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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雨无声

2023-04-11陆江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4期
关键词:木工老板娘米粉

天色还如锅底一般乌漆麻黑的时候,木工老曾就下了楼,从杂物房里推出老旧贼亮的二八大杠往单位走。外面正落着细碎雨点,他翻出一顶防寒帽戴上。

“就剩两天了,老曾,你还要起那么早?”熄灯出门下楼前,老伴的嘟囔声从屋里飘出来。

披一身朔风,虽千万人,吾往矣。老伴的担心,只当不知。“伙计们都說老子的脾气犟得就像一只鹰,天黑算甚,风雨算甚?”

老曾先是撇起嘴角哼哼几声,转而得得得打马出关。

1

“我起早做甚?”

12月的南方,不似北方般有冰有雪,但寒潮来袭,铁打的汉子都要低头弯腰。清晨空荡少人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在寒风斜雨里摇摇晃晃,显出那一股子冷彻心肺。推车走了一段,厚重棉衣里的身子骨血活了些,老曾才跨腿上车。不想人才上车,前轮瞬间倾斜要倒,歪歪扭扭走出一段,湿滑的路终于平了。老曾缩缩脖子,慢慢地蹬。也难怪老伴担心,风雨路滑,怕他难行。

早起的鸟雀有虫吃。夜未艾,肚已饥。从家属区到段里,得蹬二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再过两条街,在单位边上的一条巷子里,有家热腾腾的米粉摊。这条路,他走了快40年,眯着眼都能平安骑完。每天早晨,老曾能在那家米粉摊见着几个老朋友,聊聊天南海北,聊点鸡零狗碎。老曾很爱这一碗鹅山区独一无二的粉。

阴沉沉的清晨里,米粉摊前的灯越发明亮。看着这茫茫冬雾里的一盏灯,老曾感到一丝温暖。还没等他开口,隔着十来米的老板娘就看见了他,手上锅勺不停,嘴里开了腔:“老曾,三两,脆皮!”

这胖胖的女人一手拿起捞绞,掂起一团白白嫩嫩的米粉扔进去,再将捞绞放入翻滚的汤锅,转身去案板上的盆里捡了一块肉皮炸得酥黄的五花,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笃笃笃”切了起来。不出5秒,再转身把捞绞在汤锅里上下抖抖,把粉捞出,倒入碗内,再把切好的脆皮盖上去,撒一把碎葱,丢一抓油炸花生米,舀一勺酸豆角,往窗口外一推,“外面大锅有筒骨汤,自己加。”

拿、掂、放、捡、切、抖、捞、倒、盖、撒、丢、舀、推,不过二三分钟,老板娘的一连串动作让人眼花缭乱。老曾就爱看她烫粉出锅的全过程,享受。这和自己玩木工活有异曲同工之妙。戏曲演员上台要会唱、念、做、打,老板娘卖米粉不也“唱念做打”?一边招呼顾客,一边拾弄米粉,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般,不似在做一碗粉,倒似在玩一套优雅的太极拳。没个十几二十年的功夫,玩不出这般花样。熟能生巧。每每细看她玩一回,老曾都如同看见当年刚学艺的自己。刚开始当学徒干活时,在师父的吼叫呵斥声中,只知使蛮力,二百斤木头上肩要咬着牙。扛拆卸松打敲撬,一天下来累得回家倒头便睡。做得久了,肩磨厚了,手磨糙了,才晓得这里面的轻巧和门道。他也如老板娘一般把自己的活计玩得如杂耍般,打遍全段甚至全局无敌手……也罢,也只有爱做工的人,才能看出这眼花缭乱里面的心血和门道,才能品咂出这人间烟火里的酸甜苦辣。

有人喜欢吃了粉再舀汤喝,也有人汤粉一起吃。老曾拍拍肩上的雨水,端了碗,自去摊前的大锅舀筒骨汤。一掀盖,热气腾腾。好一锅汤!颜色浓郁,肉香四溢。舀好了汤,倒点酱油淋点醋,再来一勺天等指天椒,老曾心满意足。

几条嫩滑的米粉嗦入肚,再夹一块脆皮嚼起,听着牙齿与它顽强搏斗,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酸爽。最后再喝一口香醇入味的汤,不说飘飘欲仙,也是乐不思蜀。

广西人的力气和勇气是米粉养出来的。米粉暖了肠胃,消却几多风雨。有它打底,根本不怕当天有多少辆车多少活计。老板娘几十年来专做桂林米粉,有脆皮粉,有叉烧粉。许多老职工吃了她的粉,闻了那汤的味,就无可救药,宁愿绕远道,也要来这过早。老曾就欣赏这老板娘的专注和认真。自家老伴常爱说,他认死理只会钻牛角尖,十个徒弟骂哭过十五个,多出的五个是徒弟们的媳妇。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曾懒得和老伴说工作上的沟沟坎坎。铁路车辆铁路运输,马虎得?60岁了,就该把脾气收回来?“你看人家一个小摊子,一早上卖几百碗粉,靠的是什么,是味道!那味道怎么来的,不就是靠着专心、用情?学着点。”老曾都是这样在班组里敲打徒弟们。“怕是以后难来吃喽。”雨丝飘扬,老曾打个寒战,似在对人说,又似自说自话。如果说,早来单位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而今日,倒似他在向自己的过往来一场道别,来向老板娘向这一碗粉来一次惆怅分离。今日里,来得早,还没几个过早的人。一股寒气似利刃扑面而来,若是休息日,必让老板娘来二两她自家泡的杨梅酒。老板娘擦了手,出来和他说话。

“是哦,我开了几十年粉店,你也吃了几十年了。要退休了?以后不走这边了?”

哇,这老板娘,消息这么灵通?转而释然,这里本来就是车辆段消息集散地,有啥能瞒的?只是,这消息如此迅速地落到自己身上,倒似将了他一军。

“莫乱讲,莫乱讲,吃惯了,还要来。美好的一天生活从这碗粉开始。”老曾胡乱应了一把。

老曾似老鹰捉小鸡般把那小半碗粉嗦进肚里。

2

和门卫老韦打了招呼,入了段门,老曾右腿一使劲,单车直出五六米,直奔他的风水宝地。

从段大门到检修库的木工房,足有五里地。围墙之外,是高铁线路,再过半个时辰,就有当日最早一班动车利箭般穿过。

一路披雨,一路思忖。两边除了一排排厂房和股道,就是一棵棵一年四季绿葱葱的小叶榕和一株株寒风里娇艳的三角梅。原先,修的车不多,厂房没那么大。后来,每天要拉几十辆上百辆车来修,厂房扩建变长了,老曾看着那一棵棵小叶榕如何栽下,如何长成今天这般参天大树。灯影里,小叶榕的树枝在风里轻轻地摇,又似在对他笑。往日里天天过天天瞧,本就觉得这树这花这草有灵气,能跟人说话,此时看去,竟是更加美好了。

五里地,不算短。后背已微微出了汗。不时,有来接早班的小伙开着电动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注意点,这里是厂区。”老曾高声喝一句。开车的人,回头笑笑,转瞬,如风筝断线急停了下来,再慢慢往前开。拐向木工房屋后的单车棚,慢慢刹车,跨腿,才将微微沉硬的身子挪下来。老伴没骂错,这百来斤身子骨早不利落了。咔嗒一声停好车,转过屋前来。开了房门亮了灯,老曾从角落里捡起一把扫帚,从里往外扫。纸屑、刨花、木糠、碎条、破块、灰尘,在外人眼里,木工房的地,哪有干净的?

其实除了犄角旮旯,能走动的地方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扫一圈也没见水泥地板撮起多少灰和木糠。但老曾头不管,哪有一天不扫地的呢?看不见就没有灰尘了?收了扫把,去锅炉房打了水,再泡好一壶茶,他便坐在木工房里的一把木椅上,对着门外的夜幕闭目养神。

“我来做甚?”

这疑问如巨石入怀,让他痛不堪言;却也似巨浪扑来,让他不知所措。

“莫非,这是一只将要死的老鹰,在无助地颤动着翅膀哀号,只能等待死亡?”

“因为我是骄傲的雄鹰,永不屈服。车辆段、检修库就是我的天空和草场。”一个骄傲的声音却在呐喊。

这身子骨,不可否认,已在喘息。这身体,也在承认,已在衰弱。在同事眼里,老曾只是个普通平常的老伙计,却不知卖米粉的老板娘当他是衣食父母,知他每日里要光顾她的米粉摊;知他是铁路人,具体做什么不用知,哪管他是不是个拿着斧头劈木头的家伙。老板娘为甚与他熟络?除了他是食客,更因铁路人有稳定工作。自己当年是个落了榜读不了书的高中生,幸亏进了铁路,是铁路收留了自己,给了自己想要的生活。37年来,老曾早已习惯每日穿着那件灰蓝色的工作服,踩着他的二八大杠急巴巴地从家里钻进来,耳听屋外咣当的车辆检修声,在刨床上刨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刨花,到了月中19号,领了热气腾腾的工资,交到老伴的手里,再去换三两猪头皮一瓶米酒,过的是神仙都不换的平实生活。

手电刨、大锯、小锯、刨子、木锉刀、手工凿、大斧、手锤、直尺、红蓝铅笔……大大小小的工具摆满了一长条凳。老曾坐在凳前,手握一支红蓝铅笔,随意找了张纸,要写写画画。那锐利的眼神荡起的架势,吓死人。好像在说:这是一只60岁的威猛的雄鹰在风雨中翱翔天际,这是一名白发苍苍的将军在残阳如血时审视自己的士兵。

“老曾,点名了。莫迟到哦。”天已大亮,雨却未停。对面楼班组里一位职工的呼喊,透过湿漉漉的门口传了进来。“小兔崽子,老子几时迟到过,用你喊?”老曾冷笑一声,啜了一口茶,起立,转身,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工具柜换工作服……

“我们点名……”厂修班工长老钟对职工们说道,转而低叹一声,“老曾,你在班组就剩这最后两天了,就不安排你上车检修了,自由行动吧。”

这并非老钟照顾他。自打他37年前在厂修班就职,就落了个职名叫木工。随着时代的发展,P30、P40车不再使用,更高等级、装载量更大的P60、P70车投入运用。木工承担的任务很快由钳工替代。班组人员大部分转岗,老曾成了段上两千号人里持有这一职名的最后一人。老曾一退休,意味着“木工”这一职名也将从段上退出历史舞台。

单位是棵大树,哪一名职工最终不是叶落归根?

3

点完名,知道老曾窝在木工房里,车辆钳工老杨来看自己的老伙计。

他比老曾年少三岁,身子也瘦一大圈。老曾要穿XXL的棉衣,他则穿L的棉衣。当年,他是木工组工长,老曾是他的副手。两人一起在木工组搭档了近30年,都是段里一等一的好木匠。后来,老杨也转了岗,老曾就接过了工长的位。

“老哥,还舍不得啊?”老杨见老曾在纸上写写画画,先挑起一个话题。

“这吃饭的家伙,我学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也保我一辈子平安。当然舍不得。不讲别的,徒弟都教了多少个。哪像你,前几年就跑了,少培养了多少人?”见老杨进屋,老曾略略起身,然后双腿交叉倚坐在长凳边,盯着老杨回道。又来一句,“坐,聊一下。想喝水,自己在桌子上找自己的那个杯子,我一直给你留着。自己倒。”

老杨闻言一怔,看到了桌子上那个不锈钢的茶杯,没错,是自己用过的茶杯。没想到这些年过去,老曾对他转岗的事还耿耿于怀。他默默地倚坐到了长凳上。

学木工不容易,不但要学会使用各种工具各种机床,还要会制图、会测量,再加上学钻、锯、刨、切、削等手艺,没几年心血,根本出不了师。出了师,还要扛得起。任务是山,任务是海,刀山火海在我们兄弟眼里都不算个数。老曾连续16年被评为段先进生产者,那风光。每日里,终于收工了,木工们扛着木梯,抓着用剩的木条,从车棚里钻出往班组走。夕阳的余晖,正好照过来。这时的阳光多好啊,金灿灿的,到了冬天,特别暖。

“要做好木工,就不能有花花肠子。那一年,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来到班组,没事就拿粉笔在木工刨床的工作台面上写写画画,对安全视而不见。我就吼他,你不能这样做。你要善待你的工具设备,它是帮你找饭吃的伙计,它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老曾回忆说。

…………

“是啊,之后,班组里再来新兄弟,我们都给他们上好‘善待伙计这一课。”老杨也叹了一声。

两颗脑袋不约而同地低了下来。“平安是福。”哥俩相互叨着这一句。室外的车棚里,七八个年轻人扛着铁架和木板,速速爬进了黑黝黝的棚车里。那咣当的声音不时传来,让木工房里静得能听见一根针的呼吸。

当年,木工组有近40人,每月检修货车18辆。当时的敞车、棚车,甚至罐车大量使用木材。特别是棚车P30、P40的棚顶、车壁、地板,都是用木材拼装的。运输一段时间后,在矿石、钢材等大型货物的重压下,木板极易损坏,检修量相当繁重。进了堆过煤渣矿粉的车厢,污浊的粉尘和闷热同时袭来,“汗珠顿作倾盆雨”,那繁忙场景简直是“千军万马来相见”。

“老曾,一块木地板长2米多,宽30厘米,重60斤,全靠一个人扛上车。现在,还扛得动吗?”头发斑白的老杨看着老曾,终于挑起一个话头。

“还扛得动,就是腰得疼几天。当年啊,到了周六,车辆检修搞不及,段长都带着干部来扛木板,什么时候把车交出去什么時候收工。大伙一块干,加班报酬就是两个肉包子。”说起这一茬,老曾眼泛精光,又道,“人心齐啊。就是没有这两个肉包子,大家伙也不计较啊。”

“有一次,你发高烧,打死也不回家。你还跟我吵起来。我讲你脚打飘扛不了木板,在这做什么,回家休息看医生。你讲等到起,过两天,老子还来翻江倒海。”老杨说。

“那老杨你呢?你女儿有次给你打电话,你说两腿膝盖疼,去医院检查是滑膜炎。你跟她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个事,她也没在意。其实,你最疼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下楼就更不用说,只能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地挪。这个病即使打了封闭针也不管用。你还跟我讲那段时间上厕所很是遭罪。蹲不下去,只能扶着厕所里的门板墙壁或者旁边的水管来支撑自己。我让你请假去看医生,你却犟死摇头还叫我不要跟别人讲。你比我还犟啊。别人讲你不愿请假是风格高。我说老杨没那么高尚,他是贪图单位食堂中午的饭菜便宜,扣肉饭还没得吃够。”

老曾双眼猛睁,一顿炮火劈头盖脸。

“哪有的事,哪有的事,你开玩笑……”老杨边听边接,脸一阵白了,又一阵红了,最后哈哈大笑,几滴眼泪从眼角飙了出来。

“嘿,老伙计,其实,哪个老木工不是条汉子?就像老鹰,伤了翅膀,还要挣扎着飞向天空。”老曾对着老伙计竖起了大拇指。

“老曾,你也别怨我转岗,让你落了单。你想,高铁时代了,货车也在更新换代啊。现在一天能做30辆车,比我们当年快多了。”老杨又说。

“嘿,那是。我这只是职名没了,但这手艺,我曾偷偷旁观,小年轻可都接着呢。”老曾大声说道。

窗外,雨丝无声,飘飘扬扬。

突然,车间书记带着几个人进了屋,有“70后”,有“80后”,有“90后”,还有更嫩的后生。

屋头挤进这么些人,显得暖和了起来。看着这些突然闯入的后生,哥俩一时倒没了话,大家都嘿嘿地笑。老曾头看到一个“00后”模样的年轻人,在怯生生地冲自己笑。小伙子的眼光里,有那啥,又有那啥。那一瞬,老曾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

老曾那一双苍老有劲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些年轻温暖的手,一股股暖流在身上流淌着,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泪光……

作者简介:陆江,男,1971年生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南宁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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