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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立碑时间发微*

2023-04-06郝军军

文物季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立碑碑文将军

郝军军

(山西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是研究云冈石窟的重要文献,原石碑早已不存,幸赖元末熊梦祥(字自得)将碑文抄录于其所著《析津志》中。《析津志》后来虽也亡佚,但该书很快被《永乐大典》收入,分散于各韵之下,天字韵“顺天府”条录入尤多。清末缪荃孙又从《永乐大典》中将“顺天府”残本八卷抄出,而缪所据的《永乐大典》原本则毁于庚子之役。缪氏去世后,《顺天府》残本又归于李盛铎。1940年,李氏藏书售于北京大学图书馆。1947年,宿白先生在整理李氏书籍的过程中,从缪抄《永乐大典·顺天府》中,发现了《析津志》中的《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以下简称《金碑》)录文,这篇碑文才重见天日[1]。

《金碑》碑文长达2100 余字,记述详细,旁征博引,不仅填补了云冈石窟从唐迄金之间兴修设置的文献空白,更为重要的是里面还引用了现已佚失的北魏铭刻和文献来考订云冈石窟的时代,为研究云冈石窟各窟开凿先后等问题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从宿白先生的云冈石窟研究中,我们可以充分领略该碑之价值所在。

由于辗转抄录等原因,《金碑》碑文有不少讹脱之处,甚至出现了错简之文,经宿白先生和张焯先生[2]的校补梳理,基本恢复了碑文原貌,其行文通顺,语意明确。不过,碑文仍非全貌,在最后部分有明显的脱文,虽然对其价值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却涉及到《金碑》的立碑时间,为方便讨论,我们先将《析津志》中有关文字录出:

皇统七年夷门曹衍记并书。传菩萨戒提点大石窟寺沙门禀惠助辩。经武将军前西京军器库使骑都尉太原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王庆祐。前西京癸卯年腊月二十四日予自东胜来,是日宿于寺之方丈,受清供。次日达西京。次年二月八日始录上草本于何尚书思诚东斋[3]。

宿白先生已经指出,这段文字有明显的脱文,即“前西京”与“癸卯年”之间。“癸卯年”乃元顺帝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其后面的文字是熊梦祥记述《金碑》碑文是他如何得到的,不是《金碑》中的内容。“前西京”后面原本应该有某人的官衔和名字,类似于王庆祐,这些仍属于碑文内容,但现在已无法知晓脱漏了多少字,这究竟是抄入《永乐大典》时的疏失,还是《析津志》原文就是如此,亦难以确定。

碑文为金熙宗“皇统七年夷门曹衍记并书”,文中还有“自神瑞癸丑,迄今皇统丁卯,凡七百三十四年”,皇统丁卯即皇统七年(1147年),可见《金碑》确实是曹衍撰写于该年。但撰写碑文的时间不等于立碑时间,后者可以比前者晚数年,甚至数十年[4],而立碑时间往往刻于碑的最后,《金碑》的立碑时间有可能就记录在缺失的文字中。那《金碑》究竟是何时所立的呢?我们首先可以从碑文中涉及到的两处避讳来考察。碑中记载了唐代到辽代对云冈的历次经营,即所谓“历年之大略”,《金碑》原文如下:

唐贞观十五年守臣重建,辽重熙十八年母后再修,天庆十年赐大字额,咸熙五年禁山樵牧,又差军巡守,昌五年委转运使提点,清宁六年又委刘转运监修,李唐已前虽无遗迹,以近推远从可知也,此则历年之大略也[5]。

宿白先生校注《金碑》时,指出“辽无咸熙纪元,疑‘熙’为‘雍’之讹”,又指出“昌五年”之“‘昌’前脱‘寿’字”[6]。“咸雍”、“寿昌”和“清宁”均为辽道宗年号,宿先生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两处讹脱呢?当然可以用《金碑》抄录过程中的失误来解释。但笔者认为真正的原因是金人避讳所致,石刻原貌即是如此。

金朝避讳非常严重,《金史》中有很多记载[7],早已为人熟知[8],近年来,又有很多研究成果,揭示出了一些以往不为人知的避讳史例[9]。

首先,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咸雍”之所以被写成“咸熙”,是避金世宗之讳,金世宗原名完颜褎[10],大定十四年(1174年)三月改名完颜雍[11],《金史·地理志》载河南“雍丘”正隆后被改名为“杞县”,实际上就是避金世宗讳。邱靖嘉先生指出金大定二十年(1180年)刻碑立石的《大昊天寺建寺功德主传菩萨戒妙行大师行状碑》[12]中,就将辽道宗年号“咸雍”改成了“咸和”[13]。《金碑》的“咸熙”显然是“咸雍”的另一种改法,说明刻碑时间不会早于大定十四年三月[14]。

辽道宗“寿昌”年号在元修《辽史》中几乎全做“寿隆”,经数百年来的研究,已经证明辽朝并无“寿隆”年号,应以“寿昌”为是。近年来,邱靖嘉先生对改“寿昌”为“寿隆”的原因进行了揭示,根据张棣《正隆事迹》,可知金世宗嫡母钦慈皇后蒲察氏汉名叫“寿昌”,金世宗即位后,明令要避钦慈皇后之讳,所以金人陈大任修《辽史》时,将辽道宗年号“寿昌”改为了“寿隆”,元人不明就里,修《辽史》时皆一仍其旧。邱先生还考察了“寿昌”避讳的四种情形,即缺笔、省称、改字、倒置,他举出《大昊天寺建寺功德主传菩萨戒妙行大师行状碑》及碑阴的《中都大昊天寺妙行大师碑铭并序》中均有“昌六年”这样的文字,“昌”即“寿昌”之省称。《金碑》中的“昌五年”,也应该是为了避讳,将“寿”字省略。这又一次说明了立碑不早于金世宗时期。

再来考察立碑下限。《金碑》中多次出现了“供”字,金章宗父亲名完颜允恭,金章宗即位后,“允”、“恭”二字也要避讳,从冯先思先生对金刻本《新修玉篇》等书的研究看,与“恭”字音近的“供”字是要避讳的,一般是采取缺笔的方式[15],这在陕西甘泉明昌七年(1196年)壁画墓中也有反映,墓中书写有“香花供养”四字(图一),“供”字缺最后一笔[16]。碑文中还有三个“永”字,卫绍王名叫完颜永济,据陈垣《史讳举例》,“永”、“济”二字均有避讳之例。但是,不能因为出现了这些字,就认为《金碑》立石一定早于金章宗或卫绍王时期,因为避讳之法除了改字以外,还有缺笔,但《金碑》原石已毁,光靠抄本已无法判断原来是否有缺笔[17]。

图一 陕西甘泉柳河渠湾明昌七年(1196年)墓东北壁局部

我们注意到,《金碑》最后提到了一个“经武将军”王庆祐,从碑刻书写体例看,应是参与立碑之人,所以其官衔反映的是立碑时的情况,而非皇统七年(1147年)。宿白先生认为“‘经’疑为‘信’或‘显’之讹”,这可能是因为《金史》卷五十五《百官志一》记载武散官“从五品上曰信武将军,中曰显武将军,下曰宣武将军”,并没有经武将军。但其实《金史》里还是出现过一次的,即《交聘表上》天德三年(1151年)“以经武将军修起居注萧彭哥为夏生日使”[18]。金代石刻中也有一些例证,如贞元元年(1153年)《故忠显校尉茹公佛顶心陁罗尼幢记》[19]、大定四年(1164年)《移五十三佛记》[20]、大定七年(1167年)《吴前鉴墓志铭》[21]等。另外范成大《揽辔录》记载金朝大定二年(1162年)新修官制,其中武散官有“信武、显武、经武、宣武、武功、武德、武义等将军”[22]。从以上几方面的材料看,经武将军在金代的确存在过,而且主要是在金熙宗至金世宗时期。之所以在《百官志》中没有记载,有学者研究,是因为志中所载金代散官制度,基本上是金章宗明昌(1190-1196年)初年制度[23]。金章宗以后确实不再出现“经武将军”,泰和四年(1204年)《东平县君韩氏墓志铭》记述韩氏是“经武将军、同知磁州军州事讳汝教之女”,韩氏泰和三年(1203年)去世,享年七十四[24],其父亲的生活时间不大会晚到金章宗时期。

综上可知,《金碑》树立时间应在金世宗大定十四年(1174年)三月改名完颜雍至明昌初年之间,与曹衍撰写碑文的时间间隔了至少二十七年以上。从碑中的两处避讳及“经武将军”,可以清楚地看出,熊梦祥抄录碑文时,完全忠实于原貌,同时也再一次证明了碑文内容的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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