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土地
2024-03-21阎秀丽
阎秀丽
秋阳很毒,像针,扎在爹的脊背上。
娘抬头看了看天,说:“歇一会儿吧,这日头忒毒,晒得人脱层皮。”
爹没有言语,只是把镐头抡得更高了些,然后再使劲儿地落下。坚硬的山土在他的镐头下只是蹦出了一个亮晃晃的镐印,几块细碎的土坷垃蹦在他裸着的胸膛和脸上,和脸上的汗珠混合在一起,变成浑浊的小溪淌下来。娘便生了气,叨唠着说:“非得刨那点儿地,不知道能种几粒粮食!”
爹回了头,擦了把汗,眼睛一横,说:“你懂啥,这片小山包荒着也是荒着,我刨出来就能有用,要不种地,要不栽几棵树,咋了!”
娘说:“咱家的粮食也不是不够吃,你费那么大劲儿刨这点儿地有啥用!乐意干你干!”
我在旁边看了看爹,娘能扔镐头耍脾气,我可不敢。爹那火暴脾气,不敢拿我娘撒气,要是有个不小心,那火准烧到我身上。
爹头也没抬,只是把手里的镐头更加用力地刨下去。
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爹到处“开荒”的行为,但是我不敢反抗。
爹的工作在县上,他是机关里一个科室的科长,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公家人”。
周六回家,爹换上一身旧衣裳,扛了镐头就往山里走,娘阻拦不住。村里人也说,不值当,吃公家饭的,还差那点儿地?正儿八经的庄稼人都没人弄。
为这,爹和娘吵了一架。
娘没有去地里,爹也没有喊我,一个人扛着镐头下了地。
娘并没有想象中的清闲,反而在家里走来走去。把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屋里的那几件简陋的家具,也被娘擦得泛了光,映着娘有些魂不守舍的神情。她时不时地扒着后门,一遍又一遍地望着爹去干活的山沟沟。
我心想,再怎么望,也看不到那个小山包,何况是一个人。
到了中午,爹还是没有回来,娘让我去地里看看,喊爹回来吃饭。我有些不情愿,又不敢违拗娘的意思,只能慢腾腾地向那山沟走去。
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天空,不知名的虫儿有气无力地嘶鸣着,连风都是热的。我心里暗暗气着:这么热的天,不好好在家待着,弄得我也跟着遭罪。刨了那点山边子,还能富了?
气归气,还得去。这么热的天,爹要是中暑了,那可就糟了。
我到了山沟处,远远地就看见爹抡着镐头,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镐头落下的时候,他的身体弯成了一把苍劲的弓。站起身抡镐头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后仰着,和手里的镐头成了一个别样的剪影,像一棵山崖上虬枝百结的老松。阳光从他的背上洒下来,在爹重复的动作里,纷纷地跳跃不停。
我心头一热,赶紧走到爹的跟前,喊了一声,把手里的一瓶水递给他。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一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嘟囔出一句话:“这天,真要命。咦?你咋来了?”
“娘让你回去吃饭。”
“不急,我先把这块儿刨完了再回。”
我靠在一棵树的树荫下,懒洋洋地看着两只蚂蚁爬来爬去。爹抹了一把嘴,又拿起了那把鎬头。
“别刨了,就那点儿山边子地,种啥也长不出好庄稼来。”放羊的张老歪抱着一条鞭子,从山的另一边赶着羊群过来,蹲在离我爹不远的一块石头上说。
“你是白当了一辈子的庄稼人。地是通人性的,你懒了,地也懒了;你勤了,地就勤,它不亏待你,你得信得着这儿。”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心里装着啥,地上就长啥。”张老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话虽在理,不过你看,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的那几块地都撂荒了,你还开荒!你信不信,等将来你不在了,刨出来的地还得撂荒,图个啥!”
“人哪,是地养着呢,就是死了,也得埋在地里,还能给你悬到半空去?人不在了,地还在,人活在地里呢。他们还能在外漂一辈子?早晚得回来,这里是根儿!”
张老歪没有说话,看着天空上的几朵白云,半晌说了句:“这人养地不假,还没听说地养人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爹站直身子,手里拄着镐头说,“一百年这样,一千年也这样,哪块土地上都有人。咱们不在了,埋在这里,有魂在这儿呢。种上一棵树,树吸收着咱们的营养,越长越大,开花结果,谁说咱们就没了?那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这不就是地养人吗?”
“儿子说要接我去城里享福,恐怕我老了那天也回不来喽。”张老歪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地说。他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把羊惊得回头冲着他“咩咩”地叫了几声。
“那你就去呗。”
“要不我能去哪儿?”张老歪撂下这句话,转身就去追跑散的羊去了,“你脚下瓷实,刨吧,我的脚底下可就空喽……”
风里隐隐传来张老歪的话,瞬间就被阳光炙烤得没了踪影。
爹没说话,低下头,看着脚下褐色的土地,又把镐头高高地抡起。
爹和镐头已经浑然一体,山野间回响着镐头撞击大地的闷响。爹的身影紧紧贴着大地,浑然一体,像大地上移动的图腾。
娘扛着镐头出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我久久地站着,看了一眼娘,又看了看爹的背影。
脚下的土地被太阳炙烤得滚烫,那股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入我的四肢百骸,让我的心也变得通透起来。
我走过去,把镐头从爹的手里拿过来,也像爹一样,将镐头高高地抡起。
(来源:《小小说月刊》,2021年第7期)
【阅读导引】爹对老家的土地怀有与众不同的炽热之情,文章从“抡镐头”这一细节来表现一家人对乡土的依恋。“我”和娘一开始对爹的行为不理解,后来“我”接过爹手中的镐头,这暗示坚守土地的精神要传承。
【文本聚焦】小说中多处描写天气的炎热,说说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