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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的魅影与城市的记忆
——评黄宁长篇小说《客从何处来》

2023-04-06金春平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游民郑家总体性

金春平

卢卡奇的“总体性”作为显示现实世界关联性的哲学辩证法命题,它试图将彼此分裂、矛盾、冲突的多重声音调和为鲜活而热烈的对立的统一体,其总体性理念在批判性继承黑格尔的“简单统一体”、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的总体”的基础上,完成了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辩证法与马克思的“异化或物化”的批判意识的双重接纳、超越并完成其哲学观念的重构,卢卡奇的总体性理念也因此成为文艺理论和文学创作的审美标准与价值标准。与之相应的是,作为民族秘史的小说,是否达到了叙事的总体性表达、是否具备了虚构的总体性品格、是否完成了典型的总体性叙事,往往成为衡量作家的历史洞察力和小说的叙事史诗性的重要标准,“总体性”如同小说的朝圣与蛊惑,引渡着当代作家不断对小说的总体性叙事进行多维的探秘——宏大历史叙事担负着作家在某种历史主导观念掣肘下对时代图景的全景勾勒,但诸多历史的幽暗、吊诡与细节常常在宏大图景的勾勒当中被裁减或被放逐;个体叙事能有效地再现个人性的日常生活纹理,呈现带有相当真实感和体验感的个人生活风景,但与之相伴的是对异质历史或他者图景的阻隔与模式;非虚构历史叙事试图借助于创作主体的视听触思等全感官从当下跃入历史现场,并将对历史“真实质感”的还原奉为文体圭臬,但对历史、时代和阶层的总体透视同样囿于叙事主体的视野局促而难以回避被认为是“文学想象”的重重质疑。因此,历史的总体性叙事不仅需要对叙事观念的超克,更亟待叙事实践的超克,从而实现兼顾宏大与日常、阶层与个体、理念与情感、截面与流动、故事与意义等的立体化整合,正是在此视阈当中,黄宁的《客从何处来》实现了历史叙事“总体性品格”的创造性构建,即作者不仅赋予小说以跨界或破圈的文体自主性,而且将历史图志、革命斗争、商战诡谲、人格观照、人性省察、哲思发现等构筑为一座精妙的文学机杼。

《客从何处来》以南洋华侨与中华民族的“离散”与“回归”为叙事轴心,完成了成长史、家族史、民族史、世界史等四重历史魅影的集体记忆展示。这种展示虽以层次明朗的扇形图谱结构“总体”,但黄宁却以独具匠心的叙事技巧与叙事修辞,将多重的历史语境进行了虚构性的“共同体融合”。多重的历史魅影彼此交织、互为表里、互嵌互融,形构出一种深具日常纹理性和立体纵深感的“空间化历史”,它不仅构成小说的叙事动力、矛盾冲突、性格演变、命运跌宕、行动抉择等的精微叙事装置,而且也是对厦门建市之时纷杂而纠葛的真实历史感的深描。同时,小说当中的个体人物乃至群体肖像,一方面他们以其显豁的性格特征表征着空间化历史语境当中的异质阶级话语修辞,中国共产党(章慧)、国民党(戴笠)、民族资本家(郑堂秋、陈广利、陈峰)、买办资本家(郑家驹)、日本商人(钟和夫)、日商鹰犬(陈三甲、陈细甲等)、变节文人(黄玉郎)、工人阶级(苏环球)等,人物充当着各自符号化和象征性的阶层意蕴,并由此构成宏大而抽象的“空间历史”当中可感而微观的个人性存在;另一方面,这些人物群像又以其富有生活逻辑、情感逻辑、社会逻辑、思维逻辑性和人性逻辑的日常行动,暗合并呼应着历史精神和历史情绪的“进步共名”话语,并逐步成长为具有高度的成长性、主体性、抉择性的“历史个体”,最终蜕变为具备能动的反制于历史走向或阶层生态的“完备而鲜活之人”。由此,空间化历史与微观化个体,不仅形构出生动的舞台与歌者的“总体性景观”,而且形塑出鲜活的历史与个人之间的共为内联的“关系性景观”。

《客从何处来》展示出“南洋华侨”这一华夏游民部落由“身份迷失”“身份寻根”“身份重建”到“身份坚守”这一华侨群落寻根之旅的艰难文化自觉与文化身份赋形。小说聚焦于中华民族的海外游民即华侨这一特殊群体的“世界命运”及其“精神寻根”,即一方面直面他们对中华民族认同的巨大差异所导致的生活姿态(如郑堂秋和章启智等的“认同”、郑堂春和郑家驹等的“疏离”、郑家明和陈峰等的“游弋”),这种差异不仅表征为他们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意识迥异,而且表征为人物在思想观念与日常行动当中的分裂区隔,并以郑家明等人的纸醉金迷或奢侈萎靡的日常生活,隐喻华夏游民丧失民族身份认同之后的生命困厄,以郑堂秋等人的实业救国或自我牺牲,隐喻华夏游民确立中华民族身份认同之后的生命高光;另一方面,小说展示出南洋华侨阶层有意或无意所隐匿的民族身份的“永恒性”“自在性”和“内隐性”,即自我的身份认同在和平时期的被隐匿并非意涵民族身份的彻底消弭,因为在“国族危难”(民族危难、政治危难、资本危难、信仰危难)发生的特殊历史与生活语境当中,身份寻根或身份重建不仅成为华侨群体集体性的自为精神诉求,而且蕴含着对自我作为“游民”状态的艰难而主动的蜕变,他们以离心式的关系状态,标识出“中华民族”这一民族身份母体所蕴藏的超越时空、超越地域、超越阶层、超越政治的“生活共同体”所具有的聚合能量,它既是华夏游民即华侨的集体身份记忆,也是华夏游民的生活日常感召体(语言、情感、道德、伦理、正义、认知等),标志出南洋华侨作为“华夏游民”在民族存亡的历史时刻,所集体蕴藏的根祖回归与坚定认同,以及由此所衍生出的政治信仰、家族赓续、道义担当、价值抉择和人文坚守,并在小说当中构建出以郑家明阵营与钟和夫集团之间围绕民族/外族、信仰/绝望、斗争/和解、抵抗/臣服为内在砥砺的行动主线和叙事图景。

小说以厦门建市之初社会各阶层的历史存在或历史行动(政治、革命、贸易、资本、战争、市井、文娱、爱情)为透视镜像,对包括华侨在内的近现代中国进行了“总体性”叙事,完整谱绘出近现代中国历史所内蕴的阶级群体纹理,并突破了各阶级群体之间对立冲突的叙事窠臼,展现出近现代中国各阶级群体自身的“多重性”或“悖论性”,民族资本家在经济追求与国家守卫之间的艰难抉择、青年革命者对抗战事业所充盈的浪漫蒂克与自我牺牲的双重气质、华侨企业家在回乡报国与惨烈商战之间的痛苦煎熬等等,小说以回归“历史现场”的辩证思想观对近现代中国社会各阶层群体的“进步性”或“理想性”或“颓废性”,都给予着富有真实感的勾勒,谱绘出不同阶层之间交叉/合作/纠葛/冲突的“并置”历史境况。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复原出被厦门建市前后的纷纭复杂的历史场景的同时,也以氤氲着画面感和悬疑感的叙事虚构解密出“时代走向与城市未来何以如此”的前世今生与历史隐秘。也就是说,小说完成了全景式地呈现厦门建市的城市历史记忆,这种文化记忆不仅包含着市井烟火与饮食男女,更包含着作者以“当代性”意识重审历史肌理时,对多元化的阶级力量或阶层力量及其所构筑的厦门建市历史的错综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内里的“总体性”审视,更青睐于对某一阶级能成为时代与历史主导,而另一阶级沦为时代与历史没落的“文化意识”“情感结构”“生活本能”“信仰捍卫”“人格伦理”“政治认同”等的叙事生活化解析,并通过南洋华侨群体的回乡报国、抵御外寇、振兴实业、淬炼人格、磨砺精神等高度戏剧性和典型性的叙事结构完成对这一奥义的艺术表达。

小说将“民族资本家”这一群像作为文学主角,突破了对这一群体在百年中国文学人物形象谱系当中的“刻板印象”,不仅凸显出民族资本家或民族企业家所内蕴的多元性和异质性(爱国爱乡的章启智;专注实业的陈广利陈峰父子;崇尚资本的郑家驹;游民到子民的郑家明等),而且有效地剥离出“民族资本家”这一群体在社会性现象或文学性误读当中被一度误读或遮蔽的家国情怀、儒商风范、人格风骨、道义恪守、民族认同。小说当中包括郑家明在内的资本家系列,普遍承担着多重身份角色,譬如郑家明担负着家族后嗣、青年企业家、华夏子民、抗日分子等角色,章慧担负着中共党员、小资女性、工人领袖、抗日特工等角色,章启智承担着民族资本家、家族长者、爱国志士、侠义绅士等角色,他们在同以钟和夫、陈三甲等为代表的日籍商人或日商鹰犬的经济战、贸易战、商品战、货币战等经济实践和民族政治的斗争领域当中,所展示出的是南洋华侨企业家和民族资本家对自我多重身份的调适、重构与净化,并在“抗战”这一历史劫难与壮举当中,各自形塑出以“国家捍卫”“家园守护”“民族救亡”“底层悲悯”“坚守气节”为核心的日常政治实践,在民族战争语境当中确立起其“中华子民”这一高贵而自尊的主体身份与民族角色。

小说故事与人际关系的总体运行,在内化和遵循“阶级政治话语”和“商业经济话语”的同时,更内隐着南洋华侨和民族资本家这一群体对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与“民间道义”的暗合与恪守,作者独出机杼地将之作为结构故事情节、人物关联、日常行动、价值抉择的轴心基石。由此,南洋华侨和沿海商人这一在时间和空间上与中华民族具有“距离化”的群体,却普遍具备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伦理”“观念”“价值”“信仰”,这是小说对这一角色群体进行观照或透视的深刻发现。因此,小说当中诸多人物尽管其物质外壳(生活习性、饮食衣着、兴趣爱好等)颇具现代化的南洋气息和地方性的闽南风格,他们的商业实践都极具近现代商业阶层的冒险开拓与开放进取精神,但他们无论是在商战领域、政治领域、日常生活领域,都恪守着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与民间道德,包括诚信守诺、知恩图报、抑强扶弱、爱国守家、嫉恶如仇、除暴安良、慷慨侠义、仗义疏财、舍身取义等,民间传统的朴素伦理不仅是人物行动的法则,也赋予小说饱含人文伦理性的民间叙事“传奇美学”。而小说当中背离民间伦理道德等“逆传统化”的人物或行径,包括背叛家国、卖友求荣、宗法宰制、欺凌弱者、践踏生命、尊卑森严、亵渎情义等,在小说当中无不充当的是负面而反动的符号意味,尽管这类人物序列(钟和夫、陈三甲、陈细甲、黄玉郎、郑家驹等)的行动选择同样具有“人性”或“情感”或“道德”的自洽性,但是,作者并未以存在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现代主义立场赋予其过多的同情理解或解构消弭,即并未用人性的普遍遮蔽其道德伦理的瑕疵或人性抉择的陷阱,相反,作者将这一系列人物放置于抗战历史、家国信仰、民族存亡、民间伦理乃至现代商业精神等所组构的综合天平台,来彰显极具诱惑性的历史漩涡当中“人”的选择的可能性——利己或利他、保守或开放、同情或宰制、个体或集体、坚守或逃离、和解或乖戾、等级或民主等,并在“阶级政治话语”“商业经济话语”“传统伦理道义”的三重掣肘之下,完成了小说对人文正义、历史正义、诗性正义、政治正义、民族正义的诠释与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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