥河文集序》记载:“(朱筠)尝谓经学不明,良由训诂不通,通经必先识字,庶几两汉诸儒所讲之经可以明,而后世望文生义之弊绝。欲仿扬雄训纂而譔纂诂,又谓学者不能古音,无以远稽古训。”⑤⑤朱筠:《笥河文集》卷首,清嘉庆二十年椒花吟舫刻本。“识字”与“通经”的说法可以上溯到唐代韩愈。韩氏《科斗书后记》称:“凡为文辞宜略识字”⑥⑥韩愈著,马其旭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在原文语境中,“识字”特指辨识以科斗文为代表的古文奇字。韩愈《送殷员外序》称:“士不通经,果不足用。”⑦⑦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19页。韩愈分别在不同的篇章中提出“识字”与“通经”,并没有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在韩愈的基础上,朱筠将“识字”的内涵扩展为小学,不仅关注文字、训诂,还强调音韵,并将“识字”与“通经”结合,点明两者关系,即“通经必先识字”。以六经为文的理念亦使他能够将经学与文学融会贯通,即“识字”是“通经”的基础,而“识字”“通经”又构成“为文”的基础⑧⑧林锋:《“凡为文辞宜略识字”——一个文学常识的生成》,《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4期,第40-50页。,这是朱筠的一大发明,也是他用以改造制义文风的法宝。
朱筠以科举进身,雅擅时文,但并不为时文所拘,较早地表现出对时文的批判态度,并提出精于时文并非科举得第的必要条件。据章学诚回忆:“丙戌丁亥之交,与饶平邱君向阁同游太学,又同学文章于大兴朱先生竹君。君工为制举文,一时门下攻艺业者凡数十辈,莫不斐然可观,及言能事,雅推君最擅。”⑨⑨章学诚:《通说为邱君题南乐官舍》,《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94页。章学诚于乾隆三十一年、三十二年寄居朱筠北京宅邸,从朱筠学习文章。章氏特别强调朱筠工制义,收弟子达几十人!虽精于时文,但朱筠对当时流于形式的科举时文并不以为然,据《与汪龙庄简》记载:
忆初入都门,朱大兴先生一见许以千古,然言及时文,则云:“足下于此无缘,不能学,然亦不足学也。”弟云家贫亲老,不能不望科举。朱先生曰:“科举何难!科举何尝必要时文?由子之道,任子之天,科举未尝不得。即终不得,亦非不学时文之咎也。”⑩⑩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96页。
朱筠劝章学诚顺应自己天赋,不必强学时文,“科举何尝必要时文”表明朱筠并不认为当时流行的时文是科举的必要条件,坚持研习经史之道,一样可以获得科举的成功,这是后来朱筠改变科举制义文风的前奏。
乾隆三十六年(1771)秋,朱筠奉命任安徽学政,掌全省学校政令和岁、科两试。以学政大吏的身份,朱筠力图以“通经”“识字”改造文风,特别指向当时浮弊已久的制义之文。首先,朱筠大力倡导士子研习小学,率先序刊旧藏宋椠许氏《说文》,广布学宫,语诸生曰:“古学权舆,专在是矣!”①①李威:《从游记》,钱仪吉纂《碑传集》卷四九,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387-1388页。张舜徽称:“今观是集(《笥河文集》)卷五《〈说文解字〉序》一篇,可知其用力许书,至为专谨。当时研精许学之风气,尚未大开,筠倡导之功,为不可没。”②②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187页。《清儒学案》卷八五《大兴二朱学案》称“笥河提倡《说文》,请开《四库全书》馆”,为“乾嘉间主持风会之人”③③徐世昌:《清儒学案》第4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361页。,将其提倡《说文》与请开《四库全书》馆相提并论,同为乾嘉间影响士人风会之大事。其次,朱筠通过编选制义选本,践行和推广“识字”“通经”的制义理念。他组织选刻了《安徽试卷》并作序,序文提出制义需要以“识字”“通经”为根本:“即如今制义,四子书及《易》《诗》用朱子,《书》用蔡,《春秋》用胡,《礼记》用陈,诸生为文,必奉其说与经同,外是者谓之背经指,不入于令式也。然则诸生之为文,当法唐《正义》之所以疏经及传笺注解者而后可。欲法之,则凡于经之天地、山水、宫室、器用、衣服、鸟兽、草木、虫鱼之详悉,皆当周知,而先之以训诂,然后其于经之义秩然、粲然、怡然、涣然也。使者来江南岁试且一周矣,其所以面与诸生谆谆言之者,通经与识字而已。”④④⑤朱筠:《笥河文集》卷五,清嘉庆二十年椒花吟舫刻本。指出识字训诂—通经—制义的为文路径,此路径也是《安徽试卷》的选文标准。
继安徽学政任,朱筠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提督福建学政。在福建学政任上,朱筠明确提出“识字以通经”,并将“识字以通经”作为朝廷改造制义文风的基础。朱筠仍然借官方制义选本在士子中的典范作用,编成制义选本《劝学编》,并作《劝学编序》,称:
唐韩愈氏曰:“士不通经,果不足用。”又曰:“为文须略识字。”今汉儒之书颁在学官者,则有毛苌氏、何休氏、赵岐氏、郑康成氏,其书见传于世者,则有许慎氏。诸生不读许氏书,无以识字;不读毛、何、赵、郑氏书,无以通经。诸生应使者试,为文不如此,其求合于诏令“清真雅正”之指者,盖难矣。夫“清真”者,非空疏之谓;“雅正”者,非庸肤之谓。诸生将求免于空疏、庸肤,以仰符诏旨,其必不能外乎识字以通经矣……择其文尤有合者,更窃取于荀卿氏名篇之意,刊之以劝诸生之学,是为序。⑤
朱筠引用韩愈“识字”“通经”的原话引领全篇,不仅提出“识字以通经”,更将小学、经学与制义紧密联系起来,提出只有“识字以通经”,才能真正实践“清真雅正”的制义文风。“清真雅正”是清康熙以来朝廷对士子文风的规范。朱筠此说一方面直指当时制义文风弊端所在;另一方面,迎合了朝廷对制义文风的要求。清初方苞等人对端谨科举文风虽有推动,但仍落于宋学,朱氏以汉儒之学代替宋学,强调小学的作用,在扭转时文空疏、庸肤的文风上起到了关键作用。朱筠认为只有“识字以通经”是通向制义“清真雅正”文风的正途,而“清真雅正”之文风是朝廷对文人的意旨,同请开《四库全书》馆一样,此举是身为学政大吏的朱筠对朝廷文化政策的深切践行,无论是官刻字书还是制义选本的大力推广,都标示着朱筠以汉学转移学风兼以改造制义文风的决心和功绩。
“识字以通经”易融经史考据入制义,进而把制义文风引向精深博雅。从乾隆二十一年(1756)开始,乡、会两试第一场考四书文、诗,第二场考五经文,第三场试策。在具体实践中,有“重首场”的风气,即重以宋明理学为依托的四书文。随着乾嘉汉学的兴起,五经文和策的地位逐渐上升,甚至在制义清真雅正标准之外,“于经义取其贯串注疏”“于策取其通晓古今”⑥⑥钱大昕:《浙江乡试录后序》,《潜研堂集》,吕友仁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70页。,作为汉学的开拓者之一,朱筠操持选政,较早重视从后场拔取人才,以精深博雅为衡文标准。据弟子李威《从游记》记载:“(朱筠)辛卯分校礼闱,总裁刘文正公得一卷,五策渊奥,以示先生,先生曰:‘此余姚邵晋涵,故知名士。’力赞公拔居第一。及拆卷,果邵名。”刘统勋并于朱筠房得程晋芳卷,是科所取士还有周永年、孔广森、孔继涵,皆一时通人,为名榜。①①张俊岭:《朱筠年谱新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页。礼闱,指古代科举考试之会试,科举时代乡﹑会试考官分房批阅考卷,朱筠为会试分房考官,刘统勋为主考官。作为房考官的朱筠欣赏邵晋涵在第三场策题中展现的“渊奥”,并拔为第一。朱筠之弟朱珪与其兄呼应,在出任乾隆五十一年江南乡试主考官时,“合经策以精博求士”②②阮元:《华陔草堂书义序》,《揅经室集》下,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85页。,从“落卷”的经义和策论中拔擢了孙星衍③③陈曙雯:《清代科举生态与五经文的文学化》,《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152页。。“经策”指第二场五经题和第三场策题。无论“渊奥”抑或“精博”,其制义风格都指向以学问为根柢,指向朱筠对制义改造的初心,即将“识字以通经”作为衡量制义的高下,联系朱筠与章学诚“科举何尝必要时文”的对话,朱筠不仅以言辞,更以学政大吏的强大执行力,践行用“识字以通经”改造制义文风,并以考官身份以此为标准从后场选拔人才。
朱筠两任学政,并多次身为乡、会试考官,兼为大艺文幕主,在其大力推广下,“识字通经”的为文主张成为风会所向,一时士风、文风为之一变。
二、推重清中叶史学派古文
朱筠古文熔铸经史,博采众家,据李元度《经学朱竹君先生事略》记载:“天性孝友。博闻宏览,书无所不通。说经宗汉儒,诸史百家皆考证其是非同异。古文法班、马,而参以韩、苏,诗出入唐、宋,不名一家。”④④李元度著,易孟醇点校:《国朝先正事略》,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977页。“不名一家”正反映了朱筠古文建树的旗风,打破了唐宋古文八大家界限,以《春秋》史传传统为要义,以叙事史传为古文正宗,主要师法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其在考据派、桐城派大行其道之时,另辟蹊径,为人所不为,推重史学派古文,亲授门徒,追随他学习古文的有章学诚、邵晋涵、汪中、洪亮吉、徐书受、吴兰庭、任大椿等一代名流。
朱筠在突破唐宋古文、“不名一家”的文章格局中,引入“史法”,独具手眼。据章学诚《文史通义》记载:“竹君先生尝举李穆堂与方望溪争辨古文义例,多右李说。”⑤⑤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88页。朱筠对桐城派方苞的古文多有不满。李绂为雍正名臣并以古文著称,以《史记》《汉书》为文之正宗,认为“文章惟叙事最难,非具史法者,不能穷其奥窔也”⑥⑥李绂:《秋山论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04页。。这种看重叙事、推崇“史法”的古文观即是史学派的古文观,恰与朱筠论文之旨相合。朱筠之子朱锡庚在《笥河文集序》中这样概括朱筠的为文宗旨:
先子有言曰:“文无常律,唯求其是。”又曰:“有意为文,绝非真文。”故集中之文不越考古、记事二端,而不为论辩。夫考古者,经之遗也。记事者,史之职也。不为论辩者,六艺而外有述无作也。⑦⑦朱筠:《笥河文集》卷首,清嘉庆二十年椒花吟舫刻本。
《朱筠文集》收录的传记文包括:行状6篇,碑记11篇,神道碑1篇,墓志铭31篇,别传3篇,纪事9篇,哀辞4篇,祭文19篇,占了16卷文集的大半部分。于考古之外,朱筠推重叙事之文,不作论辩之文,承继了《春秋》比事属辞、寓褒贬于叙事的史法,称为文者“明道记事而已”⑧⑧朱筠:《为专重根柢之学以正文体事》,《笥河古文》,稿本,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参见张俊岭编著:《朱筠年谱新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74页。,既有别于萧统《文选》“沉思翰藻”的抒情传统,也与文以载道、蹈空为文的唐宋古文大为不同。
朱筠传记文追求比事属辞、不务虚言的史家笔法,其弟子瓣香朱筠,亦深得此道。据章学诚《邵与桐别传》记载:“时余方学古文辞于朱先生,苦无藉手,君辄据前朝遗事,俾先生与余各试为传记,以质文心,其有涉史事者,若表志记注,世系年月,地理职官之属,凡非文义所关,覆检皆无爽失。”⑨⑨章学诚:《邵与桐别传》,《章学诚遗书》卷一八,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77页。章学诚、邵晋涵早年俱为朱筠幕下弟子,在古文上得朱筠亲授,从人物传记入手,以史料为素材,以司马迁、班固的史传文为典范,在传记写作上力求名物相称,尊重事实。章学诚在日后的碑志文写作中严格执行这一写作法度,他在《答某友请碑志书》中反复强调碑志写作需名实相称,人事相符①①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45-748页。,强调友人所给事状材料事实模糊、名物颠倒,故碑志写作难以下笔,章氏因此选择把润笔之资退还友人。汪中与章学诚同为朱筠幕中弟子,两人意气相争,矛盾重重,但在传记文写作上却都秉承史传比事属辞、求真务实之笔法,并无分歧,据汪中之子汪喜孙记载:
碑铭之体,自东汉至于唐初,其叙年月、官阀,既详且实,而于事迹,则为隐括比拟之词。中唐以后,作者数家,始以《史》《汉》叙事之法行之,故史家多采焉;而年月、官阀,类多凌躐剪裁,以求行文简便,且避体制之重。今某所作,于年月、官阀,则用汉以后例,且事必核实,未有一言假饰。②②③汪喜孙:《汪喜孙著作集》,“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1133、1136页。
汪中认为汉魏、初唐碑铭对于人物出生、身份等历史事实据实陈述,叙事多“隐括比拟之词”,有春秋笔法意味,从而使文章体制庄重。他同时肯定了中唐以后用《史》《汉》叙事之法写作碑铭传记,但由此进而引小说笔法入文,这让汪中大为不满,他曾对登门请教文章的后辈焦循这样说道:“爇之,此唐、宋人小说,何不学左丘明、司马迁?”③中唐古文家在传记写作中引入小说虚拟笔法,兼以名物不相称,破坏了碑志传记等古文文体严肃庄重的品格。明清以来的“虞初体”以唐传奇为本,在文人社会广为流行,对以史传为法的传记古文创作冲击很大,汪中对晚辈焦循的劝戒表明他在古文创作上力主复古《春秋》以来汉魏史传“比事属辞”的叙事传统,反对以传奇的虚拟笔法入古文。汪中《泰伯庙铭》《浙江始祀先蚕之神碑文》分别记述了历史人物和民俗事迹,以深邃的历史见解打破历史成见和民间迷信,不拟虚笔,务求真实可靠。《浙江始祀先蚕之神碑文》以散行为主,对古人迷信神灵这样剖析:“精气著为列象,则必有聪明睿智之人,竭其心思,变通以尽其利,而后世奉以为神。社稷五祀,是其官也。”以通达的史识打破迷信流俗。《泰伯庙铭》则避开“礼让”的历史成说,另辟蹊径记述了吴泰伯对于吴地文明的推动,更贴近历史真实。
朱筠传记文能以春秋笔削之法寓深情波澜之意,重视于采访取材中塑造全人形象,并不一味遗形取神。章学诚在《答某友请碑志书》中回忆朱筠具体的碑志写作经过,称:
仆少从大兴朱先生学古文辞,每见投事状而乞为文者,先生披其事状,辄掷不顾,必召其人再三诘问,然后为文。初甚疑之,及见所为之文则可观矣。徐取事状较之,则所具全非所用,文之与状,殆风马牛之不相及,然后恍然其故。因叹昔人所谓“忠孝节义,不死于刀锯鼎镬,而死于文人之笔”,诚有味乎其言之也!仆数十年来,于应请之文,每用朱先生法。④④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商务印书馆2017版,第747-748页。
事状等书面素材经由他人之手笔,与传主隔了一层,而口述亲问则更贴近传主全貌。《笥河文集》收录碑志、传状等数量最多,俱能去粗取精,突出人物整体精神面貌。朱筠在《吴集潭先生哀辞并序》中以悲沉哀婉的情感记叙了其师困顿一生的悲剧命运,如描述师徒二人初见时,吴光升“不自言其年岁,容色渥丹,颔下髭无多,可指数,而头颅皓白,如六七十人”,一幅困顿的老儒生样貌跃然纸上。洪亮吉传记古文亦极重写人物全貌,其传记文《书遗事七则》据实记述人物怪癖或缺点,不为尊者讳,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传神。洪亮吉并把这一比事属辞的传记之法传授给其子洪饴孙。洪亮吉去世后,好友孙星衍、赵怀玉等人为其撰写碑志或传状,洪饴孙对这些传记文并不满意,称:“先子之殁也,两父执分撰志表,其文非不善也,读之一似先子素方严曲谨者,其神情不类。今先子遗集未有序,愿先生开刘元城序《忠肃集》例,略述生平,俾后来者有所想见焉。”⑤⑤王芑孙:《洪稚存集序》,《渊雅堂文续稿》,《渊雅堂全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48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4页。只突出“方严曲谨”一点,不能见人物全部精神面貌,这与洪亮吉及其子孙对传记文的基本要求相悖。
朱筠指画口授的古文教学使弟子有强烈的师门意识,并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据章学诚《与史余村论文》记载:“为文不可不知师承,无师承者,不能成家学也。仆尝学古文辞于朱先生,彼时识力,颇有参朱先生所未及者;然遣词造句,侔色揣称,盖不啻其一步一趋,不敢稍越,纵使左、马复生,不以易吾范也。如是有年,乃悟行文之道,纵横驰骤,惟吾意之所之。今足下视吾文,岂与朱先生相似哉?亦足以发明吾道而已。”①①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商务印书馆2017版,第689页。师主于一,从有法到无法,“记事明道”,实得朱筠古文真传。王宗炎称:“实斋地产霸材,天挺史识,学古文于朱笥河太史,沉雄醇茂,过于其师。”②②章学诚:《章学诚遗书·章氏遗书附录·两浙輶轩录补遗》,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621页。章学诚古文师从朱筠,以史为宗,引入“比事属辞”“春秋笔削”等史法写作古文,与其独具特色的浙东史学结合,正相得益彰。
朱筠看重叙事,比事属辞、不务虚言的史家笔法与当时的浙东学人不谋而合,朱筠为浙东后裔,他本人亦是浙东史学的推行者。朱筠在《邵念鲁先生墓表》中称:“(邵向荣)尝从先生问古文法,叹曰:绍兴自文成讲学传授,矩矱代有。四明所在多遗献,若张岱、吕章成,撰著卓然。先生实兼承其业。自先生殁,而绍兴之师法与史学绝矣。”③③朱筠:《笥河文集》卷一一,清嘉庆二十年椒花吟舫刻本。“从先生问古文法”而兴叹之人,为邵晋涵祖父邵向荣,为余姚邵念鲁(邵廷采)之弟辈。朱筠此文之作,系因章学诚屡称赏邵氏,而后应邵晋涵具状之请,以表乡贤之德业。自明末至清代,浙东学术一脉大致为黄震、王应麟、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等,“绍兴之师法与史学”即指以史学为核心的浙东学术谱系。学者公认浙东学术重视史学,章学诚称“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④④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23页。。据龚翔麟《文学邵念鲁墓志铭》记载:“(邵念鲁)年二十游学在外,于经史诸义有所得,辄手抄口诵无停晷。而尤究心史学,著史论,复访求宋、元以来遗民轶事,为纪传以传之。所为各体文皆具古法,然颇自矜负,不肯妄作。尝曰:‘文章无关世道者可以不作,有关世道者不可不作,即文采未极,亦不妨作。’”⑤⑤邵廷采著,祝鸿杰校点:《思复堂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30页。浙东学人提倡以史为宗,主张用史来规范古文的写作,重叙事而轻辞章。这与当时桐城派姚鼐等轻叙事而重辞章的文人风范颇有不同。朱筠祖上居萧山,本是浙东后裔,他亲作墓表以表彰浙东学术先辈邵廷采,并将浙东学人邵晋涵、章学诚纳入幕府,将古文史法悉数传授。章学诚史学派的文章理念在当时并不入主流,与汉学派、桐城派俱格格不入,却得到“不名一家”的朱筠的极大认可与赏识。章学诚亦视朱筠为当时少有的史学派古文担当者,称:“近日辞章盛,而鲜为古文辞者。大兴朱氏,教人古文义法,所言在至浅近,而人犹诳不信,盖为者少,知之者则愈难也。”⑥⑥章学诚:《徐尚之古文跋》,《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96页。于朱筠去世之后,章学诚引同道邵晋涵、朱少白为朱筠古文辞一脉相承者,呼吁史学派古文振起,称:“近日为古文辞,绝少其人,吾与邵先生言之慨然。所望后起之秀,如朱少白与足下,皆不易得,然不可不勉也。”⑦⑦章学诚:《又与正甫论文》,《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808页。“邵先生”指邵晋涵,与章学诚俱为浙东学人,朱少白是朱筠次子。章学诚瓣香朱筠,对其师的古文史法融会贯通,称:“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经师之授受。”⑧⑧章学诚:《上朱大司马论文》,《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68页。以章学诚为代表的浙东学人自觉承袭朱筠的古文史法,使朱筠的史学派古文后继有人。
朱筠是清中叶史学派古文的实践者和推行者,如章学诚、邵晋涵、汪中、洪亮吉等都是其及门弟子,均跟随朱筠学习古文。朱筠去世后,骈文派及桐城派大行其道,汪中、洪亮吉以骈文声名士林,古文为骈文所掩,史学派古文一时衰微,瓣香朱筠史家笔法的章学诚、邵晋涵等浙东学人薪火相传,于文章史上自成一家、绵延不绝。
三、于“不名一家”格局下蕴育清中叶骈文全面复兴
除古文之外,朱筠亦长于辞赋骈体,深于《选》学,并较早将《选》学纳入朴学视野。乾隆十六年(1751)夏,“值高宗以赵高束蒲为脯,顾问诸大臣语出何书。刘统勋退访于朱筠,朱以李善注《文选》所引《风俗通义》为对,既而遍检应劭《风俗通义》原书,实无其文。”①①②张俊岭编著:《朱筠年谱新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7、60页。“考《文献通考》……此书在宋时已非完本。”②一对一答间,表明朱筠对李善注《文选》烂熟于心。朱筠论文主经世,虽然擅写辞赋骈体,但他文集中的辞赋主要以润色鸿业的大赋为主,抒发情志的辞赋骈文作品很少。然而,朱筠对清中叶骈文之功绩主要不在于其本人的骈文创作,而在于他对骈文通才创作群体的培养上,对一代文章通才的培育即是他对乾嘉骈文的最大贡献,在这个意义上可谓蕴育了骈文在清中叶的全面复兴。
“不名一家”的文章范式不仅表现于古文,在骈文上亦使朱筠超越单一的六朝辞章传统,表现出骈散相合的融通视野。这从他与常州挚友刘星炜酒酣论文中可以看出,据《送刘三庶常映榆》一诗记载:“往秋相邀列高会,坐中名辈皆洪厖……我时与君两犄角……酒酣每每说文柄,议论所取在击撞。大雅忽然丧劫火,两汉六代齐奔泷。唐贤中兴韩与杜,如观秦楚挥帱幢。宋元才力更淟涊,纵有突兀非崆。”③③朱筠:《笥河诗集》卷二,清嘉庆九年朱珪椒花吟舫刻本。“崆”用张衡《南都赋》“其山则崆嶱嵑”,“淟涊”用张衡《思玄赋》“惩淟涊而为清”,从用典可见朱筠选学根柢。朱筠对宋元以来文章传统不以为然,以“淟涊”概括宋元以来文人文体之卑弱;对宋以前的两汉、六朝以及中唐的文章则由衷赞赏,“两汉六代齐奔泷”“唐贤中兴韩与杜”,融通两汉、六朝和中唐文章传统,跨越骈散藩篱的文章视野清晰可见。刘星炜(1718—1772),江苏常州武进人,进士出身,与朱筠同为翰林,先后任广东、安徽学政,是常州骈文群体的先驱,在洪、孙之前即以骈体闻名。朱筠与其友情亲厚,少壮时在京师相与论文,求同存异,在融通骈散传统以及认为宋以后文章衰落这些关键问题上达成共识。
朱筠对于常州骈文的振拔更多体现在对常州后辈骈文家的培育上。朱筠在安徽学政任上引洪亮吉、黄景仁入幕,收为弟子,亲自教授,并惊叹于二人的才华,据洪亮吉《伤知己赋并序》“喻得士于龙泉”句下自注记载:“(乾隆三十六年)笥河朱公尝作书与钱竹汀宫詹大昕、程鱼门编修晋芳,谓甫到江南,即得洪黄二生,其才如龙泉太阿,皆万人敌。”④④洪亮吉:《卷施阁文乙集》卷二,《洪亮吉集》第一册,刘德权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90页。他不仅遍致当时名流,极力赞美两人,并为之计深远,规劝二人学习经史以充学养,在给常州前辈蒋和宁的信中,称:
侍来太平,洪生礼吉持手书来,洪生诚异才,留之此间读书而少资藉之,使卒其业。生与黄生景仁二生之才,实远绝流辈,为近来目中所罕见,乃益叹常之地产,于今出奇无穷……侍谓洪、黄之诗,若充之以学,当直出近来董东亭以上,他无论已,以故日进二生而与之言。人之才与学如曹刿之鼓,然少而不学,则壮而衰,老而竭,学所以永固其气而作之者也,吾侪不可以不勉力。⑤⑤朱筠:《与蒋蓉龛前辈书》,《笥河文稿》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朱氏椒花吟舫钞本。
朱筠以幕府条件养才,留洪亮吉、黄景仁入幕读书,给予经济上的资助。他一再强调以学养才,并以此劝诲二人,洪、黄二人本以诗文之才见拔于朱筠,朱筠教授经学以固其文学之气,对后辈文人才华之呵护培养可见一斑。朱筠并以此规劝常州骈文家杨芳灿。杨芳灿作骈文《上朱笥河师启》由其弟杨揆呈交,朱筠回信道:“向从仲则处,得读足下骈体文,以为初唐四子之风于今再睹,趣博语重……顷从令弟荔裳处接手书读之,浩乎焕然,若江河之决,虹蜺之兴也。益太息者久之……惟相与勖励,以诸经注疏为根柢,以百家撰著为枝叶。”⑥⑥朱筠:《复书》,杨芳灿:《杨芳灿集》,杨绪容、勒建明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4页。一方面大力称赞杨芳灿的骈文有初唐气象;一方面力勉其根柢经史百家,做有根柢之骈文。朱筠作为学政大吏以及大幕主,或师或友,在发现并赞美常州骈文群体惊才绝艳的文学才华时,并为之计深远,不厌其烦,时时以根柢经术相规劝和教导,这使洪亮吉等人直接由诗人、骈文家兼以成长为朴学家,洪亮吉的骈文创作亦因深厚的学养而呈现出“渊雅深厚”的风貌,杨芳灿、杨揆等虽不以学术成家,但在骈文创作上都极重以学养为根柢。
朱筠不仅以经史为根柢指引以常州文人群体为代表的骈文家,强调以学养气,并参以古文悉心授之,对汪中、洪亮吉等清代骈文大家不名一体、骈散合一的骈文实践有蕴育和导引之功。以汪中为例,三十岁在受业朱筠之后,接受了朱筠“识字以通经”的影响,开始研习小学和汉儒经学,文章始兼两汉、六朝和韩愈,有意打通骈散。据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记载,三十岁以前,汪中“工诗,善词赋,肆力于诸史”,自乾隆三十六年(1771)冬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秋就安徽朱筠幕府后,“先君手录古文词,请正于朱学士”①①②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12、13页。。同幕跟随朱筠研习小学、汉儒经学和古文辞的还有章学诚、洪亮吉、黄景仁等。以入朱筠安徽学政幕为界,汪中形成了文章融汇古今、不名一体的蜕变,据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记载:“先君三十以后,古文词初学昌黎,既博览先秦、两汉之书,镕式百家,不名一体。王先生念孙谓:‘贯穿经史诸子之书,流衍毫素,合汉魏晋宋作者成一家言,渊雅醇茂,无意摩仿,神与之合。宋以后无此作手。’”②“不名一体”、融通骈散的文章路径使汪中既超越了一般的词赋骈体,又打破了唐宋古文限界,与朱筠“不名一家”的文章观相呼应。汪中认为自己的专长在于文章,在《致王念孙书》中称:“今时古学大兴,经学则程、戴;史学则钱、邵;小学则若膺及足下父子;若文章一道,中欲置身其间,盖志有不逮也。”③③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39页。“文章”一词显然包括了古文和骈文,在汪中心中,并不分立或轩轾骈散,“志有不逮”本为谦词,敢于“置身其间”即表明汪中对自己文章才华和成就的自信。与汪中不合的章学诚在《又答朱少白》中评价汪中“亦能为古文辞,尤长辞命”④④章学诚:《又答朱少白》,《章学诚遗书》卷二九,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36页。,“古文辞”这一术语被赋予古文兼骈文的混成意趣⑤⑤曹虹:《异辕合轨:清人赋予“古文辞”概念的混成意趣》,《文学遗产》2015年第7期,第121-128页。,虽通篇抨击汪中的学术和人格,却首肯汪中古文、骈文兼擅。张仁青大力称赞汪中融通骈散的行文风格,称:“世之论容甫文者,多谓其得力于晚汉魏晋,实则容甫之文,所涉者广,上有会于《春秋》辞令之妙,而下采唐宋疏宕之致,非仅囿于魏晋也。故风骨高秀,潜气内转,善用成语,融化无迹。学六朝者,易流为堆砌重膇,而容甫以轻灵之气运之,摹八家者,又失于矫揉造作,而容甫以自然之致出之,故能兼骈散两体之长,而自具清新馨逸之美。”⑥⑥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6页。若没有“不名一体”的古文兼骈文的学习和实践,是绝难融通骈散之长的。洪亮吉在进入朱筠幕府时,以骈文和诗歌闻名,在入朱筠幕府后,不仅在学术上完成“识字以通经”的转变,而且在文章创作上亦步趋朱筠,追求奇古的为文境界,朱筠称“名言诵韩公,遗则仿许氏”⑦⑦朱筠:《咏古》,《笥河诗集》卷七,清嘉庆九年朱珪椒花吟舫刻本。,自道追法韩愈和许慎,为文以“识字”“通经”为根柢,尚奇好古。洪亮吉刚受业朱筠,在文章创作上便笔追心摹。袁枚《答洪华峰书》对洪亮吉“不古其文,而徒古其字”⑧⑧袁枚著,王英志编纂校点:《袁枚全集新编》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79页。持批评态度,欲抑先扬以规正洪亮吉,但洪亮吉奇文配古字正得其师朱筠真传,从侧面反映了朱筠对洪亮吉诗歌及古文创作尚奇好古之深刻影响。洪亮吉文集中古文、骈文并无轩轾,数量相当。后世对洪亮吉兼擅古文、骈文、考据之文以及诗歌给予高度赞美,晚清陈澧在《李恢垣文集序》一文中将洪亮吉与顾炎武、阮元等并列,称“皆兼擅四者”⑨⑨陈澧:《东塾集》卷三,清光绪十八年菊坡精舍刻本。。以洪亮吉和汪中二人之才力,最能得朱筠“识字以通经”“不名一体”为学和为文真谛,洪、汪二人融通骈散的文章写作遭到专一于史学派古文的章学诚的批评,据洪亮吉《入都者偶占五篇寄友·章进士学诚》一诗记载:
自君居京华,令我懒作文。我前喜放笔,大致固不淳。君时陈六艺,为我斧与斤。不善辄削除,善者为我存。仪真有汪中,此事亦绝伦。藐视六合间,高论无一人。前者数百言,并致洪与孙(按:指孙星衍)。勖其肆才力,无徒嗜梁陈。我时感生言,一一以质君。君托左耳聋,高语亦不闻。(君与汪论最不合)君于文体严,汪于文体真。笔力或不如,识趣固各臻。别君居三年,作文无百幅。以此厚怨君,君闻当瞪目。①①洪亮吉:《卷施阁诗》卷八,《洪亮吉集》第三册,刘德权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32页。
洪亮吉、汪中、章学诚三人同为朱筠弟子,章学诚汲取了朱筠史学派古文笔法,洪亮吉、汪中等更多汲取朱筠“不名一体”的文章格局,兼取两汉、唐以及六朝之文。章学诚既正面批评洪、孙、汪因融通骈散而文体不严的文章写作,又曾助洪亮吉细心删改文章,洪亮吉以诤友视之,怀念之思见诸笔端。
根柢经史,跨越六朝和唐宋,打通骈散,是清代乾嘉骈文复兴的重要因素。骈文在六朝之后历经衰落,至清代乾嘉时期复兴,学者南桂馨这样描述清代骈文复兴的过程,称:“至常州经儒,风骨始邃。汪氏作而骈散之迹泯,阮氏起而文笔之界明”②②③南桂馨:《〈刘申叔先生遗书〉序》,刘师培:《刘申叔先生遗书》卷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3页。,常州士子以经儒而为骈文,离不开朱筠对通才的倡导和培育,洪亮吉、黄景仁等俱得朱筠学术资助和培养,朱筠促成了清中叶常州骈文家群体根柢经史的创作风貌。此间扬州汪中“骈散之迹泯”,洪亮吉骈散兼容,这种骈文方向的生成壮大均离不开朱筠之点化推动。
四、通才培育与清中叶文章家的通变之思
创作主体对经术的荒芜不仅导致南宋以来古文的衰落,也使骈文在六朝兴盛之后进入衰落周期。曾历三载整理刘师培遗书的山西学者南桂馨说:
八家文统,沿及南宋、元、明,日趋滑熟。前后七子欲变之,未为非也。然不知以骈变散,而乃以周秦变韩欧,夫欲为周秦之文,必先有周秦之学。顾其时经术疏芜已久,声音训诂门径茫然。吞剥矫揉,适成伪体。钱牧斋、黄太冲大笑悼之,乃复理八家绪言。顾亭林、朱锡鬯诸公,至不耻以元文相勉,诚恶万历以来之妄也。同时云间、西泠倡导骈文,犹多俗格。文士所奉为圭臬者,仍在散不在骈。③
无论是古文还是骈文,南宋以来,文章家大都缺少通经识字的根底,进而影响到文章创作的水平和气象。直至清中叶,朴学大兴,文苑与儒林越过漫长的历史长河,在东汉以后再次出现合流,很多文章大家本身即是经学名家,文章领域的骈散格局被打破。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以朱筠为首的幕府力量对通才的培育至关重要。
朱筠及其幕府华实并举,在对通才的培育上开清代幕府之先风,奠定了清中叶学术和文学的基石。朱筠本人儒林而兼文苑,据徐书受《教经堂谈薮》卷一《一榜通人》记载:“一榜通人之盛未有过于甲戌者,若嘉定钱少詹辛楣、献县纪阁学晓岚、青浦王副都兰泉、大兴朱学士竹君,予俱得接其绪论,盖少詹学得其精,阁学学得其博,副都之学为一代不可少之人,学士之学为一世不可及之人,皆无书不读者也。”④④徐书受:《教经堂谈薮》卷一,《丛书集成续编》本。徐书受,常州人,与同里洪亮吉、孙星衍等号为“毗陵七子”。徐氏以“一榜通人”将朱筠、钱大昕、王昶、纪晓岚并提,对朱筠“一世不可及之人”的评价似超越他人。“通才”是朱筠读书育人的指向,据其弟子回忆:“因忆朱先生言,学者读书求通,当如都市逵路,四通八达,无施不可,非守偏隅一曲,便号通才。至今有味其言,因篆‘通达’二字榜于轩右,庶几触目致思……”⑤⑤章学诚:《通说为邱君题南乐官舍》,《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94页。通才方能不自设藩篱,不拘泥于流派门户之见。朱筠“一世不可及”之处不仅在于他本人通达的才学,也在于他对通才的不懈培育,很多人既是他的幕宾也是弟子,得其亲自教诲指点。姚名达〈朱筠年谱〉序》称:“朱门弟子著录的有五六百人之多。单就《四库全书》一役而论,总纂官纪昀是他的同年,陆锡熊是他的弟子,总阅官朱珪是他的胞弟……当时学者,间接受其影响而有造就者姑不具论,仅数其门人著述,已极可惊。章学诚之史学,洪亮吉之地理学,任大椿之礼制学,钱坫之文字学,程晋芳、武亿之经学,黄景仁之诗歌……皆卓卓有名,传于后世。而其始皆直接朱筠之传授启发,方得有成。所以我们若通读乾嘉学派的著作及其传记,便可知道朱筠对于当时学风实有莫大的影响:他一面既提议开馆校书,造就了校书的环境;又复授徒养士,造就了养士的风气,所以他的确是乾嘉朴学的开国元勋,亦即朴学家的领袖。惟有他才可以笼罩当时一般学者,担当这个名义。”①①姚名达编:《朱筠年谱》卷首,民国二十三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中国史学丛书》本。从传授启发的角度看,朱筠之学涵盖各个领域,他在通才的基础上培育了各个方面的专家,以一人之力而为之,实为“一世不可及之人”。
朱筠在幕府中授徒养士,通才的培育不仅指向经史,也指向文学。进入朱筠幕府师从朱筠,一部分文士因此走上朴学之路,学养的增益进而反哺了他们的文学创作,洪亮吉、汪中等诗文气息之渊雅无不得益于此。汪中三十岁时就朱筠安徽学政幕,始治小学与经学②②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附录,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13页。,在给朱筠的信中写道:“中汨于习俗,碌碌无成,于古人为学之方,至今岁始窥其门户。”③③姚名达:《朱筠年谱》“乾隆三十八年”条,民国二十三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中国史学丛书》本。洪亮吉对声音训诂之学的学习也始于朱筠幕府,据吕培等《洪北江先生年谱》称:“及(先生)入学使署,又与邵进士晋涵、高孝廉文照、王孝廉念孙、章孝廉学诚、吴秀才兰庭交最密。由是识解益进,始从事诸经正义及《说文》《玉篇》,每夕至三鼓方就寝。”④④⑤洪亮吉撰,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第五册,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330、2243页。汪中和洪亮吉分别于三十岁和二十六岁在朱筠幕府中开始系统钻研小学和经学,并由朱筠传授古文,经学、骈文甚至古文俱佳,是朱筠“识字—通经—为文”通才理念的有力践行。
文章家以通才的创作实绩打破门户流派以及文体成见,在文章理念上引发通变之思。洪亮吉在《北江诗话》开篇即明确提出“文章遂自东汉衰矣”的观点,其依据便是自东汉儒林、文苑分途导致文人学养匮乏:
西汉文章最盛,如邹、枚、严、马以迄渊、云等,班固不区分别为立传,此文章所以盛也。至范蔚宗始别作《文苑传》,而文章遂自东汉衰矣。
汉文人无不识字,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是矣。隋唐以来,即学者亦不甚识字……颜师古注《汉书》以“汶”为“洨”是矣。⑤
洪亮吉抛开唐宋以来有关古文、骈文的成见,并不以骈散论文章优劣,而从创作主体素养的变化去论述文章史的兴衰起伏。汪中同样认为作者若“不通经术,不知六书,不能别书之正伪,不根持论,不辨文章流别”,所写文章必定是“俗学小说”。⑥⑥汪喜孙:《汪喜孙著作集》,“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1136页。汪中论文兼取六朝和唐代韩、柳,据凌廷堪《上洗马翁覃溪师书》记载:
今年在扬州,见汪君容甫,研经论古,偶及篇章。汪君则以为《周官》《左传》本是经典……所谓文者,屈宋之徒,爰肇其始;马扬崔蔡,实承其绪,建安而后,流风大畅;太清以前,正声未泯。是故萧统一序,已得其要领;刘勰数篇,尤征夫详备。唐之韩、柳,深谙斯理;降至修、轼,寖失其传。是说也,同学或疑之,廷堪则深信焉……独是汪君,既以萧刘作则,而又韩柳是崇,良由识力未坚,以致游移莫定。犹之《易》主荀、虞而周旋辅嗣,《诗》宗毛、郑而回护考亭,所谓不古不今,非狐非貉者也。⑦⑦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二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95-196页。
“不古不今”正得朱筠“不名一家”之真谛。萧统《文选》和刘勰《文心雕龙》是代表六朝骈文兴盛的典范。韩、柳二人则被后世视为古文创作的典范。“既以萧刘作则,而又韩柳是崇”是矛盾的,这一矛盾是从骈散分立甚至对立的角度出发的。凌廷堪严分“文”“笔”,和后来的阮元等一起树立骈文正统地位。汪中与凌、阮评价文章的角度不同,他认为骈散本身并无优劣,并可以融合,只要能蕴含“天地之道”、文笔雅正的文章都是好的,所以他在文章史上兼取骈文和古文,但又不取北宋以后古文之蹈虚或齐梁骈文之浮华,这与洪亮吉抛开古文和骈文成见论文章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综而论之,朱筠借科举、选本以及幕府培育“识字以通经”的通才文人,将识字—通经—为文紧密联系,把“识字以通经”作为为文的基础,使制义文风走向清真雅正和精深博雅;以振兴古文为己任,引史法入古文,推助清中叶史学派古文一脉,章学诚、邵晋涵、汪中、洪亮吉等都是其中佼佼者。朱筠倡导以学养才,儒林而兼文苑,引领并加深了清中叶常州骈文群体根柢经史的创作,而扬州汪中“骈散之迹泯”,常州派骈散兼容,亦直接源于朱筠之传授点化,惟有朱筠,从通才培育之根本上推助了清中叶骈文全面复兴。对通才的培育在文章理论及创作上引发通变之思,进而带动文体及文风的转变。从洪亮吉“文章遂自东汉衰”的钟情于经学与文学的一体化,到汪中“既以萧刘作则,而又韩柳是崇”的通达审美,以学济文、不论骈散,既是文章理念的通变,也使文章创作根柢经史,打通文体,风骨开张。朱筠幕府为毕沅幕府培养并传输了学术和文学人才,章学诚称“往昔竹君先生泛爱及众,有所举于中丞,皆一时之选”①①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81页。,其中汪中、洪亮吉、黄景仁、章学诚、程晋芳等近二十人都是朱筠的嫡授弟子,毕沅幕府是乾隆时期继朱筠幕府之后最大的艺文幕府,这种幕府间人才的大量传输和流动,虽不同于流派的传承,但保证了朱筠及其幕府所开拓的通人学术及文学品格的持续发展,而由朱筠开启的清中叶文章通变之势亦得以延续并进一步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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