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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中国新闻学的话语体系:理论内涵与演进逻辑

2023-04-06冯梦瑶

关键词:新闻学话语

刘 涛,冯梦瑶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新闻学,目前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历史。如何梳理并认识百年中国新闻学的知识图景?话语体系无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认识视角。2016年,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明确指出:“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1]话语体系意为一门学科思想理论系统的外在表达形式,包括这门学科的概念体系、特色术语、理论命题、语言范畴、表述方式等等。在由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构成的“三大体系”中,话语体系的意义极为特殊,它的目的便是构建起一套完整的把握知识和理论的表述系统和认识话语,并“以话语的方式”赋予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以合法性,使其拥有传播的潜力和认同的潜能。如何认识新闻学的百年发展历程以及知识和理论得以合法化呈现的表述系统?话语体系无疑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理论认识路径。鉴于此,本文立足新闻学的核心思想与表达系统,从话语体系这一认识视角切入,尝试构建百年中国新闻学的理论图谱和知识脉络。

中国新闻学话语体系的构建,需要在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上搭建一幅理论图景:纵向厘清思想根源,在时间脉络上梳理话语演变逻辑;横向构建新闻话语体系的理论形态,既包括宏观的多维理论构成,也包括具体的话语实践阐释。如何理解百年中国新闻学的话语体系,实际上可以从话语思想、话语形态、话语脉络、话语实践四个维度加以把握。具体而言,话语思想回应新闻学话语的思想内核问题,话语形态强调新闻学话语在共时结构上的知识构成问题,话语脉络关注新闻学话语在历时结构上的理论演进问题,话语实践则侧重新闻学话语的社会影响问题。第一,新闻学话语体系研究,首先需要解决思想内核问题,即发掘中国新闻学的理论根源,进而从本质上回应“中国新闻学是什么”这一根本性命题。第二,话语形态解决新闻学话语知识系统的构成问题,旨在从多个维度形成新闻学话语体系的完整拼图,具体考察中国新闻学涉及哪些议题,以及其理论构建方式如何。第三,话语脉络解决话语的演进与变迁问题,具体考察中国新闻学话语在时间维度上的积累和演变。中国新闻学的社会语境与实践过程,决定了新闻与社会之间呈现互动关系,而不同的社会条件往往对应不同的话语形式,这意味着百年社会进程中的新闻话语,必然处于一种流动过程,那么,如何把握流动的脉络和逻辑?话语脉络旨在回应这一问题。第四,话语实践解决新闻学话语的实践形式与社会影响问题,具体考察新闻学话语和社会进行互动之后,形成了哪些具有代表性的中国特色新闻实践。

一、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百年中国新闻话语的思想基础

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是一个具有系统性和开放性特征,并且与当代中国新闻学紧密相关的新闻话语。关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定义,郑保卫认为它是“马克思主义对于新闻现象和新闻传播活动的总的看法,它涉及诸如新闻本源、新闻本质及新闻传播规律等许多根本性问题。”[2]在陈力丹看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信息传播、宣传、新闻、文化、传播政策,以及组织内部思想交流的思想。”[3]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又是从苏联经验到中国场景中形成的一系列新闻观念的集合。从马克思、恩格斯到列宁,再到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等中国共产党的历代领导人,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中国化进程不断发展和创新。

按照恩格斯的观点,“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这门科学的术语的革命”[4]。如何把握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思想内核,概念与术语无疑提供了一种有效的认识对象。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由一系列具体的概念构造而成。杨保军将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核心观念概括为四个概念,即“党性原则”“人民中心”“新闻规律”和“正确舆论”[5],李凌沙给出的答案则是“喉舌论”“党性论”“导向论”和“艺术论”[6]。在上述概念系统中,“党性原则”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核心话语,自列宁提出后,中国多位领导人根据具体国情对其进行论述与运用,以指导中国新闻实践。1903年,列宁发现中央机关报《火星报》成为孟什维克分裂的帮凶,按照其党内派别而非布尔什维克党的路线进行宣传,于是首次提出党报应当“从小组习气过渡到党性,从庸俗观念过渡到对革命义务的自觉认识”[7],后在其著作《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书中集中论述了“党性原则”理论话语。1942年,毛泽东指出:“务使通讯社及报纸的宣传完全符合于党的政策,务使我们的宣传增强党性,拿《解放日报》所发表的关于如何使报纸增强党性的许多文件去教育我们的宣传人员。”[8]97在毛泽东的指导下,《解放日报》于1942年改版,将“党性”作为党报四性(党性、群众性、战斗性、组织性)之首,使其成为指导党报工作者的信条。邓小平指出:“中央决定了的东西,党的组织决定了的东西,在没有改变以前,必须服从,必须按照党的决定发表意见。”[9]1989年,江泽民在《关于党的新闻工作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明确强调:“我们的新闻工作是党的整个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不言而喻,必须坚持党性原则。”[10]2016年,习近平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明确指出:“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坚持党性原则,最根本的是坚持党对新闻舆论工作的指导。”[11]331-334

在中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这一概念才得以统一[12]192-193,但早在此前,与之相关的研究和话语建构工作就已经在开展,“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以不同的概念话语贯穿在中国共产党的新闻实践、理论与研究过程中。1943年,陆定一以“无产阶级新闻理论”话语来区分中国新闻学与资产阶级新闻学,阐述新闻的性质[13]187-196;1957年,李龙牧提出“马克思主义新闻学”这一话语,进一步强调其不同于资产阶级新闻学的特征,以及鲜明的实践导向[14];从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话语正式确立,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话语开始流行。中国新闻学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思想根源上发展而来,“正是这样的思想根源性,从源头上决定了当代中国新闻学实质上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念体系的中国化形式、中国化体现、中国化发展。”[15]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不仅因为结合了中国实践土壤而获得了更为鲜活的生命力,又对中国新闻学话语体系建构起着系统性、全局性的指导作用。

二、话语形态:新闻理论构建的多重面向

从本质上说,当代中国新闻学就是马克思主义新闻学。那么,如何具体地认识中国新闻学的学科属性?关键是厘清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指导下的新闻话语形态。话语形态立足新闻学的自身属性,回应了新闻学的知识构成情况。诚然,作为一个兼具理论与实践的学科,新闻学存在多维认知面向,杨保军曾出版过系列专著,分别从“新闻价值”“新闻真实”“新闻观念”“新闻规律”“新闻活动”等等维度阐释新闻学的不同理论面向。如何梳理中国新闻学知识系统所包含的核心话语形式?一种行之有效的思路是,立足新闻学自身的性质、特征、定位及功能,分别探讨新闻学的本体话语、基础话语、实践话语以及跨学科话语。本体话语聚焦新闻的本质问题,基础话语关注新闻的性质及其社会定位问题,实践话语涉及新闻业务研究以及实践论转向的新闻观念问题,而跨学科话语则从其他学科的知识和视角出发,探讨其能够对新闻学知识话语的形成带来何种启发和灵感。

(一)本体话语:新闻的本质

新闻学的定义与内涵研究,是理论构建的第一步。新闻学建立在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之上,由此形成了新闻学的多元认知维度。黄旦曾对中国新闻史上三种新闻定义进行解读,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参考框架,我们可以从话语维度上将其概括为事实话语、报道话语和群众话语[16]。从本体论角度看,群众话语虽论及受众的重要性,但落点仍在“新闻是事实”这一框架下,因此,本文重点阐释事实话语和报道话语两种经典的话语形态。

将新闻定义为一种事实话语的代表人物是徐宝璜,他认为“新闻者,乃多数阅者注意之最近事实也。”[17]事实话语肯定了新闻与事实的不可分割性。然而,新闻与事实的关系究竟是无限接近还是划等号?事实话语的答案无疑是后者。这一定义实则建立在经验直观的基础上,进一步讲,徐宝璜的这一事实话语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的影响,彼时,西方对新闻的定义主要介于主观与客观的模糊地带。美国记者查尔斯·安德森·戴纳(Charles Anderson Dana)认为:“只有那些正在发生的、有人情味的,足以吸引大众,至少是相当一部分人的事实,才能构成新闻。”[18]这种话语无疑承认了新闻的事实本位,却也将人们的主观选择作为新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陆定一在肯定了新闻的本源是事实的基础上,将新闻定义为“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13]187-196报道话语无疑是在事实话语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但陆定一也明确指出:“辩证唯物主义,主张依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解释它,而不作任何曲解或增减。”[13]187-196也就是说,报道必须尊重事实。那么,怎样做到这一点?陆定一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即坚持无产阶级对新闻事业的领导,坚持新闻和政治的内在统一。

随着信息化、媒介化社会的到来,新闻的定义和内涵呈现出新的面向和趋势。新媒体语境中的新闻是一个相对模糊的、集成性的、过程性的概念[19],而当下,由于新闻媒体的智库化、数字化转型,以融合新闻为代表的新闻形态逐渐以“信息产品”的“模样”出场,并深度参与社会治理进程,由此改写了新闻的原初内涵——从事实报道延伸到以事实为基础的信息服务范畴。

(二)基础话语:新闻的性质与功能

基础话语旨在回应新闻的性质和功能问题。在中国语境中,新闻的意识形态属性意味着中国新闻学就是无产阶级新闻学,新闻话语和政治话语之间始终保持一致。而中国的新闻事业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新闻事业,结合中国共产党党性和人民性相统一的原则,以及新闻学自身的沟通属性,新闻学的功能定位则具体表现为“党和人民的耳目喉舌”这一中国特色新闻话语。

陆定一提出,中国新闻学是无产阶级性质的新闻学。这一性质具体体现为“新闻就是‘政治性’之本身”[13]187-196,也即政治话语与新闻话语的统一。毛泽东在延安《解放日报》发刊词中指出报纸的功能:“中国共产党的使命就是本报的使命。”[20]2001年,江泽民在全国宣传部长会议上强调:“新闻媒体是党和人民的喉舌,应准确、鲜明、生动地宣传中央的精神,应及时、如实、充分地反映人民群众的意愿”[21],进一步将新闻媒体定位为党和人民的耳目喉舌。

“耳目喉舌”作为一种典型的中国特色新闻话语,最早出现于梁启超1896年所著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书,“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22],这一论述强调了报馆连接君民的重要作用。1995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进一步做好新闻舆论工作的若干意见》中规定,我们党和国家的报纸、通讯社、广播、电视是党和人民的喉舌[12]157,明确包括报纸、电视在内的新闻事业的功能定位,也意味着在我国的新闻事业中,“耳目喉舌论”更突出了党性和人民性的统一这一原则。1945年,随毛泽东去重庆与国民党谈判的胡乔木最早论证了党性与人民性统一这一话语原则,并要求新闻工作者要践行这一原则:“我们要使人民的东西能在报上反映出来,这样来加强人民报纸的党性,也就是人民性。说报纸党性太重,证明我们的报纸和人民还有距离,就是人民性不够,也就是党性不够。”[23]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强调,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中要坚持党性和人民性相统一的原则——“把党的理论和路线方针政策变成人民群众的自觉行动,及时把人民群众创造的经验和面临的实际情况反映出来,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11]331-334

(三)实践话语:新闻业务研究以及新闻学实践转向

新闻学的实践话语主体上回应两个关键问题,即新闻实践层面的理论话语问题以及实践论层面的新闻观念问题。从传统意义上来说,新闻实践层面的理论话语即指向新闻业务研究。而当下,在社会科学领域总体上实践转向这一理论背景之下,新闻学的实践话语则回应了一个更大的理论话题,即实践论层面的新闻学知识体系创新命题。

新闻学建立在新闻实践的根基之上,其实践内涵具体指向新闻业务能力和技巧[24]。关键在于,新闻实践并非仅仅意味着业务层面的工作,关于新闻业务的理论研究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命题。《新闻战线》杂志创刊40周年时出版了一套文萃[25],其中一卷即由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作序的《业务卷》[26],其题目即“重视研究新闻业务”。李良荣曾在《新闻学概论》一书中介绍了新闻业务研究的任务,即“总结、研究各种新闻业务知识和新闻工作的技能技巧,包括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编辑、新闻摄影、报刊发行等。”[27]因此,新闻业务研究主要聚焦新闻生产、制作等环节的业务能力和技术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在新闻业务研究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实践话语。例如,范敬宜通过思索新闻与宣传的关系而提出了新闻报道的“三贴近”方针,即“同中央精神贴得近些再近些,同实际工作贴得近些再近些,同群众脉搏贴得近些再近些。”[28]

当下,在社会科学领域呈现出“实践转向”的总体理论背景之下,新闻学的实践话语则回应了一个更大的理论话题,即实践论层面的新闻学知识体系创新命题。黄旦基于这一视角提出了新报刊史研究的实践转向[29]。王润泽将这一转向视为实践范畴的新闻学范式创新。[24]在具体的操作层面,新闻学实践转向的初步架构即基于关系性、行动性、经验性、地方性的进路,用实践的视角和方法对新闻学的核心话语进行再结构化。[30]

(四)跨学科话语:新闻学的跨学科属性及话语成果

如果说传统学科具有较为明确的学科边界,新闻学则更具开放性、复合性。潘忠党指出,新闻自然地与政治理论、文学、哲学、艺术、历史等学科有紧密联系。[31]在当下社会科学领域跨学科研究趋势正盛时,探讨新闻学的跨学科话语,显得尤为重要,新闻学的跨学科话语意味着从其他学科视角出发去研究新闻学、所形成的一系列有关新闻的知识话语。具体来说,跨学科交流的显著成果即新闻学形成了多个“学科交叉”话语,比如“新闻社会学”[32]“新闻哲学”[33]“新闻统计学”[34],以及兴起于西方而当下成为我国新闻学关注热点的“数字新闻学”[35]。此外,新闻传播学中的一些理论术语,本质上也有着跨学科的底色,比如“宣传”这一概念,就是新闻学与其他学科跨学科交流的显著话语产物,这部分将以此为例,阐释其跨学科属性。

汉语中的“宣传”概念最早为西方传教士使用[36],基督教在精神政治层面发明了四种意识形态,“宣传”正是其中之一[37]。在中国,新闻的宣传话语与政治学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是早期将宣传与革命和斗争的需要联系在一起,还是后来将其与历史学相勾连,用以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史[38],都是这一联系的具体注脚。此外,宣传话语也与其他学科有着紧密联系。将宣传话语与心理学科相联系的代表成果是高觉敷的《宣传心理学》,该书虽未正式出版,但通过引用美国社会心理学的实证研究来介绍宣传心理学,也介绍了不同媒介的宣传技巧。时任朝鲜领事馆的季达出版的《宣传学与新闻记者》一书,论述了宣传话语与国际关系学科的勾连,介绍其在国际政治中的重要作用。爱德华·路易斯·伯内斯(Edward Louis Bernays)是美国公共关系理论的奠基人,他早期曾使用“宣传”来指称后来的“公共关系”,曾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的梁世纯在伯内斯的影响下,在其所著的《实用宣传学》一书中用公共关系视角将宣传看作“把一种消息或意见陈布于公众之前,藉以左右他们的主张或行动的一种力量。”(1)以上心理学、国际关系学、公共关系学资料源自:刘海龙.中国传播研究的史前史[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21(1):21-36.

三、话语脉络:百年中国新闻话语的变迁

1918年,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成立,使得新闻学由“术”入“学”,中国新闻学正式发端[39],到目前为止,这一学科发展刚刚迈过百年历程。将中国新闻学置于时代发展的轨迹中就会发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新闻学自身也有着不同的话语内涵。由于中国新闻学自身的政治特征,其话语的百年发展历程与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发展历程注定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因此,本文将中国新闻学话语百年发展历程纳入中国共产党百年历史的四个时期——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加以考察,将这四个时期的新闻话语分别归纳为:阶级话语、宣传话语、信息话语与强国话语。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分类并不意味着每个时期只有一种新闻话语(如宣传话语可谓是贯穿于百年新闻历程),亦非一种严格的过渡关系,而是强调该时期较为典型的、主导性的新闻话语形式。

(一)阶级话语: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典型新闻话语

1919—1949年是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在革命与政治斗争实践过程中,“阶级”无疑成为认识这一时期的关键概念,而阶级话语也成为这一时期新闻学发展的代表性话语。李泽厚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主要是因其唯物史观(历史唯物论)中的阶级斗争学说而被接受、理解和奉行的[40]。瞿秋白也发现:“五四时代,大家争着谈社会主义;五四之后,大家争着辟阶级。”[41]具体到新闻事业层面,这一时期的报刊也往往使用阶级话语来阐释自己的定位,《新青年》称自己“不得不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罗针”[42],天津总工会机关报《工人日报》在发刊词中明确该报纸说的全是工人自己的话,为的是工人阶级的利益[43]33。

1918年,列宁在《论我们报纸的性质》一文中将报纸定位为“阶级实行专政的机关报”[44],我国首次出现这一话语则是在1930年。彼时,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发刊词直言:“在现在阶级社会里,报纸是一种阶级斗争的工具。”[45]1933年,张闻天再次明确:“我们的报纸是革命的报纸,是工农民主专政的报纸,是阶级斗争的有力的武器。”[43]129-1301933-1934年,张友渔对这一话语进行了系统性论述,不仅从新闻、社会与阶级的关系角度指出报纸的根本属性是阶级性,也在压迫阶级、被压迫阶级、同一阶级这三个层面分别分析报纸如何成为其斗争工具[46],并指出舆论的阶级性[47]。1935年,成舍我在承认新闻阶级性的基础上也提出担忧:“现在国内的报纸,大半可以说,只是特殊阶级的读物,而不是社会大众的读物”[48]。1948年,《中共中央关于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处理办法的规定》指出:“报纸刊物与通讯社是一定的阶级、党派与社会团体进行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将“报纸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这一话语固定下来。[12]153

(二)宣传话语: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典型新闻话语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客观上要求培养全体社会成员的社会主义新意识,而这一任务便交给了宣传。毛泽东指出了从阶级话语到宣传话语的转变:“同阶级敌人作斗争,这是过去政治的基本内容。但是,在人民有了自己的政权以后,这个政权同人民的关系,就基本上是人民内部的关系了,采用的方法不是压服而是说服。”[49]1951年5月,中共中央召开第一次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刘少奇在这次会议指出“必须发动与指导全党一切干部、党员、党外积极分子去进行他们所能够做、又需要做的宣传教育工作。”[50]

然而,大跃进及文革期间,“阶级斗争为纲”的宣传话语偏离了事实,江青直言:“材料要从斗争需要出发,不是从有什么材料出发……应该有什么题目,然后寻找材料,这样材料的运用就活了。这就叫事实为政治服务。”[51]80彼时的宣传导向发生了错误,正如新华社原社长朱穆之所说:“因为我们要宣传,对一件好的事情,我就要想一切办法叫人家说好,你不给它加油加醋,好像就不能吸引人家读者,感到你这个好。你要说它坏呢,就要想办法说它怎么坏。”[51]259-260因此,当时的学者和老记者便用“布告牌”“留声机”“翻版书”[52]等话语来指代这些漠视新闻规律的宣传方式。

但是,事实始终是宣传的基础。在任何阶段,实事求是都应当是宣传的原则。胡乔木早在1959年便强调过宣传的真实性原则:“毛主席要求我们的宣传工作像过去发战报一样,确实缴了几支枪就说缴了几支枪,一支都不要多。”[53]

(三)信息话语: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的典型新闻话语

改革开放后,新闻业逐渐淡化宣传色彩,而更加突出新闻的信息服务价值,新闻学话语逐渐由宣传话语过渡到信息话语。以1978年为界,新中国前后30年的新闻业有着根本差异,即从前30年的宣传本位转向后30年的新闻本位,二者的根本区别则在于“新闻媒体究竟是以传播信息为主要功能还是以宣传为主要功能”。[54]从宣传本位到新闻本位,新闻的本质性变化即回归信息传播的功能。20世纪80年代,宁树藩将目光聚焦于新闻的“信息”内涵,认为“新闻是经报道(或传播)的新近事实的信息。”[18]李良荣也认为,新闻事业兼具形而上的上层建筑属性和形而下的信息产业属性[55]。

1993年,《东方时空》开播,打出了“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口号,该节目一改中国新闻长期以来自上而下的宣传语态,将镜头对准普通百姓生活,强调新闻对个体和社会的信息传播价值和社会服务功能。当新闻回到社会场域时,受众问题也得到了相应的重视,媒体越来越重视用户的反馈,诸如“新闻商品论”等新闻话语开始出现——“新闻是一种以智力劳动为主生产、以意识为主呈现、其使用价值有着特殊作用机制的商品,其功能就是提供信息服务。”[56]值得一提的是,互联网技术兴起之后,新闻的信息和服务价值进一步凸显,那些具有服务价值的信息形态,诸如VR、H5、新闻游戏等融合新闻产品越来越多地被纳入新闻的范畴,进一步拓展了新闻的边界。

(四)强国话语: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典型新闻话语

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近代以来久经磨难的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57]。新时代意味着中华民族的各项事业实现了历史性变革,强国话语成为这一时代的代表性话语。具体到新闻学科,强国话语重点关注新闻舆论工作与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习近平指出,新闻舆论工作是极其重要的意识形态工作,并用48个字明确了党的新闻舆论工作的职责和使命:“高举旗帜、引领导向,围绕中心、服务大局,团结人民、鼓舞士气,成风化人、凝心聚力,澄清谬误、明辨是非,联接中外、沟通世界。”[11]331-334

强国话语在新闻舆论工作领域表现在多个方面,其中“网络强国”是极为重要的话语形式。2016年,《国家信息化发展战略纲要》指出:“以信息化驱动现代化,建设网络强国,是落实‘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的重要举措,是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然选择。”[58]习近平多次围绕网络安全、互联网治理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凝聚共识,构建网上网下“同心圆”——“什么是同心圆?就是在党的领导下,动员全国各族人民,调动各方面积极性,共同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奋斗”。[59]童兵指出,习近平重视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发展的一系列思想及论述,是对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进一步发展[60]。相应地,网络强国建设的基本路径是,“大力实施网络强国战略,推动互联网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共同构建和平、安全、开放、合作的网络空间,建立多边、民主、透明的全球互联网治理体系。”[61]

四、话语实践:中国特色新闻学的主体实践

百年中国新闻学的话语体系构建,除了理论图景的探索,还要回到具体的话语实践维度,关注中国场景中的新闻实践及其打开的理论面向。话语实践关注的是新闻话语对社会的影响,即在特定新闻话语指导下所形成了一系列特殊的、在地的新闻实践形式。这部分将批判性地论述不同时期一些具体的中国特色新闻话语实践,分别为典型报道话语实践、政治家办报话语实践、报刊批评话语实践以及融合新闻话语实践,它们都根植于中国的具体国情、历史文化与实践土壤,具有不同于西方框架的特殊性和典型性,从而阐释了中国新闻实践的“特色”内涵。

(一)“典型报道”话语实践

19世纪20—40年代,典型报道成为社会主义报刊的主要报道形式之一[62]。典型报道是一种根植中国土壤,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闻话语实践,“它的实质是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新闻特写”。[62]关于其提出背景,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其源自苏联早期空想共产主义者的“典型示范”[63];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一话语是毛泽东对于新闻工作的原创成果。在毛泽东看来,典型调查方法又可看作“解剖麻雀”的方法,即从有代表性的个体中进行深入调查以了解整体[64],这一方法经毛泽东理论化后就形成了新闻的典型报道话语。

李良荣指出,宣传中的典型是“活化了的时代精神、社会规范或政治主张”[65],典型报道旨在将当时社会流行的观念、精神和价值融入农业劳模、工业典范和战斗英雄等典型形象之中。每个典型都是一个社会大网络中的一个结点,多个结点共同组成了整个时代,因此,典型报道具有社会标识的作用。[66]早期,典型报道的代表性实践作品是《解放日报》对于农民吴满友的连续报道,通讯作品《模范农村劳动英雄吴满友》[67]是我国首个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报道话语实践,这一系列报道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进而,典型报道在边区逐渐盛行,对边区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一个又一个典型模范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边区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被广泛调动起来,根据地经济被封锁的难关也有明显的化解之势。”[68]

1957年后,大跃进运动使得报纸上出现了粮食亩产放“卫星”等不少虚假典型,如《人民日报》于1958年9月1日发表康濯的文章《徐水人民公社颂》称,山药亩产可达120万斤,一棵白菜重量可达500斤,小麦亩产可达12万斤等。随后,以1963年《人民日报》上刊登的《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69]为代表,典型报道话语实践在对雷峰的宣传中达到了一个高潮。值得一提的是,典型报道并非完全遵循事物规律或是新闻规律,而是以针对性地服务政治为自身的首要任务。当下,学界也出现了对典型报道的反思,认为其不足之处主要体现为“绝对化、万能化以及十足的功利追求”[70]。

(二)“政治家办报”话语实践

“政治家办报”是研究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新闻史的一个关键词[71]。这一新闻话语体现了中国的政治和新闻之间的紧密关联——“报纸是政治家从事政治活动的工具,办报要想政治家之所想,急政治家之所急,跟上政治家的思想和步伐”[72]。政治家办报话语的提出,源自毛泽东对阶级斗争的警惕,以及对浮夸的新闻宣传的反思[73]。1957年,对于毛泽东部署全党开展整风运动的两次重要会议,当时的《人民日报》均未进行报道,毛泽东认为党报并没有抓住舆论主导权,因此批评了时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的邓拓等人[72],在此基础上,毛泽东提出了“政治家办报”这一话语。1957年6月,毛泽东对即将赴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的吴冷西明确表达“政治家办报”的话语内涵,即:“写文章尤其是社论,一定要从政治上总揽全局,紧密结合政治形势,这叫做政治家办报。”[74]毛泽东用了一个有趣的比喻来形容政治家办报的核心——多谋善断,具体而言,“新闻工作,要看是政治家办,还是书生办。有些人是书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多谋寡断。刘备、孙权、袁绍都有这个缺点,曹操就多谋善断。”[75]

政治家办报话语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党性原则思想,使党报的党性原则更加深化、凝练、突出[76]。在不同历史时期,这一话语有不同的内涵和指导方式,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等领导人均提及过这一话语并加以再阐释,使其不断拓展深化,进而成为指导党的新闻舆论工作的纲领性文献和行动指南。[77]必须承认,政治家办报话语有时却暴露出“替政治家办报”的苗头,使报纸成为个别政治家进行政治斗争的工具。[71]吴冷西指出,《人民日报》于1966年4月在突出政治的问题上与《解放军报》论战,很难说究竟是政治家办报还是书生办报[78]。

(三)“报刊批评”话语实践

作为中国新闻学的一个典型话语实践,报刊批评源自中国共产党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作风,这一作风正是中国共产党区别于资产阶级政党的重要标志之一[79]。1950年4月19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明确报刊工作的重点即开展报刊批评:“吸引人民群众在报纸刊物上公开地批评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并教育党员、特别是党的干部在报纸刊物上作关于这些缺点和错误的自我批评,在今天是更加突出地重要起来了。”[80]在这一文件的指引下,以《人民日报》为首的报纸纷纷响应,充分发挥批评功能,进行舆论监督。《人民日报》创办“红黑榜”,要求被批评者在报纸上公开检讨,“这些经验指导了全国各地报纸开展批评,有力地揭露和批评了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极大地严肃了党纪,端正了党风。”[81]1951年至1952年底,即在“三反”“五反”运动期间,报纸集中揭发和批评了一系列重大典型事件,这些报道都形成了强大的社会舆论,后续各地报纸纷纷开设检举专栏,推动“三反”“五反”运动的进行[82]。

如何开展报刊批评?毛泽东于1954年在与胡乔木等人的谈话中提出了著名的“开”“好”“管”话语,成为报刊批评要遵循的三字方针:“开”即必须开展批评;“好”即要批评得正确,对人民有利;“管”即党委要将开展报刊批评这件事管起来[8]177。同样是媒体的批评和监督工作,中国语境中的“报刊批评”与西方语境中的“舆论监督”存在显著区别。在我国,报刊批评仍然源自党组织自身的整顿,是“党组织为体、报纸为用”[83]的关系,即中国共产党使用报纸开展批评工作。而在西方语境下,舆论监督更多地指向媒体对权力和资本的公开讨论及批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舆论监督逐渐超越了“报刊批评”的话语范畴,呈现出与正面报道“同向而行”的独特内涵和实践方式。

(四)“融合新闻”话语实践

在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深度融合的时代语境中,融合新闻成为媒介生态中的“新宠”,相应地,融合新闻学成为学界普遍关注的一个研究领域。所谓融合新闻学,意为“研究媒体融合环境下融合新闻事业和新闻工作规律的科学”[84]6。不同于传统的新闻形态,融合新闻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新闻的呈现形式,包括网络图文新闻、H5新闻、VR新闻、短视频新闻、数据新闻、动画新闻、新闻游戏、移动直播新闻等。融合新闻的尝试开始于本世纪初的美国[85],但在政治、市场、技术三重逻辑的共同作用下,中国融合新闻话语和实践呈现出有别于西方的新问题和新方向。

中国融合新闻话语根植于媒体融合语境,指向全媒体传播体系建设问题,旨在探索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媒介方案”。媒体融合铺设了融合新闻话语实践的底层逻辑或底层框架。2013年8月19日,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指出,我们的新闻宣传工作要“适应社会信息化持续推进的新情况,加快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86]当前,媒体融合的内涵已经延伸到传播主体、技术介质、传播方式、组织结构、所有权等诸多方面,其意味着整个传媒领域的生态性融合,如“职业新闻”与“非职业新闻”的融合、“人主体新闻”和“人工智能体新闻”的融合等。[87]概括而言,融合新闻话语实践的主要内涵是构建中国特色融合新闻生态,即通过创新融合新闻的文本形式和全媒体传播体系,服务国家战略,实现“生态培育与舆论引导”“动态监管与思想引领”“形态创新与文化传承”和“智慧互联与服务人民”的时代使命。[84]385-390

五、结语

概括而言,中国新闻学亟需打造具有自身理论特色的话语体系,具体可以从话语思想、话语形态、话语脉络、话语实践四个维度加以综合把握,这不仅有助于回应中国新闻学的特色话语和自主之路问题,而且有助于为新闻学的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建设提供逻辑前提——只有解决了“话语”上的合法性问题,“学科”大厦才能更为坚实,“学术”生命才能永葆生机。2022年,习近平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形成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国际话语权。”[88]以百年新闻话语的历史为镜鉴,建立中国新闻学话语体系,不仅需要在学理层面回应中国新闻学的特色内涵及理论创新问题,还需要在实践层面回应中国新闻学推动国际传播能力建设、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新路径和新方案。百年历史长河中形成了一系列中国特色新闻话语和实践形式,未来,面对复杂的国内和国际形势,如何更好地服务国家战略,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无疑是中国新闻学话语体系发展和创新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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