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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形成、延续及其当代启示

2023-04-06李文才

关键词:中央集权集权皇权

李文才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自进入阶级社会后,中国古代历史先后经历了夏商周“王权—众庶社会”时代、春秋战国由“王权”向“皇权”过渡阶段、秦至清“皇权—吏民社会”时代[1]。从“王权”到“皇权”时代,中国古代历史在政治领域所发生的根本性变化,就是中央集权体制的不断强化,中央集权政体作为秦至清两千多年的基本政治制度,一直走在不断强化的道路上,并最终由秦汉时期的皇权“专制”发展到明清时期的君主“独裁”。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部中国古代政治演进史就是中央集权政体形成、延续和不断强化的历史。中央集权体制可谓中国古代政治演进的最大特色,也是中国古代社会矛盾特殊性的集中体现,将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我们不仅能够找到把握中国古史演进脉络的关键,许多看似难解之谜的中国古史奥秘也将因此而得到破解,而且还可以为当今坚持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中国发展之路提供历史借鉴。

一、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根源

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形成的根源是什么?这是首先必须作出回答的问题,直接关系到能否准确认识和理解中国古史根本特征的问题。

对于中国进入阶级社会以后,便形成了专制集权政体这一问题的探讨,近百年来的中国学术界为之付出了巨大心血,走过了一条漫长的探索之路,提出了众说纷纭、各不相同的诸多观点。其中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同时也是为较多人所接受的观点,为王亚南提出的始于秦代说,王亚南认为中央专制集权制开始于秦代,并一直延续至清代,他说:“新旧历史学家、社会史家已公认秦代是中国专制政体发轫的朝代。而由秦以后,直到现代化开始的清代,其间经历二千余年的长期岁月……一直是受着专制政体——官僚政治的支配。”[2]29-30王亚南的说法影响很大,后来以各级教科书为代表的“战国封建说”,其前提条件乃是“中央集权制开始于战国”,追根溯源此说又脱胎于王亚南的观点而做了进一步阐发。然而,从中国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将中央集权制开始的时间定于秦代或战国时期,并不完全符合史实。实际上,集权制开始的时间远较战国时期为早,即以夏商周三代而论,尽管这个时期的集权程度还远不能和秦以后相比,但就夏商周三代王权政治的统治方式来说,可以肯定已经是一种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何以言之?

这首先是因为早在三代王权政治时期,“予一人”的集权意识就已经形成。根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人类的意识和观念来源于物质,认识和思想来源于实践。因此,这种早在三代时期就已经形成的以“予一人”为特征的集权主义思想观念,不可能是某个人或某些人脑海幻想出来的,而必然源自人类的社会活动。所以,如果三代的社会政治活动中并不存在集权政治的现象,则这种“予一人”的观念意识也就不可能出现。事实上,三代王权作为当时的天下共主,无不有着明确的集权意识,号称“予一人”,“予一人”乃是当时最高统治者的专用称号,其他人不得僭用(1)《汉书》卷二七中之上《五行志中之上》对此已有较为明确的揭示,略云:“哀公十六年,孔丘卒,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憗遗一老,俾屏予一人。’子赣曰:‘……生弗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予一人,非名也。君两失之。’”颜师古注曰:“天子自称曰‘予一人’,非诸侯之号,故云非名。”可见,“予一人”作为名号,在先秦时期也只有最高统治者可以用之,若诸侯用以自称,那就是僭越的行为,鲁哀公自称“予一人”,故被子赣批评为“失礼”。参见(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85.。如商汤率众伐夏桀,战于鸣条之野而作《汤誓》,对其族众说:“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3]卷8:228是商汤明令所有族众都必须听从他一个人的号令,有谁胆敢不从,那就杀了他,而绝对不会赦免。这种“予一人”“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的强烈集权观念意识,不仅体现为军事、政治活动领域中唯“王命”是从、所有族众皆听命于王一人,而且还体现在“上天降罚”时“王”必须有代替族众、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的义务,一如《尚书·汤诰》所云“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3]卷8:228,240。周代亦然,所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3]卷11:329意即上天有所怪罪,则由君主担当一切罪责。这种“予一人”的政治意识,显然只有在集权体制下才有可能形成。这就是说,夏商周三代的最高统治者“王”,拥有命令所有族众的权力的同时,也要承担起对等的义务,这种集天下权力和义务于一身的思想意识,运用到实践当中就成为集权政治体制的思想基础,“予一人”意味着“王”拥有多大权力就要承担多大责任,如颜师古在注解“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之句曰:“言君天下者,当任其忧责。”[4]卷9:296如果说这种“予一人”的集权意识最初还只是一小部分人头脑中的想法,那么随着王权政治的持续和集权政治体制的影响日益深入人心,“予一人”逐渐变成一种群体性的社会观念,最终形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群体性集权意识。

“予一人”的集权主义意识,不仅是王权时代的普遍性思想观念,在历史进入皇权时代之后,随着政治体制由原来的相对专制集权转化为绝对专制集权,这种集权主义的思想意识不仅没有削弱或衰退,反而又得到了进一步强化,皇权最高统治者——皇帝不仅在个人称谓上“称孤道寡”,而且在思想领域极力宣传“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体现在具体的政治活动中尤其是在最高决策权的运用上则是乾纲独断,更加主动地以“予一人”而担天下之重任。这同样在当时的思想界有所反映。战国时期为“王权政治”向“皇权政治”过渡、转化的阶段,这个历史时期的思想界异常活跃,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诸子百家中,以儒家和法家的社会影响最大。以荀况、韩非、申不害等人为代表的法家,在政治上主张实行中央集权,此乃人所共知的事实,自无须多言。实际上,就是以“礼”“仁”为核心思想内容的儒家,其政治主张从根本上来说也是要实行集权体制的,因为他们也是赞成君主掌握一切大权而成为“予一人”的,如《礼记》就说:“君天下曰‘天子’,朝诸侯、分职、授政、任功,曰‘予一人’。”(2)按,《礼记正义》卷四《曲礼下》郑玄注引《白虎通》云:“王自谓一人者,谦也,欲言己才能当一人耳,故《论语》云:‘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臣下谓之‘一人’者,所以尊王者也。以天下之大,四海之内,所共尊者一人耳。”《白虎通》所云最高统治者自称“一人”是出于谦虚,这个解释是有问题的。通读《尚书》或其他经书所载“予一人”的上下文意,与其说是王者自谦之词,还不如说是王者宣示其最高领导权,王者所以当众自称“予一人”恰恰是为了强调他才是独一无二的主宰者,因此《白虎通》后文“所以尊王者也”“天下之大,四海之内,所共尊者一人”,才是“予一人”的真实意涵。参见(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43-144.主张内外一切大政皆掌握于天子之手,这自然也是主张“予一人”的。及至历史进入“皇权—吏民社会”时代,“予一人”所蕴含的集权主义观念进一步明确,皇帝无不将天下治乱安危系于一身,自觉承担起“予一人”的责任,如汉文帝二年十一月出现月蚀,文帝下诏曰:“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4]卷4:116。北魏太和九年(485)发生水灾饥荒,孝文帝自遣诏中有“天之所谴,在予一人”[5]卷7上:156之句;太和十五年(491)四月诏有云:“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唯当考躬责己,以待天谴。”[5]卷7下,168唐太宗也说:“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6]卷1:33这方面的例子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具列。从字面上看,皇帝的这些诏书句句都是在“罪己”,但隐含的深意却是以“予一人”而担天下之重,舍我其谁!

然则,至迟开始于夏商周三代的中央集权体制如何起源的呢?何以中国自进入阶级社会即走上了专制集权的政治轨道呢?这一点我认为正如黎虎所分析的那样,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乃是从前国家形态时期就种下了根源,稍微具体一点来说就是,中央集权体制的形成,源于漫长的宗族性协作农业,这种宗族性协作农业在国家形成以后,进一步发展为立国的基础。传统中国社会坚持以农立国、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从而形成单一的农业经济,这种单一的农业经济投入大而回报少,敛取剩余价值的难度加大,因此必然日益加强高压手段,从而形成专制主义中央集权[1]。这里还要特别指出的是,农业离不开水利建设,而建设大型水利工程必须动用大量的人力资源,巨大人力的征发也依赖于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制政府才能够完成,因此以农立国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中国古代必然实行中央集权制度。此外,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的国家,建基于中原农耕区的中原政权,其主体是从事农耕定居的汉族,但周围环伺着众多的少数民族,民族关系一直错综复杂,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政权,必须借助统一的专制集权政治,才能有效保卫自己的劳动成果,齐桓公“尊王攘夷”的行动之所以被高度赞美为“王者之事”,就是根源于此,职此之故,“保护中原农业区成为统一的专制集权的催化剂”[1]。

简言之,源起于宗族性协作农业的中央集权制度,乃是中国历史进入阶级社会后就一直实行的基本政治制度,从夏商周三代开始的王权政治时代,到秦统一之后的皇权政治时代,莫不如此,前后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推翻清朝帝制政权,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体制才逐步退出中国历史的舞台。

二、“王权”向“皇权”演化是中国历史发展的趋势

尽管“王权”与“皇权”皆为专制集权的政体,但夏商周三代的王权政治与秦统一之后的皇权政治,二者之间又有着巨大不同。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中央集权程度不同,二是对地方管辖方式不同。“王权”是相对专制、相对集权,夏、商、周王直接管辖其分封的各诸侯封国,而不越级管辖下一级的封君,对应到地方管理体制上,就是“分封制”;“皇权”是绝对专制、绝对集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僚群体,皆由皇权任命,只对皇权负责,普通吏民也牢牢掌控于皇权,对应到地方管理体制上,就是“郡县制”[1]。那么,中国历史为什么会从“王权”时代向“皇权”时代演化呢?为什么会从相对的专制集权发展为绝对的专制集权呢?

首先必须明确的是,“皇权”取代相对专制、相对集权的“王权”体制,是中国历史发展的选择。相较于绝对专制、集权的“皇权”来说,“王权”是软弱的,无力控制日益壮大的诸侯封国,从而导致春秋战国“五霸纷争”“七雄竞逐”的纷乱局面。与混乱的社会形势相对应,知识界、思想界也呈现出各竞其说的“百家争鸣”局面,尽管各家关注重点不尽一致,但面临着一个共同的社会现实问题——周天子威权失落及其所导致的天下“无义战”的混乱状态。如何结束混战以实现天下“大治”,遂成诸子百家无法回避而必须提出解决办法的问题,因此“百家争鸣”从表面上看,是思想文化领域中的论争,本质上却是直接关乎社会政治的现实问题。在竞相争鸣的诸家学说中,儒家提出了“大一统”的思想:“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7]卷1:11-12根据儒家的解释,就是“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7]卷1:11-12可见,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就是要求从公侯至于普通编户齐民的全体社会成员,乃至从山川河流到昆虫草木,一切都要听命于“王”的“布政施教”,因为这个“王”是“受命于天”,代天理物的,权力集中于“王”一人之手,就是政治上的“大一统”。儒家所提出的“大一统”思想,为皇权专制政体提供了理论基石,从秦至清两千多年的皇权政治的本质就是中央集权体制,“大一统”思想作为皇权政体的本质特征和理论内核,体现在政治实践中,就要求建立起一个权力集中、以上制下、秩序井然、号令严明的统一国家,唯有如此才能够对地域广阔无垠、人口众多、族类多样的国家实行有效治理。“大一统”思想作为皇权专制政体的理论基石,为权力集中于皇帝的一元领导体制提供了合法性,不仅解决了维护中央集权体制合理性的问题,也为如何维持稳定社会秩序提供了实际政治目标。因此,“大一统”不仅是一种思想、意识或观念,也是一种政治方法和统治术,使得原本较为抽象的政治理论具备了可操作性,对于维护传统中国的长期统一稳定的政治局面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作用。这一点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大一统”的理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则成为一种凝固力,在反对和制止可能出现的分裂倾向方面起了积极的作用”[8]18。尽管笔者并不赞同其“封建社会”的说法,但其所说“大一统”理论“成为一种凝固力”,对于反对和制止可能出现的分裂倾向具有积极作用,还是符合中国历史事实的。其中所谓“封建社会”,应当包括笔者所认同的“皇权-吏民社会”亦即从秦至清这个历史阶段在内。从秦至清两千余年间,尽管皇朝迭代更替,皇位轮流坐庄,但以中央集权为主要特征的专制皇权政体却始终未曾改变,与此相对应的,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社会政治局面不仅未曾动摇,反而一步一步强化,“大一统”思想所提供的理论支撑应该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

宏观考察中国历史演进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史前进的步伐尽管不免蜿蜒曲折,中华民族的构成也不免复杂众多,却始终在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轨道上运行,反对分裂,维护统一始终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主线,究其根本原因,端赖这思想领域中的“大一统”观念和政治领域中的中央集权体制。从思想层面来说,“大一统”思想作为一种“普世性”价值观,早就深入人心,成为烙印在中国人脑海深处的共同性民族观念标识,“大一统”的理念几乎是历朝历代的国家主流意识,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不过,也有学者从消极的方面理解“大一统”对中国人观念的影响,例如有人认为,官僚政治作为专制政体的一种配合物或补充物,是伴随着专制政权的出现而形成的,而专制政权开始于秦始皇所开创的“大一统”政权,从秦至清两千多年的政治形态一直受到专制政体——官僚政治的支配,从而给中国人造成了无与伦比的深刻影响,“中国人的思想活动乃至他们的整个人生观,都拘囚锢蔽在官僚政治所设定的樊笼中”[2]29。此处论者对于专制政体及其派生出来的官僚政治的批判十分彻底,对于中国古代集权体制给予了全盘否定。然而,验诸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这种彻底否定中央集权体制的观点实际上是有些偏颇的。“大一统”的观念意识与中央集权的体制或许会对个人的思想活动有一定“拘囚锢禁”的消极影响,但是从促进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形成、稳固和团结,以及维护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角度来看,却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而且是其他任何思想和体制都无法取代的,因为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每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安危最终都是系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安危之上的,须知“有国才有家”。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齐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的行为才会被大赞为“为王者之事”。不仅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举是被肯定的正面形象,中国历史上大凡是中原政权对于周边少数民族的军事征战,也多数是被肯定的,如唐太宗平定东突厥之役、明朝对瓦剌的军事行动、清朝康熙乾隆年间平定新疆等地少数民族武装叛乱等,无论是在当时的官方话语体系中,还是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无不具有维护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命运共同体、维护中华民族团结的历史意义,同样都是被正面肯定和歌颂的“王者之事”。

尽管儒家较早提出了“大一统”的思想,但由于其“大一统”思想意涵比较宽泛,因此对于现实政治的指导意义也较为曲折迂回,尤其是怎样实现“大一统”的问题上,并未提供具体可行的操作方法。最终将“大一统”思想成功运用到实际政治中并很快获得实效的是法家。无论是荀子,还是他的学生韩非,或者慎到、申不害,这些法家人物都是主张君主专制集权的,从荀子“隆一而治”(3)《荀子集解》卷九《致士篇》中明确提出:“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可见,在荀子看来,“隆一而治”的集权制乃是“自古及今”一直通行的基本政治制度。参见:(战国)荀况,著.(清)王先谦,集解.荀子集解[M].上海:上海书店,1986:175.,到韩非的王良、造父不能“共辔而御”之比喻(4)《韩非子集解》卷十四《外储说右下》中有云:“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咤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辔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其臣共权以为治?”韩非以王良、造父不能“共辔而御”为喻,说明君主不能与其臣僚“共权以为治”,实际就是主张君主应该专权而治。参见:(战国)韩非,著.(清)王先谦,集解.韩非子集解[M].上海:上海书店,1986:251.,都旨在说明君主专制集权的必要性,而且无一例外地认为这是“自古及今”都实行的制度。在此基础上,韩非进一步明确提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9]卷2:120的观点,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以君主专制为核心内容的中央集权制思想,因为它不像从前那样还要通过比喻的手法去提醒统治者。韩非对于中央集权制所做出的如此明白无误的表述,不仅指明了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政治的前进方向,也使得相对迂阔的儒家“大一统”思想具备了可操作性,并且因此使得法家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主义思想在“百家争鸣”中得以脱颖而出,并逐渐成为主导性的政治学说而被越来越多的统治者所接受。不过,当时处于混战中的诸国,对于法家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思想的接受程度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接受的限度也深浅不一。其中接受速度最快、态度最坚决、实行最彻底的国家,却是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原本皆处于落后状态的秦国。秦国何以能够在“战国七雄”的竞争中最后胜出?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却在于它始终坚持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治路线,从“商鞅变法”起,秦国就一直走在强化中央集权、确保君主权威的政治路线上,并以军事上不断战胜东方六国的实践成功验证了这条政治道路的正确性。因此,统一天下的任务最后由原本文化落后、实力较弱的秦国来完成,绝非历史的偶然,而是历史的必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秦的胜利就是中央集权政体及其路线的胜利。

三、中央集权体制与中国传统社会的相适性

到战国末年,君主专制为核心内容的中央集权体制基本完成,“王权”转变为“皇权”的条件已经完全具备,这时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将王的称号稍微改变一下,皇权体制也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1]。随着秦灭六国,完成统一大业,“大一统”的秦皇朝宣告建立,中国历史也终于完成了由“王权”时代向“皇权”时代跨越的任务,以维护皇帝权威为核心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政体至此得以完全确立,并随着历史的前进而不断巩固、完善和强化。从此以后直至清朝灭亡的两千多年期间,尽管皇权不时起落沉浮或朝代不断更替,但以皇帝为权力核心的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政体却始终未曾改变,这表明从“王权”向“皇权”的转化乃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抉择,皇权专制的中央集权政体在秦至清两千多年间赓续不断,正表明了这种体制与中国传统社会的相适性。那么,这种相适性缘何而来呢?证诸史实,中央集权体制与传统社会的相适性主要缘于三个方面。

其一,小农经济为主的生产方式,为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奠定了物质基础,中央集权的体制则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存续,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体现出高度的契合性,从而保证了中央集权体制与传统社会的相适性。根据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之所在中国古代长期延续,肯定是与其时的经济基础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决定于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从而保证了社会政治制度的长期性、稳定性。从秦至清两千余年的“皇权—吏民社会”阶段,之所以和前一历史阶段“王权—庶民社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最主要的就是权力掌控方式和人力掌控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后者人力掌控方式的变化,则从根本上保证了中央集权体制所需要的经济基础。

黎虎明确指出:“以铁制农具和牛耕为基本手段的小户型农业是‘皇权吏民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经济基础,从秦汉至明清这一基本模式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表明这一社会经济模式与‘皇权吏民社会’的相需性、相适性、凝固性。”[1]中国古代是一种权力支配型的社会,既然小户型农业亦即传统所谓小农经济作为专制皇权的经济基础,那么,对于实行中央集权制的专制皇权来说,就是必须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确保小农经济的存续和发展,而这又离不开对全体吏民的掌控,这是因为以中央集权体制组织起来的政府,其权力的来源和根本就在于对人力的掌控,如果不掌握充足的人力,权力便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基于此,历代皇权统治者在完善和强化人口控制措施的同时,也十分强调爱惜民力,强调以民为本。征诸史实,在“皇权—吏民社会”时代,“国以民为本”“民为国本”(可简称“民本”)等说法,并不仅仅是动听的口号,而是有其实际内容的,因为在具体行政的过程中,皇权及其派生出来的官僚政治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护“农为邦本”这一经济基础的,因为他们深知“君依于国,国依于民”的道理,一旦吏民受到过度压迫而造成经济基础的动摇,最终必定会危及他们自身的根本利益,如唐太宗就曾对公卿百官说:“朕终日孜孜,非但忧怜百姓,亦欲使卿等长守富贵。……卿等若能小心奉法,常如朕畏天地,非但百姓安宁,自身常得欢乐。”[6]卷6:365由此可见,皇权的“民本”思想,根本上还是出于维护自身的利益。尽管如此,这种“民本”思想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缓和皇权与吏民之间的矛盾,有效保护了小农经济的存续和发展,进而调节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紧张关系。

事实上,“民本”理念起源甚早,而且是与“君”对举而言的,早在“王权”时代的周朝,“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就已成为普遍性观念,进而形成“天生烝民,树君司牧”等观念。在“民本”思想的基础上,又开始讨论君、民孰重孰轻的问题,孟子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故历代君主莫不强调“国以民为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对人民群众决定性力量的肯定,从先秦官府定期派人深入民间采风,到后世“皇权—吏民社会”时代政府定期派遣官员巡行地方,目的皆在于察民情、观民瘼、听民声,了解民众对政治的看法及诉求。何以然?就是因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如果人民这个根本不能稳固,则江山必将动荡不宁。对于这一点,即便是历史上那些被称作“昏君暴君”的皇帝,其实也是明白的,只不过受限于当时的处境或无法克制个人欲望等主客观因素,从而做出了一些严重危害吏民的举措并动摇了专制皇权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进而导致皇权统治发生周期性调整或更替。

其二,中央集权体制并非不受制约的极权主义体制,君臣“共治”天下的政治格局有效地制约了皇权的无限扩张,并扩大了皇权统治的基础,从而为中央集权体制的长期存在提供了可能性和“有限的合理性”。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将以皇帝为权力核心的中央集权体制视同不受制约的极权主义体制,但这种认识并不符合中国历史实际。关于这一点,正如马克垚所指出的那样:“不受限制的君权其实是并不存在的。西方的专制王权受到许多限制,这已是公认的。……中国的皇权,也受到礼俗、前王之法、官僚机构及各种社会势力的限制,也不是完全可以为所欲为的。”[10]马勇也认为:“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整体情况而言,皇权既是一种国家权力,而更多的则是中国人意义世界的象征。他在行使国家权力时,虽然有时候因某种人为的因素而导致君主独裁和政治的腐败,但在更多的正常情况下,皇权实际上也只是一种象征型的权威,是保证政府决策正常化和社会秩序稳定化的一种威慑力量。”[11]72证诸秦至清两千多年间的中央集权体制,应该说这些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秦至清两千余年的政治形态,主要是以“皇权专制政治”的形式呈现出来的。然则,什么是“皇权政治”呢?所谓“皇权政治”,“并非仅仅表现为皇帝专权,而是以皇帝专权为核心,以皇权所派生的官僚体制为依靠,以吏民为统治基础,以皇权思想和文化为灵魂,四者四位一体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其中皇帝专权、官僚体制与皇权思想文化三者相互配合,互为表里,缺一不可,从而实现对于全体‘吏民’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统治”[12]。可见,古代中央集权制政体不能简单地和“专制”“独裁”的极权主义画等号,皇权政治并非皇帝一个人治理天下,因为皇帝权力再大、精力再充沛,也不可能独自承担所有的社会政治事务,皇帝必须通过与官僚机构的“共治”,借助于官僚机构的辅助,方可运转庞大的国家机器[13]。对于这一点,处于专制权力核心的皇帝是有明确意识的,如隋文帝诏曰:“君为元首,臣则股肱,共治万姓,义同一体。”[14]卷48:1287唐太宗也曾对房玄龄、萧瑀说:“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15]卷3:40就连把皇权政治从专制推向独裁的明太祖朱元璋,也认为“人主职在养民,但能养贤与之共治,则民皆得所养”[16]卷40:801。再从身处官僚机构的官员来看,他们也有着协助皇帝“共治”天下明确意识和愿望,如曹魏宗室曹冏上书有云:“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17]卷20:592北周时苏绰为六条诏书,其第一条中就说:“前世帝王,每称共治天下者,唯良宰守耳。明知百僚卿尹,虽各有所司,然其治民之本,莫若宰守之最重也。”[18]卷23:382北齐薛琡直言进谏曰:“共治天下,本属百官。”[19]卷26:370由此可见,对于皇权政治下君臣协同“共治”的模式和特征,君、臣双方都是有着明确的认识的。

事实上,在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制政体中,尽管皇权居于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却并不能为所欲为。无论是在权力实际运作过程中,还是在思想文化层面,皇权都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因为皇帝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完成治理天下的任务,而必须借助皇权所派生出来的庞大官僚体系协同共治,而在君臣“共治”的政治格局中,自有对皇权的制约机制。从秦至清两千多年间,无论职官制度发生怎样的变化,皇权都是在中央决策、审核、行政、监察部门的辅佐协作之下运行的,被指为“独尊”的皇权也一直受到有效的制约,大臣甚至敢于直接拒绝接受诏书,这方面的事例不胜枚举。例如,汉高祖刘邦一度想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其他大臣“固争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坚决反对,并当面对汉高祖说:“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汉高祖遂打消废立太子的念头[4]卷42:2095。再如,汉景帝时发生吴楚“七国之乱”,梁王刘武因为抵御叛军甚为卖力,故其封邑梁国受到叛军主力的重点进攻,刘武不得已只好向统兵主帅周亚夫求救。然而,周亚夫有自己的战略部署,拒绝了刘武的请求,刘武只好转而向汉景帝求救,景帝遂下诏令周亚夫出兵救梁。然而,周亚夫仍然坚持既定的战略方针,“不奉诏,坚壁不出,而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后来经过三个多月的攻防转换,周亚夫一举击溃叛军。汉景帝并没有因为周亚夫“不奉诏”而怪罪于他,周亚夫“归,复置太尉官。五岁,迁为丞相,景帝甚重之”[4]卷40:2059-2060。可见,如果大臣觉得皇帝的决策不当,或感到皇帝的决策会影响到国家的安危,就会拒绝执行皇帝的诏令,而皇帝也不会追究他拒诏之罪。再如,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欲废太子刘骜而改立定陶王刘康,群臣多数表示反对,史丹更是当面说:“审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4]卷82:3377西汉一朝,大臣“不奉诏”“上封事(反对诏书)”甚至直接“封还诏书”的情况屡见不鲜。后世也有这种情况,如东晋简文帝临崩前,诏令大司马桓温依周公居摄故事,王坦之当着他的面撕毁诏书,简文帝说“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王坦之驳斥说:“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于是简文帝只好令王坦之重新改写诏书[20]卷75:1966。历史上类似这样的事情,几乎历代有之。及至隋唐时期,随着三省六部制的完全成熟,门下省作为中央决策的审核机关,封驳皇帝诏书就形成了制度化。所以,尽管皇帝拥有“执六柄以驭天下”的至高权力,却不能随心所欲,诚如赵普对宋太祖赵匡胤所说“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赏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岂得以喜怒专之”[21]卷256:8940。

为了有效制约皇权,还在官僚体系中专门设置谏官系统。谏官又称言官,并无具体行政职掌,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提意见,不仅可以对决策、行政、监察等部门提出批评意见并建议追责,甚至可以直接批评皇帝的决定或行为。对于谏官的批评意见,无论官员还是皇帝都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尤需注意的是,对谏官不存在“追责”机制,即无论谏官的批评如何尖锐刻薄,甚至批评意见并不正确,也不能追究其责任。正因谏官无须担心因言获罪,故历朝谏官多数敢于直言政治得失,从而不仅在一定程度补苴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在决策与行政方面的不足和漏洞,也在舆论层面形成对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特别是对皇权的有效制约。除了谏官不定期上疏谏诤有助于制约皇权的“无限扩张”外,还有史官的秉笔直书,也会令皇帝心生畏惧。史载,宋太祖在后花园挟弓弹雀,不满意臣僚奏事坏了他的兴致,遂以钺柄撞落大臣的两个牙齿,大臣将牙齿拾起并揣入怀中,宋太祖说:“汝将此齿去讼我也?”大臣回答说:“臣岂敢讼陛下,自有史官书之。”于是宋太祖怒气全消,赏赐慰劳大臣一番让他离去了[22]卷1:7。宋太祖态度为何会发生变化,原因即在于他担心自己的行为被史官如实记录下来,从而落下个“昏君”的名声。可见,史官秉笔直书,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种重要的舆论监督。

其三,“大一统”思想奠定中央集权体制的理论基石,中央集权体制为维持“大一统”局面提供制度保障,二者相互为用,从而保证了中央集权体制与传统社会的相适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政治“大一统”的目标,早在“王权”时代就已提出,但由于王权的相对软弱性和王权专制的分散性,因此并没有能够真正实现这个“大一统”的目标。真正将“大一统”变为现实的,是建立起第一个“皇权专制”中央集权政治体制的秦朝。统一后的秦皇朝,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的改革,大到政治、经济、文化,小到人们的衣食住行、风俗习惯、日常行为规范等,全方位地提出了统一的标准,从而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大一统”局面。然而,秦朝的“大一统”局面维持的时间不长,由于暴政导致二世而亡。继秦而起的西汉皇朝,在反思秦政不永的原因时,竟然有人认为是由于秦废“封建”所造成的,于是西汉初年部分恢复了分封制,从而形成了汉初郡县、封国两存的“郡国并行”的政治局面。然而,从“王权”时代发展到“皇权”时代的历史逻辑已经表明,分封制已经成为有害于“大一统”局面的消极因素,果然到了汉景帝在位期间,有限复活的分封制终于酿成吴楚“七国之乱”,差一点倾覆了“大一统”的西汉皇朝。

面对吴楚“七国之乱”的残酷教训,西汉统治者开始思考,怎样才能确保皇权为核心的中央集权政体持久延续,进而保证天下“大一统”的政治局面?首先,必须让全社会都接受“大一统”的思想,只有“大一统”的政治观念成为普世性的价值理念,以皇权为核心的中央集权体制才可能得以长久维持。这个问题在汉武帝时得到了很好的解决,董仲舒为汉武帝设计出一条通过意识形态领域的“大一统”从而实现社会政治“大一统”的路径,他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何谓“一统”?所谓“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此言诸侯皆系统天子,不得自专也。”[4]卷56:2523也就是说,溥天之下,万事万物都由皇帝一人所统率,任何人都没有“自专”的权利。为了实现意识形态领域的“大一统”进而达成政治“大一统”的目标,汉武帝全盘接受并全力推行董仲舒所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强势文化政策。正是从汉武帝以后,维护国家统一完整的“大一统”理念日益深入人心,并逐渐发展成为中华民族普世性的政治价值观。从此之后,从秦至清的两千多年间,尽管皇权迭相更代,或是出现分裂割据的局面,但从总体上来看,分裂割据终究是短期的历史现象,团结统一始终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主调,因为所有的分裂割据最终一无例外都将重回“大一统”。中国能够长期保持“大一统”局面,其根本性的制度依据即在于中央集权制的政体未曾发生改变,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普世性价值观则为之提供了社会思想基础。皇权政治时代君国一体、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使得全体吏民不仅认可了中央集权制的政治模式,而且将皇帝当成国家的象征,养成了“忠君”即是“爱国”的意识,进而从行动上自觉维护以皇帝为权力核心的中央集权制统治。又因为统一的中央集权时期的民众生活处境,在总体上优于分裂割据时期(5)黎虎通过汉唐时期吏民服役年龄变化情况的比较研究,得出结论:“那种认为统一的中央集权下劳动人民的处境还不如分裂割据时期的论点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从汉唐间役龄的变化中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参见:黎虎.魏晋徭役制度三题[M]∥魏晋南北朝史论.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255-290.,所以包括被统治阶级的广大吏民在内,无论其族属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拥护统一而反对分裂,主张统一、反对分裂的政治价值观也因此超越和取代了狭隘的民族观而成为中华民族共有的普世性文化心态。从这个意义说,正是这种植根于中华民族灵魂深处的“大一统”理念及其所形成的强大凝聚力、向心力,为中国古代中央集权制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四、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当代启示

长期以来,人们对于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多数持否定态度,认为中央集权体制容易形成对人民的高度压迫以至于“暴政”。实际上,无论“王权”还是“皇权”时代,特别是秦至清两千多年间,真正实行“暴政”的君主终究还是少数,这也是中央集权体制得以长久地实行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中央集权制度与“暴政”之间肯定是不能划画等号的。就秦至清两千多年的历史来说,其间尽管不断出现以反抗“暴政”为名义的吏民起义,却并没有能够动摇中央集权体制的思想根基。究其原因,一是专制皇权政体内部的制约机制,在多数时候还是能够积极发挥作用,对于专制皇权形成了有效制约,二是吏民反抗运动的震慑作用,迫使皇权不得不进行周期性的调整,以缓和社会矛盾关系,从而保证皇权与吏民之间的矛盾保持在平衡的状态而不会进一步激化。此外,还有社会思想方面的原因,一是“大一统”的思想意识早已成为扎根于中华民族灵魂深处的文化价值观,这是中央集权体制赖以存在的社会思想基础;二是皇权思想文化中的“君为臣纲”“忠君”即“爱国”等核心理念,也早就深入人心并成为全民性的社会观念。正是在以上几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造成了皇权统治下的广大吏民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已经习惯于服从中央集权体制的管理模式。

对于中国人民这一自古养成的习惯于服从中央集权号令的共同性民族心理,以及中国古代长期实行的中央集权制度,有些学者特别是西方的一些历史文化学者从来不作正面评价,甚至将之称为“东方军事—官僚专制主义极权体制”,认为这是造成中国近代以来愚昧落后、被动挨打的根源,进而提出了中国社会发展“停滞论”等观点。然而,这种一味从负面、消极的方向所作的思考和判断,其实有着很大的片面性。事实上,无论是从中华民族多族共存、相互融合、共同进步的民族共同体,还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政治局面的形成、发展和巩固的历史来看,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都有其不容否定、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即便对于当今的中国来说,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仍然有其可资借鉴的重要价值,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汲取相应的历史经验教训。

自秦始皇建立起第一个“大一统”皇朝之后,尽管中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几段分裂的时期,但最终无一例外地都要回归统一的局面。究其原因,即在于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为统一的局面提供了制度方面的保证,统一从来都是中国历史演进的主旋律,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的大势所趋,也是中国历史区别于其他任何国家历史发展演进的特殊性所在。如果说“大一统”为中央集权体制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得中央集权政治具备了合理性,那么,中央集权政治的长期实行,则反过来证明了“大一统”与中国传统社会的相适性,从而促进了“大一统”理念成为中华民族共识性的政治价值观。“大一统”思想作为和中央集权制国家治理体系相适性极高的主导性意识形态,不仅在传统社会得到多数人的认同,在当今也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为反对分裂、拥护统一始终是历代中国人民的共同心声。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陷入被西方列强瓜分的危险境地,在这种情势下,“大一统”的思维惯性被重新激活,由此促成中国人民维护国家统一、保护民族生存空间的强烈愿望,进而转化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振兴中华民族的强大动力。正是在中国人民的顽强抗击之下,西方列强的图谋终究没有得逞。回顾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革命斗争史,不能不承认,“大一统”以及在此思想基础上所形成的中央集权的观念意识乃是凝聚中华民族人心的重要因素之一。

此外,近代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之路所遭遇的艰难崎岖,也反向证明了中国古代“大一统”观念意识和中央集权制度是有其内在合理性的,因为打倒了中央集权制的皇权政治,并不意味着现代化就能够顺利推进。众所周知,“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帝制统治,皇权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也就此被埋葬,但中国并没有成功迈进现代化的道路,社会秩序反而因为皇权这一核心权威的失去而一度陷入更加严重的混乱状态。“辛亥革命”之后不久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中国社会之所以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混乱局面,根本原因即在于北洋政府实际上只是一个徒具虚名的中央政府,缺乏驾驭各个地方势力的权威和能力。可以说,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习惯于中央集权制领导的悠久历史的国家搞现代化建设,离开一个强有力中央政府的统一领导,是注定不可能成功的。对于北洋时期的混乱社会状况,当时的著名报人杨荫杭就曾明确指出症结所在,他说:“然国家固赖有柱石,所谓中心势力也。共和国家以大多数之民意为柱石,即降而至于军阀国家,亦有统一之武力为之柱石。今民意既已弃如弁髦,各藩镇有‘大者王、小者侯’之势,中央政府则自认为空空洞洞、飘飘荡荡之物,是虽有国家而无柱石也,无柱石是无国家也。”[23]在杨氏看来,当时的中国之所以呈现“有国家而无柱石”的状态,主要就是因为当时的“中央政府”作为“中心势力”却没有足够的权威和实力。换言之,中国之所以在“辛亥革命”以后陷入军阀混战的无序状态,根本原因即在于旧有的中央集权制权威——清朝皇权已经垮台,而新的“中央政府”又缺乏足够的权威和力量,因而无法承担起“中心势力”应该发挥的“柱石”作用。对于“辛亥革命”以后中国因为缺少强有力的集权制中央政府所导致的一盘散沙的社会状况,西方学者显然也是有所认识的,并认为这是中国无法明确迅速走向现代化的重要原因:“中国在20世纪初的政治上出现了分裂,其后却未能实行中央集权。这就使得后来在政治结构上发生的变化无从明确迅速地走向现代化。”[24]393可见,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中外学者的看法相当一致,可谓不谋而合。这也进一步证明了,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中央集权制统治的深厚传统和悠久历史的国家搞现代化建设,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党中央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是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一旦中央威权丧失不足以控驭地方势力,则社会将陷入更加混乱无序的局面,所谓现代化建设云云,也必将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

总之,中国近代以来的革命和现代化转型之路清楚地昭示,对于中国古代中央集权制以及作为其理论基础的“大一统”观念,绝对不应作简单化、一刀切式地全盘否定,而是应该汲取其合理成分、整合其有效资源,为我们的现代化之路提供有益的借鉴。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的近代中国,长期处于国内社会动荡而民不聊生,国际上无力维护国家主权而任人宰割,实与其时之中国缺少一个拥有强大实力的中央政府的集中领导有着直接的关系。这种国内一盘散沙、国际上任人欺凌的局面的彻底改变,其转捩点无疑是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如今已经迈进21世纪,相信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统一领导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必将实现,21世纪必定是属于中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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