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之“分裂”:论精神分裂分析与翻译模因论的融合
2023-04-06张可人祝朝伟
张可人 祝朝伟
内容摘要:分裂与翻译理论与实践密不可分。学界多探讨译者“发挥之限”,鲜有对译者“存在之限”的深入探讨。译者存在之限在于主体内部差异的张力,这与精神分裂分析的要旨相当。此外,精神分析到精神分裂分析演化所展现的“意识分裂—欲望分裂—存在分裂—差异生产”的进路与译界从追求“对等”到力挺“生产”的倾向暗存勾连。本文抓取精神分裂分析成理之路径,证明译论与译者主体分裂之实,梳理翻译模因论与精神分裂分析在“进化”与“革命”两大逻辑以及“演化”与“欲望”两大概念的接洽之理,并以“装配”概念为切入论证译者研究“前/潜”描写的逻辑基础与实施可能。这可为翻译和译者进行再定位,拓展当代译论与精神分裂分析融合發展的概念路径,并为译者研究注入跨学科活力。
关键词:翻译研究;译者主体性;精神分裂分析;德勒兹;翻译模因
基金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体认翻译学视域下庞德英译《诗经》手稿研究”(2022PY15);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精神分析维度下的文学自译主体研究”(SISU2023YZ038)。
作者简介:张可人,男,四川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为当代译论。祝朝伟,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当代译论、西方文论及翻译教学等。
从实践看,翻译过程是文本在差异/分裂中的动态生产(张汨 46)。在理论上,译论建构暗含的“差异—生产”分裂逻辑与西哲“主客二分—间性合题”的研究进路异曲同工。就人而论,译者研究仍然存在单一性、专断性的文本中心特征,割裂了译者能动性与受动性的关联(罗迪江 14)。现有研究综合考虑了译者风格、形象、心理、角色等诸多内外因素并纳入了译者行为生态地位与社会网络(Baker 2000;许钧 2003;Robinson 2006;胡庚申 2011;Hermans 2014;周领顺 2014;Faria, et al. 2022),但多聚焦译者主体“发挥之限”,鲜见针对译者主体“存在之限”的思辨探讨与逻辑挖掘。从根本上说,存在之限源于主体自我差异的张力,这与德勒兹(Gilles Deleuze)与瓜塔里(Félix Guattari)推出的“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以下简称“分裂分析”)暗存互文。由于该派在精神分析理论发展中的独特地位以及主要观点对译论(特别是译者研究)的隐含观照,深入挖掘其理论内涵并在探讨二者关联的基础上为翻译与译者研究再定位,具有特殊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本文从精神分析的发展路径入手,在廓清精神分裂分析学派演化路径的基础上,探究分裂分析与译论(特别是翻译模因论)在逻辑与概念上的融合,求证译论发展与译者主体分裂现象,提供译论与分裂分析领域融通的认识论可能,并尝试为分裂译者研究提供逻辑前提和实施建议。
一、差异、分裂与生产:从精神分析、分裂分析到译论景观
拉康(Jacques Lacan)打着“回到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Schneiderman vii-viii)的口号,提出了“我思于我不在之处,故我身在我不思之处”的观点,在西方传统之“思”与“在”之间画上了一条代表分裂的斜杠,并将主体存在之所三分为“实在、想象与象征”三界。其镜像理论亦作为“人”异化的辩词,拟定了主体从“意识分裂”经由“欲望分裂”到“存在分裂”的进路。拉康重读弗洛伊德让“分裂”这一病理概念延展出哲学维度,也让精神分析汇入了西哲之流。
1.1 差异- 分裂:精神分析的人文分化
传统精神分析学派对无意识的研究自诞生起便饱受质疑。有学者在拉康之前便让文学、文化与性别充当介质来锚定无意识之位。荣格(Carl Jung)认为,简单地将力比多全然归为性驱动力的做法割裂了该概念的发生学定义(Jung 85)。他认为作为驱力的生理力比多会发生演变,使文艺作品中的升华与压抑成为力比多分裂后的现象。霍妮(Karen Horney)认为,社会、文化、性别与环境等外在因素会导致神经症候(Horney28)。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指出,无意识具有含混且不可知的特性,他对弗式的无意识理论予以了修正,称“ 无意识的源头是我们真正的原动力”(Lawrence17)。顾明栋(84)也观察到,在劳伦斯等精神分析研究者看来,无意识从生物性源头转向了生命力与创造力的源头,并将精神分析与美学耦合,为精神分析的人文转向提供契机。
各学者开辟的路径均是对精神分析学科的多重分裂,以致弗氏后期的无意识结构问题一直悬而不决。其原因不外有二:其一,在弗氏那里,无意识并无结构且是压抑的,无法真实地被言说;其二,在荣格个体以及集体无意识的二分下,后者更是被压抑至个体始终不能清晰感知的地步。由此,对分裂主体的探讨陷入僵局:学界一方面承认主体的分裂,另一方面却不能准确地阐释分裂存在的现实表征。传统精神分析一直没有逃离俄狄浦斯的封闭剧场,对无意识的阐释流程仅停留在释梦般的“ 浮现—描述”,对主体与框架间不断延伸的实在意义却鲜有探寻。照此言说,无意识是封锁的闭环,传统精神分析主张的意识分裂往往是隐匿的“ 逃避(avoidance)” 而非生产性的“ 逃逸(flight)”,进而导致无意识“ 存在但矛盾” 的“ 伦理困境”(Lawrence 10)。
照此看来, 弗洛伊德对梦的阐释(Traumdeutung) 与伽达默尔(Hans-GeorgGadamer)历史性、融合性的普遍阐释(universalen Hermeneutik)相去甚远,甚或相互抵牾,进而同基于阐释的翻译实践与研究在逻辑前提上产生分裂。因此,强制阐释译者作品中的无意识便丧失了意义。从这种意义上说,学界既需在翻译研究中摄取精神分析对主体内部的贡献,又需要将其向外延展并挣脱传统精神分析的桎梏,构建翻译主体内外联通的方法,以此开辟以阐释为中心的“ 译学— 精神分析” 共通路径。
1.2 差异- 生产:从分裂分析到译论景观
德勒兹在斯宾诺莎“ 一到多” 的逻辑中寻得了“ 差异” 的理论基石。在《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Spinoza et le Problème de lExpression, 1968)第十四章“ 身体何能”(Quest-ce que peut un corps ?)中,德勒兹就斯宾诺莎对“ 身体(corps)” 的论述进行了详细阐发。在充分肯定偶然性的基础上他于篇尾得出结论:
斯宾诺莎依仗偶然性建构其理论,给予各物以自身之力。……与莱布尼茨的论断相悖,斯宾诺莎的动态观以及“ 本质主义” 特意排除了所有终局。……因此,在他那里,不存在有關本质的形而上学,不存在现象的结构。自然中的所有东西均为“物质性”的。……任何样态(modes)由多样的行动力让自身得以存在。(212-213)
上述论断不仅明确了德勒兹对身体差异的肯定态度,也展露出他对身体具有混杂特征的认同,同时还展现了他对“身体作为与传统‘主—客二元理性抗衡的‘非理性载体”这一事实的觉察。此外,德勒兹承接赫拉克利特式的“流变”逻辑,将差异化自由聚合生产的动力同伯格森(Henry Bergson)的绵延、生命、直觉等概念相联系,使“身体成了理解生命力量的最佳概念”(Colebrook 12)。基于上述“差异—生产”的内在逻辑并在法国“五月革命”浪潮的外部推动下,德勒兹与瓜塔里合著《反俄狄浦斯》(LAnti-OEdipe, 1972)一书,从分裂分析与政治哲学两个角度,应用欲望—生产、辖域化体系将生产力与力比多缝合,进一步宣告与传统精神分析以及资本主义的决裂,开辟出了颇具颠覆意义的流派。
纵观当代译论,“对等”的本体价值在后理论时代逐渐分解。学界从追寻愿得而不得的信、对等、等值等理念转向了对译本、译事、译效的现实描述。在德里达(J. Derrida)、保罗·德曼(Paul de Man)、保罗·利柯(Paul Ricoeur)与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等推崇解构观、阐释学且颇具“解辖域化”倾向的学者影响下,翻译定义从威尔斯(Wilss 62)集语言学派大成而得的“以最贴近原文内容与风格的手段将源语文本转为译语文本”转向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贝尔曼(Anthony Berman)等学者所称的“一个具有生成性(生产性)①本质特征的动态发展过程”(刘云虹 590-1)。当代译论景观俨然从追寻科学般既定意义的“定在”回溯性移步至艺术般自由且朝未来开放的“此在”。质言而论,探讨主体的非理性成分是译学研究在后理论时代主体狂欢的应然之举。
罗宾逊(Douglas Robinson)在精神分析的逻辑下主张“译者—主体(translator-subject)”这一融合概念。在他看来,译者在翻译实践中呈现的,并非译者角色的外在发挥,而是潜藏于意识下空泛主体的浮现(Robinson 157)。罗宾逊看到了译者研究亟需的“隐性主体”概念,并借助拉康的“L图示”对译者的精神动力进行探索。遗憾的是,他虽然看到译者的无意识动力在译本生产环节中的作用,也隐约承认主体在翻译实践中的异化现象,但并未明确指出无意识的生产动力。那么,在德勒兹的革命与生产视角下,“差异-生产”的逻辑如何疏解翻译模因论?译者的主体化过程是否留有主体分裂的痕迹?
二、进化与革命:分裂分析与翻译模因论的逻辑互渗
“进化”概念是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布展《翻译的模因:翻译理论的思想传播》(Memes of Translation: The Spread of Ideas in Translation Theory, 1997/2016)的逻辑前提。文化生存与进化在于文化各碎片(模因)的调试、选择与适应。切斯特曼称语言是模因存在的一类途径,且文化间交流必然存在翻译。翻译又使文化万古长青。文化向“ 异” 敞开的同时,其自身也得到了调试与持存。如此而观,翻译本身即为模因的“ 生存机器”。这也印证了贝尔曼(Berman 171)“ 在某种理想化的层面上,翻译就是一种扩大化的过程” 这一力推翻译意义生产的命题。可见,在模因论看来,“ 进化”与“ 生产” 密不可分。此外,“ 进化” 也是一类“ 革命”。不论是模因论还是分裂分析,均暗含了一种革命的逻辑。
德勒兹与瓜塔里的革命观是其精神分裂分析的主线。德勒兹利用“ 解辖域化”消解资本主义“ 解码— 编码” 往复的矛盾运动。解构的着力点是让人生产(而非压抑)一个欲望躯体,从弱势(minority)出发,并向强势挑战。在《千高原》(Milleplateaux)一书中,两位作者主张“ 以试验替代诠释,用遗忘取代记忆,支持一种回溯性的生产,进而发现自己的无器官身体” ②(Deleuze & Guattari, Mille Plateaux 187)。具体而言,德勒兹主张“ 混宇” 中的“ 生产”:源于混沌之境的逃逸线(ligne de fuite)无起点亦无终点。此论抹去了拉康所称客体小a 的源头,使其直接导向欲望坚实的平面,由此消解了无意识的结构。这也解放了资本社会永恒的二元矛盾律,具有极强的革命意义,并与翻译模因在“ 生产中进化” 的基本论点形成互文。
切斯特曼称,译界热衷讨论的源译关系、对等、不可译性与直译意译等要素均属于“ 超级模因(super-memes)”,可看作触发其他翻译模因的“ 元模因”(Chesterman 3),解决了“ 翻译何以可能” 这一中心问题。切氏的模因论借用波普尔(Karl Popper)的思想,从“ 词语” 到“ 认知” 对八个翻译理论进化的关键词逐一爬梳,描摹了译学演化的路程,突出了翻译理论的流变/ 分裂史。值得注意的是,切斯特曼一反传统的生物进化观,借波普尔的物质世界、主体世界与精神世界三分法指出,“ 模因融汇于三大世界之中……翻译模因杂合于物质世界、译者行为与思想状态的网络中”(11-12)。切氏的观点表明,翻译模因自诞生起即处于杂合的混宇之境,模因在翻译生产中现身于三大世界,又通过三大世界凝合翻译实践。在这一点上,翻译模因论与分裂分析均热衷探讨差异基础上的架构消解与混沌互渗,可谓曲径通幽、异曲同工,与西方人文的反本质学脉汇入一流。
我们认为,翻译模因论反映了译论从弱势向强势,从单一到多样,从消费到生产的革命驱力,逐渐摆脱了其依赖的生物进化观,继而朝非生物的演化观趋近。在《翻译的模因:翻译理论的思想传播》2016 年再版中,切斯特曼特于每章之末新增了十年来译界对模因论的贡献、反思、发展以及批判。新增内容包括西方翻译学界在“ 对等模因”层面上以“ 相似” 概念对“ 对等” 进行解构的努力(15)、当代翻译研究对变异属性(qualityvariable)的关注(45)、维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 家族相似性” 原理对翻译界限模糊性的启示(83)、皮姆(Antony Pym)等学者对翻译概念流变特性(113)的认同和对“ 一论多释” 观的支持等。由此可见,翻译模因论随近十年的译论研究一道,从带有科学理性意味的“ 进化” 向相对激进且存有非生物意义的“ 演化” 转变。译界流变之路亦照见了精神分裂所蕴含的西方理论之黄昏,是60 年代解构之风在当今的回响。
三、演化与欲望:分裂分析与翻译模因论的概念交集
分裂分析与翻译模因的契合不仅体现在逻辑层面,还体现在在概念层面。概念层面的契合可以从两个维度予以把握。
首先,德勒兹的“革命”将视点聚焦于主体欲望的永流生产与演化之中。切斯特曼总结到,人们对翻译的认知欲望从柏拉图“词—物”的机械对应出发,分裂演化至逻格斯中心主义的“稳定内核—阐释变化”,如今到了“译者针对目标而主体化”的地步(17-48),且当代译论模因池(meme pool)中也留有前人理论建构的痕迹(40)。可见,翻译理论模因的分裂难以摆脱欲望平行且超历史演化以及主体谵妄(le délire)的分裂分析概念。
这种关联可以在罗斯康门(Earl of Roscommon)1685年发表的短文中得到印证。罗斯康门认为,优秀译者应“以诚律己,远矫饰、远把戏、远偏好、不保留,剖析自身想法,察验每处神经”(Lefevere 43)。罗氏文章中dissect your Mind(剖析你的思想)、examine every Nerve(检视每根神经)等表述的使用,预设了译者主体本身的分裂碎片,要求译者对自身分裂或谵妄进行掌控。此外,分裂也现于译论家的诸多论断,其中最典型的当属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他在《论翻译的方法》(?ber die Verschiedenen Methoden des ?bersetzens, 1813)演说中提出翻译归化、异化策略二分法,厘清了译者在“作者”与“读者”间的“操作分裂属性”,划分了“商业翻译”与“学术翻译”在译者主体性发挥层度上的差异,也预设了译者工作“机械性”与“创造性”的分裂。他也要求译者主体对源文具备既异又熟的感受,而這与其“使译文产生与源文相似印象”的翻译一致性产生了分裂:翻译主体一方面需要基于对源文的熟悉感,又要依仗源文的异质感进行译本的统一生产(彭勇穗 110)。施氏的理论也反映了处于德意志民族、思想与语言分裂阶段的译论家所呈现的谵妄状态。综上,探讨译者主体分裂性的论断古已有之,古今对译者伦理的轮回论述也印证了译家译者对翻译知识欲求的平行演化、超历史以及谵妄的概念特徵。
其次,分裂分析与翻译模因均暗含“分裂的欲望”。翻译规范与伦理是切斯特曼模因论中论述的两大焦点,然而国内研究谈模因时多关注策略,导致译界长期遵循基于模因观点的译本描述与归因。然而,切斯特曼谈及翻译策略时意在将策略与人结合。他开篇即称,“当下的策略是语言行为的不同种类……指译本与源本之间或译本与其他同类目的文本之间的理想(desired)关系”(Chesterman 85)。结合该书后文“译者以规范为标准产生的四大理想”③,我们不难发现,切斯特曼将“理想”这一译者所“欲”当成了翻译策略与规范的桥梁,进而为其展开翻译伦理之论埋下逻辑铺垫。可见,译者对规范的欲望钳制了译者主体化的自由发挥。若丧失欲望,译者便丢掉了译本生产的动机,原初的“译者—译本”关系则无法构建。译者的欲望也恰在“想译”与“实译”处得以分裂。
译者欲望在“ 想译” 与“ 实译” 之间的分裂在德勒兹的“ 欲望装配” 概念中得到了体现。“ 欲望装配”④这一复合/ 分裂的概念由德勒兹在给福柯的信件《欲望与快感》(Désiret Plaisir, 1977)中提出并得以强调,旨在否定欲望自发与规定的二重性,使其成为“ 主体欲望生产” 的过程。可以说,译者在“ 策略” 与“ 规范” 之间摇摆的“ 欲望” 就是德勒兹从拉康“ 欲望结构论” 体系下解放出来的“ 时刻生产着的欲望”。换言之,译者对源文的理解与对译文的生产时刻都在发生改变,翻译过程的不确定性实则处在译者自发的、偶然的、非线性的、生产策略的“ 内生欲望” 与由外部规定译者的、客观的、逻辑的、生产规范的“ 他者欲望” 间。在上述两大翻译欲望的分裂中存在的则是实际的译者以及其主体的生产过程。
同时,德勒兹还认为,欲望与主体共生,欲望装配优先于弥漫在集体装配中的权力而存在。这一观点又与翻译规范和译者实践之间的实际运作不谋而合。若将翻译规范视为左右译者实践的“ 微观权力”,译者生产译本的欲望装配,即具体策略则先于译者规范而存在,也时刻与后者配合。译者的欲望装配成了译者规范产生的前提,且欲望装配的复合特性也验证了译者遵循规范的灵活性。如此演绎可知,翻译规范固然重要,对各译者多层次内生欲望的探索似乎更应走在规范描述之前。借巴斯奈特(SusanBassnett)“ 每个时代都有其理想译作和翻译标准” 的论断(Bassnett 81),我们可称,每位译者在主体化过程中均在流动中自由生产欲望躯体,而每一次翻译都是在生产一个潜在的翻译规范。在迈向作为“ 人” 的分裂主体基础上,借集体装配这一有形途径探究译者生产的欲望装配这一无形对象,也许可以为译者主体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方向。
四、“前/ 潜”描写:分裂译者研究的基点
我们知道,翻译研究最终要以实践价值为旨归。既然欲望主体(包括作为主体的译者)存在分裂,译者角色在实施主体化的过程中存在可以追寻的分裂痕迹,翻译模因论与精神分裂之间可以互证互释、相互阐发,这一理论关联可以为日后的翻译研究提供何种启示、具有何种实践层面的意义呢?
对国内2010 篇以“ 译者主体性” 为主题的学术论文进行检索并进行“ 关键词共现”统计后发现,国内学者进行相关讨论多囿于文学翻译、阐释学、翻译策略等主题。总体而言,国内翻译学界聚焦译者本体、从文本心理研究、精神分析与译者主体视角阐释译者主体性限度的研究甚为罕见。基于“ 以人为本” 的分裂分析逻辑,本文认为,对译者的前/ 潜描写可以为探究译者主体性原理提供方法论支撑,进而拓展译界的现有研究。
图里(Gideon Toury)曾在霍姆斯(James Holmes)的基础上对翻译研究的支脉进行了再建构(Toury 4),并突出了描述翻译研究的显要地位。出于过程描述对译者认知、心理的依赖度,学界更多地倾向于从心理语言学的路径挖掘译者在翻译活动中的心智活动,或者对比翻译教学中新手译员与专业译员的认知异同(L?rscher 146)。这种研究的内在逻辑是将译者当作客观性的存在物,而非从自然的、感性的“人本”角度出发(王世钰 13),导致现有研究对外部环境、译者心境以及二者之间的交互关注不够,使翻译过程研究的广度覆盖不够。
从精神分裂分析的角度看,如果按照口译的实证路径开展翻译过程研究(特别是笔译过程研究),其信度具有明显的局限。原因有三:(1)推动译者进行翻译活动的欲望装配难以在现场锚定;(2)翻译生产过程的无限衍指性导致其运动性与生产性不可割裂;(3)翻译产品所体现的陈述装配不能完全言說译者欲望装配的运作。因此,针对笔译过程的研究除了当下的“过程研究(process-oriented)”以外,还应该将这一过程前置,开展“前过程(pre-process-oriented)”研究。进一步看,对前过程的探讨不能脱离装配这一分裂分析的逻辑以及文本情感分析手段,研究目的在于拼凑分裂主体由译者角色生产“欲望机器”的“装配”流程,寻找前过程中左右译者的内生动力。
如图一所示,促使译者生产的装配极具多样性。著作、信件、手稿、论述、评论、访谈、笔记、传记等作为译者欲望生产且存在互文关系的集体装配“始终处于某一特定的时空之中,并与一个欲望装配相关联”(Holland 78)。以上以“副文本”形式存在的“配件”在分裂分析的视域下成为了研究驱动译本生产的“正文本”,是翻译前过程描述研究的主要内容。原因在于:(1)欲望不需要阐释,它始终在装配中生产,流露在主体的任意活动中,是实践潜在的生产资料;(2)上述诸类文本看似互不勾连,但均是译者主体多角色、多经历、多关系与多处境的复合产物,存有主体各个碎片的印记;(3)这类文本亦为生产译本的装配材料。归类整理主体创作的诸多样态并进行文本挖掘可临摹译者的欲望装配,进而推导欲望装配在译本生产过程中持续作用(en cours)而非事后回溯(après-coup)的翻译规范。
从这一意义上说,译者研究当以分裂的译者主体为言说前提。译者研究的内容则应更重视译者本人生产的差异文本,而非仅在特定语境下产出的单一译本。针对译本、策略、手段与选材的翻译批评则仅仅是为证实/ 伪译者主体欲望生产的材料之一种(当然也是最常见的一种),与之相辅相成、互证互释的还应包括上述的诸种“ 配件” 材料。正如德勒兹与瓜塔里所谓,“ 不是人在说话,也不是语言说人,而是集体装配在言说”(78)。在两人看来,言说的途径并非言语,而是去能指与所指的装配状态。因此,译者的前过程描述也可称为译者的“ 潜” 描述,其重心在于挖掘译者主体欲望装配或译作生产的“ 可能” 而非“ 实然”。
不论差异、生产、革命还是欲望,分裂分析在翻译研究的着力点不可离“ 生” 而谈,也不可离“ 人” 而论。对分裂译论与译者的探讨成为了分裂分析介入翻译研究的必由之路。研究表明,从欲望装配、无器官身体、解辖域化等分裂分析话语出发,当代译论演化与译者主体化过程既带有理论分裂之证,也呈现译者主体分裂之迹。若不存在理论或主体内部的差异,生产译论与译本之“ 力” 也不复存在。因为这一缘故,以“ 差异- 生产” 疏解译论发展、并以译者生产的多样文本为陈述装配临摹其欲望装配的运作机制,有助于从内向外理解译论的未来走向、译本的生产原理以及译者的规范观念。
注释【Notes】
①生成与生产在本文看来是两个不同但相关的概念。虽然国内学界主张将德勒兹的核心思想“difference
and becoming” 译为“ 差异与生成”,但单就“ 生成” 一词而论,该词与德勒兹所推崇的“ 内在性生成”
有所差别。在我们看来,前者强调从“ 静态结果” 回溯“ 动态过程”;后者则是对静态结构的颠覆,
注重差异要素随机配置的过程,强调“ 动态过程” 本身。随机配置则会打破既有的稳定结构,而“ 打破—
重组” 这一过程即在生产差异,而差异本身又提供了内在性生成的条件。因此,本文将becoming 译作“ 生
产”。译文的生成性包含了以译本成品为证据,回溯性建构译者主体性发挥的过程,也包括译者在过
去时刻存在的生活/ 工作、逻辑/ 情感、理智/ 激情、推演/ 创作等静态结构的动态配置,即生产。因此,
此处的生成性也可以视为生产性。
②无器官身体(Crops sans Organes)不是德勒兹独创的术语,最初源于法国剧作家安托南· 阿尔托
(Antonin Artaud),特指“ 一种从它的被社会地连接起来、规范化、符号化和主观化了的状态中逃
离出来的躯体,一种拆散了的、分解了的、非地域化的,故而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重建的躯体”。详
见冯俊等,《后现代主义哲学讲演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24。
③为回答“ 译者需使用特定策略和技巧的原因”,切斯特曼以翻译规范为基准,给出了可能的答案,
即符合目的语受众的期待规范、责任规范、交际规范和关系规范等四大规范。See A. Chesterman,
Memes of Translation: The Spread of Ideas in Translation Theory. Revised Edition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16): 109.
④在德勒兹与瓜塔里看来,文本具备“ 集体装配” 与“ 欲望装配”。前者始终与特定的社会环境相关。
若涉及译者研究,这就要求研究者从特定语境的资料挖掘译者所处的集体装配,进而才可捕获其欲望
装配。See G. Deleuze and F. Guattari, 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Paris: Les ?ditions de Minu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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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