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葛平《一个人的列车》笔记
2023-04-07周所同
《一个人的列车》是诗人葛平新出版的诗集名字,其实,也是其中一首诗的名字。从上百首诗中单选这首为名,多么智慧和恰到好处!往深里想,是她对诗歌本质独到的理解与诠释;往浅里说,至少是一个诗人恪守的姿态。就像态度决定高度一样,一个诗人若是耐不住寂寞、孤独,甚至被白眼或误解,而一味去追风、迷恋时尚,于集体喧哗中忘我陶醉,这样的诗人则令人生疑。葛平是清醒而笃定的,她一直隐身在喧哗之外,坐在一把寂寞的椅子上,任凭窗外车轮滚滚,她一如既往专注,做着世间最慢的事情。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爱憎分明,说一不二,认定的事或理,即便舍命也会坚持,这执拗的性格仿佛也会传染,渐次形成她为人处世的立场和独立的品格。而生活中的磕碰、打击,甚至不测也在考验她,她都挺过来了,那不可承受之重,需要耗尽多少克制、毅力和坚韧?没人知道也不敢知道,她依然那么平静、从容、坚定,向往优雅、闲适、美好的目光,还如从前一样波澜不惊,只能说,她有一种不能描写,更不能比喻的能量蕴藏其心,像看不见而存在的诗意,因太过美好,不忍舍弃,才一直守护左右——《一个人的列车》的意思大致如此。行进途中的惯性或岔道或许会有,但方向不变,从展开山水到合上万物,过尽悬崖和深渊,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
一个诗人,是诗选择了她,还是她选择了诗?大约是无解的,只有相互选择才是合理的。至于,诗生成的秘密,每个诗人各有不同,除了爱和美这两个因素,其它说不清楚。我的理解是,爱和美属于人性范畴,是一个好诗人自带的行李和生命的胎记,向外有恩及万物的属性,向内保持自省的检视,当她与世界对话、交流,就是诗歌生成的源头。葛平的诗里,以爱向美或以美寓爱的脉络是清晰的,构成是稳定的,与她的艺术倾向是一致的,这是她作品的双翼,即便偶尔倾斜,甚或敛翅,多半因了本能保护,使之不受伤害,更为重要的是,她总能找到关键的平衡点,即人性深处的善念和悲悯。换言之,她作品中善待怜惜的物事,总是与爱与美相关和一体的,除此之外,她目不斜视,其接纳、包容、凝注的目光,总是俯身低处,这是她倾心的世界,也是表达的重点;如是一路走来,携带着草木、风雨、霜雪和果实,一个诗人所拥有的无非如此,若再贪心一些,就不是葛平了。
批评家论诗,总要说到哲学,一提哲学则会涉及悖论关系,包括什么二律背反原理以及理论谱系,把简单的道理搞复杂,是人家的本事。我只想通过比喻表达自己的理解与看法,如此,把葛平的作品比作一块干净的玻璃,是恰当的:日复一日擦拭之后,在看清自己的同时,也将万物纳入视野,取舍或扬弃什么,她有一定之规,大凡多看一眼的,一定也是格外珍视的,这种默契往往就是作品的和谐和境界。偶尔,她也会打碎玻璃,是为了借助更多闪光的碎片,以多维的向度触及事物易碎、脆弱的本质。一向循规蹈矩之人突然冒险,其后果反而更令人惊喜。应该说,葛平正处在突破自己的边缘,在为数不少的作品里,正凝聚着不拘一格的力量和勇气,石壁凿光需要坚持和毅力,她不缺少的正是这些。诗人有多种类型,但诗歌的精神只有一种,即一定是见心见人性见灵魂的,这个位置不能偏,更不能装模作样,葛平的诗与人从来是一致的,像一块石头,其中的裂纹与擦痕丝毫不加掩饰,其中的疼痛因真实而更令人信服和感动,所以,其作品具有的爱和美,一旦呈现出来,则具备了更为深刻的意义。
语言是诗人的衣裳。是粗布或者丝绸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穿着得体、合身、干净,与人的气质相符;做工与细节处理也应讲究,样式、颜色、缝制,包括搭配什么饰品,都见匠心。好诗人就是一个好裁缝,每件衣裳都经手工缝制,且要花样翻新,拒绝流水线上批量生产;更懂得丝绸和粗布同属桑麻的故乡,均是有根之物。葛平的语言整体上是朴素的,与其诗的内容是自然结合的,尽管她阅读大量西方现代派经典作品,但丝毫见不到生搬硬造的痕迹,也少有那类翻译语带来的夹生的毛病;她的语言秩序和逻辑,合乎情理,在意内在律动和节奏,偏爱于搭配中产生效果,偶尔溅起异样的浪花,一定是水下深埋着什么,需要读者一想再想。如前文所叙,这是她不拘一格表达带来的变化,令人欣喜,好比丝麻混纺,生产出新的织品,惹人注目,这种蜕变与经历也许漫长,对于一个矢志咬茧破壁的诗人来说,完全不用怀疑,何况,她已写出那么多优秀的作品。还是那句老话,葛平已建构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不事流行,拒绝花哨和张扬,只听从内心和文本的需要,宁可刻石留痕,决不卖弄招摇,这也是她以慢制快的性格使然,是一个内心锦绣之人必然选择。
接下来,列举她部分作品,来印证我的理解。当然,每個有幸读到这部诗集的读者,会有自己的评判,仁智互见,本来就是好作品应有的效应。《讲故事》是一首表面单纯,但指向深刻的诗,诗中有意隐去的意思,加快了离去的脚步,令人后怕;《三八节,我要奖励自己》是诗人写给自己的诗,也是写给所有女性的诗,诗中展开的画面和洋溢的喜庆气氛,颇能感染人,体现出深厚的功力和修养;《寻白玉兰不遇》是一声婉叹和失落,尤其结尾一段表达的伤感,字字戳心,造成如此现状的背景,作者未作多说,但并不少见;《一只喜鹊落在春天的西窗》是诗人与狄金森一次精神对话与交流,诗中提到的白日梦切中要害,准确概括出写诗者的特质;《我用七个半小时去看……》写得十分别致,前边大段美好景物的描写,语速和气息十分欢快,而结尾突然慢下来,是一首寓美向爱的典型之作;《这边、那边》一改具体描写,代之以抽象的表达,是诗人的另一种手艺;《依然是白纸黑字》是一首痛感之作,其中的火焰和灰烬表达得惊心动魄,充满悬疑和震悚的力量……如果一一评说,吃力未必讨好,我不妨列出一些篇目,供大家仔细品读欣赏:《墨菊》《减法》《把一封信读出声来》《我想靠近一种声音》《没有什么能够带走我心的翅膀》《你的手取走了我血液中的灰烬》《致旅人》《雪人独白》《绿》《镰刀·石头》《缩短》《所谓不同》《验收,在星期日》《又到介林》《六月的草原》《阿赫玛托娃》《向日葵》《今天》《辨认》《简单》《我在春天虚构一场大雪》《从今往后》《黑暗中的灯盏》,这些作品经得起一读再读,从内容到形式、再到语言和意义,达成丰富、完美,相谐相生的境界,希望读者多在这些作品前留步,相信会不虚此行。
拉杂写了不少,唯愿不是废话,相当于和诗人葛平以及读者的一次纸上交流,大家认可与否,期待你们指正。最后摘引葛平两句诗:“我这一生都在无鱼之水中/头撞破,不摇尾”。这是她的心声、立场和宣言,也是她人格力量的体现,在《一个人的列车》上说出这番话,更加意味深长。我的祝福十分简单,只有四个字:一路平安!
周所同: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出版诗集《北方的河流》《拾穗人》《人在旅途》三部。获《诗刊》首届中国新诗大赛金杯奖,首届“赵树理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