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五味
2023-04-11祖儿
作者简介:祖儿,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池州市科普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扬子晚报》《人民政协报》《新青年》《思维与智慧》《中国盐业》等报刊。曾获中国盐业总公司举办的“中盐走过六十年”全国征文大赛特等奖,安徽省文联、省作家协会举办主题创作成果评选文学类三等奖等奖项。著有散文集《修成一株安静的莲》。
我的家乡在长江南岸,如果说淮河以北是粗犷的汉子,那么长江以南便是温婉的女子。
江南是老天的宠儿,不仅赐予她娟秀的容颜、温良的性情,还赠予她丰富的特产,且不说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中游的,单那一到春天就漫山遍野生长的各种野菜,就足以让江南人整个春天都口舌生津、唇齿留香。
香 椿
“香椿芽、头刀韭、顶花黄瓜、谢花藕”,意思是说,香椿芽和第一刀韭菜、顶花带刺的黄瓜、刚谢了花的莲藕一样都是最新鲜的蔬菜,鲜嫩美味。因“椿”与“春”同音,所以古人把春食香椿叫作“吃春”,有迎接新春之意。
我没古人讲究,更没古人雅致,吃香椿就是图个新鲜,纯属口腹之欲。至于春天,自然有土地迎接、植物迎接、候鸟迎接、雷雨迎接,关于春天的消息,我们总是从融化的冰雪、回暖的大地、复萌的植物、苏醒的虫豸间接获悉,接与不接,春天都会如期而至。
香椿年年都吃,但香椿树真没见过,以至于最初的时候,我以为香椿和其他蔬菜一样,是地里种出来的。后来才知道,香椿是香椿树的嫩芽,是不多见的“树上蔬菜”。
香椿上市时间短、产量低,所以价格总是居高不下。好在稀罕物自有稀罕物的吃法,吃香椿不像吃青菜那么粗放,只需香椿少许,鸡蛋若干,香椿焯水切碎,放入鸡蛋打匀,热锅热油炒熟即可。香椿与鸡蛋是天然的黄金搭档,香椿炒蛋色泽翠绿金黄,香味浓郁热烈,是春天餐桌上色香味俱佳的一款美食。
当然,香椿也可拌豆腐。香椿焯水切碎,豆腐过水切丁,加油盐少许,拌匀即可。青的青,白的白,也煞是好看。
但不管怎么吃,香椿都必须焯水,就像生铁需要锻造、土坯需要烧制一样。经过沸水的猛烈一激,香椿由紫红转为翠绿,敛尽锋芒的野菜这才熨帖养人,收了野性的香椿方显家常面目。
香椿气味霸道,很难想象“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古老椿树会散发出这种奇异的芬芳。
春 笋
如果说冬笋是竹之胚胎,那么春笋就是竹的幼年了,即《尔雅》所谓“笋,竹萌也”。
一日傍晚,散步至菜场附近,天色已暗,菜农正在收摊。见篮中有笋,便问价格,答曰一元。我不敢置信,再问一遍,复答一元。我不再多话,悉数买下。在我有限的买菜经验里,笋的价格似乎从未如此亲民。走出一段路,转头问某人,某人赠我白眼。“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春笋,又不是冬笋。”我知道笋有冬春之分,却不知二者身价竟有云泥之别,如明前茶和雨后茶,想必此前买的定是冬笋了。
冬笋深埋于地下,如藏在深闺的女子,慢慢成长,缓缓积淀,不经三媒六聘、花轿来抬,绝不踏出闺阁半步。而春笋则是山野小子,出了娘胎,见风就长,摁都摁不住。所以,数量稀少、芳踪难觅的冬笋价格自是漫山遍野、显山露水的春笋无法可比的。物以稀为贵,概莫能外。
说到笋,苏东坡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曾在《於潜僧绿筠轩》诗中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肉与竹作为大俗大雅的代表,在这位文人雅士、美食大家心中成为不可兼得的鱼与熊掌。其实,在我看来,一道竹笋烧肉便是雅俗兼备的“扬州鹤”,既得竹之雅,又可食而肥,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
毫无疑问,笋的最佳搭档非猪肉莫属。无论炒腊肉、焖排骨,还是炖火腿、煨咸肉,笋与肉都不可或缺,冬笋春笋无妨,鲜肉咸肉均可,炒焖煨炖皆宜。肉的油脂与笋的鲜香互相浸润,使肉香而不腻,使笋鲜而不柴,肉与笋相互成全,成就一道道人间至味。
春笋价廉物丰,吃不完的春笋清水煮过,切片晒干,可以保存很久。秋冬时节与肉同烹,别有一番风味,笋的鲜香仍在,但经过风吹日晒的笋干,又多了一些韧劲和风骨,那是岁月的味道。
荠 菜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大地一片萧瑟,当别的野菜还不见踪影,荠菜已经在田间地头繁茂生长了,所以荠菜又名“报春菜”。
说起来惭愧,荠菜虽然是最常见的野菜,我却没留意过它长在地上的样子。我结识的荠菜多为半成品,系亲友所赠,已经焯过水,团成翠绿的一团,刚从冰箱取出,上面还凝着冰碴。这样的荠菜拿回家,可以继续放进冰箱冷冻,随吃随取,十分方便。
见到荠菜本尊,是在一个初春的上午,在农村人家的晒场,看女主人拾掇刚采回的荠菜,这才惊讶地发现荠菜原来并非绿色,而呈紫黑色,叶如锯齿,其貌不扬。
荠菜贴地生长,虽然相貌平平,但作为食材的历史却源远流长。《诗经》记载:“谁谓茶苦,其甘如荠”。陆游《食荠》诗云:“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明代散文家高濂更是盛赞:“若知此物,海陆八珍皆可厌也”。作为最经典的野菜,荠菜的美味可见一斑。
荠菜的吃法很多,除了清炒、凉拌、炒蛋、做羹汤,还可包饺子、馄饨、春卷、汤圆、青团。但无论怎么做,都不宜添加太多调料。大道至简,上好的食材通常只需最朴素的烹饪,荠菜新鲜,气味清香,越简单的烹饪,越能保留荠菜的鲜香。
在朋友家吃过荠菜炒香干,荠菜切得很细,香干切成小丁,吃起来鲜嫩无比。朋友厨艺颇精,她说这道菜好吃的关键有三:一是荠菜要嫩,老了口感就柴;二是香干厚薄适宜,太薄显硬,太厚又不筋道;三是油要给足,野菜吃油,少油口味必差。回家以后如法炮制,看上去并无二致,吃起来差强人意。到底差在哪里?至今未得要领。
野 蒜
清明祭祖,在山间,在田野,各种野菜铺天盖地、野蛮生长,它们簇拥在路边、在脚下,以不容忽视的姿态闯入我的视野。葱绿的野蒜、遍地的马兰、露尖的竹笋,都是春天的馈赠,或许,它们也是先人的馈赠,知道儿孙会来,所以备了漫山遍野。
野蒜乍看上去与韭菜、小葱类似,实则不同。韭菜扁而实心,小葱圆而中空,野蒜扁而中空。香味也有差异,野蒜比韭菜香味浓郁,比小葱香味清冽。李商隐在《访隐》中写道:“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此处的“薤白”即是野蒜,又名小根蒜。
野蒜既然来自乡野,就免不了与野草为伴,拔的时候眉毛胡子一把抓,收拾起来就难免费力。我用一下午时间拾掇它们,像给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梳洗,终于使它们现出眉清目秀的模样。然后,兴师动众地包了一顿饺子,这是我从母亲厨艺里唯一得到的真传,也是我唯一上得台面的手藝。在我心里,只有饺子才算不辜负我一天的劳作,也只有饺子才能表达我对食材的最大尊重。
很多人喜欢用野蒜做粑,我却喜欢用野蒜炒鸡蛋、包饺子,我对这两样东西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迷。有人玩笑说,所有春天的馈赠都成了你手中的饺子馅。我笑了,能够以饺子的形式挽留春天,那是饺子的荣幸,也是春天的幸福。
地 衣
地衣,我把它理解为大地的皮肤,而不是大地的衣服,因为也只有皮肤才具备细腻的肌理和繁衍的能力,而衣服不能。
地衣有极强的生命力,能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耐高温、耐酷寒、耐雨水、耐干旱,它们在地球表面无边无际地生长,像一层柔软的保护膜,覆盖于地球之上,旱时消失,遇雨复生,因此又被称作“大自然的拓荒者”“植物王国的开路先锋”。
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后,经过多日雨水的浸泡,山里的地衣如雨后春笋般钻了出来,遍地都是。大家拿桶的拿桶,端盆的端盆,不多时便盆满钵满了。地衣摘起来痛快,洗起来却费时费力。因为贴地而生,“衣”里常常裹着草屑、泥土、砂砾,需要一遍遍清洗。一直以为地衣是黑色的,状如木耳,洗过之后才发现色呈绿褐,晶莹剔透。
似乎所有的野菜收拾起来都不易,因为来自山野,采摘的时候需要甄别,回家以后需要择洗,哪一项都工程浩大。然而,也正因来之不易,才更显采摘之乐、食用之趣。
地衣在南方又叫地皮茹,可炒韭菜,炒鸡蛋,韭菜翠绿,鸡蛋金黄,地衣清亮,看上去赏心悦目,吃起来味极鲜美。
这些舌尖上的尤物只在春天出场,错过了这个季节,就只能等下一个春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里不可言说的美妙与乐趣,不就在一年一年的等待与期盼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