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与影的思辨中发掘人类灵魂的隐秘
2023-04-07黄恩鹏
周庆荣与我谈及创作《人间十二影》时说,“影”不只是主体的附属,也是主体的本质上的重要证据,尤其是在当下。他在《关于“影”的说明》中认为:每一种“影子”都有一个实体,所有的实体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实生活”。现实生活是社会意义写作的主体证据,创作是对现实的“深度在场”。但其实,作为主体的人,抑或是现实世界投注的影像,从主体变成客体,需要内心的一种转换。或者说,让自己成为以现实世界为主体的一个附庸。因此,在《人间十二影》中,诗人以“光”与“暗”来设定诗的言说意蕴,是一种主客体辩证的存在、灵与肉思辨的存在。然而,“光”从哪里来呢?对“影子”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光”非客体,亦非主体,是一种精神性,或者精神领域的符号与标识。没有“光”,人类如虫子般,在黑暗中爬行。“光”又是物质的,是有骨头和血肉的生命主体。“不是黑暗包围了我,而是我打进了黑暗的内部。”关于黑,关于光,关于如何提取言说中的“料峭的部分”(《执灯而立》创作谈)是周庆荣的意义化写作的根本。
“现实主义的影响让我想探个究竟,屈子一直在汨罗江里游吗?杜工部为何追不上被秋风吹走的那束茅草?蛇有毒,为何总有人去捕捉它们?”(《影响》)“慢下来时,影子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像无声的小溪游进干渴的泥土。偶尔我也会自我解嘲,风中的影子多么像蜕下的蛇皮,空洞干瘪。可是,此生我永远学不会心如蛇蝎。”趣灵之思,喻指之辨,出人意料的言说。这里面有“放弃”和逃避现实的味道。从整体的直觉出发,黑白辨思,为精神本体找到逃亡的路径。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记》里有,《巴黎的忧郁》《海标》《吉檀迦利》里有,鲁迅《野草》里有。布罗茨基的《黑马》里有:“黑色的穹隆也比它四脚明亮,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它的四脚黑如乌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布罗茨基《黑马》)海子的诗里也有:“豐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海子《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哲学思想家荣格也有关于“夜”的讲述:“在我攀上爱的所在之前,有一个条件必须达成,这条件表现为两条蛇的搏斗。左边是白昼,右边是夜晚。光明是爱的国度,黑暗是先见的国度。两个本质截然不同,甚至互相敌对的是蛇的形态。蛇的形态显示了其魔鬼性质。我从这场搏斗时认出了那是重现了太阳和黑蛇的搏斗的景象。”(《红书》)人类文明的延续,是不断在光与黑之间的搏杀中进行,也是不同性质的两种属性的存在。表现主义所具有的“差异性”,是从类似调侃的语言里获得某种启悟。“影子是无法站起来的,它是我身体在光明中的匍匐。它因此不能顶天立地。”(《遛影》)“是你——我的主人,你的身子歪了?”“你如果怀疑我的刚直,我可要柔软地躺下。光从哪个方向照下,你都只能被我压着。”(《影问》)如同莎翁《特华罗与克雷西达》中两个人物所说的,既清晰明了,又不足挂齿,希腊人与特洛伊人关于战争和首领的议论其实很有意味,把世界争端看成是两个醉鬼之间的争吵。文学所探求的,应该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当诗人把自己的感知融入诗歌文本的时候,他会考虑诸多伦理的和教化的理想。故此,以语言的“黑”,串起的剧情就显得重要了。在诗的意象中,一般来说,“黑”喻指的暗特质,喻指了精神的断裂感。上帝有先知之觉,因此他告诫人类:“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光”是一种智慧、一把启开了黑暗的“万能的”灵性钥匙。在到处都是“影子”的世界,人文精神脉象已然矮小式微。在现实世界里,没有秩序、没有原则、缺乏理智、隐瞒真相、滥用法规,消极妥协等等,都是对现实世界的戕害。而在现实里,一个“影子”或是一个弥天大谎;一缕“光”或许就是一句真话。
如何解决杯弓蛇影的问题?
把弓从墙上取下,搭箭,射出去。
还有一种办法更简单,用杯中酒洒地,祭奠那些死于蛇毒的人。 (《弓影》)
遮蔽与解蔽。轨迹与脉迹。时间的高墙与低洼,述尽了灵魂的踪影。“我听到越过山峦而来的晨风声。夜已经过去,我所有的生命都已交托并纠缠于永恒的困惑里,挂在火焰的两极之中。”(荣格)漫远长路的完成,需要影子求证。是莎乐美充满狂喜看见先知发出的光,是以利亚变成一团有力的光剑刺向蛇的力量。光存在,影子存在,黑存在。没有黑或影子,光的存在似乎没有意义。博尔赫斯说,只要证明镜子已经照不出我们的身影了,那就知道我们已经死去,可我看不见镜子了,世界一团糟糕。影子的驳诘、盘问和批判,以诗的隐喻来言说。一堵墙,一个灰色黄昏,凸显了救赎的味道。“我”被黑暗包围着。“你看着我,就知道了光的位置。”(《影问》)现代主义的一种“内心的曙光”般的精神力量。“影子问得好呢。”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行都是错误的。然而,世界不应“就是如此”,也不应认为人类总是在犯各种各样错误,从而走上了一条“螺旋式”路径,这是认识论问题。也因此对人本而言,“杯弓蛇影”是不应该出现的颤栗着的生命图景,还应该有另外的平静的生命图景。诗人深悟这样的问题:影子不总是伏卧大地,它其实可以“站立起来的”。只要是“有骨头的影子”。但是,“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影子。为了生活,于是,形影相随就找到了理由。”“以失去自己的方式替别人生活,你仿佛也是别人呢。”(《影人》)影子跟风般行走,影子非独立性,影子具有批判性。荣格以一个被邪恶的蛇裹缠的人喻说世界图景:“这物质的人在精神的世界里攀升得太远,在那里,心的精神却把他用金光刺穿。他愉快地掉落并分解了。身为邪恶的蛇不能在精神的世界逗留。”周庆荣以卡夫卡式的喻说不可理喻的人类精神征象。刚刚从黑暗中脱离出来的身体再次被影子裹缠,是人类曾经的遗忘。“从今天凌晨开始,我要每天三省吾身,警惕幻影让我的身形臃肿、变形。”(《幻影》)附于其上的思想,带来的是价值观颠覆。那么,谁有信心与自己的谬误来个彻底了断?
一剪子下去,无关紧要的内容从此剥离。
岂不快哉! (《剪影》)
“剪影的重点是我吗?错!被有意模糊的外部环境,恰恰是不能用来辜负的。”现实世界的不堪与救赎的上演。无法摆脱的影子,人类都经历过了。影子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影子是“他者”,也是“在者”。那么,活在影子里与活在光芒里则成了一个论题。用博尔赫斯一句风趣的话说,上帝事先就把化石藏起来了,为的是欺骗地质学家。人类自我欺骗:身正不怕影子歪。在现实面前应该是谬论。人类具有两重性,梦境和清醒,狂悖和理智,是对抗的理念。人的精神世界,总是相互对抗相互依存。有时候,一种力量占上风时候,另一种力量则会潜藏等待时机,但又早晚再跳出来,力量将会变得更大。“影响,是美学的陷阱,还是逻辑的复杂?”(《影响》)事物对立的两重性为人所有,又可相融。如荣格所言:光明的一边是白蛇,黑暗的一边是黑蛇,两条蛇可怕地缠斗,最终让黑与白全部消失。隐喻本身强大:“影国里的每一个个体,若要独立清晰,就必须保持有效距离。相互不妨碍式的尊重,亦可概括为冷漠。”(《影国》)罗素也有一个理由:假设没有世界,没有祖先,没有童年,世界只存于眼下,然后开始存在,我们能否再分享过去呢?休谟认为:桌子的存在,就是整个现实的存在。当灵魂人格化了,就不得不跟着肉体的变化行走。从某种意义说,“影子”是一种暗物质。谁会怀疑但丁到底是否到过地狱?地狱是暗的存在。死亡是影子的终结。肉体是灵魂的影子。混乱是秩序的影子。“有时,我走在阳光下。不抬头看天,只顾影。一顾,便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当顾影自怜成瘾,一个人和他的内外就出了问题。”(《顾影》)事实上,内心的影子要比身体的影子更令人恐惧。梦中的老虎比现实的老虎要可怕千万倍。诗人指证了人的世界“影子”是可怕的也是虚幻的。而当世界充斥着血和火,狂悖的炽烈,就意味着光的毁灭,暗的来临。“我经常敞开胸怀。只让自己在明处,一切的来,只是该来。因为不怕鬼,来者便都是客。”(《影壁》)人类应该能够校正自己的身影。但有时候,作为主体的灵肉之躯似乎被忽略了,而“影子”却重要起来。当然,我们不会因为光芒的盛大而忘记了影子的存在。有时候我们在一种影子的胁迫下迷失了精神本身,让我们也成了被审判的人、迷路的人、受伤害的人。人的伤口在影子里,影子不疼痛,灵魂疼痛。灵魂疼痛才会看清世界,才有理由读懂生者与死者的不同。但是,没有光的世界,是否能够看见影子?其实,影子幽灵般存于人的内心:空洞浮夸、虚伪欺骗、利益欲望,毒疫侵害,都是彼此世界的黑蛇影子。问题是,我们如何在光影之间找到某种救赎,从而得以智性地解决某些世界性难题。“有人在光芒中丢掉自己,有人则在光明中一边劳作,一边举杯畅饮。”(《曚影》)“史书虽然合上,书里的古人却没有离去。”“它首先是一根骨头。不软的骨头。”(《侠影》)深刻喻指了救赎的本质。人应该是硬朗的,影子也应该是“有骨头”的。但是,让“影子”立起来,需要有“一堵墙”的存在,从而检验内心的阔绰:
有一天,当我走到一堵墙的前面,我发现我的影子倏地立起身子。
仿佛要代替我,翻墙而过。
我还是认为在遛自己的影子吗?
是的,在障碍物面前,我把影子遛出了它的尊严。
(《遛影》)
“为什么我会斜?因为光,因为光的方向不正。”(《影问》)只有在黑里,才感知光的存在。而能让光进入的,没有其它,唯一的就是黑暗。光与黑相互证明、相互照鉴。现实给诗人的经验,是用词语直接抵达隐喻的力量。也因此,这个世界,光芒替代黑暗的时刻终究要来。对世界的内觉,是意象、气氛,是不可丟掉的理性。“只要生活继续,总有许多镜像与我们‘形影不离’。”(《关于“影”的说明》)人间十影,或者更多的“影”,都是诗人喻指现实的载体。它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实可触碰的。周庆荣在“创作谈”中说:“仿佛从一种调侃转向精神上的严肃。”“只要生活继续,总有许多镜像与我们形影不离。”那些被省略了的“影帝”“阴影”“鬼影”“射影”等等,则让它们在时间里尽情演绎。但我并不认为此组是“一时兴起”之作。思考如影随形,世间一切“影子”已然稔熟于心。早年我读《红楼梦》记住的第一句联诗就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潜移默化,随想随到。人类世界的发展,记住一些影子,鄙视一些影子,对抗一些影子,则会进步。
“深度在场”让周庆荣的文本有着非凡的审美意蕴。而这里所说的“在场”,也一定是深刻于现实主义的在场。现实主义不是小说家所特有,诗人更应该有效介入,从而让诗歌文本的意蕴更接近其意义本身。多年前周庆荣提出的散文诗歌文本“意义化写作”是现实主义的写作理念。不仅仅体现在鲁迅的《野草》里,也不仅仅是与人类生活有关联的《巴黎的忧郁》与《夜之卡斯帕尔》,现实世界的诗人们,对于“现实”的探揆,更是须臾之间离不开的写作理想。而离开了现实的写作也一定是虚幻和无效的。与他的《我们》《有理想的人》《创可贴》《诗魂》等诸多长章一样,《人间十二影》是言说人类精神世界非凡的、真正的大诗!
黄恩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非虚构散文《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散文诗集《过故人庄》和理论研究专著《发现文本》等七部。获教育部颁发的第三届全国高校社科核心期刊优秀编辑奖、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中国散文诗理论建设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