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诗(八首)
2023-04-06老井
老井
最深的谜底
镐头落下去,碎炭溅起来
每一次刨击可能都是一回工业革命
割据地心的煤炭,见人脸上表情乌黑的煤炭
怀揣着工业能源的煤炭,最适宜被时代开采
漆黑一团的哲学需要开凿
豺狼虎豹的长眠需要见光
镐头落下去,化石溅起来
他们穿野人衣,喝石罅水
跳原始部族舞在落叶的腐化层
和湖泊的脚趾间
劳作,用好奇的铁器刨到民间
最深的谜底。身后,一条穿越光明
与黑暗的矿洞,像是他们蛮荒的尾巴
每天都在发展壮大
报复
这家伙干起活来野蛮,凶残
性子像雷管一样暴躁
耍起性子来吼得像炸药
连煤见到他都会把身子往地层深处蜷
在他退休后,时常来矿场的上面打转
我在底下采煤时,被地面咚咚的脚步
踩疼脑壳,抬头一望
煤层正慌张地往下压了几寸
在他退休后的第十年
地面终于被吓出了一个大坑
一股向心的神力,想他苍老的躯体吸入其中
做报复性的填补
在小煤窑前
这辆手扶拖拉机在沉陷的大地上
一唱三叹地开过来
在矿难后停产的小煤窑前
我和工友们从车厢上跳下,这么多滞销的精煤
堆积在路旁
最小的一块像上冻的汗珠
最大的一个像凝固的血块
不可再生的化石能源,
如今市场经济中的烂白菜
在风雨中日渐憔悴
低着脑袋,不敢与我等对视
或者只有在被点燃之后
它们才能还给我们一泓热汗
几汪鲜血
曝光
多年前,工友小王
偷偷地带着一个不防爆黑白相机下井
在工作面上,拍下了我刨煤的镜头
啪的一声巨响。危险的蓝光闪过
他的相机被队长夺下
狠狠地摔在工作面上
又一声巨响,他的重拳
落在队长的脸上
最后一声响发出之后,开除小王的处理报告
被摔到了桌面上
不久之前,又见小王
肠肥脑满的他一见我
哈哈大笑,拿出一张曝光的老照片炫耀
画面上,这堆雪白的骨架正举起
一根尖利的骨头
去玩命刨击周围无边的黑暗
担忧
写完了五十多个姓名
他长出了一口气,拿起仔细观看
五十多个男人的躯体太轻了
还没有煤矿领导的表情重
只能占据报纸的
一个不起眼的拐角
这是在统计一场矿难中的遇难人数
他现在觉得死亡名单后面空白留得多了
想象的空间太大
再加些字上面又怕过不了关
他担忧地望望窗外一阵阵落叶般走过
的矿工们
把手里的纸揉成思维混乱的一团
想扔进篓子里时
却又感到手里攥了一座山
仰望
在地心劳作时
习惯看看头顶的顶板好不好,
像老农早晨起来看云
坐下,躺倒时都这样
在井下,没有什么能大过安全
那天在工作面上,青工小王吃干粮时
没往上看,恰巧有一块矸石
从顶板上脱落,砸烂他的帽子和脑壳
事故过后他终于学会了仰望
走在地面上时也是如此
总要抬头看看最高处
生怕一片天空掉下来砸到他
采煤工
我每天在负八百米的地心
挖一个笼子,将自己囚禁起来
休息片刻,再掏一个。无数笼子连接
起来就是采煤工作面
在八小时之后,才被允许爬出来
在三十多年以后
才被允许打开铁门
钻出规章制度,这个巨大的牢笼
当然,中途也会有人掰开坚固的笼体
提前越狱逃出来。也有人会被坍塌的笼子
夹扁了身躯,有幸为
自己的工艺品殉葬
宽恕的火焰
伏在顶板上
比一颗天狼星埋伏的更深
经过多久的蛰伏,谋划
次次的运气、终于把头脑源头里滋养的
仇恨搬运到了肌肤的下游
意念在那里凝成了一颗居心叵测的炮弹
几个月以后的某天深夜
它携带着自己的躯体和爱恨
射向一个矿工的头颅
这次总算打了一个十环
这块蓄谋已久的矸石
终于完成了毕生的宏伟大略。与此同时
那堆被遇难矿工从它的亿年拥抱中
强剥下的煤炭,也在焚化炉中
燃烧出宽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