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小站的花与树
2023-04-11杨新生
从火洲吐鲁番车站向西南方向伸出的南疆铁路,沿着中天山外延的干涸山谷一路向前挺进,戈壁似铁,残梁突兀,寸草不生,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从西向东横扫北疆大地的飓风呼啸而过的时候,这里的一道道山垭就是疾速的大风宣泄力量的通道,也是阻断公路交通、滞留长途汽车、刮翻过旅客列车的著名百里风区。在这大风肆虐的铁路沿线,坐落着一座座孤岛似的小站,这些小站也生长着奇异的花草树木,陪伴着铁路人日夜坚守着风区铁路的畅通和安全。
小垭之花
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却一直像是在呵护自己的女儿似的精心养护着她。时而抚摸着她墨绿色的胶板般厚实的叶片,时而揣测着她那既像爬山虎又似豆角藤蔓似的柔韧茎条上,怎么会生长出这般怪异的仿佛人工制作的叶片。时而也在好奇地追忆着,在那名叫小垭的风区小站的窗台上,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母体时,那皴干的表皮泛白的茎蔓叶片间,零星地点缀着桃红的手指甲大小的花朵。可是,如今她丰润肥绿,却始终没有诞生过一朵花,一朵开放在小垭车站的寂寞花瓣。
对于小垭,我很早就知道了。那是20世紀90年代,我奔赴铁路沿线小站、工区采风。也就在那时,我知道了南疆线前百公里风区中的小垭车站和养路工区,知道了一名叫阿多古的养路班长,扎根沿线奉献青春,却迟迟无法解决个人婚姻大事。在各级组织的关心下终于找好对象要结婚时,时任乌鲁木齐铁路局的党委书记和一位著名书法家驱车赶往小垭车站,为这位养路工举办了特殊的婚礼,书法家还当场激情泼墨书写条幅相赠。此事感动了无数铁路小站人,我也由此记住了风区中的小垭站。
小垭车站是库尔勒车务段管辖的42个车站之一。那年六月末,我带队进行季度工作检查时,从吐鲁番站傍邻的龙盘小站开始,沿着铁道线旁崎岖颠簸的简易土路,驱车越过一片片灰蒙蒙的大戈壁,一个站一个站地向前走去,第三天正午汽车跃上一道沙梁,放眼望去,只见沙梁下的那道畅阔坡地上,纤细的铁道线向东西方向伸延而去,一座白色的小房子,在耀眼的阳光下,像一艘停航在土黄色戈壁瀚海中的白色游艇,方正小巧,静寂无声。同行的人员,指着那个车站告诉我:“那就是小垭车站。”
小垭车站是个只有6名职工的沿线小站,其中3人离站回家调休,现在只有3人,两人交替上岗,还有站长阿亮在站值守。运转室后面是一排灰白色平房,是车站职工的宿舍、食堂。而相邻的那个院落,就是养路工区的职工住宿区。近年来,养路机械化全面提升,人员都集中到了较大地区,只留下两个巡道工,大多数房屋都已废弃不用,也不知道哪间是当年阿古班长结婚时的小站洞房。
小垭车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小得一眼就洞穿了全部,周边却是辽阔起伏的沙石戈壁滩。唯有白色运转室里,年轻的女值班员阿香端坐在控制台前,不停地接听电话,传递过往列车闭塞信息,口呼手指,熟练地按压接发列车进路按钮,开放关闭列车进出站信号,盯控指挥一趟趟过往列车从这里不停地开过……这就是小站人烦琐单调但责任重大的工作。每个当班人都像坚守在大海孤岛上的守卫战士,轮班交替,守着孤零零的小站,守着门前静默无声的铁道,天天操着电话与从未谋面的远方调度员、过往司机,还有同属本段的临站值班员交流保证列车安全畅通的“特殊用语”,在孤独与忙碌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心中溢满感慨地走出运转室,在连通站长室的走廊窗台上,猛然看到了一盆异样的植物。她的枝蔓灰涩中透着暗红,长条状的叶片厚实柔韧,色泽却是戈壁植物惯常的灰绿,叶片间还缀着瓣状的桃红花朵,茸茸的,不由让人顿生怜爱……于是小心地剪下一条枝蔓,浸泡在一个空的矿泉水瓶里,宝贝似的一路随我检查工作,穿越四百多公里,带回到梨城段部的办公室。
数月后,泡在水中的枝蔓滋生出数根白皙皙的根须,被我欢喜地栽入花盆的时候,风区戈壁上的小垭车站已完成使命,彻底关闭了,那盆生长在小垭车站的绿色植物也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它的“女儿”却在我的办公室中,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叶片肥厚碧绿地生长着,只是那梦幻般的茸茸桃红色花瓣,却始终没有再出现,仿佛她天生就不会开花似的。可是我知道,那些开放在小垭车站的奇异小花,就像铁路沿线默默无闻的小站人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开着一朵花,一朵外人从不知晓的安全之花。她静静地陪伴着小垭人度过一个又一个安全日,她是为小垭人开放的小垭之花。
干特的春天
干特的全名是喀尔干特,是南疆铁路穿越火洲风区,在丝路古驿站——今日鱼儿沟火车站略做休整之后,鼓起千万倍的勇气,如同长龙般盘旋着攀爬上纵立摩天的天山坡梁,执着地向西南方向伸延而去时,设置的一个五等小火车站,并依据世代游牧在大山沟谷中的蒙古牧人对此地的称谓,将车站命名为喀尔干特。
喀尔干特车站开通运营三十余年了,可前后在这里工作过的铁路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喀尔干特”的汉语语义是什么。但是,只要站在车站屋后的土坡上,放眼四面一望,就将车站四周这个巨大的“簸箕状”山间坡地,尽收眼底。这里夏秋少雨,冬春无雪,高耸的青灰色大山蔑视着脚下低矮的暗褐色山丘,大山与山丘间舒展的斜坡地上,遍布灰烬般的碎石。一年四季,这里大多时候都是满目的焦黄,亘古的荒凉,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干特”。站房赫红的小小车站,就坐落在坡地上一堆巨大卵石包围的石窝里,显得格外醒目。
尽管干特缺少生命迹象,但最不缺的是阳光,一年到头几乎天天艳阳高照,可是极缺的是生命之水。从喀尔干特车站向西南方伸延出去四五公里之外的高深峡谷里,满沟葱郁,一溪涧水,四季奔流,可是干特只能遥闻水声,无法享用,只好在涧水的下游——鱼儿沟地区汲水装车,靠着水槽车长年运送供水,以此供养小站人在站工作、生活。工作环境虽然如此恶劣,用水又如此紧缺,但是干特人热爱生活的激情,始终没有改变。走进喀尔干特车站,站房、宿舍虽然简陋,但是收拾得干净齐整,舒适安逸。小小的站台上,对称开挖了两个花池,栽种着垂柳、杏树和榆树,还有姹紫嫣红的花草,使得坐落在石窝窝中的小站,顿时有了一缕清新,一份温馨,一种清雅的生活情趣。
干特四周既没水,也没土,不知道这些花池是什么时候开挖的,也不知道当年的干特人是如何从几十公里之外运来的肥土,树是什么时候栽种的,但是从那粗壮的树干,舒展的树冠,可以断定这花池,这些树,应当是在干特站开通之后,就随之开挖栽种了。风雨三十年,不论人员如何调换,可以看出干特人对这些树持续地呵护、打理,始终没有中断过。这些树,这些花,也就一直默默地陪伴车站,陪伴着热爱它们的干特人走到了今天。
那年三月末,我带队前往段管内沿线各站检查工作,驱车路过火洲托克逊时,只见天火焚烧过似的灰褐大地上,满目青翠,榆树、柳树、杨树、桑树争相缀满了满树的嫩叶,路边黄泥土屋的农家小院里,那一株株杏树、桃树,开满了白如雪、红似火的花朵,娇艳芬芳得像是美丽的维吾尔族少女,笑靥含春,羞涩美艳地站在绚丽的阳光下,宣告着托克逊的春天已经来临了。可是临近数十公里之外的干特车站时,却满目荒芜,萧索晦暗,仿佛冰冷的冬天还没有过去……心绪平淡地走入车站,抬头望见站台上那株高大垂柳的纤纤枝头也绽出茸茸绿芽;旁边那株枝丫高举的杏树上,柔韧的枝头鼓胀着一个个饱满的暗红色花蕾,像是从天飞落的无数小星星,正在半眯着眼眸好奇地张望着车站;还有这些普通的小站人,神采奕奕,仿佛向过往的旅客自豪地宣告:山窝窝里的喀尔干特,也有春天呵!
站在树下,欣喜地想象着再过几日,柳梢吐绿,杏花绽放的那一刻,小站喀尔干特的春天一定很美,那是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别样的美!这是驻守在高山小站的喀尔干特铁路人,用心,用情,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创造的美丽春天。
福 树
这是一株在干旱的大西北常見的小圆叶老榆树,不幸的是它没有栽种在绿翡翠般的荒漠绿洲村庄里,也没有生长在河水潺潺的沟畔旁,而是由一位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年轻铁道兵,或者开站时的第一批小站人,从火洲吐鲁番车站顺着延伸到天山深处的南疆铁路,来到他驻守的风口小站——托克逊站房旁的戈壁沙地上,小心地栽下的,最终长成了今天这株参天大树。
如今这条南疆铁路,已经开通四十多年了,那棵树栽种于何时,树龄多少,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证明的是:无论是当初栽树的铁道兵战士,还是后续接管南疆铁路的人,在这铁打的小站上换了一波又一波,尽管谁也没有刻意地去交接这棵树,可是它在每一个到站驻守工作的铁路人的精心呵护下,抵御住了一年又一年从春刮到冬的大风袭扰,经受住了火洲夏日炙热烈焰的无尽暴晒,忍受住了寒冷冬季凄厉寒风的摧残,扎根大地,头冲蓝天,默默地长成了一棵与小站相伴不弃的大树。
这棵饱经沧桑的老榆树呵,不知是真的身心过于疲惫了,还是厌倦了荒漠小站寂寞的日子,五月初,一场突起的强大风暴彻底摧毁了它挺拔了数十年的粗大躯干,轰然倾斜倒塌了……
它意外倾倒的第二天,路局领导驱车前往托克逊车站检查工作。这位从南疆小站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站在这棵倾倒的大树旁,爱怜地望着大树粗糙的树身沉默良久,低缓地说道:“这棵树长在这里,成活了这么多年不容易!一定要想办法救活它啊。”随后,领导又驱车前往大漠深处的小站,但是数日后他仍没有忘记那棵倾倒的大树,仍在电话里叮嘱小站上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救活那棵树啊!”
就这样,铁路人开始了艰难的复救工作。驻站的车间支部书记担当了救援总指挥,他和站区车务、电务、工务的小伙子们,找来在附近施工的铲车,小心地将粗大的树干顶了起来,在生虫的树皮里涂抹上除虫的药剂,掏挖开大树根部僵硬的死土,换上了从数公里之外的村庄拉来的肥土,用捡来的卵石夯实了树根,垒上了水泥浇注的方墩,并扛来废弃的圆木当支撑,将大树牢牢地支撑了起来……
这棵枝叶已经枯黄的大树啊,充满了灵性!也许是数十年与风口小站人一起共迎大风结下的深厚情谊,这棵生命顽强的大树,真切地感受到了小站铁路人对它的爱恋不舍;也许是小站人的精心救护,使这棵饱经沧桑的大树沐浴到了爱心雨露,使它像一个被无限幸福包围的垂垂老者,数日后又欢喜地迸发出了生命的春天……那满树重新舒展的稠密翠绿枝叶,又盎然地伸向蔚蓝的天空,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呼啸而至的大风。
这棵倒而复立、奇迹般复活的大树,将永远生长在风口中的荒漠小站上,继续饱受肆虐的风沙、烈日的暴晒,还有寒冬的欺凌,但是谁又能够否认它是一棵幸福之极的大树哩!从栽种它的人,一直到今后无尽的岁月里,凡是在这小站接续工作、生活的人们的心里,它都是一棵记录、见证小站历史的神圣之树;是伴随小站人渡过平凡每一天的亲情之树;是凝结小站人不善述说的深厚情感的爱恋之树;更是小站人的精神之树。
作者简介:杨新生,笔名西酝,高级政工师,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理事,乌鲁木齐市经开区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在乌鲁木齐局集团公司从事党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