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米的恩赐
2023-04-11吕峰
作者简介:吕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延河》《青春》《雪莲》《当代人》《散文百家》《延安文学》《山东文学》等。出版作品有《一器一物》《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城一景一味》《二十四食事》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
1
大运河的水滋养鱼虾,也滋养稻谷。水稻生长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认识水稻是从一粒粒饱满坚实、光泽诱人的大米开始的。睁开或闭上眼睛,如玉般的米粒向我涌来,那滋味,早已注入生命的脉管。
水稻的生长周期短暂、艰难,要经过播种、育秧、除草、扬花、孕穗、收割、脱粒等程序,还要经历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的侵袭,如干旱、洪涝、暴风雨、虫害、病害等,一次洪涝,一群蝗虫,一场病害,可能让一片稻田颗粒无收。经历了如此种种,水稻才能完成短暂又绵长的一生。
水稻的生命从一粒粒粗糙的种子开始,它们渺小如沙粒,却幽含着一个美丽的童话。春寒料峭时节开始育种,种子需温水浸泡,装入蛇皮袋,用上一年的稻草覆盖包裹,保持湿润,如此六七天,那些本不该在料峭时节发芽的稻谷发出淡淡的绿芽,然后再将那些嫩芽置入育苗地里。一场透雨,三两声布谷声,秧苗绿油油地长成了,人们开始了忙碌,拔秧、甩秧把子、打堰,光着脚丫子在田埂上、在水田里来来往往,没个停歇。
拔秧苗最舒服,拿一把小凳子,坐于田间,一把一把地拔起秧苗,甩掉根上的泥,用稻草秸秆把秧苗捆成把,最后运到田里。拔秧苗不能使力气,力气大了,容易将其折断。断掉一根苗,意味着少栽一棵稻;少栽一棵稻,意味着少一碗饭,由不得你不慎重。拔完苗的田地,狼藉一片,曾经照得见天、照得见云的清水浑浊不堪,啥也看不见了。
拔秧苗是从秧田的边缘,逐步前进。插秧是从田的最尽头开始,一路插一路往后退。水田插满了,人也退到了田埂上。一进一退,像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需要适时转换,自由收放。插秧是技术活,讲究布局均匀,排列有序,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都在一条线上。技术不到家的,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像狗啃过的,豁牙撩齿。插秧时,人一字排开,双腿泡在水里,弯着腰,低着头,左手持一束秧苗,右手从左手中分出一棵,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并拢,捏住秧的根部,直插入地。说笑间,秧苗便扎根在了田里。看事容易做事难。插秧要想熟练精准,实为不易。
父母是插秧的好手,所插的秧苗横竖成线,深浅一致,既不会漂浮于水面,也不会深埋于泥中。比起父母来,我像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孩童,美观不说,速度也差了好多。等到我直起腰,父母早已撇开了一大段距离,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后面追赶。孩子们的乐趣是在水田里捉鱼虾、捉泥鳅,玩得不亦乐乎。
前后几天,水田里陆续插上了秧苗。在阳光的暴晒下,在雨水的爱抚下,在风的调戏下,在土与水的滋润下,秧苗迅速拔节、着绿、抽穗。在人的期待中,一天一个样,葱绿成海。夜晚的田野一片寂静,只有青蛙在懒散地叫着,遠处有萤火虫在高高低低地飞着,像是在跳舞。父亲借着月光或星子的微光,查看稻田地有无漏水。我在一旁扑捉萤火虫,颇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
与稻子一起生长的是这样那样的水草,它们和水稻争夺养料。有一种名为稗子的草,在未结籽前,外形与稻子极为相似,不是经常侍弄庄稼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除草时,万一看花眼,很可能把稻子拔除,稗草反倒留在了田间。等到扬花时,才发现拔错了。父亲从来不让我去除草,因为我就是稗稻不分之人。
打过几次药后,水稻开始扬花。水稻的花细小,没有香,不留心,很难注意到它的模样。哪怕是在村子里长大的人,也不一定说得清稻花是什么样的,甚至不晓得水稻还会开花。我曾经留意过,一棵水稻能开两三百朵花,密密麻麻地在风中起舞,如旌旗招展,如剑林耸立。
田野肥沃,你真诚待它,舍得在它身上下力气,它也愿意真诚待你。扬花后的稻穗一天比一天沉重,渐渐地弯下了身子,聆听大地的呢喃、水的躁动。到了秋天,稻田成了一幅金黄的油画。置身稻浪间,太阳闪动着金光,爽朗的风吹拂着衣襟,四处氤氲着芳香。此时,秋天更黄了,生命重新来了一次轮回,一次比一次热情,一次比一次浓烈。
秋风拂动农事,田地里呈现出热闹非凡的场面。旧时,弯镰的光芒便闪现了出来,“刷刷刷”的声音此起彼伏。后来有了收割机,大大节省了体力。
秋收秋种绝对是体力活,为了避开坏天气,要抢收抢种。“龙王嘴里抢庄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阳未出时,父母就下地干活了,吃饭也在地头,送饭就成了我的任务。菜、稀饭、馒头、咸鸭蛋,一层层放进家里那个老旧的食盒里。到了地里,父母找个阴凉地,一口饭一口菜地吃起来。此时,场面可谓壮观,大家在树荫下站着、蹲着,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每个人都端着一个大碗,狼吞虎咽起来。
夏天弯腰莳秧,秋天弯腰割稻。腰对稻子来说至关重要,难怪人们说“紧要紧要”,其实是在说“紧腰紧腰”。每个人把腰绷得紧紧的,如此才更有韧劲。直到有了收割机,腰板才直起来,轻松起来。记忆中,每到农忙时节,有许多南方人来村子里帮着收割、插秧。他们多是矿工的家属,也都是插秧的好手,那速度绝对可用神速来形容。
收完稻子,我又看见沙粒般细小的种子,它们如同一个个小精灵,在阳光下欢快地跳动,闪耀着光。生命的全部意义又浓缩到一粒粒小小的种子里,它们将从一个季节轮回到另一个季节,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让生命丰满而富有活力。
收去稻谷的田野,在澄澈的蓝天下辽阔、寂静。这种寂静很短暂,没有几天,田地又迎来了新一轮的耕种。稻草被一垛垛堆积在地头边、河沟旁、院墙外,继续发挥余热。冬天,褥子下铺着稻草织成的草苫子,被太阳晒过的稻草散发着暖烘烘的香,半夜里翻个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梦境中又看见了一望无际的黄。
水稻也曾被我忽略过、遗忘过,那是在我初始离开故园的日子里。数年后,当我在那片土地上再次看到这些熟悉、长势动人的稻子时,像见到了疏于联络的爱人。站在田埂上,稻田淹没了秋风和虫鸣,四周的水稻一直伸延到脚下,泥土的气息在周遭游动,喜悦和幸福从心底升腾、发散,我知道我是在这片庄稼地出生的,也将永远被这片庄稼地滋养。
在水稻疯长的季节,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动着、召唤着,一个人内心的美好被扎扎实实地唤醒,想起绿油油的秧苗,想起结满谷粒的水稻,想起黄澄澄的稻草,它们在我的记忆深处生长、摇曳。
2
粥实惠又养人,我是喝着粥长大的,或者说粥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时只有五斤重,用祖母的话说,连只鸡仔重都没有。看着愧疚的母亲,祖母又说:“有苗不愁长,只要奶水好,月把就吃起来了。”母亲的奶水是有的,却远远不够,饿得我号啕大哭,以至于满月后一斤分量都没长。第一次奶孩子的母亲却不以为然,还是祖母发现了不对劲,赶紧给母亲煮鲫鱼汤、甘草汤,可是效果甚微。
后来,祖母干脆把我带在身边。她翻出了一口小铝锅,抓米,熬粥。米洗两遍,水没过两截手指。锅置于煤球炉上,蓝盈盈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是“咕嘟咕嘟”白米翻滚的声音,像祖母的摇篮曲。祖母安静地守在炉子边,眼睛盯着粥,煮得又黏又稠。听祖母讲,我第一次喝了一奶瓶子米汁,或者说米油更形象,小肚子鼓得像皮球。睡觉时,口水拉拉着。从那以后,很少听到我的哭声。
喝着米油冲的奶粉,我壮实地生长着,如一棵吸足了水和肥料而疯长的水稻。祖母不下田干活,我就是她养的水稻。祖母手巧,总是能鼓捣出各样好吃食。玉米饼中加点白菜做成的馅儿,擀个绿豆面条,炒个糖豆,蒸个月饼,炸个红薯干,都是意外的惊喜。红薯切成薄片,挂上面糊,下到油锅里,炸至金黄,捞起,装进一个大铁罐,即成了日常食用的饼干零嘴。
白米粥,不要他物辅助,自有水田里晨风夜露的香气。祖母爱喝,早也喝,晚也喝。锅开后,厨房里雾气蒙蒙地飘起阵阵甜丝丝的粥香。熄火后,粥不能马上喝,要微微焖上一阵,待粥锅四边翘起一圈薄薄的白膜,粥面上结成一层米油方可以喝。此时,米粒已变得极其柔软,几乎融化,粥才成其为粥。温热地喝下去,精神焕发,周身通达舒畅。有时,祖母在白米粥里加些点缀——小米或新鲜的玉米粒、豌豆粒,金色或绿色的颗粒夹杂在白粥中,清爽可人。
熬粥是有讲究的,祖母给我讲过些技巧,要把握好水与米的比例,放入锅后不再增减,调匀火候,细煮慢炖。祖母喜欢用煤气炉熬粥,火苗不急不缓,温和持久,粥也由稀薄而浓郁,由寡淡而芳香。中学时有早自习,早晨起来,我拿出祖母的小铝锅,不慌不忙地淘米,加水,然后将鸡蛋洗净了,放入锅中。等到祖母起床,米烂粥成,鸡蛋也煮熟了。祖母走哪说哪,说她的孙子可孝顺了,每天早上给她煮粥。
祖母喜欢喝白粥,祖父喝粥则要佐以咸菜,若是没有了咸菜,寡淡无味,没有力气下地干活。祖母腌制咸菜的手艺了得,远近闻名。院子里除了一口缸外,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坛子。那都是祖母腌制咸菜的工具,也是她用来改善生活的道具。咸菜根据季节的变换而变换,春天可选择的余地少,只有香椿、青菜寥寥几种。夏秋两季可选择的腌菜就多了起来,夏天有辣椒、黄瓜、苦瓜、大蒜、洋姜等,秋天则以萝卜、白菜、雪里蕻、芥菜等为主。一年四季,缸里或坛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咸菜,隨吃随取。
祖母有一个专门用来腌菜的棒槌。芥菜或白菜洗净、晒蔫后,即可装坛,在坛底撒一层盐,铺一层菜,用棒槌捣实,再撒一层盐,再铺一层菜,如此反复,直到坛子装满,压上腌菜石,封好坛口,一坛菜就腌制完成了。约莫半个月的光景,即可开坛享用。有时,咸菜放久了,我抱怨腌咸了,祖母说:“咸有咸的味道,吃粥配菜,本来就越咸越好,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咸菜多喝粥。”
喝粥有时令的讲究。夏天,要喝绿豆粥、荷叶粥。村里村外都是荷塘,每年,先是星星点点的荷叶点缀水面,慢慢地,荷叶不断增多,不断长高,叶片不断变大,如铜钱、如小碟、如碗口、如钹镲,最后密密匝匝占据偌大的河面,如盖的荷叶出落得神采飞扬,层层叠叠,相互簇拥着。清风过去,绿叶随波,荷香四溢。
母亲好摘荷叶做粥,煮粥前,将荷叶清洗,开水焯烫。待粥熬至米粒变软,将荷叶撕成小块放入,不再用锅盖,取一张碧绿的荷叶当锅盖罩上,小火慢熬。很快,荷叶的香气随着粥香弥漫开来。熬好的荷叶粥,黏稠,透亮,米色中有浅浅的绿,粥中有淡淡的荷香。一碗在手,只消闻,立刻有了临塘观荷的凉爽。
伏天要喝凉透的荷叶粥,绿意生凉,喝一碗,清清凉凉,烦热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全家人打心眼里爱喝。从外面疯玩回家的我,顾不得洗手擦汗,端起碗就喝,两碗清凉的荷叶粥“咕嘟”下肚,唇舌间犹留一抹荷香浮动,暑气顿消。荷叶粥的关键是荷叶,嫩叶不够味儿,老叶味苦,须摘老嫩适中的荷叶。因常与母亲一起摘荷叶,便得了经验,叶脉清晰、圆润的才是煮粥的上好材料。
小寒要喝腊八粥,预示着来年丰收。说是腊八粥,无非是在白粥中加些五谷杂粮。所有杂粮都可以投入粥中,如豌豆粒、玉米粒、红薯干、麦仁、黄豆饼等。母亲把熬好的第一碗腊八粥端出来,用树枝挑到石榴树、柿子树、枣树等果树的枝杈上,嘴里念叨着“南来雁,北来雁,都来吃我的腊八饭”。南来北往的鸟儿吃了腊八饭,来年这棵树就会果实累累、压满枝条。
母亲的腊八粥以大米为主,对农家来说,豇豆、红豆、绿豆、白果等杂粮,都是寻常之物,可随意取舍,唯独枣和栗子不可缺少。母亲说:“枣是早,栗是力,种田要早下力气,学习也要早下力气。”另外,腊八粥要熬得稠糊糊的、黏糊糊的,黏是连的谐音,意味着连年丰收。“吃了腊八饭,便把年来办”。喝完腊八粥,春节就不远了,该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
在如此环境下长大,我极爱喝粥,甚至是嗜粥如命。离开家,一人独居,也时不时地熬上一锅,白米粥,红枣粥,银耳粥,山药粥,百合粥,以及其他或精致或粗糙或富丽或简朴的粥。煮粥,喝粥,让我明白了,不必刻意追求珍馐佳肴,最平凡、最普通的稻米里就有最清香的滋味,人生也是如此!
比起粥,米饭倒吃得不多,或者说对米饭的记忆不如粥来得深刻。对米饭的记忆是炒饭,吃到嘴里香喷喷的,吞到肚子里舒舒服服的,比刚煮熟的米饭更有魅力,更有吸引力。祖母炒饭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不硬也不太软,不油也不腻。盛进碗里,蓬蓬松松的,粒粒微黄,油光发亮。炒碎的鸡蛋如饭粒大小,像无数朵黄色的桂花撒落其间,让得我目瞪口呆。祖母放盐,从来不尝一尝放得是否适当,我吃起来却不咸不淡,恰到好处。
人的胃是有记忆的,那是乡愁的味道,粥也好,饭也好,都是爱的味道。哪怕离家很久,哪怕你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南滋北味,然而有一天你突然惊觉,原来自己的胃是有乡愁的,最让你眷恋不舍的还是故园的一盘菜、一块饼、一碗汤,你可以从简单的、浓郁的、乡土的食物中,寻得一丝丝心灵的慰藉。
3
粳米是稻子的一种,对村里人来说,它是稻子里的贵族,金贵得很。稻田里只有一块地用来种粳米,收获的米用于包粽子、蒸年糕。
“日逢重五,节序天中”。端午又被称为端阳,在村里人的眼中,它是同中秋节、春节一样重要的节日。端午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割艾蒿、采苇叶、泡粳米、包粽子。说不清是触觉触动了嗅觉,还是嗅觉激发了知觉,总之,渗透到了呼吸里,唤醒在了情感里。
艾草,端午节的必备之物。清晨,父亲早早地起来,拿了镰刀,披着晨光,趟着露水,去河滩上割艾草。早饭时,父亲割来的艾草,已挂在屋子的门框上,院子内外立时弥漫着艾叶的幽香。年幼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问挂这个有什么用。母亲瞪着我说:“这是驱虫的,挂了艾草,毒虫就不敢进屋祸害人了。”
艾草,一种古老的植物,生命力极强,割去一茬,新的一茬很快又会长出来,即使蒿秆枯萎了,一把火烧了,来年春风一吹,它又固执地探出一簇新绿,疯狂地长成一片蓬勃的葱郁。到了端午,艾草已笔直挺秀,除根之外全绿透了,叶背和茎上的绒毛似婴儿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不耀眼的晶亮。此时,村子内外都散发着艾草的幽香,让村庄沉浸在一份快意之中。
艾叶晒干,可缝制香囊,祖母忙里偷闲,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针脚密密的,每扎一针,都要将针在发际间轻抹一下,看似习惯,又未必不是为了一针一线都纳进她的一番心意。心形,菱形,圆形,方形,精巧细致,可戴在胸前、腰际,可装进贴身衣袋内。香囊不起眼,却如星辰般耀眼夺目,传递着朴实而真切的眷念,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宠爱。
过端午,每个人都闲不住,小孩子亦是如此,结伴去河塘采摘苇叶。此时的苇叶,繁密,硕大,舒展,翠绿,当风吹来,叶叶相撞,沙沙作响。摘苇叶,要挑拣新叶,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叶片,中指一顶叶柄,“啪”的一声就脱落下来。小孩子们在水塘边、苇荡里,跑着、跳着,留下一路欢笑。
端午里,最忙碌的是祖母,也是她大显身手的好时光。头一天,祖母早早地把粳米泡好了,本就雪白雪白的粳米,经过浸泡,颗颗丰润,粒粒饱满,如珠似玉般剔透玲珑。然后,将粽叶洗净,放入锅里微煮,以增加它的柔韧度。我偎在祖母身边,看她裹粽子。祖母裹粽子很快,她熟练地拿起两张苇叶,少量对叠,两手一挝,形成一个长槽,一只手轻轻托着,另一只手用饭勺依次放入糯米、蜜枣,塞实,包好,再轻轻一折,左右一抹,像变魔术般。不一会儿,一个粽子就成形了。
裹好的粽子一律四角,腰边打结,个个拖着一根一模一样的小尾巴,水亮光洁,勾人食欲。头天下午,祖母开始煮粽子。家里的灶头是砖土垒起来的,铁锅很大,一锅可以煮很多。祖母习惯取些干的稻秆,用水淋湿,垫在锅底,然后放入粽子。煮粽子的水不是清水,是草灰水。烧过的稻草灰,放在纱布上,用开水过滤,就成了草灰水。草灰水含有大量的碱,煮出的粽子不伤脾胃,且助于消化。
祖母煮粽子时,不像裹粽子那么认真,在烧火的间隙还忙着其他活计。煮粽子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祖母不停地往灶膛里续柴,身影被火光映照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晃来晃去。粽子煮好了,要焖上一晚。第二天早上,焖烧了一夜的灶火已渐燃渐熄,大锅里“咕嘟嘟”冒着微小的水泡,清新的苇香和软软的糯米香,漫过那口大锅,弥漫在农家小院的上空。
粽香如鸟鸣,将我从熟睡中唤醒。起床后,急急忙忙地洗脸漱口,然后就往厨房里冲。此时,厨房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我毫不犹豫地从锅里拎出一两个粽子,迫不及待剥去粽叶,放在盛有白糖的碗里轻轻一滚,即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端午在蹦跳的童谣里飘荡,我也在祖母精心赶制的一个又一个端午里长高、长大。
端午吃粽子,过年则要吃年糕。年糕圆滚滚、甜滋滋、滑溜溜、亮晃晃,一看到它,心中便自然而然地生出喜庆之意,圆满之感。在寒冷的季节,最适宜吃年糕。“过了大寒就是年”,过了大寒,年越来越近。年糕,吃在嘴里,暖在心里。那适口的甜味,晃荡晃荡地由喉头轻飘飘地流进胃囊里,通体舒畅。
每到岁暮,祖母即開始磨制糯米粉。她一边慢慢地转着古老质朴的小石磨,一边脸带虔诚地喃喃细语:“年糕年糕,年年高。”这种把愿望寄托在食物里的情愫,深深地打动着我。磨好的糯米粉,像白雪,高高地堆着。奶奶在糯米粉中注水、加糖,搅匀,上蒸笼。蒸好的年糕,软滑如水,不粘牙,不滞齿,切片而食,幽香绕舌,不等放凉,我便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一边喊着烫,一边说着香。
别人做年糕,做不出同样的水准,登门讨教,祖母在倾囊相授之余,总会叮嘱一番:“磨粉的时候,心一定要诚。年糕小气,你不诚心,便做不成它。”食用年糕以蒸、炸为主,此外,还有片炒、汤煮、煲粥等花样,各式做法,各式吃法。年糕煮粥是最朴素的做法,纯白温润,散发着淡淡的米香;红糖年糕软软糯糯,带着丝丝入扣的甜味,让人回味;拔丝年糕外酥里嫩,让人舍不得放下筷子。
粽子一年香一年,年糕也一年香一年,祖母却渐渐老去。她一双操劳的枯手,渐托不住昔日蹒跚的孩童。当小妹站在她身后亭亭玉立时,祖母缓身回望,已一笑白头。不过,她始终是生活节日的主持人,任何人都可以忽略和忘记,唯独她不能。每至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她的孙男娣女从各处奔来。这时的祖母总会唠叨不已,谁该谈朋友了,谁该结婚了,谁该生孩子了,大家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出。
谁都没有想到,在春节过后的一个深夜,祖母忽然丢下大堆未了的心事,撒手而去。当年的端午节弥漫着无限的哀思,大家用祖母教会的手艺裹着粽子。彼此小心翼翼地躲闪着,生怕稍不留意就碰落太多的哀伤。谈话间,小妹一句“再也吃不到祖母煮的水灰粽子了”,触动了彼此感伤的思绪。大家都顿住了,不说话,父亲站到阳台,低头点起一支烟,小妹肩头抽动,不知谁的眼泪“叮咚”掉在米盆里,落在一只只秀气的青粽上。
时光流逝,我日渐远离了老家,如雏鹰展翅,外出求学、工作,可我依然铭记着每个节日的习俗。特别是端午节,我会买些艾草,插在门梁上。更多的时候,我把艾草在手里搓揉,青青的汁液染上指端,任凭自己被那浓烈的香味和苦味重重包围,清苦的香味像我蕴藏的心事,弥漫开来。闻着那似蒿草、像野菊的苦香味,我又念起慈眉善目的祖母,念起她在桃树下包粽子的身影,念起柔骨而就、甜而不腻的水灰粽子。
有的记忆刻在骨子里,不被时光忘记。其实,世相斑驳,五味杂陈的烟火味才是真正的人生滋味,才是直至终老的人生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