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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起一朵鸡蛋花

2023-04-06李宁豫

椰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鸡蛋花黄桷香囊

◎李宁豫

鸡蛋花开得好好的就落了,于是,一部分开在枝头,一部分开在地上。有的落进草丛里,更多的趴在地上,脸朝下,和大地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鸡蛋花的花瓣厚实多肉,如果一直呆在枝头,应该会开很久,它们开得这样奔放,又落得这样恣意,让人不知道应该惋惜,还是应该欣慰。

但这给了我与它们亲近的机会,可以将一朵鲜花据为己有,而又不用背负偷摘带来的道德上的负担。

我弯下腰,捏住花蒂,手腕一转,就能看到鸡蛋花美满的脸蛋,白白嫩嫩,花芯黄灿灿,黄白之间晕染得合情合理,就像一只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的煎蛋。面对这样的鸡蛋花,一定会凑到鼻尖闻一闻,浓香里带点苦,闻多了感觉会醉。

邻居说可以炒鸡蛋,网友说可以泡茶,直接泡,或者晒干了泡。我既不泡茶,更不会炒鸡蛋,拿油去烹一朵生机勃勃的花我下不了手。我选择让它们自然风干,这是它们躺在大地上本来的选择,没有介入它们的命运让我觉得比较心安。当然,我还是偷走了它们烂成泥的未来。

仅有的一次,我试着泡茶。那盏小口杯十分可人,深蓝色的底釉上,金色的流釉状若繁星,我没忍住,将一朵鸡蛋花放进杯子,它歪着头靠着杯沿,白净、嫩黄,正青春,和口杯一对天造地设。我又装模作样焚了一只香,袅袅婷婷的烟柱绕来绕去,这气氛只等茶来了。开水浇上去的刹那我就后悔了,觉得疼,好像能听到鸡蛋花的尖叫。这小小道场俨然成了一个精致的行刑台,而被执行的又恰恰是一个无辜的天真烂漫的少女……

我再没泡过鸡蛋花茶,即使是晒干的鸡蛋花也不敢,它太有生命气息了,泡茶就像一场有仪式感的谋杀。

那就泡进清水里,在一只玻璃碗里倒半碗清水,放几朵飘在上面,不亚于一束鲜花在房间里的意义,悦目又有清香,而且直接来自天地,没有被玻璃纸包装,没有经过任何人类的商业流程。

我的欲望在这个初夏不断扩张,最初随手捡一两朵,后来十几朵、几十朵,从凑够一个玻璃容器到凑够两个玻璃容器,随着暑气的加深,鸡蛋花到了盛花期,满地的落花让人来不及捡。当捡起上百朵的时候,我抬头看看树顶,像面对一位魔术师,好奇他的指缝里到底藏了多少可以无休止盛放的秘密。

我把鸡蛋花放在通风的地方,下面垫一个做寿司用的那种小竹帘。鸡蛋花风干的过程一点也不令人伤感,像是另一段奇异旅程,颜色每天褪一点、质地每天脆一点,香味每天浓郁一点,等到完全干的时候,香味已完全断生,彻底熟透。

我也找到一件可以让老妈活动手指的事情,在此之前,我给她找的事情无非是夹核桃、捣蒜泥、剥毛豆……这次,来做香囊吧。

我把家里闲放的白棉布找出来,那是这几年回乡后攒下来的,一般半米见方,除了做蒸馒头包子的笼布,没其他用处。

香囊方方正正白白净净,老妈的针线活也恢复了一些水准,针脚还算平直,干花装进去,凑近一闻,香。就是卖相差点,我将孩子们做手工的彩带系成蝴蝶结,撺掇老妈缝上去,让香囊好看了那么一点点。

鸡蛋花香气内敛得很,香囊放进衣柜便如石沉大海,杳无生息。

我依然会去捡鸡蛋花,为了什么不好说,做香囊只是结果,也不是目的。

一开始我是看不得它们在那么美好的年华自暴自弃、被践踏。后来我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可笑,落在地上怎么了?土地有什么不好?土地上有虫子、雨水,有石头、草丛,鸡蛋花可能就是厌倦了枝头千篇一律的日子,它想闻闻泥土的味道。

每次捡花的时候我都在想,它们需要我捡起来吗?这究竟是我的需要还是它们的需要?它们让我愉悦,但我能愉悦它们吗?我捏着它们,感觉到花蒂根部有粘粘的汁液,鸡蛋花感受到了我的体温吧,会不会觉得热?有没有觉得窒息?会不会因此加速衰老?我把它们带走它们会不会思念那棵树?它们是不是跟树上的小伙伴正在玩着“谁先跳”的游戏?它们来到别人的屋檐下,躺在陌生的容器里,延续着自己的美貌,取悦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它们喜欢吗?

我一次次地确认这样一个事实:这只是我的需要,不是它们的,它们不属于茶杯、玻璃碗和香囊,它们属于树上树下,无论是开花还是变成泥,那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它们乐意。黛玉葬花,为落花落泪,其实是“闺中女儿”“愁绪满怀无释处”罢了,落花不一定愿意被提前埋进土里吧?

当然,我也不会因为确认了这个事实而止步,我任由着自己的自私自利,我捡起一朵花,我的片刻时光被滋润了、被香薰了,它们即使玉殒也未香消,更是令人鼓舞呢。

更多时候,我在弯下腰的那一分钟,冒出无数个念头。我捡起了ABC,我放弃了DEF,它们本来是平等的,是我定义了它们的尊卑,有斑点的,开始发黄的,浸了雨水的,沾了泥土的,都被我视而不见,我只捡那些漂亮的完美无缺的,特别是刚刚从树上飘下来的。我是个势利眼。

不不,我只是辛德勒,我的能力有限,我能拯救的花有限。可是,我是拯救了它们吗?这种想法真是自恋得令自己羞愧。

有人问,捡鸡蛋花做什么?泡茶还是炒菜?我想这么回答:干嘛一定要有目的?而且一定要装进肚子里?我没有目的,像一只鸟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不一定是因为另一个枝头虫子多。它的目的就是飞起来,飞过去。我的目的就是捡起来,再捡起来。我在这个过程里与自然界互动交谈观看自己。

鸡蛋花树旁边有一棵不起眼的树,它的落花是那种连黛玉都可能会忽视的花。我之所以注意到它,纯粹是因为一个误会。

北方的表姐不认识鸡蛋花,看到我发的照片,断定鸡蛋花是黄桷兰,她在成都见过当地人把黄桷兰串起来做成花环给小女孩戴,走到哪香到哪。我百度一看,黄桷兰和鸡蛋花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黄桷兰和鸡蛋花像岭南的一对姐妹,属性近似,差异却特别大,几乎没有共同点,一个矮胖富贵,一个高挑清瘦,一个粗枝大叶,一个细枝蔓条,一个花容艳丽,一个绝世馨香,一个高调地释放姿色,一个低调地释放芳香。

细究之后我忽被灵光击中,恍然明白了那股神秘的浓郁芳香的答案。那股香气总是莫名其妙就铺天盖地笼罩过来,环顾四周却不知道来自何处。

原来是黄桷兰啊。

黄桷兰树形高挑,高过了人们的视野,样子也不出众,枝条细软像挂在主干上的藤条,花瓣细碎,几乎隐身,叶子淡绿泛黄,形不成好看的结构,所以妥妥地成了其他植物的背景装饰。花在树上看不见,落地上也不起眼,谁也想不到,它的花香是长着翅膀的,或者有蒲公英一样的小伞,有风就顺着风跑,没风就像散学的孩子们,飘得到处都是。

我如梦初醒,明白了经常闻到的香味来自哪里,那里需要使劲仰望,却也望不到什么。那株鸡蛋花的身边就站立着一棵黄桷兰,亭亭玉立,树顶使劲往上窜,几乎穿透更加高大的凤凰木。

每次我来捡鸡蛋花,都会有意抬头看看黄桷兰,很少有人意识到它是开着花的,很多人闻到花香,估计也根本不知道这香味的来处。我为自己的发现而暗喜,甚至喋喋不休,好像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其实,佛门早就看到了它们,黄桷兰和鸡蛋花树,都属于佛经中规定的寺院必种的“五树六花”,六花的相同特点是:长相圣洁,状似莲花,鸡蛋花和黄桷兰的花都具备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黄桷兰更像是菩萨的芊芊玉指,于是两种货真价实的树,携手被列入了“六花”。鸡蛋花别名缅栀子,黄桷兰别名缅桂花,都是缅字辈,缅,意为辽远,这个字本身就自带禅意。那些热热闹闹的姹紫嫣红佛门是拒绝的,而这些高冷玉洁的圣物倒是不嫌弃凡尘俗地,在小区里,在马路边,一样蓬蓬勃勃,并且入乡随俗,毫无渡人的积极性。

缅家姐妹并排而立,一个像撑开的伞,蘑菇状,一个像收起的伞,松塔状,像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越看越觉得有趣。6月的鸡蛋花躺在黄桷兰6月的香气中,一逗一捧,简直是绝世配方,鸡蛋花开得肆无忌惮,落得更是酣畅淋漓。

一阵雨之后,鸡蛋花纷纷着陆,有些浸入小水坑,一夜过后,花瓣颜色尽失,成了一朵透明的薄薄的琥珀。我又来了。母亲推着助行车站在我身后,我披挂着她的目光,下到树下的人造河床。我真的很喜欢鸡蛋花吗?我是不是只是想哄哄老太太,自导自演这样一场游戏?我踩着鹅卵石,一朵一朵把鸡蛋花捡起来,丢进反转的太阳伞里,我提过去给老妈看我的收获,摆几朵在车上,母亲会说,放进袋子里吧,风会吹跑的。在母亲旁边,我会忘了自己的年纪,不自主地老觉得自己是少女,这种错觉,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捡那些花,并让花在伞的肚子里,在我的手心里指缝间甚至母亲的耳际,摆出各种风光。参照物不同,速度的感知就会不同,年龄也是一样,自我感知多少岁,取决于你面对的是谁。母亲,那个一直把你当孩子的人,也是让你一直自感年轻的那个人。

当我在灵芝公园那几匹巨型奔马脚下,几株连片生长的鸡蛋花树下,面对满地落花情不自禁的时候,身边有嫩出水的年轻姑娘走过,我那正被花朵滋润的时刻,忽然啪啪发出裂片的声音,那声音提醒了我,我也撤到一边自我端详——满地捡拾花朵的这个中年妇女,像不像一个拾荒老人?鸡蛋花虽然不是废品,那颗半老的心却是一片荒芜。

哈,其实没这么严重,此刻我只是凑合一个“荒”字,真正荒芜的心,鸡蛋花也是挽救不了的。

在灵芝公园,我捡了一纸袋鸡蛋花,还在对面的中洲商城门口,捡了几朵红色的鸡蛋花,那花的漂亮程度让我几经忖度才没有把落花全部拾起,因为有妈妈领着小囡囡,有路过的少男少女也被落花吸引,我的自私自利必须收敛起来,我不能独吞。

在灵芝公园我的最大收获其实是一节鸡蛋花树的枝叉,它被园艺工人剪下来丢在草丛里,上面还满是花苞。据说鸡蛋花插进土里就会活,果然,两周后它在我家阳台的花盆里开花了,而且,一直在枝头,开到花瓣凋敝。那就是说,鸡蛋花之所以着急地缤纷落,不是因为厌弃了枝头,只是因为户外风多。

世界原本很简单,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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