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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古歌与班固《咏史》典故源流考

2023-04-06贾学鸿

关键词:楚歌咏史班固

贾学鸿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咏史》是东汉辞赋家班固创作的一首五言诗,也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咏史”体的开山之作。诗歌以直书史事的方式,叙写了西汉文帝时期“缇萦救父”故事。该事件还见于《史记》中《扁鹊仓公列传》《孝文本纪》和刘向的《列女传·辩通传·齐太仓女》,大意是说,齐地太仓公淳于意获罪当刑,喟叹无男儿为自己解难。其小女缇萦便随父到长安上书哭诉,甘愿卖身为奴替父赎罪,恳求给父亲一个改过机会。表面看,这只是个人遭际事件,实质上是底层百姓对刑罚过于严苛的呼声。最终,汉文帝受到触动,宽恕了淳于意,还废除了肉刑。试想,一个弱小的女孩,不仅成功救下父亲,还促动了国家法治的变革,怎能不被视为奇迹!二百年后,曾身陷囹圄的班固为此发出“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的感叹,也是很自然的。然而,对于班固这首《咏史》,由于南朝诗评家钟嵘一句“质木无文”的评价,便在中国诗歌史上沉睡了约一千五百年。班固“老于掌故”,就真的没有丰富的情感吗?带有这个疑问,本文将对诗中的“鸡鸣”意象,进行系统的源流考察。

一、《咏史》“鸡鸣歌”的注解之疑

班固虽被称为文学家,但他更擅长写史作赋,因此,学者型的理性思维,有时会束缚他的情感表达。《咏史》是他诗歌的代表作,原文如下: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诗歌用后汉新兴的五言体写成,全诗共八联十六句八十字,叙事简括,语言质朴,毫无赋体的生僻晦涩之语。关于缇萦感天动地的“至情”,也只是轻描淡写,以两联诗句粗线勾勒,迅速带过。“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这位十几岁的少女在朝堂的哭诉,仿佛古老的《鸡鸣》歌声,又如清晨鹞鹰的哀鸣。也就是说,缇萦陈词的情状,要通过《鸡鸣》古歌来想象。而“思古歌鸡鸣”一语,自然让人联想到《诗经》中的“鸡鸣”之歌。

关于“鸡鸣”歌的内涵,据《文选》李善注讲:“《列女传》曰:‘缇萦歌《鸡鸣》……之诗。然《鸡鸣》,齐诗,冀夫人及君早起视朝。’”[1]1138此后,学者对“鸡鸣”的解释,基本沿用李善的观点,认为《咏史》所说的“鸡鸣”歌当指《诗经·齐风·鸡鸣》。代表性著作有清代张玉榖编、萧之译的《古诗三百首》[2]62,邓魁英、袁本良主编的《古诗精华》[3]198,袁世硕主编的《古代文学作品选》[4]391,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等等。在诸多注解中,尤以袁先生版的释义最为详细:

《鸡鸣》:指《诗·齐风·鸡鸣》。据《文选》李善注引《列女传》,缇萦上书时,曾歌詠《鸡鸣》……之诗。《鸡鸣》诗有“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句。意思是,苍蝇的声音迷乱了鸡鸣之声,月亮的清辉遮挡了日出的光芒。班固引此诗是说,淳于意所受刑罚,是受人之诬。据《后汉书·班固传》,明帝时班固因被诬私修国史入狱,章帝时他又受窦宪之事牵连,终被下狱致死。班固引《鸡鸣》之诗,也似暗寓其蒙受冤屈以致二次入狱之事。[5]400

注解中补充了对班固作诗背景的猜测和《齐风·鸡鸣》的诗句解读,班固个人的经历也有史可考,这无疑有助于理解班诗。然而,生活在公元32—92年的班固距离《诗经》时代已经久远,《诗经》“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温柔敦厚之风,与缇萦撕心裂肺救父于危难的激声,能合拍吗?况且,关于《齐风·鸡鸣》的主旨,依然存在不同的声音。

二、《诗经》“鸡鸣歌”的多元意蕴

“鸡鸣”本来指雄鸡清晨啼叫的自然现象,被古老的民歌吸纳后,便笼罩了人的理性色彩,成为《诗经》中表达心志、抒写怀抱的艺术事象。

鸡,繁体为雞,籀文为鷄。“《说文》‘知时畜也’,《玉篇》‘司晨鸟’”[6]1530,都在强调雄鸡打鸣时间的固定性。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上古时代,鸡鸣是先民纪录时间的现象标识,进而成为人们昼夜纪时的术语,指子夜之后、平明之前的时段,是十二时辰中的丑时,大约相当现在凌晨一点到三点。在周人的社会生活中,上至贵族朝堂,下至平民家居,都十分重视鸡鸣时分。《礼记·内则》云:“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7]363。鸡叫第一遍后,子女便开始侍奉父母起床,意味人当勉力勤业,从孝开始。

《诗经》是周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其中涉及“鸡鸣”事象的作品共有四篇,即郑风中的《女曰鸡鸣》《风雨》,齐风中的《鸡鸣》,以及小雅中的《庭燎》。下面对这些诗篇中的“鸡鸣”事象试作剖析。

(一)报时起兴的生活乐歌

郑风产生于河南新郑一带,有溱水、洧水流过,民间流行着男女在水边游春的习俗。《论语》说“郑风淫”,实际是指郑地情歌感情深挚缠绵。《女曰鸡鸣》和《风雨》都是情诗中的佳作。

1.《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歌词如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关于此诗的主旨历来说法不一,有刺不德说、夫妇相警戒说、劝夫隐居说、猎户生活说、淫女思家说、美贤妇说等[8]1948-1975。这些看法都与礼乐之义有契合之处,但往往浮于文本之上,或是隐于诗句背后。

诗歌中,“鸡鸣”与“昧旦”对举,是夜半后相继出现的两个时段。鸡鸣,即鸡叫、荒鸡,在子夜之后,昧旦之前。昧旦,又名昧爽,指天将亮未亮之时。天亮后就叫平明或平旦了[9]49。“明星”,清人马瑞辰解为启明星[10]351,又叫金星,天亮前后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空,并且格外耀眼。程俊英补充说:“据后人考证,天将明时,只有启明星发亮。”[11]150“来”,《说文》曰:“周所谓瑞麦来麰也。二来一夆,像芒刺之形。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12]231意思是“来”的本义指麦芒之象,借代麦类作物。周王朝认为它是上天所赐。因此,“来”有天降福祉之义。程俊英释为“慰勉”[11]150,应是进一层引申了。

整首诗记述了一对夫妻晨起时的谈话。妻子说:“鸡刚叫。”丈夫说:“天已快亮了。你起来看看夜空,启明星十分灿烂。大雁开始展翅翱翔。我要出去射几只。”妻子内心应该很甜蜜,说:“打回来雁,我给你做佳肴,再喝两杯酒,我们和和美美过日子,如琴瑟相协,直到白头!”丈夫也很感动,回答说:“我知道,娶了你是我的福分,柔顺、贤惠,我会给你好多美玉佩饰报答你的情义!”

诗歌书写了这对情深意长的夫妻,没有后世所谓君子的矫饰。清人陈继揆《读风臆补》评点说:“须识得勤业亲贤,皆鸡鸣时商量耳语。”[13]85牛运震《诗志》曰:“委巷俗情,闺房琐事。写来正自雅妙。”[14]55陈、牛二人都是文学评点派学者,他们对文本的领悟,更切近诗歌文意。

诗中的“鸡鸣”,是明示谈话语境的自然现象,是诗歌赋叙故事的时间要素。因此,这首“鸡鸣歌”表现出朴素自然的民歌特色。

2.《郑风·风雨》

《风雨》是郑风中的另一首“鸡鸣”歌,原诗如下: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膠膠。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歌采用三重复沓的手法,抒写思妇的相思之苦和相聚之欢。

“鸡鸣”在诗中发挥的是起兴作用。牛运震说:“风雨鸡鸣,正怀思君子之际。”[14]59诗歌通过凄风苦雨中鸡的鸣叫声,烘托相思之人的孤苦与凄凉,可以窥见后世闺怨诗的雏形。每章后半句用的是正反衬托融合法,描绘思念者在相见时刻内心的惊喜和激动。风雨中鸡的凄楚与相思者团聚的惊喜反向映衬,鸡鸣不随外部环境而改变的诚信原则,与如约而至的行为正向呼应。既对立又统一,很切合相恋之人的心理状态。

在抒情层次上,“凄凄”“潇潇”“如晦”,有递进含义,暗示风雨渐大渐急,乃至白昼如夜,而鸡鸣之音也愈加凄怆悲凉,最后哀鸣不止。“鸡鸣”事象不仅承载着思妇漫漫长夜的难眠之苦,也蕴含了君子司时守信之坚贞诺言。后半句“相见欢”是实写,由前面“风雨鸡鸣”的兴句引出,二者相反相成,情感变化的细腻与含蓄潜伏其中。

该诗中的“鸡鸣”意象,彰显的还是自然属性,但也蕴藏着人生哲理。与上一首诗歌相比,赋的手法变成了兴,借助情境渲染的艺术效果得到加强。

(二)鸡人呼旦的仪式乐歌

1.《齐风·鸡鸣》

《诗经》中真正以“鸡鸣”名篇的是《齐风·鸡鸣》,这同样是一首主旨存在争议的作品。诗文如下: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鲁洪生主编的《诗经集校集注集评》对不同的诗旨见解作了统计,有忧谗说、刺淫说、美勤政说、思贤妃说,等等。[8]2192-2212从诗句本身看,歌中记述的依然是“鸡鸣”时分一对夫妻的谈话。由“朝既盈矣”“朝既昌矣”的话语判断,男主人公或是贵族侯王,或是朝廷官员。毛诗《序》称此诗是刺齐哀公的荒淫怠慢,似乎也能找到历史的影子。齐哀公被周夷王烹杀,事见于《史记·齐太公世家》。

女主人三次催促夫君早起上朝,第一遍提醒:“鸡叫了,朝堂已有很多人。”第二遍说:“东方天空已经放亮,早朝已经开始。”最后不无埋怨和担心地说道:“朝会已结束,官员们都返回了。不要因为我使你被人憎恶呀!”据《春秋公羊传·庄公》卷八注疏交代,“夫人要公不为大恶者”,要坚持事夫的四项原则,第一条就是督促夫君遵守“鸡鸣縰笄而朝”的君臣之礼[15]2237。从女主人的视角看,她确实是贤德之人,美勤政说、思贤妃说都可通。然而,诗歌主旨被理解为“忧谗”,恐怕与男主人公的话语有关。“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是男主人公的回答。意思是说:“不是鸡却发出鸡叫声,像苍蝇嗡嗡!”“让苍蝇薨薨地闹吧,我甘愿与你共入梦乡。”根据生活常识,鸡鸣之声清晰嘹亮,苍蝇群飞声音低沉混乱,二者似乎没有多少相似性。如果是比喻,那么夫人“鸡既鸣矣,朝既盈矣”的提醒,已经交代谈话内容是指鸡鸣后早朝之事,男主人公突然联想到朝堂小人的可憎,明显突兀,不合情理。不贴切的比喻,或映照出男主人公的怠慢之心,但也透露出另一种信息:此处的“鸡鸣”本来就不是真正的鸡叫,而是与鸡鸣相似的人的呼唤,即鸡鸣卫士所唱的呼旦之歌。

据《周礼·春官·宗伯》记载,周代设有“鸡人”之官:“鸡人,下士一人、史一人、徒四人。”[16]41“鸡人”的职责是:“掌共鸡牲,辨其物。大祭祀,夜呼旦以叫百官。凡国之大宾客、会同、军旅、丧纪,亦如之。凡国事为期,则告之时。”[16]47这说明,在上古社会,凡大型群体性行动都要有统一的时间报告,这要靠专门的司时人员通过依次传递来完成。为了让声音传得远,“鸡人”会提高嗓门,拉长声调,宛如雄鸡报晓之音。另外,还配有“巾车”之官,遇到“大祭祀,鸣铃以应鸡人”[16]59。也就是说,负责“巾车”的官员,听到鸡人报时后,摇动巾车上的鸾铃,向鸡人作出回应。这样一来,由人传递的“鸡鸣”声就仿佛加上了伴奏,成了“鸡鸣”乐歌。

另外,在周礼中,除了大型仪式活动,贵族日常生活也要受到礼制的约束。《诗经·召南·小星》有“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的诗句,孔颖达正义引《书传》曰:“古者,后夫人将侍君,前息烛,后举烛,至于房中,释朝服,袭燕服,然后入御于君。鸡鸣,大师奏《鸡鸣》于阶下,然后夫人鸣佩玉于房中,告去。”[17]508由此可见,在周代的各级议事殿堂,晨起报时的《鸡鸣》歌,已经由乐师演奏了。相比自然的鸡鸣之声,准确度和音量,都会大大提高。

《齐风·鸡鸣》本身不是报时歌,但其中的“鸡鸣”事象,应是官员早朝“鸡人”报时的歌声。男主人公不想上朝,非常怠惰不敬,才用“苍蝇薨薨”作比。关于这种“鸡鸣歌”的乐调,现在已经难以考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出使鲁国观周乐时,听到齐风则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可见齐地音乐气魄很宏大。《汉书·地理志》谈到《齐诗》,也说其为“舒缓之体”[18]1659。《礼记·曲礼下》有:“鸡曰翰音”[7]53。翰为天鸡,即鸡的叫声上达于天。由此推断,齐地的司时之歌,也当以节奏舒缓、音调高亢嘹亮见长。

2.《小雅·庭燎》

与“鸡鸣”司时相关的歌诗,《诗经》中还有一首,就是《小雅·庭燎》。该诗中并未出现“鸡鸣”事象,但却反映出鸡人报时的具体过程。全文如下: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庭燎”,是古代宫庭立于地上供照明用的大烛。由歌词内容看,朝廷似乎将要举行盛大集会,各方君子由远及近向朝堂奔来。根据宋代学者王质考证:“此当是执事之人,夜未央未艾而闻车音,夜向晨而见旗色,叹夜漏之未尽而朝臣已集也。”因而诗中“夜如何其”“夜未央”等句“恐是殿庭之间、宫掖之内执事者相与问答之辞”[19]591。刘永连进而根据“鸡鸣必三度”、鸡人呼旦递相传达、报时警戒之义三个层面,与《庭燎》的三章结构、对话体式、殿庭烛光的变化三个特点相对比,确定此诗为鸡人呼旦之歌[20]。

“夜如何其”,好像有人询问:“夜间什么时辰啦?”或是报时人的报时警语,意思是“要报时啦”。“夜未央”“夜未艾”“夜乡晨”指子夜、鸡鸣和昧旦三个连续的时刻,也是报时术语。“光”“晣”“辉”,都指明亮,但亮的程度渐渐减弱,由光芒四射到微明耀眼再到余辉闪烁,说明夜将逝、天将明。与之相应的君子行动,通过车上的銮铃声做出回应。“将将”,即“锵锵”,指金属相撞的洪亮清越之声,仿佛“巾车”之官在准备车辆。“哕哕”,是有节奏的铃声,说明君子之车正马不停蹄向殿庭赶来。由远及近,最后车上的銮旗已经依稀可见。重要的集会,由司时人员发出时令,参与的臣子依程序配合行动。由诗歌所述的情形判断,这种鸡鸣歌以实用为目的,当只是徒歌,或有銮铃声相和,不是正式的乐队伴奏乐歌。

综上所述,可知《诗经》中的“鸡鸣”之歌具有多元属性,《女曰鸡鸣》属于纯粹自然的鸡鸣之音,是寻常人家判断时间的标志。《风雨》则是借“鸡鸣”起兴,营造诗歌的抒情意境。《齐风·鸡鸣》应是鸡人模拟的“鸡鸣”歌,用于早朝报晓。而《小雅·庭燎》虽未出现“鸡鸣”事象,却反映了周代鸡人报时的情境。在周代的礼乐中,乐师演奏报时的“鸡鸣歌”已经出现。自然的鸡鸣之声气冲云霄,可划破浩瀚夜空,唤来曙光。鸡人呼旦的“鸡鸣歌”,也应该是激昂高亢之音,以激起人们开始新一天的斗志。不过,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风盛行时代,《鸡鸣》歌的节奏也会趋于舒缓绵长。当然,用于祭祀大典、丧纪仪式、军队行动、诸侯朝会或殿堂早朝的“鸡鸣”乐歌,在调式、节奏、旋律等方面,也应有所差别。

三、汉代“鸡鸣歌”的变奏

周代礼乐中的“鸡鸣歌”,在不断与地方的乐调、方言融合过程中,慢慢发生了改变。进入汉代,“鸡鸣歌”在曲调、歌辞以及用途方面,都演化出新的形式。

据南朝宋时张永的《元嘉正声技录》记载,《鸡鸣》是乐府相和曲中的六首古辞之一[21]382。所谓古辞,就是汉武帝定郊祀、立乐府后,散采齐、楚、赵、魏等地方之声入乐府,却不知确切作者的作品[1]866。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录了两首汉代《鸡鸣》古歌,一首是“相和歌辞”中的《鸡鸣高树巅》,一首是“杂歌谣辞”中的《鸡鸣》。《宋书·乐志》卷三对汉代歌诗作了统计,认为《鸡鸣高树巅》是歌名,《鸡鸣》是曲调名。当代学者赵敏俐对汉乐府音乐与歌辞的关系作了全面研究,认为余冠英“乐府重调不重辞”的观点是正确的。在乐府初创期,乐调相对固定,而歌辞中时常出现套语、重复等现象。[22]那么,汉代乐府“鸡鸣歌”的乐调又是怎样的呢?

(一)楚调“鸡鸣歌”的盛行

按东汉学者应劭的观点,“鸡鸣调”当是楚调。《史记·项羽本纪》记载了项羽被围垓下的情形。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便大吃一惊,以为汉兵已获取全部楚地,于是士气被瓦解,从而迅速走向灭亡。南朝裴骃《史记集解》引用应劭的观点:“楚歌者,谓‘鸡鸣歌’也。汉已略得其地,故楚歌者,多鸡鸣时歌也。”[23]333这就把“鸡鸣歌”与楚调联系起来,甚至在后世音乐中也受到推崇。北朝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法云寺条”写“洛阳大市”,提到精通音律者田僧超靠吹笳助征西将军崔延伯击败万俟丑奴之师,而田僧超死后,延伯也很快身死兵溃,使音乐极富传奇色彩。北周庾信《入彭城馆》有“鶂飞伤楚歌,鸡鸣悲汉围”的诗句,慨叹霸王的结局,直接以“鸡鸣”替代“楚歌”。唐代史学家杜佑将“楚歌破敌”事件与西晋军事家刘琨“吹笳退胡兵”之事并举写入《通典》,作为“声感人附”的两个著名战例。[24]799大汉好楚声,乃至于后世的音乐、诗歌、历史,似乎都有“垓下楚歌”的影响。

关于应劭的观点,罗来国从三方面作了分析:一、垓下之地属于东楚范围,深受楚文化影响;二、“鸡鸣歌”“鸡鸣时歌”的音乐旋律与公鸡啼鸣相似;三、应劭所言“楚歌”是狭义的“楚”。[25]垓下汉军所唱的“楚歌”,夜半之后咏唱,旋律酷似鸡鸣,确实与军中报时的“鸡鸣歌”有暗合之处。但从罗来国的分析中也能看出,他认为把“鸡鸣歌”等同“楚歌”,曲调限定过于狭窄了。

关于楚调的特色,《周礼·春官·宗伯》郑玄注作过说明,“土地之性各异,……楚性急悍”[26]763,即楚音急促而强劲。《楚辞·九歌》是楚地民歌的代表作,清人陈本礼评为“激楚扬阿,声音凄楚,所以能动人而感神也”[27]205,强调楚调的高亢凄清。当代学者许云何则认为,咏唱楚歌是汉代军队的科目之一,其旋律当与《汉书》所载韩延寿“治饰兵车”时的“噭咷楚歌”相当。《方言》曰:“平原谓啼极无声谓之唴哴,楚谓之噭咷。”[28]3楚地说“噭咷”,即哀痛至极“啼极无声”的状态[29]259。这些观点都指向楚歌的两种突出风格:一是雄劲,二是凄楚。雄劲,与雄鸡高亢嘹远的叫声相似,与“鸡人呼旦”对人们克勤无怠、振奋精神的警示并行不悖。而过度凄楚,虽有违“鸡鸣歌”报晓的宗旨,但与《郑风·风雨》的意境有些契合。在战场上,作为心理战术的“鸡鸣歌”,到底哪种风格发挥了作用,好像难作定论。“垓下楚歌”是以激昂之声提振了汉军气势,从而误导了项羽?还是楚歌哀伤的曲调本身挫败了楚军的斗志,似乎并不明晰。因为无论哪种风格的“鸡鸣歌”,双方将士都可听到。司马迁尚奇,通过文学性笔调,把项王“英雄末路”的悲壮,书写得可歌可泣,千百年来依然令人慨然。

无论如何,把“垓下楚歌”与“鸡鸣歌”相联系,已经被后人接受。刘邦酷爱楚歌,或许有对垓下胜利的纪念成分,使楚调成为汉代音乐的主要走向。据《唐书·乐志》记载:对周代房中曲的遗声——平调、清调、瑟调,汉世称为三调。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楚调和侧调。侧调本生于楚调,楚调则成为汉世房中乐,“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与前三调总称为相和调。[21]376

(二)汉乐府中的“鸡鸣歌”

1.杂歌谣辞《鸡鸣歌》

《乐府诗集》卷八十三“杂歌谣辞”中,录有汉曲《鸡鸣歌》,原文如下: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这是一首三联六句结构的七言诗,表现晨鸡司明的情景。前两句交待时间、事件以及司时卫士的籍贯:黎明前东方的夜空星光灿烂,来自汝南的司晨卫士登上高高的唤坛;中间两句是报告时间和人们的任务;曲终漏尽天即大亮,人们要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最后两句描述人们听到呼唤后的蓬勃气象:千家万户纷纷打开房门,连宫殿城楼上的乌鹊都被惊得飞了起来。

相比《小雅·庭燎》的问答辞,此诗已经包含景色描绘和叙事线索,展现出生机勃勃的生活场景,彰显出审美韵味,是很成熟的诗体了。清人沈德潜《古诗源》认为这首歌是隋代无名氏所作,不知所本。[30]318但看歌诗的内容,与“呼旦”之歌相符。郭茂倩《乐府诗集》引沈建《乐府广题》对该诗的背景作了解释:

汉有鸡鸣卫士,主鸡唱宫外。《旧仪》:宫中与台并不得畜鸡,昼漏尽,夜漏起,中黄门持五夜,甲夜毕传乙,乙夜毕传丙,丙夜毕传丁,丁夜毕传戊,戊夜是为五更,未明三刻,鸡鸣卫士起唱。《晋太康地记》曰,后汉固始、鲖阳、公安、细阳四县卫士习此曲,于阙下歌之,今《鸡鸣歌》是也。[21]1174

郭茂倩将此诗归入汉乐府古辞。根据歌辞大意推断,旋律应当是激昂且令人振奋的。诗中说鸡鸣卫士出自“汝南”,连同《晋太康地记》提到的“固始、鲖阳、公安、细阳”四县,据许云何考证都是楚地,其旋律应是楚调。[29]259《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引应劭《汉官仪》:“高祖既登帝位,鲖阳、固始、细阳岁遣鸡鸣歌士,常讴于阙下。”[31]1116按应劭的说法,西汉政权建立后,用楚调咏唱的“鸡鸣歌”就开始启用了。应劭是汝南人,又曾作《汉官仪》,应该十分熟悉这种乐调,或许这也是他将“垓下楚歌”与“鸡鸣歌”相联系的原因吧。虽然,在汉王朝正式建立之前的楚汉战争中,“鸡鸣歌”与“垓下楚歌”的联系不甚明朗,但上述这首“鸡鸣歌”中,宫廷司晨卫士的咏唱已经融入了楚地民歌元素是确凿的。

2.相和歌辞《鸡鸣》

如果说上面这首《鸡鸣歌》是应用性与审美性的结合,那么,下面这首冠以《鸡鸣》的乐府相和歌,审美性与抒情性就成了主导。歌辞如下: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王碧青甓,后出郭门王。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齧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21]406

这首诗所述内容,或在影射西汉时事。陈沆《诗比兴笺》曰:“此刺王氏五侯奢僭,……”[32]31-32郑文《汉诗选笺》曰:“本诗暴露汉代权势之家乍盛乍衰,既为历史写真,更为艺术概括……”[33]14-15由诗歌文本看,该诗是成熟的乐府五言诗,但明显具有赋体的特征,全诗十五联三十句,开头一联似讽刺和暗指为人不仁,最后一联揭示兄弟之间情义寡薄,中间十三联都是铺陈叙事,交待不务正业的荡子,如何在兄弟的关照下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正如《乐府解题》所说:这首歌“但咏鸡而已”,已经失去了司晨报时功能,完全变成抒写哀怨的抒情诗篇。整诗基调感伤,相应的曲调也当凄凉哀婉。但由于它虚扬实抑的笔法,必然合于“怨而不怒”的诗风,所以即便是激愤的情感,也会有所收敛,这说明,汉代楚调的情感表现力具有多元化。

按照元人燕南芝庵《唱论》“凡唱曲有地所”的说法,即使同为楚地,由于地域辽阔,各地乐调也会有很大差异。较早对“鸡鸣歌”进行田野调查的是宋代苏轼,他在《仇池笔记·鸡唱》篇写道:“光、黄人二三月皆群聚讴歌,不中音律,宛转如鸡鸣耳。与宫人唱漏微相似,但极鄙野……岂“欢唱”之遗音乎?今土人谓之山歌云。”[34]饶学刚从歌体演唱角度,对苏东坡的考证作了补充。他说,“鸡鸣歌”有三大特点:首先,它最早为民间四言徒歌,归入“杂谣歌辞”;其次,后来出现分化,宫廷用于祭祀、朝会、娱乐,被之管弦,变为七言。而民间依然以徒歌形式存在,多指“鸡鸣即起”,开始活动,鼓舞农民的生产情绪;第三,风格也开始分化,朝廷用乐意在呼旦或娱乐,歌辞与箫铙笳鼓声乐相合,曲调凄婉缠绵。而民间模拟晨鸡啼鸣,有节奏和婉转之调,但不中音律。[35]罗来国的结论是,楚地民间的“鸡鸣歌”与田间演唱的“薅草歌”“秧歌”“扬歌”相似,其乐调骨架音为“re-do-osl”,旋律酷似鸡鸣。[36]而这种绵长、婉转的旋律,更适合抒情。

四、《咏史》“鸡鸣”典故的情感蕴涵

关于班固《咏史》诗的综合评价,赵敏俐《论班固的〈咏史诗〉与文人五言诗研究中流行的一种错误观点》一文,从诗歌的用韵、平仄、叙事层次、体裁、形象性,以及班氏的文学观念等方面,都做了透辟的论述,他认为《咏史》是一首成熟的文人五言诗。[37]文章唯一没有提及的,就是该诗的抒情性问题。钟嵘《诗品》的一句“质木无文”,似乎为这首诗打上了烙印。其实,班诗的“感叹”之情,包蕴在“鸡鸣”典故之中。理清了“鸡鸣歌”的源流变化与曲调特色,《咏史》的抒情特色亦可揭开。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是说缇萦上书时,在阙下唱了《鸡鸣》歌。然而查考今本《列女传》并没有“缇萦歌《鸡鸣》之诗”的细节,记载缇萦故事的《史记》和《汉书》也无此内容。清人王先谦认为这可能是“夺文”[10]375,即古籍在流传过程中脱漏了文字。这种观点不免有些臆断,三部典籍全部脱漏相同的情节,需要非常巧合,况且《汉书》与《咏史》同为班固所作。

在笔者看来,此句乃是作者的艺术虚构,作者借用“鸡鸣”古歌这一典故,将自己的全部情感蕴藏其中。作为“咏史”诗,要把史实叙写清楚,既不能长篇大论,也不能过于强调抒情和描写,因此,必须以高度概括的勾勒笔法,将《史记》和《列女传》四五百字的内容,浓缩到诗歌的八十字中。班固以隔句入韵,一韵到底,一气呵成的意脉,表达了自己对这个未脱稚气的女孩子的赞叹。而“鸡鸣”歌凄婉与急悍的楚调风格,是他内心情怀的寄托。透过“鸡鸣”歌的典故,缇萦的形象就不再是一个柔弱和令人可怜的小姑娘,而是不顾一切、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父亲身体的勇士。凄婉的曲调,既然能击垮西楚霸王,当然也会触动仁德的汉文帝。相比“才高八斗”的曹子建《鞞舞歌·精微篇》“盘桓北阙下,泣泪何涟如”[38]642的咏缇萦诗句,班诗显得更加深挚、含蓄和内敛。这是班固“老于掌故”的长处,也是赋家之诗、学者之诗的特点。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云其“咏叹尤深”,李翰《汉魏盛唐咏史诗研究》认为“班固之诗,乍看似不以为佳,咏诵数过,亦无枯索之感,反觉情韵渐生。”[39]46这些看法都是很有见地的。

南朝钟嵘是最早对班固《咏史》诗作出评判的诗评家,他在《诗品·序》中说“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致。”[40]8而他评判的依据是:“孟坚才疏,而老于掌故,观其《咏史》,有感叹之词。”[40]216意思是,班固的学识,在于记述历史人物、典章制度,诗才疏浅,不善于抒情。《咏史》诗虽有“感叹之词”,也只够下品水平。钟氏这一略显矛盾的断语透视出一个问题:长于用典一定没有诗情吗?许云何分析说:“钟嵘论诗,颇喜凄怨之美,……着重于诗歌情感上的冲击力,与汉初儒生论诗大异其趣。”[39]44班固是史家、是赋家,怀有正统的儒家中正情怀,这也是汉代经学影响下诗歌的总体倾向。然而,钟嵘的评语影响深远,自此“质木无文”似乎成了班固《咏史》诗的标签,赞扬者寥若晨星。南朝梁太子萧统主持编纂的《文选》中,卷二十一是“咏史”类,班诗未列其中。直到唐代,班固《咏史》诗只出现在《文选》王元长《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之三李善注和张守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正义》中。正式将此诗列入“咏史”行列的是明代冯惟讷的《诗纪》[39]43,而这时距离该诗诞生,已将近1500年。实在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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