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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文本、参照系与对话项:理解全球化时代汉学话语的一种进路

2023-04-06郭西安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汉学马丁话语

郭西安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1958年,《美国东方学会会刊》发表了时任主编薛爱华致汉学家同仁的公开信。信中表明,在古典模式向区域研究的“中国学”模式转型的过程中,汉学正在遭遇分裂的危机,古典汉学家指责现代汉学追赶学术潮流的社会化趋势,而现代汉学家又哀叹前者耽于细枝末节的保守与过时。薛爱华一方面担忧汉学因缺乏明晰的方法论与边界而失却其科学性,另一方面也注意到传统研究对语言文献的理解及探讨方式有过于偏狭之嫌,于是他建议以扎实但广义的语文学来作为汉学家的方法论基座。(1)Edward H. Schafer, “Open Letter to the Editor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78.2 (1958): 119-120. 薛爱华此信实际写于其上任为主编之前不久。薛爱华对欧美汉学界的影响无疑是深广的,尤其是考虑到他承接卜弼德将欧洲(尤其是法国)古典汉学的文化语文学资源引入美国汉学所起到的嫁接转换作用。

60多年过去了,无论是汉学还是人文研究,学术境况与国际态势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更迭,但薛爱华时代所呈现出的汉学难题并未被消抹,而学科格局与文化关系的蜕变又对之提出了新的需求和挑战。汉学似乎仍然在拘于具象的传统考究和迎合方法论时尚的话语间、在文化治理的智识拓展和自我身份的镜像制造间游移。汉学当是中国知识的域外再现吗?抑或是西学话语对特定他者文明的规训?它与人文研究乃至更广阔的学科论域是何种关系?它在文明的交往协商中实际或应当行使怎样的功能?

面对上述问题,作为美国东方学会即任会长的柯马丁教授,其汉学研究或许给出了值得我们关注的回应。近几十年来,他在早期中国文学、比较古典学等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也在国际学界具有公认的跨区域和跨学科性的学术影响。柯马丁的学术研究聚焦了本土学界与海外汉学交汇时所释放出的多重论辩空间,而其极富特色的研究风格和人格本身增强了这种跨话语协商的复杂性:他从来不甘于仅仅提供一种中规中矩、聊备一格的平淡方案,总是以大胆而不失严谨的推论搅扰并挑战我们原本舒适的问题模式和应答传统,引发中西相关学界热烈的讨论甚或激烈的争议。在笔者看来,这正推动了一种真正充满创造活力与对话潜力的当代汉学。因此,本文力图以柯马丁的研究为典型窗口,就其间折射的当代汉学话语的特征与动向作出考察、论释和评估,由此辐及重访中国古典传统和推动跨文化对话问题的时代关切。

一、 “去汉学化”的“新汉学”:核心特征与内在理路

具体而言,笔者认为,柯马丁等人的工作及其推动的新时期汉学研究中有三个核心特征是尤其值得注意的。

其一,语文学的根基。作为欧美人文学科的一脉主导性话语,语文学的确切内涵是含混且变动的(2)拙文《回到什么语文学?——汉学、比较文学与作为功能的语文学》(《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4期)对此有总体性勾勒与评述。。不过,绝大多数现代学者仍然拥护的是,语文学精神的基本内核在于对语言和文本采取的审慎探究;另一方面,语文学的路径和立场又往往被视为新兴理论方法的对立面或区分项。尽管这种看法显然是成问题的,而且在语文学的当前发展趋势中正在被反思与超克,然而,细读与理论、考证与思辨之间的紧张关系却仍然是很多学者脑海中的一种本能预设,这是当代人文学界值得深思的现象。柯马丁的前辈和好友宇文所安同样备受争议,争议点往往也是其迥异于中国传统学术的解读方式。宇文所安在耶鲁高度理论化的文学批评氛围中浸润十年,当中国学界试图以“解构阅读”来定位他的工作时,他对此是拒斥的:如今,“解构”已经成为一个轻便且污名化的标签,它意味着将汉学家的工作更多理解为一种目的可疑的主观策略,而否定了其扎实细密的文本分析理据。

在包括柯马丁、宇文所安在内的不少汉学家的自我定位中,他们是古典人文严肃的研究者,只是主要在古代中国这一特定文化场域展开学术实践,新异或尖锐的问题意识与解读方案不是解构的策略所致,而是智识探询的“自然结果”。在他们看来,细读分析语言文本是人文学者基本的研究态度与能力,不能因种族身份而进行等级判定。很多时候,赞扬一个汉学家作为“外国人”能“读好中文”,近乎同时意味着对其专业性的轻慢。相较于其他汉学家,柯马丁的研究受德国—欧洲传统汉学语文学训练更显明,这一点从他研究里极为扎实的文献引用与分析中便可见一斑。值得强调的是,柯马丁的工作所呈现的欧洲语文学传统,尽管有其特定的具体术语和技术性方法,但同样重视文字、训诂、音韵、目录、版本、校勘、学术源流等中国传统文献学遗产;同时,他又能兼容北美汉学对问题意识、理论介入和批判对话的诉求,将语文学基础与人文研究的一般性议题相结合。柯马丁的语文学辩读总是基于、又不拘泥于学术传统,甚而,他对这些基础性学术传统的预设、变化与限度亦保持高度的敏感。事实上,很多论述或是经由这些问题而切入,或是围绕这些主题而展开,可谓一种后设语文学(meta-philology)的学术实践:以语文学的路径来批判语文学。正因为秉持语文学的立场,柯马丁尤其强调,文本的言辞并非传递思想内容的通道,二者从根本上不可剥离。如此一来,研究者的任务不是要排除言辞的困难去理解文本的内容,毋宁说言辞困难的表象本身即是发掘文本世界秘密的线索与契机。如果细读柯马丁的论文,公允而言,他从未轻易脱离文献基础和逻辑论证而做出天马行空的想象性发挥,而总是在广泛而密实的文献论析中积极思考新的、 更合理的可能读解。尽管不少读解对于本土研究范式而言是颇具挑战性的,但这种挑战不应当被轻易且空洞地规限、并规避为某种“异域的解构视角”,(3)有关本土学者在使用“视角”“视域”或“视野”来定位海外汉学时所具有的复杂心态和话语无意识,参看拙文《“视角”观念及其对当代汉学研究的潜在影响》,《人文杂志》2015年第5期。从而晦蚀其真正的学术分量。

其二,比较的视野。正因为语文学绝非局限于文辞的精微之学,而是关联着广阔的人文思想体系,指出汉学的语文学根基当然并不意味着模糊其话语源流与中国本土研究传统的区隔。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大到欧美人文学科整体上,就不难发现,贯穿柯马丁及其当代汉学同行论著的关键词,包括作者问题、文本形塑与流变、口头与书写、接受与阐释等等,都是近二十年来西方古典学、中世纪抄本研究和圣经批评研究等欧美人文主流领域所共同关心的文本文化焦点问题,皆事关文本文化的编码特征及话语运作机制。那么,西学脉络中对此类问题的关注和分析理路何以能够在中国古典研究领域“触类旁通”呢?

就北美早期及中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而言,这种理念与方法可行的前提仍然是语文学的。柯马丁在《剑桥中国文学史》“首章”中的阐述典型呈现了这一理路:一方面,上古文字记录语言时主要依据语音而更少兼顾语意,这使得汉语言书写与其他文明的书写系统在功能上具有基本可比性,也构成了汉学界可以在跨文明参照框架中处理中国古典文本文化传统的基本起点;另一方面,秦汉以降汉字从能指层面而言缺乏明显的形态学变化,传世文献经历了多重系统化、标准化的整理,文献体系表面的相对稳定很可能遮蔽了文化实践的诸种复杂变迁,这也成为汉学界对中国古典文本研究既有理念和结论的反思动力。(4)参看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之“上卷导言”及同书由柯马丁撰写的“首章”,参见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此处表述得益于与北京大学古典文献学专家李林芳老师的讨论。此一设想牵及汉学界在一系列问题维度上的敏感:从微观而言包括字与音、字与词、字与义的关系,中观而言涉及文本的形态、功能与意蕴的层累演变,宏观而言则关乎文化延续性与差异性的内在张力、文化共同体的形塑与论辩,如此等等。上述问题域的出场本就以西学视野中多种古文明研究的历史与进展为刺激源和潜文本,而从上世纪70年代以降几十年间中国出土文献的大规模发掘整理工作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其所积累呈现的文献对照体,又为省思大量基于传世文献的既有研究,探索新的方法和构拟新的推断方向提供了有益的时机与条件。

比较文明的视野在当代汉学界产生了方法与观念上的效应,另一个重要的比较动力来自于跨学科整合的自觉。无论是从其所依凭的语文学根基来看,还是就其在体制上所归属的东亚区域研究而言,汉学都必然具有多元学科性。柯马丁等学者将文学、历史学、语言学、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等学科领域发展出的观察视角和批评资源融入其对早期中国文本文化的研究之中,这一方面源自汉学自身的跨界属性,另一方面也与汉学家对自身职责的定位有关。(5)有关汉学与语文学的关系及其具备的跨学科特征的讨论,参看郭西安、柯马丁:《早期中国研究与比较古代学的挑战:汉学和比较文学的对话》,《学术月刊》2021年第8期,尤其是第149~154页。柯马丁多次言辞恳切地表明,他之所以自觉采取比较视野,有着推动中国古典研究国际化的良苦用心:“如果我们展望中国古典研究的未来时,期待能够看到其在全球人文学科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且能够修正仍然还在盛行的、以地中海文明为中心的西方古代观念,那就必须摒弃先前的中国例外论,和海外其他地方的学术追求一样,参与到和其他学术领域的比较讨论之中。”(6)参看柯马丁著,米奥兰、邝彦陶译,郭西安校:《超越本土主义:早期中国研究的方法与伦理》,《学术月刊》2017年第12期。汉学界论析中国古典传统时,往往潜在寻求中国文明相对其他文明传统的独特性和可沟通性,这既是理解中国传统的门径,也是理解中国文明的重要目的,而上述多重比较参照系在汉学话语的总体学术实践纲领(agenda)中发挥着重要的功能作用。(7)此处使用“agenda”一词用以指称某一领域学术实践的总体议题,它是统领此领域中具体议题(issues)的更大结构,具有包含方法论与目的论的纲领意义,但未必被体制中的个体所完全明晰自觉,这并不排斥汉学话语本身的多元性这一前提。这种比较的视野较诸汉学过去中西二元会通的大体思路,已经被自觉转换推进为围绕中国古典研究的议题在世界诸文明和诸学科间开展更为精细而多相的对话。

其三,高度的自反性。汉学有着跨语言、跨文化与跨学科的属性和诉求,也承担着相应的“刺激”与“麻烦”。早期中国是一个尤为盘根错节、遍布盲点与不确定性的领域,对这一领域的新异之声或确凿论断,国内外学界既充满热切期待,又保持着紧张防御的姿态。如此复杂的局面下,柯马丁并不为了学术市场的需要而故作新论,他常常愿意提出假说,而鲜作断言,保持结论的开放性,并且坦然接纳新的文献证据和理论视角,对先前的尝试性结论进行修正调整。细心的读者也会注意到,近年来汉学话语愈加强调中西互鉴与学术对话,愈加注重包括中国本土学界在内的知识群体的反馈。而柯马丁的研究呈现出逐渐灵动融通的趋势,在其文本分析、理论资源和比较视野的汇合之中,他越来越倾向于探讨既有文化观念内涵的际遇性(contingency)、而非稳定性,以及传统学术假设效用的有限性、而非普适性。正如《早期中国诗歌与文本研究诸问题——从〈蟋蟀〉谈起》结尾所言:“与其把前帝国时期的文本视作一种稳定的对象,不如去探索那些变化和流动的过程,这可能帮助我们了解文本实践以及追求这种丰富多样实践的群体。我们必须学会如何接受和珍视不确定性,如何提出假说而不是结论。”(8)参看柯马丁著,顾一心、姚竹铭译,郭西安校:《早期中国诗歌与文本研究诸问题——从〈蟋蟀〉谈起》,《文学评论》2019年第4期。早期中国 “文献不足征”,“前见不足信”,但当代汉学界并非从纯粹消极的角度将“不确定性”视为无可奈何的结论,而是赋予其具有认识论动力和方法论意义的正向价值。宇文所安便将不确定性提升至理解与撰写文学史的首要原则,他提醒我们,“不确定性”不可与“怀疑”相混同:“怀疑”是搜索证据以证明某种结论,而“不确定性”则强调对既有证据的检视,是对可能性的开放性探查。换言之,接受不确定性恰是掘发新知、开拓阐释的必要步骤。(9)参看宇文所安著,田晓菲译:《史中有史: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谈起》,《华宴:宇文所安自选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6~23页。

不惟倡导珍视这种不确定性,将之转化为省思与探讨的前提和动力,进而,柯马丁研究另一值得注意之处是,他乐于直陈自己的预设、方法、旨趣和其参照系来源。坦陈自身思维构建的痕迹对于人文研究者而言绝非易事。在反思民族志描述这一处理异域文化的主要书写范式时,人类学家科拉潘扎诺曾将其倚凭的现象学—阐释学方法表述为“赫尔墨斯困境”,认为民族志书写者为保障其表达的权威,有意或无意识中掩饰了自己解释性建构的主观性与可能的武断性,其策略包括呈现自己的“感知力、公正的视角、客观性、诚意”等等。(10)Vincent Crapanzano, “Hermes’ Dilemma: The Masking of Subversion in Ethnographic Description,” eds. 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E. Marcus,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51-76.构成汉学定位的决定性要素之一,一度正是(而且仍然部分延续着)人类学或民族志的取向,尽管它被掩饰在文献解读或地缘政治的知识旨趣和制度表象之下。如果“汉学”的最初关怀指向异邦人士有关古代中国文化的理解与学问,它便无可避免地获有了人类学式观察与表述的话语特征。进而言之,对人类学“伪客观性”的反思适用于人文学科体系中的全体“部落”:必须承认,人文书写都不可免除其修辞术的一面,即便在表面最冷静客观的“事实”叙述之中,也关联着说服读者的目的,潜藏着复杂的修辞操控和政治动机。将涵盖自身前提、意图与方法的“赫尔墨斯困境”暴露出来,对柯马丁这样观点新锐、敢于挑战定见的研究者自身而言是尤为“危险”的,相当于为可能到来的批判提供了现成的操作台。因此,相较于那些简单强调“让事实说话”,将研究者的诸种主体介入性刻意掩藏的书写策略,或甚至是将其压抑进潜意识而不自知的取向,这种朝向学术共同体的对自身视角的坦白,不仅是一种鲜明的学术风格,更代表了一种学术伦理的自觉,它为直面现有研究的构建性本质,邀请建设性的对话加入,并时刻准备跨越既定视角的边界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要言之,从柯马丁等学者那里,我们看到一种当代汉学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努力,就是试图将古代中国纳入世界古代文学文化研究的整体图景,其中包含着对中国古典文学作为一种国别文学的重估和认同,这一理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的意识相通的:通过比较文学的参鉴理念来观照中国的特殊性,通过世界文学的话语机制来发掘中国传统的共通性,使其可以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传统来平等地参与多元文学对话。这种努力不仅是面向中国古代研究的单向变革,也将中国古典传统本身转化为重要的世界性话语资源,反向促发西学人文研究的新知与新思。近期,柯马丁的好友,国际著名的古典学、比较文学学者格伦·莫斯特教授以“从雅典到中国再回到雅典”为题分别在意大利和中国做了学术讲演。莫斯特强调:古希腊罗马的古典传统当以不定冠词(A Classical tradition)替代定冠词(The Classical tradition),因其只是众多古典传统之一,只有放置在世界古典传统的语境下,才能更好地理解具体的某一种传统,而这种跨文化对话的方式正在逐步成为古典研究领域的主流趋势,他由此号召在中国与古希腊两种悠久、丰富和复杂的经典传统间更有意识地建立学术对话关系。(11)具体内容参看莫斯特在柯马丁与徐建委共同组织的“全球语文学”(Global Philology)讲座系列中所发表之讲演。正是在比较性对话上的共同兴趣把莫斯特和柯马丁以及更多古典—经典传统领域的专家密切联系在一起。吁求跨文化与跨学科对话的学者不在少数,但在学术共同体间付诸具体的实践、产生国际性的效应则需要艰辛的努力和超凡的能量。尤其值得说明的是,柯马丁以惊人的号召力、执行力与合作力为此种对话争取到了体制性的支持: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校级人文学科合作项目“比较古代研究”的负责人,在中国人民大学建立“古代文本文化国际研究中心”,还组织编写围绕古典文明对话的系列丛书与词典……笔者得以参与这些项目的学术活动,同世界各地的多学科学者围绕种种共通性的话题展开讨论,感叹学术共同体可以通过切实努力建立起一个突破文化与学科界限的“古典文明共和国”。

从上述意义来说,柯马丁等汉学家的工作具有某种“去汉学化”的总体特征,亦即,他们不再仅仅把汉学作为一种对“他者”时空产生知识治理兴趣的“异托邦”研究,而是将其“想象成一个真正的国际领域”(12)柯马丁:《超越本土主义:早期中国研究的方法与伦理》,《学术月刊》2017年第12期。,使其处于古今东西多学科、多视野、多语境的交汇处,以释放出丰富的讨论空间。如果要避免在跨文明会遇时作同异、有无的简单对照,要摒弃以一种本己的认知体系对他异性(alterity)进行改造、收纳并消化的文化解释模式,要超越将各种传统作为某种“普适范畴”的具体化身这一成问题的想象方式,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类在各种既有知识秩序的交汇碰撞之处不断尝试再问题化、再解释与再反思的实践。

二、 表演与阐释:文本及其研究的反思性开拓

不过,柯马丁等汉学家并非集结为某种学术阵营、倡导某些抽象的主张,对他们学术理念和方法论的把捉,必须沉潜到其更丰富复杂的智识实践中去领受其学术编码的语法与语境。“表演”(performance)与“阐释”(interpretation)便是近二十年来汉学在《诗经》研究的开拓中浮现出的典型入径。这首先关联于欧美汉学界对“文本”以及“文本研究”的反思。在给《剑桥中国上古史》所写的引起广泛关注的长篇书评中,史嘉柏曾敏锐地指出:什么可以算作证据(evidence),如何使用它们,这关乎早期中国研究的方法论基础。史嘉柏注意到,吉德炜、陆威仪等学者在使用出土文献、铭文与传世文献时,并非径直读取和采用文献宣称的内容,而是先关心文献的性质,包括文献的物质形式,其所系之立场、功能、场景,所历经之生产、使用与流传语境,等等。(13)David Schaberg, “Texts and Artifacts: A Review of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Monumenta Serica 49 (2001): 463-515.史嘉柏赞赏这一取向,他认为,早期中国的文献不应被普泛化地定位为一种文本(text),而首先应当被视作特定的技艺制品(artifact),要在学术研究中真正合法、有效地使用文献的“内容”,必须先理解该内容与其具体环境的关系,理解特定文献所依凭的话语生产模式。这正与柯马丁的立场相契合:尽管古典文献构成了历史遗存及其解释传统的主体部分,但需要充分注意的是,文化实践的核心在早期中国经历了从仪式表演性向书面文本性转移,而我们所接收之文献又经历了各种具体而系统的中介性重构;那么,相应地,如果说人文研究的根基在于文本,面对古代中国、尤其是早期中国领域,考虑到物质、观念乃至更大的文化语境变迁,就必须尤其警惕“文本”观念及其实践的古今之别,意识到传统对其间差异的强大回溯性压抑与消抹。这样一来,一方面,延续性地使用传世文本及其解释体系就要求更具批判性的省思和论证;另一方面,简单以现代文本的研究思路直接处理古典文献也遭遇了如何规避时代误置陷阱的严峻挑战。

因此,比起将早期中国的文献放置在稳定的传世知识框架中来加以研读,柯马丁更愿意密切联系古典文献的具体实现方式和物质承载形式,去发掘其作为文本文化实践的动态多元面向,并将此论域重点落实在早期中国文明形塑阶段尤为突显的文化记忆和表演问题。引入“表演”这一工作概念,显然并不旨在否定作为中国古典传统重要脉络的书写文化及其话语机制,而是为了将这种传统从相对静态、扁平的内容读解中释放出来,注重文本制品在生产和流变过程中的以言行事、交流结构与实际效用,从而开掘狭义的文本细读难以观照的文化实践环节与互动面向。《权威的颂歌:西汉郊庙颂诗》是柯马丁最早以英文发表的《诗经》相关研究,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仪式颂诗不仅具有叙事性、描述性和规定性的功能,而且本身即是一种以言行事的行为。”(14)Martin Kern, “In Praise of Political Legitimacy: The miao and jiao hymns of the Western Han,” Oriens Extremus 39.1 (1996): 29-67.颂诗具有表演文本和政治话语的双重属性,成为一种形塑集体记忆和贯彻文化实践的重要中介:既将政治文化文本带入仪式表演,又以表演文本的形式施行了特定的政治话语,也正是在此过程中,颂诗巩固了礼乐自身的政治意义,参与构建了新的政治语境。经由细密的语文学分析,柯马丁表明,《安世房中歌》与《郊祀歌》尽管同为仪式颂诗,但创作原则与思想视域却大相径庭。前者高度复古的语汇和理念体现了对周朝的效仿缅怀,以此制造权力延续性,从而导向统治合法性的声明;而后者的修辞风格则更多类于楚汉辞赋,展示了戏剧性力量和时代的精神,与武帝一朝试图以立代续、倡导新声的政治雄心相呼应。对颂诗这类早期文本表演性的多维分析使得文本的起源、形塑、意义、功能、传播等问题得以化身为具体而复杂的话语实践考察,折射着文史话语“剧场”的诸种要素及其生动关联。

如果说“表演”理念的问题关切侧重以话语“活形态”的生产—放送路线为支点,那么柯马丁所关注的早期中国诗学话语之另一重面向——“阐释”,则更侧重以话语的接收路线为支点。这里的“阐释”理念同样必须视为多相的文本文化实践。既然文本折射着特定的话语实践,文本就并不具有内在固着的意义,而总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场域中暂时性且有条件地生成意义。因此,“阐释”观照所覆盖的论域超越了狭义接受史意义上的解释文本,广泛包含了所有显性或隐性的阐释实践,而尤其注重分析特定阅读模式的语境、意图、策略与后果。这意味着可以实施许多新的互文性观察,那些一般学术史中隐匿、边缘或割离化的文本可以据特定的问题线索被综合性地纳入视野,传统缔造的文本文化谱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定见亦获取了松动和变更的可能。诗史关系是中国古典诗学研究的重要命题,在《作为记忆的诗:〈诗〉及其早期阐释学》《〈毛诗〉之外:中古早期〈诗经〉接受研究》等文中,柯马丁从文本内外的相互指涉与文本系统的自我指涉入手来分析相关问题。正如前文所及郊祀歌案例所示,柯马丁指出:《雅》《颂》更多体现了诗性话语参与礼仪表演、礼仪表演又经由文学中介被保存为诗性历史的双重结构,这类文本往往具有自我阐释的特征,包括它们对场景、叙述声音和诉求的表达,这与文化记忆与仪式表演对再现秩序的高度需求密切相关;而《国风》一类文本则相对缺乏这种自我阐释,其意义读取便更具挑战和多元可能。在此境况下,汉代注疏家通过制作特定的阐释模式将历史意识及政教诉求向诗性文本进行灌注和转移,由此产生了对后世解《诗》路向影响深远的主流阐释传统。(15)参看Martin Kern, “Poetry as Memory: The Shi and their Early Hermeneutics,” Speech Manuscript for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Poetic Thought and Hermeneutics in Traditional China,” Yale University, May 1-4, 2003; Kern, “Beyond the Mao Odes: Shijing Recept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27. 2 (2007): 131-142.从结论来看,柯马丁的研究体现了参考过去汉学界以“讽寓”(allegory)为线索对《诗经》阐释传统开展综合讨论的延续,即认为汉以降形成了对《诗经》进行历史语境化解读的阐释规范,(16)例如余宝琳、苏源熙、张隆溪等人围绕《诗经》与“讽寓阅读”(allegorical reading)之关系所展开的学术论争史,此外,范佐仁、阮思德等人从《诗经》的阐释史角度亦有相关论述。但从问题意识和论述侧重而言,则规避了《诗经》是否适用于“讽寓说”的强概念(strong concept)争议,而是以记忆、表演、阐释这些相对弹性的弱概念为导引,落实在语言与表演、文学与历史互动关系的具体分析上。

显然,国内学界已有大量研究涉及汉代诗赋所谓文体宗经而敷政的维度,而礼乐文化、多元释《诗》、早期文本中的口传因素等议题亦多有论述。那么,柯马丁等汉学家的工作到底有怎样的考量值得关注呢?通过表演和阐释的视角切入文本分析,柯马丁强调的是,将口传与书写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问题来加以思考,关注二者在具体案例中可能存在的互塑互动,尤其是口传因素如何影响书写的不确定性,书写又如何凝结了文化实践的变迁,由此而关联考察《诗》文本在早期中国的流动与多元。口传与书写问题是近几十年来国际学界探讨文本经典化机制的重要维度,关乎多种文化传统普遍存在又各具特色的传播机制,二者既非先后演进关系,也不表征文明发源的价值等级。这一理路辐射出的主要意义并不在于具体研究的“翻案”,而是落在观念与方法论层面:把语文学的细节论释与知识社会学的系统分析相结合,引入话语素材库、复合文本、多元作者模式等概念,用以解除或松动文本与学术传统中一度作为主导理念的起源、作者、文本、谱系、文类等基础范畴的构想与解释,有助于突破传统沉积下来的某些“学术无意识”和“文化无意识”,这些范畴和无意识曾是学术发展的必需与必然,但也成了可能限制学术推进和视域革新的篱墙。

回到本节开头之所言,如果说文史研究的主要阵地乃是“文本”,那么,对文本以及文本研究的反思则借助“表演”与“阐释”离析出了多重文本层,包括文本的历史性编创、文本内部的多样声音、文本的流播与重构等等,以诉诸具体文本文化实践的探究。一方面,这使得早期中国文史研究赖以生存的“文本空间”得以极大扩充,学者不再困囿于早期文献的极度有限性与不确定性,而是经由文献开掘出文化综合网络的多元议题;另一方面,将古典文献视为文化实践的有机构成和能动力量,通过比较研究将其转化为学科及文明对话的介质。这样的研究导向本身也是一种以言行事,承认并强调典籍研究的当下处境和介入价值,是让传统文本研究拓展其领土,更是转变其实质的有效方式:古典研究并非“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故纸学问,而是立足当下、面朝未来一种话语实践。(17)有关古典学的这一总体趋势,参见Postclassicisms, the Postclassicisms Collective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20), 尤其是“导言”部分。

与此实践密切相关的问题是,汉学著述预设的优先对话者是谁?显然,并非中国从事古典人文研究的学术共同体。陈威曾将美国汉学的起源追溯为三种知识和体制的形构,分别为早期欧洲语文学、二战后兴起的区域研究与20世纪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18)参看陈威:《北美汉学研究现况》,《汉学研究通讯》,28.2(2009)。无疑,置身于西方文化脉络与学术语境之中,汉学话语从一开始就负载着学院体制的学术史与政治学,其标的读者首先是以汉学共同体为中心辐射的西方学术界,也包含对其实施资本分配与管理运作的行政机构。就当代汉学而言,尽管其强调对早期中国文本文化具体性的关注,强调现代学术研究讲求科学、客观与严谨的普适理性,但不可否认,如果没有西学相关的学术传统、理论视域和现实语境作为首要参照系,汉学的问题域和解释体系的形成都是无法得出的。

故而,对于本文论及的当代汉学新定位,一个可能且合理的顾虑是:它是否基于某种总体上顽固且隐秘的西学母体(matrix)和特定立场,使得古代中国不过成为其世界文学版图想象的一个必要填充而已?笔者认为,对这一顾虑的回应,主要应当从汉学工作是否基于扎实的文献基础提出了实质性问题,是否提供了自洽有力的解释方案,是否发挥了别种研究入径未能施行的论证效应等几方面来予以公允的评断。一个典型而有趣的案例是柯马丁新近对屈原和《离骚》的“另类解读”。他的问题意识并非加入“屈原及其作品”的真伪论争,而是从文化记忆与诗性构建的角度提出“屈原话语”这一更为形态灵活、边界含混的理念,将《离骚》的经典化与刘安、司马迁、刘向、班固、王逸等人的叙述与评注,以及贾谊、王褒、扬雄等人的诗学回应与隐性阐释关联起来分析。柯马丁认为,围绕“屈原”人物形象及其遭遇的诗性表达丰富而多相,即使在同一个文本中(如《史记》的本传中)都呈现出编连杂合的明显迹象,这意味着“在汉代人的构想中,存在着某种共享的表达集合体”;类似地,《楚辞》选集中的辞赋也具有不同程度的互文流动性,而《离骚》之为王逸称“经”,不是因其具有“楚辞”文本谱系的始祖地位,而在于它是“屈原话语”辞赋表达的集大成者。文章以此表明,有关“屈原”的史诗性话语的形成,“乃是出于一种合成文本、文本素材库和文化记忆之间的互文性,这种互文性在《离骚》和其他文本之间,以及《离骚》自身之中都发挥着效用”,这样一套史诗性话语“时代误置式”地投射着汉帝国早期知识群体表面系于过去、实则关乎当前的文化构想。(19)参看Martin Kern, “Cultural Memory and the Epic in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Case of Qu Yuan and the Lisao,” Journa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9.1(2022): 131-169.

除却运用文化记忆、合成文本和作者问题等现代理论资源外,对西方古典学有所了解的学者不难发现,柯马丁构述的“屈原问题”与古典学史上“荷马问题”的论争颇有类似之处:围绕荷马的传说驳杂多样,而荷马史诗之形成也纷乱不明。在就任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职时的讲演《荷马与古典语文学》中,尼采提出了一个敏锐的观察:“究竟是一个概念创造了一个个人(person),还是一个个人创造了一个概念?这才是真正的荷马问题,是荷马人格(personality)的核心问题。”(20)Friedrich Nietzsche, “Homer and Classical Philology,” ed. Oscar Levy, trans. J. M. Kennedy, vol. 3, The Complete Works of Friedrich Nietzsche (Edinburgh and London: T. N. Foulis, 1910) 155.在尼采看来,无论是争议荷马传说的真伪,还是像语文学家沃尔夫那样去辨析荷马史诗的层累,都仍然以人格/文本的统一性为前提,论争的焦点在于史诗作者是一个个人还是多个群体,体现在文本上是一次性创作还是历时性流变,而未能去探究这两种概念本身在一个更大的文化观念氛围中被如何关联性地形塑。尼采认为,“荷马”乃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秩序附丽于诗学表达,而最终转化成美学判断的结果,亚历山大里亚港的文法学家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系于一个天才化的“荷马个人”,从人格的心理学上去解释文本的差异,这一做法越纯熟,就越表征了古典“荷马问题”的完成。(21)参看Nietzsche, “Homer and Classical Philology,” pp. 151-163.当柯马丁从文化记忆和诗学构建的角度来分析屈原及《离骚》时,很大程度上就与尼采转捩“荷马问题”相遥契了。我们自然不难理解的是,他就“屈原问题”得出了一个十分类似的结论:屈原话语体现了一种汉代理想作者形象的生成,是时代精神中的诗性话语逐步构建出了一个文化英雄的形象,而最终又以美学判断的方式将之转化为创作诗篇的英雄诗人。(22)据此思路,甚或可以认为,王逸形成的《楚辞章句》正是古典“屈原问题”的完成。这向我们揭示,后世将这一英雄诗人及其生平传说接受为一种历史话语,又反向去解释相关文学作品的生产,恰是对其中诗史关系的简化甚而颠倒,是以人格/文本的统一性为先验前提进行的循环论证。柯马丁的结论容或尚有讨论的余地,但他的分析路径确如尼采所呼吁的,探索着语文学考论与哲学思辨的高度结合。

上述示例不过是柯马丁研究的典型缩影,围绕“表演”与“阐释”这样的关键理念,他一直关心的早期中国的文本形塑这一核心问题域,关联着作者身份、诗学资源库、文本层的历时与共时等观念星丛与焦点论题。从1996年第一篇以英文发表的《诗经》研究论文,到比较古代学方法论的反思,我们可以见出他一以贯之的学术理念:尽可能地避免学究式抽象、教条的理论挪用,亦不作流于含混、浮于浅表的泛泛之论,对既有的权威和结论保持批判意识,对其他解释方案保持开放的态度,以及对方法论持续的自反性探讨。毋庸回避的是,这种新的汉学实践同样带有现实的学术立场、问题关怀与话语诉求在以言行事,而汉学论著与其研究的对象文本一样,亦处于世界范围内的流通与阐释之中。因此,我们应当意识到的是,柯马丁不仅仅将表演与阐释的维度交还给他的研究对象,也与其研究对象所共享,显然,我们作为他的同行和读者也不能自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表演与阐释的生存论结构是我们与传统、与他者相连接的一种根本境遇,是我们进行知识探讨和学术对话的前提,可以想见的是,还会产生其他的概念与视角来延续和革新我们对传统的智识探究。

三、 跨界对话的展望:双向职责与挑战

随着国际学术交流日益频繁,面对汉学家相对中国传统学术的新见,平和真诚的切磋商谈已是主流。我们也看到,本土学者从自身学统出发而得出的研究进展,与汉学家亦常有殊途同归之现象。但我们也常常听到对汉学这样的质疑之声:这个问题我们其实早就已经说过了,或这个问题我们不这么谈,又或这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诸如此类。这实际上表明,面对汉学话语,本土学界在寻求共识与期待歧见之间游移不决,无论前者给出哪一种答案都不会令人满意:共识未足惊喜,而歧见则又带来苦涩的挑战。

我们如何面对全球化时代的新汉学话语,在一种真正的对话关系中激活各自的潜力与效能?笔者在中国从事古典传统对话相关的比较文学研究,以此角度观之,可能存在以下几重值得开掘的空间。

第一,建设相对共识的前提性平台。共识平台的建设是中国本土学界逐步开始重视的一个基要诉求,陈引驰在《文学遗产》2011年编委扩大会议上的发言就明确提出了这一主张,他认为学术体制化运作看似源源不断生产课题,但实则往往造就缺乏理论性反思的自我复制,“而一个学术领域或者一个学术共同体对一些基本的问题,需要共同思考,最好形成大致的共识,由此展开的学术工作才有方向感,才有真正的学术积累和传承”。(23)陈引驰:《古典文学研究散思——〈文学遗产〉2011年编委扩大会议(北京)的发言》,《〈文学遗产〉六十年》,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01页。

置身中西交叠的国际学术语境中,学术基本共识前提的获取就变得更为棘手。史嘉柏注意到,早期中国历史研究在方法论上根本而又隐秘的分歧并非中西学术之争,而是国际学界的共同问题,他甚至将晚清今文经学家的《左传》学批判及其在国际上引发的反馈视为这一方法论争端的某种开启。他同时还表明,部分西方上古史学家暴露出的问题在于,当他们重复运用既有的历史学方法去处理文本,而非像考古学家那样“面向文献本身”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史学观念和方法是基于特定的历史文本建立起来的,看上去这种研究操作在现成学术体系中规范且科学,但在不假思索地用于出土文献与历史文本的缝合中,实际上也已经成为未加检视的学术信仰前提。(24)Schaberg, “Texts and Artifacts: A Review of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p.463, p.507.这种以基于特定既有经验而生成的观念方法去占有(appropriate)“他者”的结构性困境不仅会造成“时代错置”,也往往在跨文化的会遇中行使了潜在的规训暴力。2009年柯马丁应张海惠发起的北美中国学阶段研究报告项目之邀,就20世纪70年代以降早期中国文学领域撰写了研究综述,他表明那种试图用既定的西方模式和智识范式来直接把握中国文学的做法已经势弱,同时也指出北美相关学界仍然缺乏明确的比较旨趣和多元的理论意识。(25)Martin Kern, “Literature: Early China,” eds. Haihui Zhang, Zhaohui Xue and Shuyong Jiang, A Scholarly Review of Chinese Studies in North America, (AAS, Inc, 2011) 302.

面对汉学话语的挑战,本土学界的诸种忧思不无来由:那些就中国本土的文化预设与学术传统所提出的针锋相对的入径或观点,是否暗含以“拆解而后重构”的策略来控制话语权的意识形态诉求呢?尽管就其自身的学术与文化传统而言,包括汉学家在内的西方学者确实也热衷于推翻前说,强调异质性和变动性,那么,这又会不会是一种“一厢情愿”地强行“推己及人”呢?质言之,如同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向我们提示,通过缜密滞重的“知识”制造,德国的东方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帝国治理他者的话语机制,今天的汉学家是否仍然在实施一种更隐秘、更精致、甚至连他们自身都未必清醒觉察的“东方主义”呢?这些疑问没有一个简单的是非答案。如果说学术话语与意识形态难以分割,一切表征都裹挟着解释的政治,那么前文所提及“赫尔墨斯困境”之困,归根结底并不在于学术认知中解释因素的不可清除,而在于对解释之前提、立场和后果不去进行真诚的探讨和反思,试图在解释中潜在地植入并维护某种单极的霸权才会制造顽固且贻害无穷的困局。

既然就古典中国研究领域而言,基本学术原则的割裂乃是中西学界都亟待正视的问题,那么,通过什么方式,开掘具有对话意义、理论深度和方法论建设的国际学术研讨空间才得以可能呢?柯马丁多次提出对构成方法之基础的根本观念展开讨论:他呼吁学者坚持批判性质询,警惕以信念替代论证的思维倾向,同时尽可能坦率地、批判性地袒露自己的假设和指向,从本土与国际双重视野的角度来建立包括什么算作证据,什么是有效的假设,什么是逻辑论证等一系列各方可以达成基本认同的智性标准。(26)参看柯马丁:《超越本土主义:早期中国研究的方法与伦理》及郭西安、柯马丁:《早期中国研究与比较古代学的挑战——汉学和比较文学的对话》。的确,一切的质疑与对话都始于我们耐心倾听对方的话语逻辑及其文献支撑,也基于我们切实有效的学术辩驳,而不是简单的无视、拒绝或嗤之以鼻。但如果缺乏对文献的基本处理方法、学者的研究立场与诉求等元问题的公开讨论,不同的学术话语就很容易陷入隔空挥拳、风马不接,对彼此的判断难以建立正向的领受与质疑,即便直觉所向也很难使用明确的学术表达,更谈不上具有智识含量的求同存异,而顶多成为无可奈何的“存而不论”。

第二,探讨不同学术传统有关“可述”与“可见”的知识型差异。如果我们仅仅抱持某种单一的评判框架去检视汉学,的确恐怕只能找到回声或歧见,但如果要使这种全球化时代的新汉学对我们发挥更大更丰富的功效,或许更重要的,是去深入分析汉学实践所含纳的问题意识、话语资源和表达方式,进而体认其映射的知识范式与叙述特征。

不难注意到,柯马丁等汉学家在很多文章中都将他们的具体论作定位为“提供一种读法(a reading)”,这很容易被理解为“一隅之见”,似乎是“仅供参考,无关大体”的谦辞,也规避了文化—学术冲突的正面撞击。然而,以更包容但更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此所谓“一种读法”,观察其“可述”与“可见”,将会激发更大的学术对话意义。此类“一种读法”的特征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它有意识地与特定的、地方性的阅读传统相对抗(27)这也关系到柯马丁对比较文学学者达姆罗什的“世界文学”新定义中强调“阅读模式”的赞同与补充之处,感谢天津师范大学郝岚教授对这条信息的提示。参看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281;柯马丁:《世界文学的终结与开端》,见方维规主编:《思想与方法:地方性与普世性之间的世界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1页。;进而,它基于一种理性的经济(economy),即它更少依赖成问题的前提,而提供更大的解释力,更多拓展我们讨论问题的空间和维度;最后,极为隐蔽却异常重要的是,“一种读法”意味着对研究具体性的强调和对读法多元性及可能性的容纳。

从“可述性”而言,或许汉学界的一些判断看似不过是中国传统学术观念的别种表述,但是,国内文史研究内部的省思声音更多表现为对既有认知的修补,而西学的介入与比较的鉴照则往往带来语言和观念上的“新异性”或“陌生化”效应,使得原本隐匿在静水流深的学术传统中的“问题”获得赋形,进而,这种“问题化”及其可能的解释方案指涉着更显明的方法论转捩或新方法论的构建。(28)参看拙文《作者、文本与语境——当代汉学对“知人论世”观的方法论省思》,《中国比较文学》2018年第1期。从“可见性”而言,“陌生化”迫使处于特定传统范式内部的人们直面挑战从而反思惯例,在跨文明与跨学科的对话中,这种挑战和反思的要求是双向的:汉学著述提供的“读法”可以视为对中国学术传统的挑战,对居于此间的人们而言自然是一种“陌生化”,但与此同时,当汉学家更多带入他们浸润其中的文明与学术参照系,采用业已得心应手的方法和理念来规训“他者”时,“陌生化”的另一面就成了“熟稔化”。因此,无论中西学者均面临此种危机:当熟稔的理解和阅读模式成为前见的一部分,在学术研究中就往往自然沉淀为不证自明的前提性信念,而可能“豁免”了审慎的论证和批判性的反思。对这类问题的自觉警醒和公开讨论本身就会成为智识探索的生产力,这时,所谓“一种读法”,即便是在讨论一些暂时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问题,也可能包孕着重要的方法论和认识论价值。然则,依据具体的语境,批判性地理解和讨论“一种读法”,不仅注意其“读出了什么”,更观察其“怎么读”“为何这么读”“这样读的后果如何”,进而予以同样有力的学术回应,这一过程带来的认知更新效应也将是双向的。

我们需要审慎追问的是,那种声称表述/认知的类同或差异的评判究竟何种程度上具有学术批驳力和生产力?这类断言本身的依据是否充分尚待细察,即便理据充分,在某种学术传统内部“向来(不)如此”本身难道不正是值得开掘的问题域吗?进而言之,在有着巨大差异的话语形构之间去思考不同学术传统及知识型的地方特征与沟通可能,不正是我们当下理应推进的一项有益探讨吗?要加入这一探讨,就需要先悬置一些先入为主但未经澄清的特殊化前提,在学术研究最基本的预设层面达成共识,进而尝试重构一些共通问题的入径,想象更具效力和更有趣的可能解释方案,同时也逼问出在特定文化传统中被假定为普遍经验的有效边际。这种探讨的意义既超越了汉学的传统定位,即国别—区域研究,也突破了特定的学科界域,如文学或史学研究,而真正上升到了文化对话、文明互鉴、学科交流与范式革新的抱负。

第三,参与世界人文话语的重访与重塑。诚如前述,有关表征(representation)的政治学还没有被彻底倾覆,人类学式凝视语汇及句法的局限仍然存在,文化对峙和异同的预设也还在很多时候行使其基础性功能。不过,如今我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超克表征的政治学无法在单一的话语界域内部完成。我们需要在一个“共在”世界中来认知和反思“自身”,而这与认知和反思“他者”是一体两面、相互形塑的。在谈论中西文学批评的话语权力和话语潜力问题时,王德威曾呼吁,有时候我们可能需要“不再执着于‘批评’和‘理论’所暗含的道德优越性和知识(政治)的权威感,而专注于批评和理论所促动的复杂的理性和感性脉络,以及随之而来的傲慢与偏见”(29)王德威、季进:《海外汉学:另一种声音——王德威访谈录之一》,《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5期。。尽管王德威论述的是中美学界现当代文学批评的再批评,但对于我们观察汉学与本土学界的对话而言亦不无启迪。在重访中国古典时,汉学家与我们最大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笔者认为,首要的区别并非是认识论或方法论的,而是生存论意义上的,是我们从现实上接受着中国文化的基因,从伦理上担当着中国遗产的重负,继而从诉求上比汉学家更加迫切地呼唤着中国自身的理论话语资源,也希冀将这种资源转化传达给世界。今天,欧洲中心论调确实已经引起了很多有力的警惕和反拨,这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但与此同时,无论是在当下现实的学术语境中,还是从未来发展的可能空间上,无论是从理论对话、还是理论竞争来考量,中国学术话语自身的构建都内在地吁求对西学理论与批评范式的话语逻辑及其效能做出更为深入的探究。正如汪涌豪在《走向知识共同体的学术——兼论回到中国语境的重要性》一文中所提醒,建构新的全球学术共同体,既要“拆毁边界”,也亟需“确立主体”,而强调中国主体性在世界知识体系中的凸显,是“基于建立更合理均衡的人类知识共同体的深远图谋,希望中国的思想能作为人类普遍理性的重要部分,实质性地被认可,中国的文化能真正汇入人类知识体系的洪流,成为这种新文化最活跃的分子”。(30)汪涌豪:《走向知识共同体的学术——兼论回到中国语境的重要性》,《学术月刊》2016年第12期。在世界中重访中国古典,使中国传统参与世界文明的重述与重塑,不能“挟洋自重”,也不必“谈西色变”,而是需要更艰辛、扎实和具体的话语转换、形塑与对接工作。与其把这项工作想象为本土传统还是西学话语的简单选择题,毋宁将其重构为我们与汉学同仁一道为之奋斗和协商的共同事业。

然则,另一方面,尽管前文谈及一般意义上的中国传统研究界在汉学著述预设的对话序列中并不具有优先级,但当汉学话语进驻当前的中国知识界域,力图与中国本土的相关学术话语进行沟通时,也就承担了促进沟通的相应职责。作为关注中西诗学交流会通、也穿梭于双方相关专域的学习者,笔者亦尝试性地提供两条突出的可能路径以作参考。

其一,汉学话语应重视不同学术传统所蕴藏的思维—表述风格。柯马丁曾经的同事、已故历史学者余英时在中西学界均享有盛誉。在2014年出版的《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一书的“跋一”中,余先生阐明成书原委时曾细言其所体认到的“中西论证方式的歧义”。余先生说:“我的原稿是英文,以西方读者为对象,自然采用了西方的论证方式。这次通读中译本,我感觉有些地方在中文里应该换一种说法,而另一些地方则似乎应多引经典原文以增强说服力。”进而,余先生对此间中西论证方式的区分作出概括道:“中国的考证传统源远流长,一般而言,重‘证’(evidence)更甚于‘论’(argument);西方则自始即发展了论辩之术(rhetoric),因而特别重视‘论’的说服功能(persuasion)。”在此考量下,余先生在修订中译稿时“力求紧凑或‘重新述说’(reformulation);在‘证’的部分则尽量引用原文”,目的是“加强论证在中文语境中的说服力”,最后竟使一篇英文“旧稿”体量翻倍有余,成就了一部“新书”。(31)余英时:“跋一”,见氏著:《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台北:联经出版社,2014年,第255~256页。余先生的概括当然不能覆及中西两脉极其复杂深远之学统的差异——甚至我们言“中、西”本身就是极其危险又迫不得已的暴力化约,不过,他确实提示我们注意:中英文学术书写对“论”与“证”的相对倚重和呈现方式之别,并不意味着智识水平的差异,而是学术传统所造就的“风格”使然。而“风格”关乎话语的形构、输送与接纳,说到底,关乎思想与表达的范式特征和接受效应,这实际上也正是余先生所谓自古希腊即发展起来的“论辩之术”及说服功能的题中之义。因此,要输出某种观念而期盼获得理想的沟通效果,就必须充分重视并理解不同学术传统在话语形塑上的特征,避免轻易将之与学术思想保守与否、水平高下的判断相挂钩,进而将说服效力不佳归咎于此,以至错失真正的自省和沟通契机。

其二,汉学研究应增强对中国本土文化语境与学术传统的共情力。承接上文,一方面,对论辩力的诉求固然促使问题意识、批判意识和逻辑意识突显,但这可能造成过于着力从文本修辞、形塑、阐释等维度探讨话语实践的规则和机制,而忽略、甚至是无意识压抑了对话语所处之更大义理脉络的领受。借用张伯伟的表达,即所谓“重法而轻意”(32)参看张伯伟:《“意法论”:中国文学研究再出发的起点》,《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5期;《散文研究去向何方——以东西方〈孟子〉研究为视角》,《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既然法意不二,显然,本文也绝非主张要倒转逻辑“重意而轻法”。,这就使得一些汉学研究工作新锐有余,但洞彻不足,很难对中国传统研究的学者群真正达成说服效应;另一方面,强调科学、客观、疏离化(distancing)的研究立场也掩盖了人文学术与价值判断、情感认同乃至政治审美取向的复杂关联。意大利古代史大家莫米利亚诺反思欧洲史学界17—18世纪在探讨证据评估和历史准则方面的进展时,曾经指出:历史皮浪主义(Historical Pyrrhonism)对传统历史教学与宗教信仰都造成了冲击,历史学家的的信用和传世文献的可靠性都受到严重怀疑,但是,对历史学家的深入体贴、对历史材料具有复杂和准确文献意识的批评尚属少见,传统作为大众信仰的传声筒同样应享有尊重的观念也尚未获得广泛关注。(33)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中,莫米利亚诺也提醒我们注意历史文献与当下解释、宏大关切与细节佐证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直至当代,历史学研究仍然面临的双重困难:即哲学历史学一般化方法中固有的先验预设,和古物学对静态分类和事无巨细的热衷心态。参见Arnaldo Momigliano, “Ancient History and the Antiquarian,” Studies in Historiography (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1966) 10-27。这种境况当然在19世纪以降得到反拨,但它携带的激进理性主义(radical rationalism)因素在今天的学术研究中仍然不乏回响;更危险的是,当批判本身固化为传统,掩盖了问题的具体性和复杂性,而作为某种道德—政治正确的承载时,批判也就成为它所原本声称要对抗的霸权结构的一部分。对历史理性主义此一面向的重思提醒我们:传统或信念不能从历史可信度的范畴中被简单剔除,传承性表述与批判性质疑之间未必是表面对立的关系,经验性体认与思辨性论述也绝非割裂的选择,正如历史的延续与断裂总是在共存中互为显隐一样。因此,对传统的同情之理解与批判之质询当是合则两利、分而俱伤的。

信仰与科学、传统与变革、方法与后果,是如此复杂甚而悖论性地纽结在一起,层累出我们的历史与当前境遇,就更需要我们澄清对话的前提、厘出问题的层次、分辨论争的真实症结,这考验的是我们在推进跨界沟通中审慎、诚实、自省与开放的勇气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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