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春
2023-04-11古保祥
作者简介:古保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青年文摘》《意林》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莽原》《躬耕》《散文》《散文百家》《短篇小说》《清明》《大地文学》等报刊。曾获当代作家杯一等奖、中国青年作家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和首届《散文百家》全国优秀散文奖。出版长篇小说《世外逃缘》等。
春雨为诗
春雨,一下便没个完。
躲在小屋里看书,本来光线就不好,特别期盼周日是个大晴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吸吮知识的营养。但天公不给美事,雨偏偏会在周日光临人间,让所有的心事潮湿无比。
我喜欢在雨中听雨。
农村的院子大,雨的声音便更加清脆。雨打在鸡窝上面,鸡飞狗跳,鸡与狗商量着如何整治无法无天的雨,但它们通常没有商量出个子丑寅卯,因为它们各怀心事,而雨则躲在檐头上浅笑,雨在嘲笑世間苍生的浅薄。
我和妹妹都喜欢在雨中奔跑,不需要伞,那时候也没有伞。在当时那个年代,伞是个新生事物,雨不认伞,雨只认识塑料布;雨真下大了,我和妹妹便披着塑料布,塑料布太小了,也太飘,我们奔跑的速度又太快,雨便一股脑儿冲向我们的身体,毫不留情。而我们却乐此不疲,就是喜欢在雨中奔跑,你怕了,它会欺负你,你跑得越快,溅在身上的雨点就越少,所以,要学会在困境中奔跑。
还有一种特殊的遮雨器具,就是草帽。
草帽,一听这名字,便知道是乡下风物。用草做成的帽子,可以避太阳,更可以防雨,但能防的只是脑袋,身体半露在外面,衣服上裤子上,特别是脚上,全是雨水。看来,人的整个身躯,唯脑袋为最尊了,就连设计出来的器具也偏向于脑袋。
在雨来临前,我通常会跑到树下面观察那些焦急万分的蚂蚁。
蚂蚁是可以预报天气的角色,它们开始忙碌时,就表示马上要下雨了,但雨的速度通常比它们快。它们跑上十几个回合,便累得气喘吁吁,十几只蚂蚁,围成一团,我估计它们是在暂歇。暴雨如注,蚂蚁窝瞬间便成了河,我心怀怜悯,小心翼翼地将几十只蚂蚁挪到房檐下面,可是,它们根本不承我的人情,还是照样跑到雨中寻找自己的家园。
还有一种植物,以你不能发现的速度快速生长,便是蘑菇们。通常在雨前,它们还蓄势待发,但雨停后,它们便长直了腰身。如果家中有一两棵死掉的榆树,木耳便在雨中执着地成长起来,雨停后,木耳早已长成了硕大的“肥婆”。木耳无毒,我与妹妹便在雨后收拢木耳,放在锅里炒,一定要加些辣椒,锅台上炊烟四起,香气四溢,一盆炒木耳便端上了饭桌,惹得檐头上的喜鹊也奔走相告,传递喜讯。
春雨后,最热闹的植物就是紫茉莉了,它们又叫六点花,通常在早六点与晚六点左右开放,开放时花瓣如碗,收拢时如娇羞的新嫁娘。而我家的菜园里,通常春夏之交,便会有无数的紫茉莉相继开放,它们的籽落在地上,只要有水,便会肆虐生长。我一直觉得紫茉莉充满了睿智,像一个哲学家。
雨后的天空,像是洗过了一般洁净。路上却万分泥泞,我与妹妹光着脚,踩着稀泥去地里叫父母吃饭。泥里会有小石头,硌得脚生疼,所以,从小不爱穿鞋的我,脚没少受伤。
就这样,春雨占据了我的大半个童年。但下雨的时间毕竟是少数,大多时候,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就像人生一样,高兴的时候毕竟多,失落的时候毕竟少,但人生少不了失败,就像季节少不了雨一样。
春花春树
树是洋槐树,种下时我才1岁,如今树龄已过40年。
花是水仙花,“凌波仙子”,去年母亲种的,当年并没有活,今年却意外重生。
我每天都出院门,是为看洋槐树,这个随我一起长大,如今有些苍老的树。
去看树时,却意外发现了水仙花,当时并没有开放,在狭小的树缝里,不起眼,不合群,像个稚嫩的孩子,不知道如何释放自己的青春,羞涩却谦逊。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我,上课不敢举手,一举手,回答的问题肯定是错的。所以,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沉默寡言,我养成了内向的性格,不会说也不敢说。
因此,我总喜欢去找洋槐树,我喜欢与洋槐树一起长大。
我的老家处于平原地带,往北是太行山,往南是黄河,一山一水,中间恰好是平原。因此,土地肥沃,十分适合生物生长。
据说当年我出生时,祖母便随手种下一棵树。但当时并没有很多钱购买名贵的树种,榆树容易生虫子,椿树夏天全是虫子,楝树则不易长大,于是,祖母跑到野地里,移来了一棵弱小的洋槐树。
洋槐树耐旱,抗压能力强,种下后,只浇了一次水,并没有人管理它,它竟然艰难成长,直到某一天,我去外面玩耍,意外发现了它,它已经葱茏葳蕤了。
洋槐树长得十分慢,如果树围想达到成年人胳膊般粗细,那么至少需要十年时间。
在成长期间,它需要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比如天灾,比如大旱,再比如虫害,最要命的是生病。
树也会生病的,我曾经亲历过洋槐树生病的情形。树皮腐烂了,有液体渗出,好像它的眼泪,树下面出现了树洞,一两只调皮的黄鼠狼将这儿当成了栖身之所。
还有一次,一场大雨中,树根被飓风拔出,无数根触须无助地向着天空伸着。
更是有一次,家里揭不开锅了,收树的人路过家里,说这树可以卖钱,父亲一怒之下,将树身锯掉卖了,只剩下树桩。
但没有想到,一年时间,树桩又发了芽,过了十年时间,又成了大树。
洋槐花能吃,我与妹妹小时候没少摘这种花吃,生甜,像麦芽糖,嚼在嘴里,暖在胃里。
我负责上树,一帮小朋友在下面垂涎三尺,妹妹嫌我不够利索,也上了树。一簇簇的花,扔在地上,小朋友们吃个没完,有些还往家里捎,到家里让母亲做蒸饭吃。
我与妹妹下树时,小朋友们早跑光了,下面是凌乱的花,我们顾不了许多,将花捏在手里,塞进嘴里。
我一直盯着水仙花看,它刚刚准备开放,却被一场“倒春寒”逼了回去。
似开未开,倔强无比,像母亲的性格,执着坚强。
洋槐树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普通的春天,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存在,却意外有一簇花光临人间,降在它的身边,伴随着它度过平淡的时光。
我想到了写洋槐树的诗:“六月御沟驰道间,青槐花上夏云山”。
又想到了关于水仙的诗:“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
但古人一定没有一首诗,是写给在一起的洋槐与水仙的,它们不是恋人,更不是知己,它们只能是朋友。
有时候,相互看着,忍着,说笑着,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福气。
母亲曾经想移走水仙花,她说:“水仙的养分被树吸走了,它长不大。”
而我则劝阻了她,这样挺好,遇到了,就是好,再说水仙太弱了,移开后,说不定就会香消玉殒。
树围着花,花牵着树,树绝对可以护卫花的安全,因为脏东西侵袭不了花,虫子被树截走了,花得到的全是阳光、雨露,这样的花和树,不忍将它们分开。
朴素的树,朴素的花,在这样一个异常寒冷的初春季节里,一个朴素的人每天执着地接近它们,欣赏它们。树在看花,花在阅树,人则在分析着花和树。事物有美与丑,风景却没有,每一处风景都是诗,都是画。
春燕呢喃
燕子来时,已是春天。
过了元宵节,天气暖了起来,阳光异常的好,我与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
“燕子窝。”
我看到了燕子飞来飞去,大约三四只吧,它们直接飞进了燕子窝里,那个窝在房檐下面。
我想到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儿不姓王,也不姓谢,我姓古,母亲姓亢,我们都不是富贵人家。
母亲说:“这燕子窝,估计有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它们都来。”
十年了,我年年回家,竟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是因为自己太操之过急,还是因为自己的眼光里尽是应酬,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心并没有放在家里。
在这样一个初春的午后,心静了下来,我竟然发现了它的存在。
我认真地数着燕子,一共四只,我猜测一只是爸爸、一只是妈妈、两只是孩子,是四口之家。
过了几天,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看下燕子窝的形状。我趁母亲在屋里看电视,爬上梯子,正好有燕子飞来,看到有异物侵略它们的领地,它们不停地扑棱着翅膀反抗。燕子受了惊吓,居然成群地飞走了,我觉得自己太冒失了,燕子是否已经改变了策略,它们要搬家,要远离我。
一连几天,燕子没有回来,我沮丧,恨自己,害怕母亲发现我的秘密。
所以,我在吃饭时,尽量不提燕子,说的尽是些新闻事件,因为一说这些,母亲只有听的份。
连续几天,燕子没有踪迹,我多了层担忧。
但又过了三天,燕子居然全部回来了,同时,我意外地发现燕子窝里居然探出一个脑袋,是一只小燕子。
早上醒来,我又去看燕子,发现地上有一只小燕子,可能是淘气,从窝里掉下来的,那小燕子并没有死,可怜的眼神,无助地瞅着周围。
我将燕子捡了起来,搬来了梯子,要将这只燕子放回窝里。
我爬到了梯子的最高处,将燕子谨慎地放进窝里,同时,我真正看到了燕子窝的形状。
有泥,有草,一定还有燕子的唾液,它们有机组合才有了温暖的燕子窝。
窝里不是一只小燕子,竟然有四只,其余的三只,躲在狭小的空间里闭目养神,显然,它们更小。
傍晚时分,我又去看燕子时,发现那只燕子又掉在了地上,刚想将它捡起来再放回窝里,母亲却拦住了我,对我说:“这只小燕子快不行了,是老燕子将它扔掉的。”
我不知所以然……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看着它们来回飞翔,通常不是一只燕子孤军奋战,而是两只一起飞,我在想,它们一定是想好了抵御危险的策略,两只会通力协作。
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时,将胳膊背到后面,学燕子飞翔的姿势,惹得我哈哈大笑。
我也想学,可是,我的心太复杂了,想得太多。
母亲笑我不懂燕子。
再路过燕子窝时,我通常蹑手蹑脚,屏气敛声,我不想打扰它们甜蜜的梦。
蚁态万千
刚立春,空气中仍残存着寒冷的气息,万物肃杀,远处的太行山尚处于一片薄雾中,周遭的环境还没有形成唐诗宋词中的美好氛围。而在豫北黄昏的庭院里,阳光远遁,暮气四起之时,我听到了地面上传出的喧嚣声。一些小动物们跃跃欲试,因为它们对温度的敏感度比人类要更加强烈,或者说,它们对生存的渴望度更加迫切。
蚂蚁虽然不会冬眠,但在冬天很少外出活动,会储存一定的食物。当外界温度适宜的时候,蚂蚁就会外出寻找食物。
它们的巢穴处在一棵无花果树的下面,无花果根系发达,母亲对无花果情有独钟,而根系让蚂蚁们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而此时的我,刚从房门出来,无花果的枝条僵硬,有一两颗嫩芽呼之欲出,我正在努力欣赏初春的况味时,看到了一只小蚂蚁探出了头。
这是先锋官,它勇敢坚强,面对人类硕大的脑袋与高大的身躯,它有些退縮,最可怕的是初春的强冷空气,要下雨了,春雨缠绵。因此,它试探性的结果便是回去告诉所有的蚂蚁继续等待。
等到三天后,雨停了,土壤干燥了,我又意外地发现了在无花果的根部,竟然爬满了蚂蚁。
蚂蚁们此刻非常忙碌,它们用牙齿咬住一块又一块土粒子,挪出巢穴,母亲说蚂蚁挪出来的土壤很有营养,可以养花,因为上面沾满了它们的唾液。不消片刻工夫,无数只蚂蚁不知从哪个地方拥出,它们排兵布阵,不亦乐乎。
蚂蚁更是一味奇佳的中药。幼年时,村里曾经来过一位收中药的商贩,专门收购蚂蚁,两毛一斤,一向闭塞的乡人们似乎找到了一种生财之道,个个蠢蠢欲动。田间地头,小树林里,到处都是举着手电筒挖蚂蚁窝的人。我对塑料筒中到处乱窜的蚂蚁们怜悯万分,我才知道了蚂蚁竟然有这么多的种类。邻家三小子,居然挖出一处蚁穴,那蚂蚁像小拇指一样粗细,当然,蚂蚁们不会甘心被捉,它们反抗的精神至今都让三小子发怵,他的手上与肩膀上到处都是蚂蚁咬后的痕迹,有几处甚至发了炎。
交易过后,农村到处都是土坑,我担心蚂蚁们灭绝了,因此,我恨我怕我担心,但第二年春天,漫山遍野里,那些蚁卵发育成熟长大,它们以凌厉的速度重新占据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蚂蚁们终究没有灭绝,它们照样繁衍传承,生生不息。这便是生命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