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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店铺

2023-04-11胡曙霞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4期
关键词:铺子衣裳妇人

作者简介:胡曙霞,笔名依然月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集《每朵花都有自己开放的季节》入选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

1

父亲去世后,母亲经营了一家小小的店铺。

店铺挨着渡口,从门口望出去,一弯飞云江,粼粼闪烁。20世纪80年代初,渡江需木船,一趟来,一趟往,每一趟都装满人。吾村,方前村,北接花竹岭村、潘岙村,南到穹口村、赤砂村,渡江而过,还有正湾村、龙前村,青山两面,桑榆参差,南来北往,渡江涉水。逢年过节,渡口繁忙,一船又一船的人在河上往来穿梭。船小,一瓣月牙似的;人多,挤在葵花盘里的瓜子一般。

船靠岸,人下船,逶迤而出,陆陆续续地爬上碎石铺成的斜坡。上了斜坡,老街的第一家便是母亲的店铺。店铺安在老掉牙的木房子里,木质的门,泥石的墙,镂空的窗,青色的瓦,年代久远,斑斑驳驳,风一吹,咿咿呀呀。

清晨,太阳还未从山的那边爬起来,母亲已然起床。天空高远辽阔,云霞镶着金边儿,落满霜花的草木涂上眼影,金色的光,在草尖,一闪一闪。

母亲把木质的门一扇一扇地卸下,低矮的房檐,涌进亮敞敞的光。土黄色的货柜半人来高,柜面镶大玻璃,一些小件的货品,如纽扣、针线、皮尺等陈设在里面。货柜后还有一高高的货架,一层一层,梯田一般,几近碰触到二楼的木板。每一层都摆满货物,鞋子、衣裳、毛巾、手电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母亲站在货柜和货架之间,边整理货物,边眺望远处的河。木质的小船,浮在水面,饱满的饺子一般,轻轻晃荡着。母亲的眼闪着光,她的唇漾出不易觉察的笑,店铺与河水有着隐秘的联系,母亲把秘密噙着,望望河水,看看货柜。

水面跳跃波光,一闪一闪,碎银一般。水载船,船载人,人们从船上下来了,一个挨一个,一串歪歪扭扭的线铺满斜斜的坡。

妇女、小孩、老人挨挨挤挤地倚在母亲的店铺前,他们搓着手、哈着气,精心挑选着。闺女的鞋,小子的袜,婆娘汉子的衫,拿起这件,放下那件,手中堆满货物,一件件凑到眼皮底下瞧,哪怕多了一个线头,或是踩漏了一个针脚,都要挑出毛病来。

照例是要还价的,这个说便宜两元,那个喊零头抹去了吧。询问、掂量、选择;试鞋子、挑衣裳、选袜子;一个说太小了,一个喊颜色太艳了,还有一个说显老气了……你一言,我一语,店铺里热闹极了。转身、弯腰、拿货、解说,母亲以一人之力,招呼一铺子的顾客,动作迅速,反应敏捷。

母亲常常顾不上吃饭,她对着犹豫不决的妇人们细细游说,从价格到厂家到质量到上身之后的效果……妇人们终是动了心,拿定主意,下了狠心似的从兜里掏出手绢裹成的一团,一层,一层,又一层,手绢在妇人们的手中一点点翻开,四角垂落,仿若花瓣,里面躺着几张薄薄的纸币,数了数,捏了捏,摸了摸,终于递了过来。

傍晚,天边的夕阳铺出橘红的锦,顾客少了,母亲才有时间吃中饭,她从锅里舀出饭菜,就着柜台大口吞咽。粗陋的饭菜已然有凉意,母亲不管那么多,她的肚子咕咕叫,竹筷子一挑、一送,一大口饭就咽下了。我细细地瞧去,她的脸上有淡淡的倦容,捏筷子的手皲裂,一些寒意带着水上的风在铺子里乱窜,吹得母亲的发凌乱颤动。

收拾好碗筷,母亲从抽屉里取出钱,极其认真地清点,夕阳的余光,金粉一般铺满她的脸颊。一张张纸币在母亲的手中顺好、铺平、叠好,五角、一元、五元,皱巴巴、灰扑扑,母亲异常小心,把纸币顺得整整齐齐,再小心地放回去。

夕阳变成天边的糖,轻轻融化,大片的黑,悄悄来临。母亲的脸笼在暗色里,看不清神色,而她的手依然一刻不停,把一件件衣裳掸平,把一双双鞋子摆正,把一缸缸零食罐子一溜儿排齐。

六岁,我帮母亲看店,塑胶雨鞋、棉纱外套、的确良衬衣,它们冒着簇新的光,丛林里的植物一样。我低矮的身子淹没其间,眼睛盯着柜台上方的玻璃罐,里面的糖果裹着五颜六色的透明纸,宛若天边的星,那么高,那么远。

我的眼睛累了,手却不知不觉伸向低处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口用一根细绳紧紧地绑着,里面堆着层层叠叠的米花棒,长长的,圆圆的,甜甜的,对我一齐眨眼,我的心怦怦跳,手指轻轻地抠塑料袋,一下,两下,三下,指甲掐住米花棒浑圆的身躯,咔嚓一声,断了。

我对母亲说:“这根卖相不好呢。”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拿出来递给我,说:“吃吧。”我咔嚓咔嚓地啃着米花棒,心满意足。

在我年幼的心里,以为铺子有掏不完的宝藏,甜的饼子、好看的针线、漂亮的衣裳,会源源不断地变出来。

如果没有那场大水,我会一直心安理得地吃着米花棒。

那天,飞云江在暴雨的冲刷下,涨成一条澎湃的大河,水位一点点升高,从台阶、从斜坡、从門槛,浑浊的巨浪一点点侵吞我们的铺子。

铺子被大水包围,浑黄的水,高高的浪,淹没地面,舔舐柜台,卷走货物。鲜艳的毛线、好看的衣裳、崭新的鞋在水中沉沉浮浮,出了圈的马儿一般,浩浩荡荡。

水中的母亲,浑身湿漉漉,捞起这样,掉了那样,她惊慌无措、痛心无奈,所有的委屈化作滂沱的泪。水声哗哗,雨声哗哗,母亲的哭声从心底里掏出来,一句一句,一声一声,抵着我的肺腑,我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姐姐说,铺子里的东西,只有卖出去,才能挣到钱。

原来铺子是我们一家子的“衣食父母”,母亲依靠铺子的货物换得一张张混着汗味、咸味、泥土味的钞票,再用钞票换来学费、房租,换来柴米油盐,喂养我们。

从此,我不再馋嘴,对着一柜子花花绿绿的零食缄默不语。

2

20世纪80年代中期,小商品经济在温州乡镇崭露头角,暗藏的商机,春风细雨一般,隐隐飘摇。嗅到商机的二公率先来到小镇,开了一家照相馆。

母亲的店铺遭遇水灾后一度陷入困境,二公鼓励母亲到小镇开店。思忖许久,母亲带着剩余的货物,搬至珊溪镇。小镇依山傍水,东接平阳县顺溪,南连苍南县桥墩,西南与泰顺县彭溪相邻,商贸往来,甚是频繁。

1985年,珊溪桥落成,桥下浅溪潺潺,桥上车水马龙,两侧的人行道摆满简易的商铺。母亲跻身其中,添置一小铺。店铺四面透风,顶部塑料棚,前方小木架。架上摆鞋子,一行又一行;左右两边悬竹竿,竿上挂衣裳,一件连一件。

清晨,读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帮母亲挑货物。彼时,弯月未消,朝霞破晓,哥哥的背影镀上淡金的光芒,瘦瘦的身子,重重的箱子,拉长的影子,一耸一耸往前移。行至桥上,打开担子,拿出鞋子,儿童的、青年的、老年的,一双双雪白的回力鞋摆在正中央;挂上衣裳,长袖、短袖、背心,一溜儿排开,深浅颜色,逐层而挂。一小时后,母亲的店铺,齐整亮相。人说母亲手巧,经她一打理,草根也能变金条。的确是的,放眼望去,一座桥几十个店铺,尤以母亲的店铺抢眼好看。

夏日炎热,阳光逼仄,人立铺中,汗湿衣衫。冬日严寒,风从水上来,长着尖利的牙,逮人就咬,咬脸庞、咬耳朵、咬手指头、咬得脚儿长冻疮。最怕台风天,暴雨如注,大风呼啸,小小店铺,摇摇欲坠。店中之物或湿或飘,扯住这一件,刮走那一件,手忙脚乱,恨不得身子匍匐其上,护住它们。

好在,天气适宜之时,桥上行人穿梭往来。小小店铺,购物之人,络绎不绝。母亲面带微笑,和煦招呼,一件件衣裳、一条条裤子、一双双鞋袜,浅溪一般流入四方乡邻的生活中。

夕阳西下,溪水哗啦啦,风从河面起身,沁沁吹脸颊。母亲与哥哥一起收拾货物,叠鞋,折衣,装箱,一趟趟挑回去。母亲絮絮叨叨,说今日卖出多少货物,说晚餐可添什么菜。暮色笼罩,余晖淡淡,肩头扁担,吱吱呀呀。一日复一日,店铺丰盈又空瘪,母亲进货再卖货,周而复始。

那时,交通尚不发达,从镇上到瑞安进货,需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凌晨一点出发,连夜颠簸,清晨赶至瑞安的市场。那么大的市场,那么多的卖家,哪些衣裳当下流行?哪些裤子舒服耐穿?母亲的心里需一杆秤。拥挤的人潮中,母亲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下手快、砍价准,才能在短短时间内购得半月销售之物。母亲形容这一天“打战”一般。待她坐上回程的车子,身乏腿酸肚子咕咕叫,空空的胃隐隐作痛。

我的心,在母亲坐上车子的那一刻,便悬着,无心听课,无心写字,无心玩耍。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我跑到马路边,翘首等待。大巴车误点,常有的事,从傍晚等到深夜,车子无踪无影。没有手机的年代,这样的等待有多煎熬?我和哥哥守着夜色,守着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守着一路的尘土飞扬。每过一分钟,便有一百个臆想在脑海里翻腾,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车子会不会出意外?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方,几乎要把夜色盯出一个窟窿。

黑云压顶,大雨忽至,利箭一般,啪啪作响,我和哥哥撑着伞,倔强地望着。雨打衣裳,脚漫水花,眼中有泪,摇摇欲落。那辆熟悉的大巴终于来了,雪亮的车灯穿透茫茫雨丝,清亮的鸣叫,由远及近。我跟着车子跑,一路喊妈妈。车子慢慢地停下,我从左侧的车窗一直绕到右侧的车窗,蹦跳着,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母亲下来了,一脸倦容,一身疲惫,手上、背上满是沉沉的货物。

冬日的夜晚,母亲又去进货了。她邀了邻居的小姐姐陪我睡,凌晨一点,母亲悄悄起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辆大巴车坠落山谷,心跳如鼓,汗湿衣裳。一个不好的预兆在脑海“嘭”的一声放大,妈妈,我要把妈妈叫回来。

凌晨一点的珊溪镇,伸手不见五指,我光着脚丫,一路狂跑,跑过幽长的街道,跑过寂静的大桥,跑过狗吠声声的小巷。

我摔倒又爬起,膝盖流血。“妈妈,妈妈,今夜你别去进货。”夜色中,一辆大巴车亮起车灯,开动引擎,准备出发。我跑到车子前方,跳着叫着,挥舞双手。母亲连忙下车,搂我入怀,一叠声问:“霞儿,霞儿,怎么了?怎么了?这么冷,这么黑,你是怎么寻到了这儿?”

“回家,回家,我怕。”我攥着妈妈的手,紧紧地。母亲退了车票,拎起编织袋,将我背在身上。母亲的背,温暖宽厚,我觉得踏实极了。

“小囡,别怕,别怕,妈妈在。”母亲的话语羽毛一般掠过我的睫毛。我轻轻地闭上眼,贴着母亲的心跳,沉沉地睡去。我一辈子也没告诉母亲那晚我的噩梦,以及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溪水泠泠,山风片片,母亲在小镇与瑞安辗转往返,小小铺子,仿若扁舟,掌舵的母亲,左划右摆,篙篙着力,一年又一年。

1986年,在县中读书的姐姐,保送师范。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母亲叠裳的手顿了一顿,腰杆子挺了又挺。山风抚过她的额,我惊异地发现,不知何时,母亲的鬓角覆上了晶莹的霜雪。

3

20世纪90年代初,珊溪中学的围墙外,开发了一排店铺,红砖塑料瓦,一间铺子十平方米。母亲租下两间,铺内立柜台,铺外摆货架,余地置一煤油炉、一圆桌、一木床。铺子里睡,铺子里吃,铺子里待客。家是铺子,铺子是家。

傍晚,热闹了一天的铺子安静了下来。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仿佛一条温柔的小溪缓缓前行。怎么可能?我上下打量铺子,并不见一滴水。哪来的水声?低头一看,铺子后方地面有一道缝,用手轻轻一抠,薄薄的水泥地面哗啦裂开,往里一瞧,水流汩汩而过,铺子的地下是水?母亲说那是下水道,我们的铺子在下水道的正上方。我好奇,往里丢纸片,水卷起纸片,顺流而去。

细雨敲瓦的夜晚,我与母亲躺在床上,地下水声涓涓,瓦上雨声沥沥,一呼一应,仿佛催眠曲。铺子漂在水声上,摇呀摇,晃呀晃,眼皮渐沉,梦乡渐来。

仿佛一夜间,珊溪镇冒出许多商铺,家居店、服装店、食品店,娱乐场所也应时而生,录像厅、卡拉OK厅、台球室、舞厅……小镇生机盎然,日益繁华。母亲感受着时代的变化,捕捉流行的元素,喇叭裤、蝙蝠衫、踩脚健美裤,占据着店铺的显要位置。

年关将近,店铺人满为患,这个要棉衣,那个要棉鞋,还有爱美的女孩试穿大衣,母亲分身乏术,一双手没停过,一张嘴也没停过。一天下来,嗓子哑,腰酸腿疼。人多的时候,会遭賊。有妇人,试穿好几件衣裳,不是嫌太大,就是嫌太贵,折腾一番,试过的衣裳叠成山,一句“不合适”转身就走。这也就罢了,趁母亲忙乱之际,顺走架上的鞋。母亲一天的忙碌,白瞎。提起贼,母亲咬牙切齿,发誓若抓住一回,一定拉大街,剪其头发,丢其脸。

适逢寒假,哥哥姐姐还有我,分站店铺三个位置,严阵以待。人果然多,尤以早上十点至十一点为最,小小铺子,人头攒动。我与哥哥姐姐,目光炯炯,注视着来往顾客。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拿着娃娃的套装,左看右看,摩挲面料,比对大小,查看接缝,满意,真的满意。一问价格,她的笑凝滞了,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犹犹豫豫,没个痛快话。一批新的顾客涌入,我们放松对她的监视。眨眼之间,妇人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套粉色的娃娃装。

哥哥急了,扭头就追,几百米外,妇人慌慌地想上车。哥哥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妇人唇抖索,脚哆嗦,眼神躲闪,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赶来,抖一抖妇人的裳,娃娃套装从腹部滑落。证据确凿,光天化日,行窃。围观之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耻笑不已。妇人的脸由红转白,泪盈眼眶,低头不语。“游街,剪发,以正乡风!”一人提议,众人附和。妇人抹泪,边哭边诉,大意是丈夫去世,家道艰难,孩子尚小……母亲一声叹,朝围观之人挥了挥手:“大家散了吧,这衣裳我送了。”妇人立在原地,久久站着,眼睛里的泪,扑簌簌地落。

在中学围墙外开店的那几年,一排服装店,几十家店主,与母亲皆和睦。左右两边的邻铺店主与母亲更是情同姐弟。左边店主孟良叔,因车祸断了一條腿,装了假肢;右边店主建国叔,因开山的炮弹炸了胳膊,右手袖子空荡荡。未残疾前,两位叔叔均长相英俊,老婆亦是镇里的大美人。如今落难,生活窘迫,夫妻间常生口角。每每这时,母亲总丢下手头的事,前去劝解。母亲识文断字,情商高,口才佳,三言两语说得夫妻俩低了头。做丈夫的,粗声说“对不起”。做妻子的,一扭身,丢下一句“懒得理你”,回头却笑成一朵花。镇上好事之人,打赌这两对夫妻会离婚。男残疾,女貌美,怎么看,都不般配。不承想,在与母亲为邻后,两对小夫妻琴瑟和鸣,更胜从前。

傍晚,顾客稀少,热闹一天的街市,逐渐安静。店主们在狭小的方寸之地,用煤油炉烧晚饭,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新上市的土豆、南瓜,刚捕的溪鱼青虾,隔壁夫妇烧好赠母亲,母亲看着小夫妻恩爱的样子,笑了又笑。笑着,笑着,流下眼泪,我靠在母亲的怀里,用手一点一点擦拭。

母亲买卖公道,回头客多,铺中之物时常断货。每每这时,母亲就向顾客推荐,你要的衣裳,隔壁店铺也有,一样的花色,一样的质地,一样的价格,去隔壁买吧。为此,邻铺的两对夫妻格外尊重母亲。多年之后,哥哥娶媳妇,两位叔叔都来吃酒随礼。他们说,淑清姐是我们的亲姐,她的孩子是我们的亲外甥。人们感动,两位舅舅,一个缺胳膊,一个少腿,说出的话语,掷地有声。母亲六十岁那年,遭遇大病,两位舅舅从乡镇赶至温州一医,候在手术室外,寸步不离,一直等到母亲手术成功,才放心离去。母亲出院,回方前村外婆家休养,当年一起开店的铺友们,纷纷前来探望,这个说:“淑清姐,炖鸽补身子,我自己做的,您尝尝。”那个说:“等您身体好了,咱们还一起进货,一起开店,大伙都想您。”

中学围墙外开店的那几年,是店铺的鼎盛时期,母亲还清债务,购买了砖瓦房。而我,吃住在店铺,学习、写作业在店铺。铺子下方,水声杳然,伴着我琅琅的读书声、唰唰的写字声。

1992年8月,我考上瑞安师范。那些年的中专师范生,很了不得,成绩拔尖,分配工作。母亲高兴极了,沿着铺子外方的水泥路摆了好几桌,邀请至亲好友喝酒。

那晚的月亮,银盘似的,又圆又大,母亲端着酒杯,一桌桌地招呼。她说:“今儿高兴,大家吃好喝好。”她脸色泛红,眼含泪光,脚步踉跄。小小店铺,供出我和姐姐两个师范生。母亲真诚举杯,酒洒铺前。

4

1997年,珊溪水利枢纽工程启动,飞云江拦腰蓄水,水库巍峨而立。与此同时,紧邻水库的珊溪市场,开始运营。母亲的店铺从中学围墙外迁移至市场。珊溪市场,店铺连店铺,方正宽敞,光线明亮,处处透着现代的气息。

水库的建造,改变了飞云江的水流量,不放水的时候,江平水静,美如墨玉。清晨四五点,水雾弥漫着,喷涌着,若云若纱,岸边的市场笼罩其间。店铺与店铺之间,水润润,白蒙蒙,人行其间,如临仙境。偶有早起购物之人,面目模糊地穿过水雾,将话语遥遥地递过来。支棱起耳朵,细细捕捉,才能听清其意。

遇上连日的暴雨天,水库盈满,开闸泄洪。哗哗哗,哗哗哗,白蛟腾起,万马齐下,水瀑喷涌。此时,需大声说话。“这裤子有大码的吗?”对面那人张着嘴,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母亲需更大声地回问而去。

珊溪市场,铺子多,货物齐,竞争激烈。一些新生的店主引领潮流,店铺装修考究,衣物紧跟时尚,破洞牛仔裤、泡泡长袖、吊带小背心,一件件富有个性的衣裳吸引着年轻人。年近五旬的母亲无法捕捉流行的元素,思虑再三,将顾客群定位为中老年妇女。那时,在乡镇,中老年妇女服饰专卖店,寥若晨星。母亲的店铺以清一色的妇女装亮相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中老年妇女爱穿啥?如果自己是顾客,会偏好什么?母亲日夜揣摩,认真比较,记下心得笔记。久而久之,店铺所进衣裳均柔软透气,耐洗耐穿,素雅大方。有时,一件衣裳得到大多数人的喜欢,成为“爆款”,妇人们结伴前来,纷纷购买,创造销量高峰。卖得再好,母亲也不涨价。凡到铺里之人,母亲总笑吟吟地招呼,家长里短,春耕秋收,殷殷询问。因为开店,母亲成了妇女之友,哪怕市场的新生力量层出不穷,她总能另辟蹊径,独领风骚。那些顾客,与母亲年龄相仿,来自高山、乡村、邻镇。她们说:“淑清做生意,笑脸迎人,不欺不瞒,值得信任。”

水库建成后,飞云江上游的村民大量移民,淡季之时,生意难做。我和哥哥还在读书,刚买的新房贷款尚未还完,母亲还需赚钱养家。如何才能吸引顾客?母亲在铺子里摆上茶水,买或不买,均赠清茶一杯。又在茶几上添置零嘴小吃,若逢顾客抱娃在手,递上小玩具、送上小零食,孩子得了好玩的、好吃的,不哭不闹。母亲趁机向顾客推荐合适之裳,厂家、原料、款式、针脚、颜色、手感,娓娓道来。母亲嗓音清亮,话语温柔,一句句说到人心坎里去,再挑剔的顾客,也会心动。一些犹豫不决的,如因家境贫困,母亲愿意将价格一降再降,她说:“你穿上这衣裳真好看,我少赚些,请你穿上为我做模特。”顾客听了,笑容满面,得了称赞,少了价钱,到哪找这样的好事。当下脱了旧衣裳,换上新衣裳,付了钱,高兴地走了。

母亲说,薄利多销,顾客开心,她也开心。也有一些特别厉害的妇人,挑三拣四,还价无底,母亲看她穿金戴银,尖酸刻薄,只一句:“你去别家买吧。”那人恨恨地转身,临走不忘怼一句:“难不成只你一家有这衣裳不成?”十来分钟后,妇人又转回来,一句话也不多说,一分钱也不少,买走了衣裳。她说对了,这衣裳,仅母亲一家店铺有。母亲一生阅人无数,傲慢无礼、骄横跋扈之辈,一眼看穿,不愿与其多言。

富强新村在水库新建之时,迁来大批居民。他们初来珊溪镇,忐忑又警惕,全村人抱团取暖,做任何事都一条心。说也奇,这个村的妇人买东西,只认准母亲一家铺,不还价,不挑剔,拿了衣裳,付钱走人。如果店铺没有她们想要的货,宁可再等些时日或换成其他款式,也不去其他家。一个这样,两个、三个、四个都这样,母亲不免疑惑。一天,一位秀气温婉的妇人来到铺子,她朝母亲看了看,羞涩地说:“大姐,您还记得我吗?”时光倒转,记忆纷涌,哦,母亲想起来了,当年在中学围墙外开店的时候,一妇人偷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娃娃装,母亲不仅放了她,还将衣裳送给她。“是你呀,原来是你呀。”母亲笑着请妇人坐,请她喝茶,询问她的生活境况。原来,妇人搬到富强新村,她打听到母亲的店铺搬到市场,嘱咐村里的姐妹照顾生意。母亲感叹世上之事,环环相扣,善因结善果。

21世纪初,我和姐姐调到镇里的小学教书,哥哥去义乌闯荡。母亲肩上的担子,终于减轻了。我们劝母亲关店享福,过悠闲日子。可她说,一日不开店,浑身不自在。就这样,年近六旬的母亲,守着铺子,辛勤劳作,一日不歇。

一天晚上,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去瑞安进货,所进之物遭人抢劫。母亲又急又气,边喊边追,头疼欲裂,眼如刀剜。等我赶来,全身痉挛的母亲,蜷缩一团,痛到大小便失禁。我抱着母亲,拨打急救电话。医生们说,动脉瘤破裂,需手术,晚一刻送来,就会有生命危险。

脱离危险的母亲,身体虚弱,左眼因为脑中瘀血的压迫,永远地闭上了。医生说,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永远无法睁开。术后的母亲,像个脆弱的玻璃娃娃,小口吃饭,小声说话,走路蹒跚。六十岁的她离开了心爱的铺子,被八十岁的外婆小心地牵着,在方前村的街头慢慢散步。

“囡啊,你看那街頭的老房子,你在这开过店哪。”外婆指着一座老屋说。母亲的背挺直了,右眼睁着,伸颈而望。可不是吗?老街老房,正对着飞云江,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母亲与铺子的回忆。一想起铺子,母亲像变了个人,脸泛红,脚轻盈,眉飞扬。她轻轻地喊着,踉跄地走着,她的左眼,那被医生预言永远无法睁开的左眼,竟悄悄地渗进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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