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二战后历史学脉络中的中世国家史研究
2023-04-06钱静怡
钱静怡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
在日本前近代国家的发展过程中,11世纪末至16世纪后半期的“中世”阶段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1)关于日本史的时代分期,一般而言将3世纪后半期至11世纪后半期(古坟时代—平安时代中后期)视为古代,11世纪末期至16世纪后半期(平安时代末期—战国时代)视为中世,16世纪末至19世纪后半期(织丰统一政权—德川幕府)视为近世。与之前以“律令制”为代表的“古代”阶段和之后以“幕藩制”为代表的“近世”阶段相比,中世日本未能形成中央集权性质的统一国家,内争频繁,战乱不断。但是,正是在这几百年的历史进程中,在自古代就延续存在的公家政权(贵族政权)之外,新兴阶级武士登上了历史舞台,建立了幕府政权。日本国家也由此发展出了独特的制度与文化。如何把握中世这一阶段的国家体制,进而对中世日本进行历史定位,是日本前近代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日本学界关于这一课题的研究,从二战后至今,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发展特征。其中出现的若干代表性论说,如永原庆二的“封建国家论”、黑田俊雄的“权门体制论”、佐藤进一的“东国国家论”等,不仅在日本中世史研究学界影响巨大,更与日本战后学术思潮的整体发展节奏若合符节,互为激荡。本文将对日本二战后中世国家史的研究脉络进行梳理和分析(2)王玉玲《日本中世史研究综述》(《南开日本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对此已有简要介绍(第284~285页),敬希读者参看。,一方面期待借此呈现日本战后学术史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也希望为我国的日本中世国家研究工作的发展提供一些参考。
一、 永原庆二与“封建国家论”
1945年8月日本法西斯战败投降,以及继之而来的美军占领和民主改革,不仅是日本近现代政治史上的分水岭,在学术界同样引发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在历史学领域,伴随着“历史学研究会”(1932年成立)、“日本史研究会”(1945年成立)、“民主主义科学者协会历史部会”(1946年成立)等左翼学术组织的恢复或者创立,此前主要居于民间乃至在战中遭受强力镇压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迅速成为学界主流,一批秉持唯物史观的青年学者跃居前台,主导了战后学术界新研究格局的开拓。(3)参考永原庆二著,王新生等译:《20世纪日本历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5~156页;网野善彦:《歴史としての戦後史学》,东京:日本エディタースクール出版部,2000年,第19~39页;池享:《社会構成体論と社会構成史》,历史科学协议会编:《歴史学が挑んだ課題-継承と展開の50年》,东京:大月书店,2017年,第272~294页;谷川道雄:《戦後日本の中国史論争·総論》,东京:河合文化教育研究所,1993年,第9~13页。
其中为战后初期日本中世国家史研究奠定基调的,是1950年永原庆二(1922—2004)发表的《日本封建国家的形态》一文。(4)历史学研究会编:《国家権力の諸段階 1950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东京:岩波书店,1950年,第47~59页。参考远山茂树:《時代区分論》,《岩波講座日本歴史》別巻一,东京:岩波书店,1963年。这一论文最初是在当年召开的历史学研究会大会上的报告。此前一年的历史学研究会大会设定的主题为“世界史的基本法则”,试图将渊源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论”作为普遍规律,统一应用于西欧、中国和日本的历史研究。(5)历史学研究会编:《世界史の基本法則 1949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东京:岩波书店,1949年。1950年度大会主题则是“国家权力的诸阶段”,将讨论主题进一步集中于国家权力,在各个研究领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6)历史学研究会编:《国家権力の諸段階 1950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第47~108、48~52、53~57、58~59页。永原论文即是围绕日本中世封建国家的形成问题而展开的。
永原指出,日本封建国家的成立经历了三个阶段,即镰仓、室町和德川三个幕府时期。其中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代表了日本封建国家在中世这一历史阶段的特征。镰仓幕府是日本从古代国家向中世封建国家转型的过渡时期。其后的室町幕府所具备的封建国家的色彩显著增强,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一阶段封建国家依然未完全成立。直至15世纪后半期各地域的战国大名建立领国,封建国家才得以真正确立。在此基础上,之后的织丰(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统一政权和德川幕府进一步巩固了封建国家。
永原修正了以往研究中将镰仓幕府定位为封建权力的评价。在他看来,这一时期,封建性生产方式尚未完全确立,本应作为镰仓幕府封建权力的基础、分散在各地农村的领主阶层,还未获得足够的发展,幕府亦没有足够的力量动员所有的领主阶层。因此,镰仓幕府呈现出浓厚的古代政权的色彩,其经济基础依附于贵族大土地所有制——庄园制。基于这些要素,永原认为,镰仓幕府阶段只是日本从古代国家向中世封建国家转型的过渡时期,伴随着领主阶层的成长,封建性生产关系即农奴制的形成,最终镰仓幕府不得不解体。(7)历史学研究会编:《国家権力の諸段階 1950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第47~108、48~52、53~57、58~59页。
对于继承镰仓幕府的政治遗产而成立的室町幕府,永原的评价更为积极,认为在这一时期日本封建国家迎来了新的历史阶段;但基于下面两点理由,强调封建国家尚未完全成立。一方面,室町幕府的将军虽然自称日本国王,但形式上依然选择以天皇作为权力的顶点,对于天皇和寺社的经济基础——庄园采取保护政策,禁止地方各国守护大名的侵害。室町幕府通过守护大名建立地方支配体制,但为了抑制和平衡与守护大名之间的关系,幕府不得不利用传统势力,特别是天皇这一具有传统性、观念上的权威。另一方面,守护大名通过与地方领主(“国众”、“地侍”)结成主从制关系确立地方支配权。然而,由于两者之间的主从制关系并不牢固,守护的地方支配经常受到地方领主的反叛和冲击。因此,守护大名在地方也未成功建立纯粹的封建制。(8)历史学研究会编:《国家権力の諸段階 1950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第47~108、48~52、53~57、58~59页。由此永原认为,在这一时期代表古代旧势力的朝廷,在政治和经济基础上依然存有一席之地。室町幕府并未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国家。
至15世纪后叶,伴随着应仁之乱的爆发,室町幕府逐步解体,地方社会出现了新的地域政权,即战国大名领国。永原指出,这一时期纯粹封建社会的基本阶级——独立小农经营广泛成立。而朝廷和寺院势力等庄园领主彻底没落,他们代表的古代性质的残余被彻底消灭。相较于室町幕府时期的守护大名,战国大名通过一系列政策,加强了对家臣团的控制。在各地区,以战国大名为顶点,强大的封建性权力金字塔得以成立。因此,战国大名领国才是日本封建国家真正确立的历史阶段。(9)历史学研究会编:《国家権力の諸段階 1950年度歴史学研究会大会報告》,第47~108、48~52、53~57、58~59页。
从上述探讨中可以看到,永原认为日本的封建制体现为在地领主制,在地领主制下的领主与农民的关系构成了封建性支配隶属关系。而武家建立的幕府,正是以在地领主制的发展为基础的。因此,探讨日本封建国家的成立和发展,自然应该围绕幕府展开。然而在日本中世阶段,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都没有彻底战胜代表古代奴隶制性质的公家政权,所以封建国家在这一历史阶段只能处于未完成的状态。
永原论述中体现了把公家和武家对立起来进行把握的倾向。这一倾向战前既已存在,而在战后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又被赋予了上述新的内涵。在这样的认识路径下,之后很长时间内中世国家史研究基本是以幕府研究为中心展开的。如战后史学代表者之一的石母田正于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著作《中世国家形成的历史》,收录了其发表于1956年至1960年之间的论文,主要考察镰仓幕府政权的成立过程,以及确立镰仓幕府地方支配根基的守护地头制度的设立过程。(10)石母田正:《石母田正著作集》第九巻,东京:岩波书店,1989年。不难看出,石母田正聚焦于幕府来展开对于中世国家的考察。(11)石母田正在这方面的系列研究,可以说与其之前的巨著《中世的世界の形成》(此书完成于1944年,1945年二战结束后由岩波书店出版)一脉相承。又如,1960年由石母田正与佐藤进一主编出版了《中世的法与国家》一书,意图从法制史的角度探讨日本封建国家和封建制的特征。(12)石母田正、佐藤进一编:《中世の法と国家——日本封建制研究1》,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0年。书中收录的论文亦多围绕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的制度和法度展开。其中,石井进《镰仓幕府与律令国家——以与国衙的关系为中心》一文,探讨了镰仓幕府在建立地方支配体制的过程中,除却武家政权独自设立的守护地头制度以外,还充分利用和吸收了古代律令制国家地方行政机构——国衙的功能。石井虽然认识到镰仓幕府地方体制的建立与之前的公家政权——律令国家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同时依然认为中世封建国家是以武家政权建立的幕府为中心而展开的,亦认为公武政权之间是对立和对抗的关系。
二、 黑田俊雄与“权门体制论”
黑田俊雄(1926—1993)与永原庆二为同一代的日本中世史研究者,亦深受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影响。不过,1963年黑田发表了《中世的国家与天皇》一文,全面批判了战后以来国家史研究的主张,提出了新的理论框架“权门体制论”。(13)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黑田俊雄著作集》第一卷,京都:法藏馆,2001年,第3~46页。这篇论文原本是为20世纪60年代初出版的岩波讲座日本史系列而撰写的。伴随着这一理论的提出,日本史学界围绕着“权门体制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在这一过程中,公武对立史观得以修正,由此日本中世国家史研究进入了新的阶段。
如前所述,以永原庆二为代表的战后主流学说认为,日本的封建制体现为在地领主制,在地领主制下的领主与农民的关系构成了封建性支配隶属关系。对此,黑田认为,庄园制并非是代表古代性质的生产关系,事实上庄园领主与百姓之间的关系才是构成日本中世封建性生产关系的基本形态。在地领主制的发展,是封建制发展中衍生出的一种形态而已。(14)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3~15、4~5页。
这种关于封建性生产关系认识的差别,导致黑田与以往学说在把握公家政权性质方面出现了重大不同。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初期,学界多认为公武政权所代表的是完全对立的两个阶级。而在黑田看来,公武两政权虽然存在对抗的一面,但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国家。因此,中世国家论并不应等同于幕府论。中世国家论的要义,应当是探讨包含武士和贵族在内的全体统治阶级如何实现对全体人民的支配。换言之,即是关于由全体统治阶级所形成的国家支配机构的探讨。(15)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3~15、4~5页。
在上述反思的基础之上,黑田明确提出中世国家论应该探讨的课题之一,是从正面探讨在日本中世这一历史阶段国家具有怎样的结构与特质。换言之,黑田认为关于国家权力机构的探讨才是解答中世国家体制的根本性课题。在这一认识基础上,黑田指出,日本古代国家和近世国家的政治体制或权力机构,一般分别用“律令制”和“幕藩制”进行定义。然而对于中世国家的权力机构,以往的研究并没有一个相应的学术概念。由此,黑田提出中世国家可以用“权门体制”进行定义和把握。
在这一概念中,“权门”一词借用了中世史料中频繁出现的“权门势家”这一用语。通过史料分析,黑田指出“权门势家”是指在国政上拥有权威、势力的一些门阀家族,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门阀家族并非特指某几个家族。具体而言,“权门势家”可分为三类,即公家、武家和寺社家。这三类“权门势家”共同构成了中世国家的统治阶层。
公家是以天皇为首,包括天皇家、摄关家等在内的贵族集团;武家是以幕府为首的武士集团;而寺社家是以南都、北岭为首的大寺社。从阶层属性和各自的组织形态来看,这三类权门之间存在差异。以往研究将公武进行对立把握的原因之一也源于此。对此,黑田认为三者之间虽然存在相当的差异,但他们都具备政治权势,拥有社会地位,并且均以庄园支配作为各自的经济基础。同时,在各权门内部均拥有家政机构以及家司,多少都拥有私人武装力量,颁布同一样式的文书。他们之间虽然存在矛盾和对抗,但无论公家还是武家,都没有足够的实力独立运行国政。最终,公家、武家和寺社家各自分担国政上的职能。具体而言,公家基于以往传统履行政务和朝廷礼仪,武家履行守护国家的军事和警察职能,而寺社则从宗教的层面守护国家。这样一种由三类权门共同运作中世国家政治的机制,即是所谓的“权门体制”。(16)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7~19、21、21~22、42~45、30~34页。
黑田认为 “权门体制”可以细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即从11世纪末开始的院政时期。这一时期以上皇为首的院权力掌握主导权,新兴的武士在其领导下,与寺社势力进行对抗。(17)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7~19、21、21~22、42~45、30~34页。第二阶段即12世纪末镰仓幕府的成立。镰仓幕府成立之后,其影响力逐步凌驾于其他各权门之上,但公、武和寺社并立的状况依然存在。(18)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7~19、21、21~22、42~45、30~34页。14世纪中后期室町幕府成立为第三阶段。室町幕府完全统合了其他各权门,公武两政权并立的状况就此消弭,公武统一政权得以形成。因此,这一阶段是“权门体制”的衰退时期。而至15世纪后半期伴随着战国时代的开始,“权门体制”彻底瓦解。(19)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7~19、21、21~22、42~45、30~34页。在“权门体制论”所涵盖的所有时间段里,天皇基于自古代以来的传统性权威,作为这一体系的顶点,成为中世国家的王权所在。自然,需要注意的是,中世王权受“权门体制”的限制,呈现弱势的特点。(20)黑田俊雄:《中世の国家と天皇》,第17~19、21、21~22、42~45、30~34页。
黑田的“权门体制论”可以说是战后日本中世国家史研究的一个里程碑。其最重要的历史意义在于以下两方面。
第一,扭转了一直以来偏重于武家政权的研究倾向,从根本上否定了公武对立史观,提出了公武统一把握的新视角。中世国家的成立不再以武家如何战胜公家政权这一范式进行叙述,而是提倡对包含公、武和寺社在内的各权门所构成的国家权力机构进行结构性的整体分析。
第二,虽然黑田深受唯物史观的影响,在“权门体制论”中也涉及了公、武和寺社三类权门的经济基础庄园制的问题,但与上述唯物史观路径下以封建国家的成立为标杆来把握日本中世国家的叙述模式相比,这一研究范式显然跳出了这一框架,不再以世界史的普遍概念及尺度来定位和研究日本中世国家。更多地关注构成日本中世国家的要素(公、武、寺社)以及这些要素之间的关系,由此试图把握日本中世国家的特殊结构,以及复杂的支配关系。(21)“权门体制论”并未回避关于中世国家是否封建国家的探讨,其结论为:如果将庄园制作为封建性的社会关系进行把握的话,那么中世的“权门体制”可以视为日本封建国家第一阶段的形态,而之后近世的“幕藩体制”为第二阶段的形态。《黑田俊雄著作集》第一卷,第48页。从这一点看,“权门体制论”中潜藏着对欧洲中心论的反思意识。
在“权门体制论”提出的第二年,永原庆二、石井进等学者相继发表论文,提出了各自的异议。相关论点涉及很多方面,但基本集中于以下两点。其一,如永原指出的,这一理论很难反映从院政时期至室町时期这一长时段的政治史上的变动。黑田虽然提到“权门体制”有三个阶段的发展,但只是强调封建国家权力在公、武和寺社三者之间如何转变分担关系,无法体现国家权力如何质变的问题。(22)永原庆二:《中世国家史の一問題――黒田俊雄氏の“権門体制論”によせて――》,《日本中世社会構造の研究》,东京:岩波书店,1976年,第605~622页。其二,如石井指出的,中世是否存在统一性质的国家?石井认为中世国家具有多元的性格,不能将对近代国家的印象直接投射到中世国家上。“权门体制论”只局限于从“国家权力”被数个权门分割所有的样态来阐述日本中世国家的特殊性,并没有把握真正的特殊性和历史性。(23)石井进:《日本中世国家論の諸問題》,《日本中世国家史の研究》,东京:岩波书店,1986年,第13~31页。黑田对相关批评虽然做出了回应,但上述问题的争论并未就此结束。
上述批判,反映了“权门体制论”存在一个根本性问题。虽然黑田强调“权门体制”有三个发展阶段,但无论如何发展,都还是在这一体制框架内进行把握。在这一理论中,公、武和寺社三者之间的矛盾基本被忽略了。在对中世国家体制进行结构性的分析和把握的同时,也导致了偏向静态化的理解。对于武家政权刚刚成立、公武关系相对安定的镰仓时代的国家体制,这一理论具有较大的说服力。(24)高桥典幸关于镰仓幕府的最新研究中,吸收了“权门体制论”中将镰仓幕府定位为军事权门的观点,从更为动态的角度描述了镰仓幕府如何成长为军事权门的过程。详见高桥典幸:《鎌倉幕府論》,《岩波講座日本歴史》第六巻,东京:岩波书店,2013年,第97~128页。但是,至室町幕府成立、幕府开始占据优势地位的历史阶段,特别是室町中期之后的国家体制,就很难在这一理论框架内进行有效的解释。(25)黑田将“权门体制”的第三阶段定位为这一体制的衰退时期。然而,既然由室町幕府建立了公武统一政权,那么“权门体制”就并非只是衰退,而是到达了解体的阶段。因此,这一理论框架难以涵盖中世整个历史发展阶段,也不能体现国家权力转移、发展的整个过程。
三、 佐藤进一与“东国国家论”
当然,上述批判并非是全盘否定“权门体制论”。一方面,这些学者对于以往自身的研究中过低评价公家政权的立场,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另一方面,“权门体制论”跳出经典唯物史观下的研究范式,关注中世国家权力机构的结构性特征,这一视角也为之后的研究所继承。同时,在围绕“权门体制论”进行学术讨论的过程中,学者注意到论争双方事实上有着各自倾向的认识模板。永原一方多以东国领主形态为模板,在比较中探求其与西欧封建制的相通之处。黑田一方则多以西国社会形态为模板,比较的对象毋宁说更倾向于中国大陆的社会历史。(26)网野善彦:《歴史としての戦後史学》,第48~49页。这一关注日本中世存在东西之别的视角其后逐渐扩大影响力,以佐藤进一和石井进为代表的“东国国家论”成为继“权门体制论”之后,探讨中世国家体制的另一重要理论成果。(27)除了“东国国家论”之外,网野善彦的“东西国家论”也是中世多元国家论的代表之一。网野认为,镰仓时期的公武并立现象,归根结底在于东国与西国社会结构上的本质区别。与西国地区的“职能国家”相比,东国地区是“主从制性质的国家”。详见网野善彦:《東と西の語る日本の歴史》,东京:讲谈社,1998年。
“东国国家论”的主要论点在于强调中世阶段国家具有多元化的特征。佐藤进一(1916—2017)在1983年出版了《日本的中世国家》一书,系统地阐述了对于中世国家体制发展的认识。(28)佐藤进一:《日本の中世国家》,东京:岩波书店,1983年。佐藤指出,日本中世国家存在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诞生于12世纪初期至中期的“王朝国家”。这一政权继承自古代律令制国家,依然以京都为据点,其统治集团是以天皇为首的公家贵族。第二种类型是在王朝国家成立后的半个世纪左右,即12世纪末期,在东国地区(关东)诞生的政权——镰仓幕府。这一政权以新兴领主阶层武士为统治集团。日本中世国家体制的形成与发展,就是这两种类型的中世国家对立、互动与统合的历史过程。
“王朝国家”并非是一个新鲜概念。不过以往一般将其定位为古代律令制国家解体后向中世国家体制转变过程中产生的过渡性国家形态,大致从10世纪初开始,至12世纪末伴随着镰仓幕府的成立而终结。王朝国家不再以律令制下的人身支配作为基础,转而以土地支配为基础建立税收体制和人民支配体制。(29)坂本赏三:《日本王朝国家体制論》,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2年。坂本赏三并非是提出王朝国家概念的第一人,但他关注“名体制”的成立,从土地制度史的角度确立了王朝国家体制的理论,奠定了王朝国家论的基本框架。
与此不同的是,佐藤聚焦于中央官制的变化,认为王朝国家成立的标志是中央官制层面“官司请负制”的形成。所谓“官司请负制”,是指特定官职由特定氏族世代担任,逐渐形成由特定氏族世代运行特定官厅的体制。佐藤认为这一体制出现在12世纪初期至中期,可以视为王朝国家成立的时期。佐藤将王朝国家定位为中世国家的第一种类型,相较于以往对于王朝国家的理解,这一定位更为积极。
关于镰仓幕府的成立,佐藤也进行了颇有新意的梳理。他认为在其创立初期曾有过建立独立政权的构想。部分东国地区的豪族主张迎戴身份上能与天皇相匹敌的皇亲进入东国地区,与武士集团的首领(“武家栋梁”)源赖朝并列成为东国政权的首长,即所谓的“双主制”。但伴随着寿永二年(1183)源赖朝接受朝廷宣旨,这一路线被否定了。镰仓幕府获得王朝国家正式认可,取得了对东国地区的行政支配权限。同时,幕府成为了王朝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至两年后的文治元年(1185)朝廷再次颁布诏书,允许幕府在地方各国以及各国内部的庄园分别设立守护和地头,以此为契机,幕府垄断了全国的治安警察权限。佐藤认为至这一阶段,镰仓幕府成长为全国性质的政权,是中世国家的第二种类型。
佐藤将中世国家区分为王朝国家(京都)和镰仓幕府(东国)两大类型的思考方式渊源有自。早在战后初期发表的《室町幕府的官制体系》一文中,他即通过文书格式的讨论抽象出主从制型支配权和统治权型支配权两种基本要素,揭示中世王权的二元性特质。其后又在《合议与专制》一文中,以“合议”和“专制”两大政治形态的对立来把握中世国家权力的样态。(30)佐藤进一:《室町幕府開創期の官制体系》、《合議と専制》,《日本中世史論集》,东京:岩波书店,1992年。参考网野善彦:《歴史としての戦後史学》,第52~53页。
在对王朝国家(京都)和镰仓幕府(东国)进行重新定义后,佐藤指出,把握这两种类型的中世国家之间互动关系的历史发展,是进一步考察中世国家体制的重要课题。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镰仓幕府成长为全国政权之后至13世纪中叶为止。在这一时期,朝廷和幕府之间基本是一种互不干涉的独立关系,而国家权力处于分裂并存的状态。(31)1221年爆发的承久之乱,是镰仓幕府成立后公家政权与武家政权之间爆发的第一次冲突,由后鸟羽上皇发动的针对幕府执权北条氏的政变,以失败而告终。这次政变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公武两政权之间的力量对比,但幕府并未就此干涉朝廷的政治活动。第二个阶段是13世纪末蒙古的两次来袭。这成为了朝幕关系发生重大转变的契机。镰仓幕府借外敌入侵的机会,获得了向包括九州在内的西国地区征收军役的权限。在此之前,这些地区属于朝廷的势力范围。幕府的这一动向引发了王朝国家的强烈反抗,其高潮即由后醍醐天皇推动的倒幕运动。最后以1333年镰仓幕府灭亡,后醍醐天皇建立了“建武新政”而告终。在这一阶段,朝廷和幕府方都开始有意识地追求成立统一政权。然而,“建武新政”昙花一现,继承镰仓幕府成立的室町幕府,成为追求统一政权的真正实践者。朝幕关系由此进入第三个阶段。在这一过程中,王朝国家仅存的权力基础限于对京都和公家贵族层的支配。而至14世纪60年代之后,京都的治安警察、刑事裁判和所领裁判等权限也从王朝国家下的检非违使转移到了室町幕府。伴随着京都支配权的丧失,朝廷所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瓦解,京都的商业税收权也逐步被室町幕府所掌握。至此,室町幕府完成了对王朝国家权力的吸收,成为公武统一政权。
“东国国家论”提出之后,关于镰仓幕府是否可以视为一个独立国家,争议颇多。(32)村井章介:《佐藤進一著〈日本の中世国家〉によせて》,《中世の国家と在地社会》,东京:校仓书房,2005年,第80~98页。如上述1185年幕府获得设立守护和地头的权限,但其权限并非是涵盖全国,基本限定在之前平氏政权(谋反人)掌握的国以及庄园内部。但是,这一理论摆脱了以往偏重幕府研究的立场,强调中世阶段国家具有多元化的特征,确实回应了之前“权门体制论”的挑战。与“权门体制论”相比,“东国国家论”对于镰仓幕府的定位并非仅为军事权门,而是与朝廷存在矛盾和对立关系的并列政权。但需要注意的是,如“东国”两字所示,其在权力空间上仍然对这一政权进行了限定。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理论提供了另一种重要的视角,即从朝幕关系的互动来考察中世国家的发展和变动。在“权门体制论”中,朝廷、幕府和寺社的职能分工看似泾渭分明,各有专守。然而事实上,在镰仓幕府确立军事权门的地位之后,其权力空间与朝廷之间并非可以截然分开。朝廷的向心力依然存在,导致经常会出现越界的情况。(33)如幕府下的御家人越过将军向朝廷申请官位的状况等。参见川合康:《鎌倉幕府研究の現状と課題》,《日本史研究》531号,2006年。因此,学者即使认为镰仓幕府并未完全达到作为国家的标准,但也肯定这一理论突破了“权门体制论”静态化把握公武权力的导向,为具体探讨公武两政权之间的互动关系提供了有效的视角。(34)村井章介:《佐藤進一著〈日本の中世国家〉によせて》,第95页。
四、 评价与展望
以上具体梳理了日本二战后至20世纪80年代初期,关于日本中世国家史的研究脉络。可以看到,战后初期在唯物史观的影响下,以幕府为中心考察日本封建国家的成立,是这一时期中世国家史研究的主题。而至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权门体制论”的提出,长久以来盛行的公武对立史观得以克服,中世国家并非仅由武家政权构成的认识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此后,摆脱从世界史的普遍概念来定位日本中世国家的立场,具体探讨日本中世国家的特征成为学界主流。在批判和继承 “权门体制论”的过程中,“东国国家论”成为探究日本中世国家体制的另一重要理论。
从20世纪50年代以幕府为中心的“封建国家论”,到20世纪60年代统一公武的“权门体制论”,再到20世纪70年代重提幕府独立性的“东国国家论”,战后日本的中世国家史研究呈现为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路径。回顾看来,永原庆二、黑田俊雄和佐藤进一这三位代表性学者,尽管同出于战后左翼史学阵营,却各自在不同时代先后引领了研究潮流,恰好对应了日本左翼史学国家理论在战后三十年的阶段性发展轨迹。永原的“封建国家论”中可以看到对战前皇国史观和亚细亚停滞论的反思努力,同时也打上了斯大林提倡的经典唯物史观的深刻印记。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框架内,“国家”只是支配性生产方式和阶级关系的表现形式或者统治工具,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能动性。但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的日本高速经济成长与国际共运变局的双重刺激下,这一理论框架发生了极大动摇。以“国家”为代表的“上层建筑”本身的独立性开始得到重视,甚至被视为时代区分的决定性因素。黑田的“权门体制论”以“权门”定义“体制”,在引起巨大争议的同时仍然影响了一代学人,原因盖出于此。就这一意义而言,佐藤的“东国国家论”并非完全站在黑田的对立面,毋宁视为在扬弃其偏向结构主义的单一国家观之后的进一步发展。在这一视野下的“国家”甚至已经出现了脱离“上层建筑”定位的倾向,转而成为引领其他历史要素的主导性力量。(35)类似的阶段性发展轨迹亦见于战后三十年的日本中国古代史研究领域。参考前引谷川道雄主编《戦後日本の中国史論争·総論》所收诸文。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降,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之后,伴随着世界范围内左翼政治势力的衰退和新自由主义的扩张,日本史研究领域也发生了新的转向。如战后三十年史学主流那样正面探讨日本中世国家体制的研究开始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地域史、社会史等研究视角的盛行和流通史、货币史、都市史、女性史等新领域的开拓。(36)历史学研究会日本中世史部会运营委员会编:《地域社会論の視座と方法》,《歴史学研究》674号,1995年。
不过,上述研究的转向并不意味着“权门体制论”和“东国国家论”从日本中世史研究领域中完全退场。构成中世国家的公家、武家和寺社家研究依然是新时期日本中世史的重要课题。如中世公家政权研究在积极探讨各权门在中世的形成和存续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其家政与国政如何关联,由此提炼出中世国政运作的特征。(37)如中世摄关家,以往认为进入中世以后,随着“摄关政治”的结束,摄关家即衰退没落。然而,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院政时期国政重心虽然从摄关转移至以上皇为首的院权力,但摄关家在国政中依然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其参与国政的方式与之前“摄关政治”时期相比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动。参考高松百香:《中世的権門としての摂関家》,收入秋山哲雄、田中大喜、野口华世编:《日本中世史入門》,东京:勉诚出版,2014年,第57~72页。文末详细罗列了日本学界关于摄关家研究的参考文献。新的幕府研究致力于动态把握镰仓幕府成为军事权门的历史过程,指出其中包含了朝廷与幕府之间多次的攻防较量,是对“权门体制论”中武家军事权门定位和“东国国家论”中重视朝幕关系视角的成功接合。(38)高桥典幸:《鎌倉幕府論》;川合康:《鎌倉幕府成立史の研究》,东京:校仓书房,2004年。在近年回归政治史的新趋势下,研究者如何自经典研究中汲取问题关心与理论资源,致力于新的史学探索,值得再三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