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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地气就是接民气
——访浙江日报原衢州记者站站长严元俭

2023-04-11王晓东,钱洁瑗,胡晓峰

传媒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浙江日报衢州稿子

采访组成员:

浙江传媒研究院王晓东

浙报集团衢州分社钱洁瑗

浙江法制报胡晓峰 俞晟

新闻生涯,从生产队报道员起步

采访组:严老师,您从一个拿锄头的农民,一步步成为高级记者,您是怎么和新闻结缘的?

严元俭:大概是上世纪60 年代末吧,上级要求各生产大队建报道组,各生产队设报道员。我是江山人,我们生产队识字的不多,肚里有点墨水的都不愿当报道员。我跟队长吴国根说:“我愿当。”队长说:“做这事,写对了没工分,写错了挨批判,你愿?”我说:“愿!”苦地缺文人,就这样,小学毕业的我成了生产队的报道员。

那时我家实在穷。买不起现成的墨水,就买3 分钱一包的墨粉,一包可泡一瓶;买不起钢笔,就用5 分钱一支的蘸水笔;买不起稿纸,就捡香烟壳撕开,在空白处打草稿。那时也实在忙,白天忙出工,出工前、收工后忙着在自留地砍柴、采猪草。我是记工员,晚上为社员记工分,记完本该睡觉了,可回到家,看到母亲还在打草鞋,我得帮助敲编草鞋必用的稻草……一天从早忙到晚,报道何时写?打腹稿是在上下工的路上,还有每半天都有一次的工地休息时间。夜晚,再在昏暗的油灯下把腹稿写出来。稿子内容,大都是队里的好人好事。好在那时给新闻单位寄稿子不要钱,要不然,我这个报道员就当不成了。

没空写稿和没钱买纸笔的难处还好应对,最难的是我肚子里缺少墨水,刚开始采写的几篇,连公社广播站也用不出来,更别说上级新闻单位了。时间长了,人们只见我采新闻、寄稿子,却不见广播响、报纸登,有人就当面问我:“是不是编辑翻过页了?是不是播音员翻过页了?”羞得我无地自容啊!

为避人耳目,我就秘密采写,暗中投寄。但那退稿信再悄悄地藏,也藏不了日久天长;那新闻稿再偷偷地写,也躲不过熟人眼睛。邻里大嫂大妈也嘀咕起来:“采死无工分,写晕不挣钱,还得买信封,又要担风险,全社百十报道员,只他一个死心眼。”面对讥讽,我没有撂担子,心想,这担子没人强迫我挑,是我自己讨来的。写不来就多学,我家是公社所在地,每逢不能干农活的雨雪天,我就去公社看报纸。报纸是不见面的老师,此师虽不言,不倦时时教……终于,我的报道当年赢得了公社广播站的青睐,第二年迎来了县广播站的夸奖,第三年(1970 年)春播,我饿着肚子写成的小通讯《选育秧人》上了《浙江日报》。接着,县委报道组把我当作一棵可以种种的苗子,选我参加了3 个月的培训。

冯祥兴、竹潜民两位老师带我下去采写稿子。竹老师说,一篇稿若有几句群众语言,就会生动起来。我把这话听进了心,想,人民若是大地,我本就是一粒土,这带着泥土清香的群众语言,不正是我所长吗?这样,我尽量发挥所长,稿子写出了特色,写出了自己的风格。编辑不看名字,也知道这稿子是我写的。1974 年,县广播站把我招聘为“自带口粮上班的记者”。1982 年,江山县委把我从广播站调到报道组。1986 年金华地区分家为金华、衢州两市,省广播电台筹办衢州记者站要调我,浙江日报社筹办衢州记者站要调我,在这稍前一点的1985年底,《人民日报》农村部让我去学习,也要调我进京。我选择了《浙江日报》衢州记者站,一干就是25年。

采访组:您在衢州站的那些年,工作条件怎样?艰苦吗?

严元俭在《浙江日报》的第一篇稿子《选育秧人》,刊登于1971年4月9日第2版

严元俭:1986 年4 月的一天,我到浙江日报社报到,当天就带着任命我为站长的红头文件回到衢州。衢州站白手起家,什么也没有。适逢原在衢县报道组工作的叶军正在筹办省电台驻衢记者站。他与天皇巷居委会主任是老相识,便在巷里用几十元钱租了两间平房,每间30 平方米左右,用作浙报和省电台两个记者站的办公室。通信呢,请邮局的师傅上门给安了个电话。住宿呢,叶军是本城人,有房,我呢,人事处领导告诉我,可按规定租一间宾馆。但我一问,住一天要好几十元,农民要做好几天活才挣得了那么多呀,舍不得,自己掏出二十元租了张不知什么单位淘汰的旧单人木板床,白天一收,藏在隐蔽处,夜晚一铺,睡梦香香。后来,报社新记者马敏从杭州到衢州站工作一年多,也没有住宾馆,而是自己买张单人折叠钢丝床,夜晚铺开,白天收起。

在杭州报到时,郑梦熊总编问我,衢州记者站成立,要不要搞个仪式?我说,现在新市刚立,市委领导肯定很忙,报社领导也很忙,最好不搞仪式,牌子挂出来就行了。他说,好,就这么办。不搞仪式,不放鞭炮烟花,也不用请客,更不要赞助。第二天牌子一挂,我就出去采访,衢州站就开始运转了。

最接地气的记者

采访组:读者称您为“最接地气的记者”。采访前,我看了您过去写的一些稿子,确实群众语言多,鲜活有趣。

严元俭:稿子里群众语言多了,就会有泥土清香,就会鲜活有趣,读者爱看,当然就接地气了。反过来说,记者接了地气,稿子里的群众语言就会多起来,随之而鲜活有趣起来。这是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

为什么有人称我是“最接地气的记者”?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当了多年农民,当记者后言行举止仍像农民;报道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为了让平民的日子越过越好;稿子的语言常常带着泥土味;等等。我不仅把生产队的新闻登了报,还把许多凡人新事送上了《浙江日报》头版头条和《人民日报》头版。这些平民中,有春节扶贫进门的白鹅贩子,有评选家庭新事的机关职员,有向同行传经送宝的“不客气的厂长”,有剃了半个头就下田抢救病牛的兽医,有利用工厂边角料打镰刀的乡村老铁匠,有逃荒归来夸改革的农民,有主动送煤球入户的临时工……他们不是有关部门推荐的先进人物,都是我下去采访时发现的新人新事。

采访组:坚持深化改革开放,是二十大提出的中华复兴的必经之路、必行之策。记者接地气,对采写深化改革的报道有好处吗?

严元俭:当然有。记者接地气,有利于“改革新苗我先见”。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地上的改革新苗相继涌现,而最早发现改革新苗的,往往是记者。1979 年底的一天,我到江山县大桥公社采访,在文山底大队瓦窑生产队的朋友家走动时,见一朋友家肉猪大而肥,母猪将临产,就问起:养这么多猪,饲料够吗?他悄悄告诉我,队里把山地偷偷分到户种饲料,家家番薯多收好几担,番薯藤叶是养猪的好饲料。猪养多了,国家的派购任务早就完成了。我想,分地到户,粮多产,猪多养,国家派购任务提前完成,这不正是切合当地实际的改革好举措吗?在那之前,分地到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发现,既堵又批。当时,可以分地到户的红头文件谁也没有见过,那山地是偷偷分的。这事报不报?回站后再次学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觉得可以报。在编辑的支持下,这事报出去了,引得许多生产队也跟着分地到户。特别是大桥公社,仿效的更多。公社书记慌了,怕当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公社召开的三级(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大会上用高音喇叭喊:“这是严元俭造谣,大家不要信,坚决不分地到户,要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阳光道。”我第二天就得知了消息,不服,坐客车赶到大桥公社找书记论理,没想到书记不在,便怒冲冲地在现场写了一封信,塞进他房间里,请他回话:我哪一句造了谣?我等啊等,一直没等到回音。时间一长,也不用回音了,因为他也融进改革大潮,抓大田承包到户去了。

1983 年,编草帽的江山工艺品厂因连年亏损,二轻局决定对这家仅50余人的小厂实行承包制,但厂长觉得扭亏担子太重,不敢挑。厂长不敢挑,有个职工敢挑,他叫何清源。他领头承包后,有的职工不买账,照旧离岗去看电影。对离岗看电影的,他按规章严罚,接着狠狠砍下“三斧头”:所有员工的工资进档案,退休时照发,职工领计件工资,多干多得;管理人员领绩效工资,绩效优者多得;干部提拔凭德才,谁有德才谁提拔。这一来,全员干劲大增,机器响声不断,一年的承包任务7 个月就完成了。接着,他又组织人出去跑销路,江山草帽沿着新销路越飘越远。我采访到这一情况,兴冲冲地跑到江山县委书记办公室,向书记说:这是改革新星,若给予支持,可推动整个县的企业改革。书记说:“好,我支持!”他立马到这个厂调研,接着召开工业大会,表彰这个厂的改革举措,促使全县出现了争先恐后抓改革的新局面。这位何清源,搞改革的事迹上了《浙江日报》头版头条和《经济日报》,还和鲁冠球、步鑫生一起,去北京参加企业改革小型座谈会。

就这样,年年月月往下跑,我发现了许多改革新苗。

当今时代,中国大地上有的是深化改革开放之苗,缺的是发现者。新苗没有早发现、早养护,说不定就被风霜雨雪摧折了。记者接了地气,做到“改革新苗我先见”,才能为深化改革开放尽自己的一分责任。

采访组:二十大提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我们当记者的,都想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尽一分力。这分力与接地气能融为一体吗?

严元俭:能!越接地气,记者越能成为人民求发展的好帮手。

1986 年9 月16 日,衢县九华乡发生了一场毛猪争夺战。“交战”双方为争货源,多次提价竞购。当地的国营食品站出价最优,把外地客商赶走后,农民扛来的猪他们却不收了,临时收购点也撤了,农民只得把扛来的猪从原路扛回去。我和报道组的同行采写了报道,在《浙江日报》和《人民日报》刊登后,当地有关部门向各报投寄了一份“反映真相”的调查报告,盖了好几个大公章,说《一场毛猪争夺战》是假报道。报社编辑问我是怎么回事?把我气得拍了桌子,只得和报道组的同行再去当地,进家入户,找到一个个受害人,写明受害经过,按下一个个红手印,然后寄给有关报社,一场发稿风波才算了结。

1992 年初的一股寒流,冻伤了衢州30 万亩柑橘树。那一望无边的白色死梢,那男女老少的愁眉苦脸,让我心久久难平。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年轻的自己脚穿草鞋,手拿锯子,在自家屋后嫁接桃树。醒来后顿生一念:桃树可嫁接,橘树能不能?若能,许多橘树品种欠优,这不正是优化品种的一个良机吗?早上起来,等不及上班,我马上去寻找衢州最出名的种橘大师黄国善、张百寿。他俩的回答让我惊喜莫名:可以高枝嫁接,当前正是高枝嫁接的最好时段。于是,《浙江日报》的独家报道《橘树冻伤莫丧气优化品质是良机》第二天就在头版亮相。之后,橘乡衢州处处可见高枝嫁接的场景。浙江是柑橘大省,这篇报道舒展了多少张苦脸,我想肯定不是小数吧!

1994 年,一些部门见农民兜里有了几张小钱,就刮起了一股乱收费的歪风。农民在自家地基上建住房,土管收了城建收,乡村也“勒鹭鸶喉”,房子还没建起,已经刮了半层楼。那计生站更出格,不仅要收费,开出生证还得买几盒保健品,你若不买,就找不到开出生证的人……唉,人挑稻草偏逢雨,点点滴滴压人低,雨重人低谁看见?衢州一记泪湿衣。这费那费,农友们的钱袋与心灵难承受,深夜里,我无声眼泪纸上流。农友们声声减负盼,在党报一版登了出来。农友的呼声是好官的圣旨,当地迅速查明乱收费的源头,刹住了这一歪风。

民间冷暖我先知,该发声时即发声。记者若不接地气,我想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些往事告诉我们,记者只有接了地气,才能把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真正落到实处。

采访组:二十大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在这方面,记者接地气可以大有作为吧?

严元俭:是的。上世纪80 年代中期,我听到有人评说江山莲塘村:万元户不少,但大都是小气鬼,不请人进村做客。真这样吗?有次我在江山城里碰到一位熟悉的莲塘朋友,就问他这事。他说,以前是的,现在不是了,原因是以前村里的空气实在太差,现在经过治理,空气清新起来,家家都乐意请人进村做客。他也盛情邀请我一定去看看。我带了一个采访小组去,看了,决定写清新空气。一位跑新闻的朋友说,现在各级政府都在抓工业,你如写空气,与当今氛围不合拍,报纸会登吗?我回答:除污之战打得赢,工业才能往高走。要不然,连口清新空气也吸不到,这样的发展谁会中意呢!新闻发上去,头版黑标题。这篇稿登在1987年9月13日的《浙江日报》头版,题目是《告别十年的新鲜空气重回莲塘村》。治理空气污染的报道在省级党报叫响,在全国是最早的声音之一。

从1949 年到1998 年,衢州平均每4.2 年遭受一次洪灾,其中从1991年到1998年,平均每1.2年就遭受一次洪灾。8年间158人死于洪涛,8万多间房屋倒塌,田地损毁难以计数,山塌坝倒随处可见。这是什么原因?我去采访,有人提醒,领导要的是政绩,生态恶化的报道不能写。我想,领导诚然政绩牛,岂能百俊遮一丑?忧音更要及时报,生态才能早转优!我和袁国序合写了《钱江源头在呼救》,登在1999 年4 月17 日《钱江晚报》第4 版头条。这可以说是浙江实施“五水共治”的舆论先声。

《钱江源头在呼救》刊登于1999年4月17日《钱江晚报》第4版

我在衢州写了不少生态好转的鲜活新闻,就不一一提了。我想,政府以民为本,人以自然为本,只要本末不倒置,地球就是幸福村。山水安危我先报,这是记者义不容辞的职责。

接地气须得有心气

采访组:年轻记者也知道接地气的报道读者爱看,但我们即使下到最基层,也很难写出接地气的好报道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严元俭:多下基层对接地气大有好处,但下基层并不等于就接了地气。我的理解,好的地气是符合天理的地气。天理是什么?就是党和人民的意愿及事物的规律。当今中国,党和人民的意愿就是最大的天理,不合不行;而事物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合也不行。地气又是什么?人民既是天,也是地,地气就是民气,接地气就是接民气。记者接民气,特别是要接发自民众的生存气息,接来自大地的最新气息。接了发自民众的生存气息,才能真正知道中国国情、家乡乡情、社会民情;接了来自大地的最新气息,才能写出读者爱看的鲜活新闻。

在现实社会中,有不少身处底层的人,自以为最接地气,但其实他对事物的看法极其偏颇,极其偏颇之理就不合党和人民的意愿,不合事物规律,一句话,不合天理。不合天理的偏颇之气是邪气,不是我们要的地气。

若要稿子接地气,先得看看你有没有一股合天理的心气去接。

农村改革之初,农民强烈要求土地包到户。包不包?改革前推行包田到户是要挨批坐牢的,社队干部心有余悸,一般只允许农民包一年或一熟。包期一短行为短,农民种承包田,舍不得施用长效肥,致使黑土也变黄了。黑土变黄,肥田变瘦,常走田头的社队干部几乎都知道,但他们大都不敢延长大田承包期,更不敢向上讨要可以延长大田承包期的政策,原因是怕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时,我若在报上呼吁延长承包期,也有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小吹鼓手”的风险,一旦戴上这帽子,记者这碗饭就吃不成了。可若没人呼吁,大包干就有夭折的风险,大包干一夭折,农民又要饿肚子了。两险相较谁先避?我选择了后者。1981 年11 月5 日《中国农民报》第2 版刊登了我的来信,呼吁:“联产计酬不宜一次只联一年或只联一熟,应该一定几年,较长时间不变。”1984 年初,中央把延长联产承包责任制写进了一号文件。在全国性大报上呼吁“延长联产承包制”,这是中国第一声。这之后中国农民报社在江苏无锡召开全国通讯员会议,要我上台讲讲写出这篇“长效信”的体会。我的发言稿被刊登在1985年第7 期《农村新闻天地》上。

记者采写接地气的稿子不仅要多吃苦,有时还要担风险,这样的事我经历了不少。今天回顾这些事,是想讲明一个理:同气相投,记者有了清清的为民心气,才能接上浩浩的鲜活地气。不然的话,哪怕我下到地窖里生活,也接不上浩浩的鲜活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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